作品介绍

玛加尔的梦


作者:科罗连珂     整理日期:2022-12-30 17:15:34

  《玛加尔的梦》则是近代俄国的作品。本书是苦雨斋小书之二,由北新书局一九二七年三月初版初印, 周作人译。
  玛加尔的梦(基督降生节的故事)
  这梦是可怜的玛加尔(Makar)所见的,就是住阴郁辽远的地方牧他的小牛,据说一切苦难都曾落在他头上的那个玛加尔。
  玛加尔出世的地方是却尔干(Chalgan)的孤独的村庄,裹在耶库支克(Jakutsk)大森林的中间。他的父母与祖父母,从森林夺了一片地;那黑暗的树林仍然站在他们周围,像敌人的城墙一般,到那时候,他们的勇气还没有失去。树篱逐渐的伸过了开辟出的空地;小而多烟的草舍渐渐聚集;干草与稻草的堆也出现了;末了,在聚落中间一个小坡上,教会的尖顶向天空直冲上去,似乎是得胜的旗。
  却尔干已经成了一个村落了。
  但玛加尔的祖先正在和森林争斗,用火烧他,用铁砍他的时候,他们自己却慢慢的变成野蛮了。他们娶了耶库支的女人,嘴里说耶库支话,采用了他们的风俗,他们自己的大俄罗斯种的特质,渐渐的磨灭消亡了。
  但我们的玛加尔却切实的相信,他是在却尔干的俄国农民,并不是一个游牧的耶库支人。他生在却尔干,住在却尔干,他也预备死在却尔干的了。他对于自己的出身与地位,觉得非常傲慢;他若骂别人的时候,便叫他们是“外道的耶库支”,虽然据实说来,他的习惯与生活比着他们的也毫无不同的处所。他不甚说俄国话,便是说,也说的很坏。他身穿皮衣,脚登一双妥尔巴(Torba),吃烂面饼,喝砖茶,在礼拜日或特别的期日,倘若面前的桌上有一点溶化了的乳油,他便尽量的吃。他能很巧妙的骑牛;他生了病,大抵去请一个道士来:那人便发狂似的直向他跳来,紧咬牙齿,想将他的病吓走了,驱逐出去。
  玛加尔极辛苦的作工,穷苦的度日,受着饥寒。在他想得烂面饼与砖茶的不断的忧虑以外,他可曾有过别的思想么?是的,他有过的。
  他酒醉的时候,他便哭了,叫喊说,“呵,我的上帝呵,这是什么生活呵!”有时又接下去说,他要弃掉一切,要到“山”里去了。在那里,他再不用播种收获,也不用砍树或拉着走,而且也用不着用手磨碾麦子了。总之,他可以“得救”了。他不知道这山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模样;他只晓得有这样一个地方,而且很远,——有这样远,连乡里的警察也寻不着他了。在那里,他自然更不要纳什么租税了。
  他醒的时候,他将这些思想都弃掉了,大约觉得寻到这美丽的山,是一件做不到的事;只是喝醉了酒,他便又胆大起来了。他也防寻不到这一座山,却到了别的山,他常常说,“那时我只好死了。”但他终于预备动身了。至于他没有实行他的计画,这都因为村里的鞑靼人卖羼杂玛呵尔加(Mahorka,用烟草的叶柄做成的烟末)的下等烧酒,便立刻使他生病,将他捽倒了。
  这是耶稣降生的晚上,玛加尔知道明天是一个大大的圣节了。因为这缘故,他非常的想喝酒;但又没有东西可喝。他的方法已经完了。他的粉早都去了,而且他已经欠了村里的商人与鞑靼的钱;明天又是大的圣节,他不能去作工;这样,他如果不喝酒,还有什么事可做呢?这思想,很使他扫兴。还是什么生活呵!他在这一个大大的冬节,连一瓶烧酒还不能喝!
  他想到一个好方法了。他站起,披上了他的破烂的皮袍。他的妻,一个强壮多力的女人,非常之强,又是非常之丑,平常看透了他的简单的狡计,便立刻猜着了他的心思。
  “你到那里去?你这恶人,独自去喝烧酒么?”
  “不要吵闹。我去买一瓶来呢。明天我们两人可以一同喝喝。”
  他走出屋,捉住了院子里的斑白的老马,抓着鬃毛牵到雪车旁边,将他驾起。马立刻将玛加尔拉出大门,重行站住,向着主人看,彷彿询问模样,玛加尔却正在坐着想。他于是扯起左边的缰绳,一直到村的边界去了。
  在村的边界,有一所小草舍;从这中间,也如别的草舍一样,一堆小火的烟很高的升上去,将光明的月与白的闪闪的许多星都蒙住了。这火焰很高兴的爆裂,又在门口垂着的阴暗的冰柱中间,阴晃晃的照着。在院子的大门外边,一切都是沉静。
  从外国来的生客,住在这里。他们怎样到来,什么大风吹他们到这孤寂的所在,玛加尔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他喜欢和他们交易,因为他们并不压迫他,在支付上面也并不固执刻苦。
  玛加尔进了草舍,一径走到火堆面前,伸出他冻冷的手在火焰上,喊道,“喳”,意思是表明他被冰冻所苦了。
  外国人正在家里;桌上点着一枝蜡烛,虽然他们并没有做事。一个人躺在床上,喷出烟气的圆圈,沉思着将眼跟住这些盘旋的曲线,似乎想用这圈子联络起他的思想来。一个人坐在火边,也沉思着注视了在燃烧的柴木上爬着的火焰。
  玛加尔又喊道,“喂!”心想破坏这压迫的沉默。
  他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呢?——那两个外国人心里的悲哀,这晚上,充满脑中的记忆,在火与烟的飞舞中看见的幻景。况且他也正有他自己的困难哩。
  坐在烟突旁边的少年抬起头来,迷惑似的向玛加尔看,似乎认不得他。他摇一摇头,很快的从椅子站起。
  “阿,玛加尔晚上好,晚上好。阿,你肯同我们喝茶么?”
  玛加尔接着说道,“茶么?那是好的。那是好的,兄弟;那是妙的。”
  他便立刻脱去了他身上的东西。他去了皮袍和帽子之后,觉得较为舒服了;又看见红的煤已经在炊壶里烧着,他对着少年很夸张的热心的说道,
  “我喜欢你,这是真的。我喜欢你这样的很喜欢;我夜里不睡……”
  那个生客转过身去,脸上现出一种苦笑。他问道,
  “你喜欢我,是不是?你现在有什么事呢?”
  玛加尔答道,“买卖。但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喝了茶,我告诉你。”
  因为主人自己开口请他喝茶,玛加尔心想是一个好时机,可以更进一步了。他问道,
  “你有烤肉么?我很爱这个。”
  “不,我们没有。”
  玛加尔安慰他们似的答道,“那不妨事。过几时,我们再可以吃的,可不是么?”他又复述一句说,“不是过几时再可以吃的么?”
  “是的。”
  玛加尔便记下,这两个外国人欠他一片烤肉;讨这类的债,他是永不会忘记的。
  四个小时之后,他又坐在他的雪车上,已经预约卖五担柴,支了一个卢布了。虽然他曾经立誓,非到明天决不再将这钱喝完,但他现在早又决心,赶紧这样做去了。这什么要紧呢?快乐已经使良心沉默;他并且连他的忠实而被欺的妻在那里预备着,要给他的一顿毒打,也忘掉了。
  玛加尔的马并不一直走去,却往左转,要到鞑靼人的聚落那方面去的时候,少年人笑着,叫道,“玛加尔,你那里去呢?”
  “哗,哗!你看,这畜生要往那边去呢?”玛加尔这样说,替自己遮掩;他用力扯住左手的缰绳,然而偷偷的打着马的右边。这伶俐的马很忍耐的,连跌带磕的,向他主人要去的方向走去;不一刻,马蹄声在一所鞑靼人家的前面停住了。
  门外站着几匹马,背上搁着耶库支式的高峰的马鞍。
  杂沓的草舍中间,空气非常热闷;辛辣的玛呵尔加烟的浓雾,挂在空中,慢慢的从烟突里旋转散出。耶库支的客坐在屋里的凳上,或者聚在摆着斟满烧酒的杯子的桌边。小的团体,一群一群的,在那里赌纸牌。他们的脸都发红而且流汗,看去明晃晃的。赌客的眼专注在赌博上;桌上的钱,一转眼间,从这个衣袋里来,到那个衣袋里去了。屋角里,在一堆稻草上,坐着一个烂醉的耶库支人:将身子左右摇摆,唱一支没有穷尽的歌。他从喉咙里发出种种怪异的声音,重重叠叠的说一句话,便是明天是一个大节,今天他是喝醉了。
  玛加尔放下他的一个卢布,就得了一瓶烧酒。他将瓶子塞在怀中,偷偷的躲到屋角。他急忙一杯一杯的倒了出来,又吞了下去。这酒是劣等,因为圣节,又和上四分之三的水;但烧酒的分量即使少了,玛呵尔加烟却不见减。玛加尔每喝一杯洒,便咽一口气;紫色的圈子在他的眼前乱转。
  这酒便将他收拾了;他也便坐倒在稻草上,两只手抱着双膝,将他昏重的头放在膝上。同样的怪异的大声,自然的从他喉咙中迸出;他唱说,明天是大的圣节,他已经将五担柴都喝完了。
  这时候,草舍里塞满了耶库支人,都是来到市里,上礼拜堂,喝鞑靼烧酒的。主人知道屋里不久便没有坐位了;他站起,向大众一瞧;这时他的眼光正落在并坐在黑暗的屋角的玛加尔与鞑靼人。他便挤到鞑靼人身边,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抛出屋外。于是他又走近玛加尔来。
  因为他是却尔干的公民,鞑靼人对他,也更加多表一点敬意;他将门开的很大,从后面给他这样用力的一踢,玛加尔便从草舍里直爆出去,将他的鼻子埋在雪里。
  玛加尔受了这样待遇,生气与否,可是不容易说。他觉得满脸都是雪,又直灌这两袖子里去。他好容易挣扎起来,颠播着走到他的斑白马站着的地方。
  这时分,月亮已经高高的出在天上,大熊星的尾巴向着地平下垂。寒冷更紧起来了。北光的火一般的第一阵,突然从北方的半圆形的暗云中冲出,在空中缓缓的移动。
  那马彷彿明白了他主人的景况,便小心谨慎的向家里走去。玛加尔坐在雪车上,左右摇动,还接续唱他的歌。他唱说,他喝完了五担柴,到了家里,他的那个老婆将要打死他了。
  从他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在黄昏的空气中,叫唤呻吟的非常可怕,所以他的那外国朋友,正在爬上屋顶去堵烟突的口,听了玛加尔的歌声,觉得比平常更不舒服了。
  这时候,马已将雪车拉到小山的顶上,从这上面可以望见周围的事物,甚是分明,带雪的平原受了月光,明晃晃的平铺着;但是偶然月光淡了,这白色的田野也渐渐暗了;忽而像电光一闪,北光直射出来,在田野上面流过。那时,带雪的小山与四面的树林,彷彿非常接近似的,再过一刻,才又回到辽远的阴影里去。玛加尔从树干中间,分明看见那小坡的银色的秃顶,在这上面,他装着许多兽弶,等候林中的野客。这所见的山的景象,便将他的思想转变了。他唱说,已经有一双狐狸落在他弶里;早晨他将皮变卖,那么他的妻可以不打死他了。
  玛加尔回到他的草舍,礼拜堂的钟正在冰寒的空气中第一回发声了。他第一句话,是告诉他的妻说,有一只狐狸落在他弶里;但因为他完全忘掉了他这老婆子没有分喝到他的烧酒,所以她给他凶狠的一踢,不要听他好消息的时候,他便大大的出了惊。过了一会,他爬到床上,埋脸躺着,她在背上又着实的捶了一下。
  同时那庄严的圣节的钟声已经遍满于却尔干,而且很远很远的飞到远地去了。
  他躺在床上,头与脏腑正如烧在火里一般。烧酒和烟末的强烈的浸汁,在他血管里奔流;融化的雪水,在他脸和背上一缕一缕的流下。
  他的妻以为他睡着了,但他并没有睡着。他的脑里忘不了那个狐狸的事。他绝对的相信,有一只狐狸已经落在他的弶里,而且他知道是那一个弶。他看见狐狸压在沉重的木材底下,又看见他用脚掘雪,想要逃脱,月光偷偷的照进丛林来,在他金红的皮毛上抚弄。这野兽的眼,见他近前,闪闪的发光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从床上走下,出去寻他的忠诚的马,驼他到森林里去。
  这是怎的?他的妻的强壮的两臂,不是当真捉住了他皮袄的胸口,将他捽倒在床上么?
  不是,他在这里,已经在村外了。他的雪车的滚棒在雪上面滑过,吱吱的响。却尔干早已落在后面了。礼拜堂的庄严的钟声,沿着他的踪迹漂浮而来;在地平线上,背后衬着光明的天空,映出几群头戴尖顶高帽的骑马人的影。耶库支人正赶往礼拜堂去了。
  月亮下去了,一块小小的白云,在天末出现,发出布满的磷光般的闪光。他聚集起来,又分散了,他闪闪烁烁的动,虹色的光很快的向各方面散布出去;北面的半圆形的暗云却更黑了,比玛加尔走近的森林更为阴暗了。
  这路曲曲折折的经过一座浓密而低的丛林,两面都是小山;再往前去,树木渐渐高大了,到后来便包围在太伽(Taiga,西伯利亚大森林的名称)中间,喑哑而且充满着神秘。落叶松的裸露的枝干,带了银色的霜,都向下方垂着。北光的柔软的光线从树顶上通过,落在冰雪地上,照出一块冷冻的空地,或倒在地上的树干,一半埋在雪中。
  过了一刻,一切又都沉在模糊的阴暗中,满装了秘密与沉默。玛加尔停止了。正在这路旁,就装着复杂组织的兽弶的第一群。他在磷光般的光明里,能够明明白白看出第一弶的落下的栅阑,——这弶要用三棵又长又重的木材,搁在直柱上,用许多杠杆与马尾绳极复杂的支住。
  其实这弶并不是他的;但在这里,也说不定有狐狸关在里面。玛加尔赶快下车,让伶俐的斑马站在路上,自己狠用心的听着。
  森林里毫没有一些声息。亚略沙(Aljosha),这一组弶的主人,玛加尔的邻舍而且又是深仇,一定在礼拜堂了。新下的雪的光滑的胸膛上,看不见一点足迹。
  玛加尔闯进丛林去——没有一个人在那里。
  雪在脚底下瑟瑟的响。木材的弶,站作一排,宛然是一列大炮,张了嘴,静静的等候着。
  玛加尔来回走了一趟,没有寻到一点东西,便回到路上来。
  这是什么?轻轻的瑟瑟的响声!红的毛色的闪光,在近旁的月光里!玛加尔分明看见狐狸的直竖的耳朵;他将蓬松的尾巴左右摇摆,彷彿是招他进树林去,随后向他装弶的方向走去,隐在树身后面,便不见了。立刻便是一种重浊的响声,在林间发出,最初是极清楚的,以后在万树的重幕底下,反响开去,愈加微细了,到后来便慢慢的消灭在大森林的暗黑的深渊里了。
  玛加尔的心发了跳,——一个弶落下了。
  他直向声音的来处奔去,从丛莽中间冲出一条路来。结冰的树枝鞭打他的眼睛,又将积雪撒在他的头上;他屡次绊跌,呼吸也接不上了。
  后来,他终于走到他自己开辟出来的那空地上了。白色的树绕着这空地的周围,中间有一条小路通过,一个大弶张着嘴守住路的那边的尽头。再几步,……
  忽然,一个人影在弶的近旁的路上出现,——出现,随即消灭了。玛加尔认得亚略沙。他清清楚楚的看见他的肥短前屈的身体,以及他的熊一般的脚步。他的暗黑的脸色似乎比平常见得更黑了。玛加尔想着,露着阔大的牙齿恶笑,将嘴张得比平常更阔了。
  玛加尔当真发怒了。“这畜生!他正看我的弶哩!”
  玛加尔方才看过亚略沙的弶来,这原是真的;然而那有点不同。这不同的地方是,他看别人的弶时,他恐怕被人觉察;但在别人看他的弶时,他便发怒,心想捉住了侵犯他权利的那个人了。
  他直向落下的那个弶冲过去。狐狸在那里!亚略沙却也用了熊一般的脚步,走近前来了;玛加尔必须先到弶边才好!
  落下的木株横在地上,底上显出俘虏的金红的皮毛。那狐狸用脚掘雪,正同玛加尔在梦中见他掘着一样,又用明亮的眼睛注视他的近前,也同梦中所见一样。
  玛加尔对亚略沙叫道,“帝帝玛(Titima,西伯利亚土语,说不要惹他)!这是我的。”
  亚略沙的声音也反响一般的叫道,“帝帝玛!这是我的。”
  两个人同时跑上前,两个人急忙举起木材,将下面的狐狸放走。木材才举起,狐狸也起来了。他轻轻一跳,便又站住,用了嘲笑似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人,随后低下头去,舐那被木材压过的地方。舐过了,他才欢欢喜喜的蹩着脚跳去,将尾巴一摇,彷彿告别的样子。
  亚略沙奋身去追,但玛加尔拉住了他的衣裾,叫道,“帝帝玛,这是我的!”他便抽身赶去,亚略沙也应声道,“帝帝玛,这是我的!”玛加尔觉得这回他的衣裾给拉住了,便看见亚略沙飞跑上去。
  玛加尔怒极了。他忘了狐狸,狂奔去赶亚略沙,这回亚略沙便变了逃的人了。
  他们愈跑愈快。落叶松的树枝将亚略沙的帽子从头上扯下了,但他不能够停住去拾。玛加尔大叫一声,几乎捉住他了。但亚略沙向来比玛加尔尤其狡狯。他忽然站定,回过身来,低了头;玛加尔直冲过去,他的肚子正撞着亚略沙的头,便一个筋斗跌到雪里去了。他跌下去时,那可恶的亚略沙便趁势夺了他的帽子,走进森林里不见了。
  玛加尔慢慢的站起身。他觉得完全打败了,非常不幸。他的心情真可怜极了。那狐狸本来早在他手里了,但现在——,他恍忽看见狐狸还在暗黑的森林里,很高兴的摇他的尾巴,便从此不见了。
  黑暗已经下来了。那天末的小白云,看不分明了;只有褪色的光线疲倦似的缓缓流散,那时这云也一点点的融化了。
  冷的冰水小河一般的流过玛加尔发热的身体上,雪花灌满了他的两袖,从他背上滴下,流进他的靴子里去了。那可恶的亚略沙又抢去了他的帽子,玛加尔很知道倘若有人不带他的手套和帽子走进大森林里去,那无慈悲的寒冷是对他没有什么客气的。
  他已经走了许多路。照他自己的计算,应该早可以望见礼拜堂的尖顶,但他还在森林里。大森林将他拥抱起来了,好像妖巫一样。那庄严的钟声,远远的到他耳边来;他向着钟声走去,然而那声音又渐渐远去了;玛加尔觉得这钟声的反响来得更微,一种沉重的绝望便禁不住涌上他的心头来了。
  他困倦极了;他的呼吸塞住了;他的两腿都发抖了。他受伤的身体非常疼痛,气息几乎扼住了,他的手脚都渐渐麻木,在他露出的头上似乎有赤热的铁环紧紧束住了。
  “我要死了!”这一个念头,时时起来,但他仍旧往前走。
  大森林沉默着。他很固执的恶意的,将玛加尔围在中间,不给他一点光明与希望。
  玛加尔仍是想着,“我要死了!”
  他的力气完全没有了。那些小树公然打他的脸,一点都不客气,嘲笑他那落魄的情形。他经过一块空地的时候,走出一只白兔,坐在后脚上,摇动他黑尖的长耳朵,用前脚洗脸,对玛加尔做出最无礼的鬼脸。这兔是表明他熟识他,知道他是那个玛加尔,从前在树林里设了种种狡狯的方法杀害他的玛加尔;但现在却输到他来弄嘲他了。
  玛加尔觉得非常之悲哀。大森林渐渐的有活气了,但是一种恶意的活动。便是那远的树也伸过长的树枝来挡住他的去路,打他的脸和眼睛。雷鸟也从秘密的巢穴里走出,定着好奇的圆眼睛看他,山鸡也夹在中间走,拖着垂下的尾巴与发怒的摊开的翅膀,大声对他的配偶说,讲玛加尔和他的弶的事。末后,有千百狐狸的脸,从远地的丛莽里对他看;他们嗅空气,嘲笑的看他,竖起他们的尖耳朵。随后兔也出来,在他面前用后脚站着,互讲玛加尔的不幸,大声的笑。
  这可真是当不住了。
  玛加尔想道,“我要死了!”他便决计赶快这样的办。
  他卧倒在雪上。
  寒气更其增加了。北光最后的光线微微的颤动;沿过天空,从树顶上来窥探玛加尔。却尔干礼拜堂钟声的最后的反响也远远的飘来,传到他的耳中。
  北光炎了一阵,便熄灭了。钟声停止了。
  玛加尔死了。
  他没有明白这件事是怎样经过的。他知道应该有一件东西从他身体里出去,他便等候着,时时刻刻防他发现,然而终于没有这回事。
  但是他知道现在已经死了,所以便很安静的躺着;他睡的很长久,到后来觉得厌倦了。
  夜色正是黑暗,玛加尔觉得有人用脚推动他。他回过头来,睁开眼。
  落叶松现在是很安静柔和的站着,似乎记得刚才的戏弄,有点惭愧。蓬松的桧树伸开了满盖着冰雪的长臂膊,缓缓动摇;星光般的雪片,轻轻的从空中飘下。
  和善的光明的星,从暗蓝的天空,通过了树枝的空隙,往下观望,彷彿说,“看呵,一个苦人死了!”
  老牧师伊凡站着。看着俯伏的玛加尔,又用脚踢他。他的长的法衣,带着雪变作白色了;雪又积在他的皮帽上,两肩和胡须上。最奇怪的便是原来他正是六年前死了的那个伊凡神父。
  他原来是一个好牧师。他没有逼住玛加尔向他要过什一税,也并没有要过礼拜堂法事的费用;玛加尔向来关于洗礼或葬仪费的数目,是自己随意定的,现在他记起来,有几回定得极少,有几回竟是一文不付,觉得很羞惭。伊凡神父却决不怨恨,他只要一件东西:就是每回一瓶烧酒。倘若玛加尔没有钱,神父便叫他去拿自己的酒来,两人便分喝了。这好神父时时醉得像贵人们一样,但他决不很凶的和人打架,而且也不甚常有的。玛加尔大抵送他回家,将这醉到动弹不得的人交给他的妻神父太太看管。
  是的,他原来是一个好牧师,然而他的末路却非常的悲惨。
  有一天,家里没有人,烂醉的牧师独自卧在床上,忽然他想吸烟了。他站了起来,一颠一播的走到烧着的火炉面前,想从炉火上点他的烟管。但是他太醉了;他向前倾跌,倒进火里去了。待到他家里的人回来的时候,这神父只有一双脚了。
  各人都追悼这好的伊凡神父,但世界上没有医生能救得他,因为他只有一双脚剩下了。所以他们将脚埋葬了;别一个牧师便委任下来,补伊凡神父的缺。
  现在这伊凡自己,完全健康,正站在玛加尔身旁,用脚踢他。他说,“玛加鲁式该(Makarushke),起来!让我们去罢。”
  玛加尔很不高兴的问道,“我该往那里去呢?”他以为人死了便应该可以静卧,更无须再在森林里游行,以至迷路。倘若他仍要这样做,那么,他还死什么呢?
  牧师说,“让我们去见大王(Tojon)去。”
  玛加尔问道,“我为什么要去见他呢?”
  牧师用很悲哀而慈悲的口气答道,“他要审判你呢。”
  玛加尔记起来了,人死了之后,的确应当去受一回审判的。他曾在礼拜堂里听得说过。牧师们的话究竟确的;他也不得不起来了。
  玛加尔便站起,但暗地里喃喃的说,但是死后,他们还不肯让他安静。
  牧师先走,玛加尔在后跟着。他们大抵一直走去,落叶松都很柔和的站在两旁,让他们过去;他们正向东去了。
  玛加尔看见伊凡神父过去,雪上并不留下足迹,十分惊奇;他看自己的脚,也不见有足迹;那雪平铺着,新鲜平滑,彷彿一块桌布。
  他心里想,现在倘去偷别人的兽弶,那真是便当已极,他们更不能发见他了。但牧师已经知道他秘密的思想。他回过去说道,“凯比斯(Kabis,意云住了)!你不知道为了这样思想你要得到怎样的罚呢。”
  玛加尔嫌恶的说道,“我说,我单是随意想想,也不能么?这几年里,你怎的变了这样厉害了?你给我住口!”
  牧师摇摇头,仍是向前去。
  玛加尔问道,“我们的路很远么?”
  牧师悲哀的答道,“是呵,很远呢。”
  玛加尔很担心的问题,“那么我们吃什么呢?”
  牧师回身对他说道,“你忘记了你已经死了。你现在不再要吃,也不要喝了。”
  玛加尔听了十分不喜欢。倘若没有东西吃,那自然也无妨的,但那时人也该得静卧才是,同他才死的时候一样。然而现在要走路,走一条长路,又没有东西吃,这件事从他看来,真是绝对的不法了。他便又喃喃的诉说起来。
  牧师道,“不要多说!”
  玛加尔怒声答道,“对了!”但他仍旧独自诉苦,说这蠢笨的办法的不当。“他们叫人走路,但他是无须吃得的。有谁曾经听到过这样事?”
  他跟着牧师走,心里非常不满。他们走了很远。虽然玛加尔不能看见朝阳的光,但照路程计算,大约已走了有一个礼拜了。他们走过这许多的溪谷和小山,这许多的河和湖,这许多的森林和平原!玛加尔每一回顾,便见阴黑的大森林直向他们背后飞奔,带雪的高山彷彿融化到朦胧到夜里去,很快地躲在地平线之下了。
  他们似乎愈走愈高了。星也愈大愈明亮了;在他们所在的高度,他们能够看见落月的边际。月亮彷彿在赶紧逃走,但玛加尔与牧师终于将他追上了。以后月亮又出在地平线上,他们旅行的两人也到了一个平坦的高原上面。现在已经明亮了,比清早时候更明亮,这因为他们比先前更走近星的旁边了。每个星,都如苹果一般大小,闪闪的发出不灭的光明;月亮大如腰鼓桶的底,借着太阳的光燃烧着,照得大平原全体通明。
  平原上的雪花片片可辨;无数的小路,散布在原野上,都向着东方一点会集。各种形相各种服饰的人,或骑或步,都沿着这些小路走去。
  玛加尔对一个骑马的人,子细看了一会,忽然离开自己的路,跑过去追他。牧师叫道,“住了,住了!”但玛加尔并他的叫声也没有听到。他认识一个鞑靼,是他的老伴侣,曾经偷过他一匹斑马,已经五年前死去了。现在正是那个鞑靼,骑着那匹斑马走哩!那马掠着地面飞跑,带雪的尘土,从蹄底阵阵飞起,马蹄映着明星的虹彩颜色,闪闪的发光。玛加尔步行却容易将狂奔的鞑靼追上,觉得非常惊异。而且鞑靼人看见玛加尔在他后面几步之内,他便很情愿的立住等着了。玛加尔对他大发其怒。他叫道,“你同我见知事去!这是我的马;他的右耳朵上有一条裂缝。你们看这人,坐在偷来的马上,何等威风,马的主人却步行跟着,像乞丐一样!”
  鞑靼人说道,“不要吵闹,也不必见知事去!你说这是你的马,你便拿他去,和他落地狱去罢了。我骑在他背上,在这同一的地方,上上下下的走,这已经是第五年了!步行的人没有一个不将我追上了。这在一个鞑靼好汉是一件羞人的事呵!”
  他抬起脚正要跳下鞍来,这时牧师也已经喘吁吁的跑到了,他扯住玛加尔的臂膊,叫道,“你这倒运的人,你干的是甚么!你不知道鞑靼人是骗你么?”
  玛加尔指他的鞑靼,喊道,“他自然是骗我呢。这是一匹可爱的马,真的绅士的马;他还不到三岁的时候,有人曾经肯出四十卢布向我买呢。兄弟,不要着急。倘你弄坏了我的马,我可以杀了吃他的肉,你只要还我原价就是了。你可不是这样想:因为你是鞑靼人,便没有法律管得着你么?”
  玛加尔发了怒,大声叫喊,想引动一群人聚集起来,因为他向来习惯是怕鞑靼人的;但牧师阻住了他,“玛加尔,不要吵闹了。你又忘记了你是已经死了!你还要什么马呢?你岂没有看见,你步行走路,比鞑靼骑马还要快的多么?你是不是喜欢强迫骑在马上,走一千年么?”
  玛加尔现在懂得鞑靼很愿意的交还他那匹马的缘故了。他心里想道,“他们原来都是坏种呵!”他便转身对鞑靼说,“那很好,兄弟,你拿马去罢;我饶恕你了。”
  鞑靼气愤愤的拉下皮帽来盖住耳朵,用鞭打他的马。那小马狂奔起来,雪的云从蹄底飞起;但是玛加尔与牧师站着看他,那鞑靼也终于没有上前一寸。他又气愤愤的唾了一口,回过来对玛加尔说道,“朋友,你还有一点玛呵尔加么?我很想吃烟,我的烟在五年前都用完了。”玛加尔大怒答道,“你是狗的朋友,那里是我的朋友。你偷了我的马,现在却又来讨玛呵尔加了!去罢,我一点也不可怜你。”
  说着,玛加尔走了。伊凡神父对他说道,“你不肯给他一点玛呵尔加,可是错了。在审判的时候,大王为了这事,至少可以赦你一百过呢。”玛加尔大声说道,“那么你怎么不预先告诉我呢?”牧师道,“啊,到现在告诉你事情,也太迟了。你应该在你活着的时候,从你的牧师去学才是呵。”
  玛加尔怒极了。他见牧师只收他的什一税,却并不告诉人在什么时候给鞑靼人一片玛呵尔加可以赦免多少罪过,这有什么用处呢?一百过可真不是小事呵!而且只费一片烟草罢了!这一件错误可是损失的不少了!
  玛加尔说道,“等一等!我们两人只要一片烟草,也就够了。让我将这多余的四片给了鞑靼,这就可以算四百过罢!”牧师答道,“你试看后面罢。”玛加尔回头去看。那白色空虚的原野展开在他们之后;鞑靼在这上面,只如一个远远的小点。玛加尔彷彿能看出马蹄下的白云,但再过一刻,这小点也不见了。他说道,“也罢,鞑靼人没有玛呵尔加,大约也可以勉强敷衍过去。你看,他这无赖真将我的马弄坏了!”牧师道,“不,他不曾弄坏你的马。那马是偷来的。你没有听到老人们说,偷来的马不会行远么?”玛加尔确乎听得老人们说过,但平时眼见鞑靼们常常骑了偷来的马往市里去,他便不很相信这句话了。现在他才知道,老人们有时却也对的。
  他们又赶上许多平原上骑马的人。大家都急急前奔,同第一个人一样;马都像鸟一般的飞,骑马的人遍身是汗,但玛加尔与牧师都追上,又越过他们了。
  骑马的大半是鞑靼人,但有少数是却尔干的住民;其中几个人横跨在偷来的牛身上,用冰块刺牛,使他们前进。玛加尔每走过鞑靼人面前,很怨恨的看他们,嘴里喃喃的说他们应该受更重的罚;只是遇见却尔干的农夫,他便站住和他们极亲密的讲话,彷彿朋友一样,虽然他们是窃贼也罢!有时候他更表示他的乡情,拾起冰块,在后面用力的打牛或马;但他自己倘一举步,那马和骑马的人便都落后,只剩了看不分明的一点了。
  这原野似乎是无边的。虽然玛加尔和他的同伴时时追上那些骑马和步行的人,周围的地方,都是荒废的,所有旅行的人各各离开,彷彿隔着千万里路。在这许多人中间,玛加尔遇见一个不相识的老人,显然是从却尔干来的;这可以从他面貌衣服和走路的模样看出来,但玛加尔却记不起曾在什么时候见过他了。老人着一件破烂皮袄,大的破皮帽,旧破的皮板裤,一双更旧的小牛皮靴。而且他虽然很老,肩上还驼着一个更老的女人,她的两脚直拖到地面。老人喘着气,一步一颠的走去,全身靠在他的杖上。玛加尔可怜他。他便站住,那老人也站住了。
  玛加尔高高兴兴的说道,“亢希!”(Kansi,西伯利亚土人问讯语,意云说罢!)
  老人答道,“不!”
  “你看见什么?”
  “没有。”
  “你听到什么?”
  “没有。”
  玛加尔沉默一会,便问老人是谁,从那里来的。老人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他说,在一直从前,自己也不知道多少年前了,他离开却尔干,到“山”里去,救他自己。他在那里也不做工,只吃草根与果实过活,他不耕田,不播种,不磨麦,也不纳税。他死后,去受大王的审判。大王问他是谁,做过些甚么事。他说他要走到“山”里去,救了自己了。大王道,“很好!但你的妻在那里呢?你去将她带来!”于是他回来寻他的老婆子。但是因为没有帮助她的人,她又没有屋,没有牛,没有面包,所以她在未死之前只能求乞度日。她的力气是完了,到现在她终于不能动脚了。他所以只好驼她在背上到大王那里去了。
  老人说完,便哭了;但那老女人用脚跟踢他,同踢牛一样,用微弱的不高兴的声音叫道,“前去!”
  玛加尔对于老人,更觉得可怜了;他真心地感谢他自己的命宫,不使他能到“山”里去。他的妻高大而且强壮,这担子可比老人的更重了;倘若她又要踢牛一般的踢他,他必定要死第二回的死了。
  他可怜他的老朋友,想替他捏住老女人的脚;但还没有走上三步,他又只得放手,不然那脚怕要留在他手里了;再过一刻,那老人与他的负担也都已看不见了。
  以后玛加尔在路上,没有遇见什么值得注意的人了。有窃贼们,背着偷来的货物,像驮马一样,一步一步的挨着走;有肥壮的耶库支酋长,骑在高鞍马上,尖顶帽触着天上的云;他们的旁边,穷苦的工人向前奔走,瘦而且轻便,野兔似的;又有阴郁的凶手,满身血污,张着凶悍的亡命的眼,大踏步前行。他屡次投身洁净的雪上,想洗去鲜红的污染,然而终于没有效,他周围的雪立刻染成红色,凶手身上的血却比先前更加明显;在他眼里发出恐怖与绝望的光。他向前奔走,竭力闪避着别人的惊怖的注视。
  儿童们的小灵魂时时飞过天空,像鸟一样,成群结队的过去,这在玛加尔看了,却也并不为奇。粗恶的食物,污秽,火炉的热气,草舍里的冷风,单是却尔干一处,也千百为群的驱逐到这里来。他们追上了凶手的时候,各群都惊惶了,急忙飞在一旁;在他们过去之后,空中还弥满着他们小翅子的急遽张皇的羽声。
  玛加尔渐渐觉得自己的走路和别人比较,要快的很多,他便归功于他自己的善行。他对牧师说道,“亚萨比忒(Asabit,此云师父),你听我说。你怎么想,我虽然爱喝酒,还是个好人,可不是么?上帝喜欢我,可不是么?”他疑问似的望着伊凡神父。他问这话,有一个秘密的动因,他想从老牧师侦探出一点事来,但牧师简单的答道,“你不要自负!我们现在快要到了。你就可以去自己看出来了。”
  玛加尔到这时候方才觉得,平原上有光明发现。最初只有几缕炎炎的光,照着地平线,渐渐的展布到天上,将明亮的星都消灭了。星灭了,月亮下去,平原在黑暗中了。
  平原上烟雾升起,又围绕着他,像侍卫一般。
  东方的一处地方,烟雾渐渐明亮起来,彷彿一群金甲的武士。
  烟雾移动,武士们都伏在地上了。
  太阳从他们的中间出来,在这黄金色的队伍当中暂时停住,望着平原。
  全平原在这眩目的惊异的光明底下,发起光来了。
  烟雾得胜似的大队的飞起,在南方分离,动摇了,随即腾上了。
  玛加尔似乎听到一种移情的谐调,便是大地每日欢迎朝阳的不可记忆的太古颂歌。他向来对于这歌声并未相当的注意,现在第一回感到这歌的美。
  他站住细听,不想再往前走;他想永远站在这里,听这歌声。
  但伊凡神父触他的臂膊,说道,“我们到了。进去罢。”
  这时,玛加尔才觉得站在一个大门的前面,这门先前却被烟雾遮住了。
  他很不愿意前进,但他也不能不依从了。
  他们走进一所广大的草舍,到这时候,玛加尔才记起外面实在很冷。在草舍中间是一个雕刻精工的纯银的火炉,炉中搁几枚烧着的金的木材,发出热气,立刻教人的全身都热透了。这美丽的炉里的火焰,并不眩眼,也不焦灼,只是温暖;所以玛加尔又想永远站在这里,自己取暖。伊凡神父也来了,站在火面前,将冰冻的手伸在火上。
  屋内有四个门,其中只有一个通到外边;其余的三个门里,只有穿白袍的少年,时常出入。玛加尔猜想,他们一定是这大王的仆人了。他似乎记得以前曾经见过他们,但不能确凿记出什么地方来了。他看见他们背上都有一对白的大翅膀,非常吃惊;又想大王一定还有别的用人,因为他们有这大翅膀,往山里砍柴或竹竿的时候,怎能挤到树林里去呢?
  一个仆人走近火边,将背脊向着火,对伊凡神父说道,“说!”
  “没有什么东西说。”
  “你听到什么?”
  “没有。”
  “你看见什么?”
  “没有。”
  两人都不响了,随后牧师说,“我带了这个来了。”
  仆人问道,“他是从却尔干来的么?”
  “是的,从却尔干来的。”
  “那么,我们须得预备大秤才好呢。”
  他走出房子,预备天平去了;玛加尔便问牧师为什么要用秤,又为什么须用大秤呢?牧师略略为难,答道,“你知道,秤是拿来称你所做的善恶的。平常的人,善恶大约都相等;但是却尔干的住民,却带着许多罪过来,所以大王特地给他们做一副天平,一边的盘特别大,可以装下这些罪过。”
  玛加尔听了这一节话,忽然垂头丧气,觉得他的心抽紧了。
  仆人拿进一副天平,装置起来。一边的盘很小,是用黄金做的;一边是用木做的,又是很大。在木盘下的地面上,忽然现出一个深黑的洞。
  玛加尔走近天平,细细检查,看他有无弊端。天平却是对的;这两个盘垂着不动,也不升上,也不下降。
  老实说,他不很明了天平的机括,情愿用那简易的提秤算账,在他生前他用这秤做买卖,都于自己很有利益的。
  忽然牧师说道,“大王来了。”他急忙扯直他法衣的皱纹。
  中间的门开了,走进一个很老很尊严的大王,银色长须一直垂到腰际。他披着很好的皮毛锦绸,都是玛加尔所不知道的,脚登天鹅绒里子的暖靴,正同玛加尔在古旧的圣象画版上见过的一样。
  玛加尔一眼看去,便认识他就是在礼拜堂的图画上所见的那个白须老人,只是现在没有他的儿子陪着罢了。玛加尔想,他那儿子一定是出外料理事情去了。鸽子飞进屋里来,在老人的头上盘旋一回,便歇在他的膝上。老大王坐在特别预备的座上,用一只手抚摩鸽子。
  大王的脸色很和善,玛加尔觉得颓唐不堪的时候,他望望大王的脸,便又安心一点了。
  他的心很沉重,因为他霎时记起了他过去的一生,下至最为微细的事实,也都记得,他记得他所走的每一步,他的斧头的每一击,他所砍的每棵树,他所行的每件欺诈,他所喝的每杯酒。
  他恐慌了,羞愧了;但他看了老大王的脸,又稍稍安静了。他心里稍安静,他便又想到这里或者还有几件事,可以设法遮瞒过去。
  大王搜索似的注视着他,问他是什么人,从那里来,什么姓名,多大年纪?玛加尔一一回答之后,大王又问道,“你在生前曾经做过什么事?”
  玛加尔答道,“这个你自然知道。在你的簿子上谅必统统写着罢!”他想试探大王,看他那里是否这些都确乎写着。
  大王说,“你自己说来。”
  玛加尔便胆壮起来了。他列数他所做的工作;虽然他记得他的斧头的每一击,他所砍的每支竿子,他所耕的每陇地,他却另外加上几千支竿,几百担柴木,几百斤撒下的种子,在他的计算上。
  一切说了之后,大王转身向伊凡神父,说道,“拿那簿子来。”玛加尔因此知道伊凡神父原来是大王的判官,却并不告诉他一点关节,心里非常气忿。
  伊凡神父拿出一本大簿子来,翻开便念。大王道,“且看这里写着多少竿子。”伊凡神父看了,忧愁的说道,“他加上整三千支在他的计算上了。”
  玛加尔很很的叫道,“这是诳话!他一定错了,因为他先前是一个酒鬼,死了横死的!”
  大王命令道,“不准吵闹!他可会格外的向你需索过洗礼费和结婚费么?他可曾逼你收过什一税么?”
  玛加尔道,“说甚么费话呢?”
  大王道,“我不待你说,也知道他爱喝酒。——”大王生了气了,对伊凡神父说道,“给我从簿子上查出他的罪过来。他是骗子,我不能相信他的说话了。”
  这时候,仆人们正将玛加尔的竿子木材耕种和一切工作,都堆进金盘里去。这有如此之多,金盘降下,那木盘直升到空中去了。神的少年仆人们展翅飞去,费了几百人的力气,才用索子将他拉回地上来。
  却尔干住民的工作,真是沉重啊!
  伊凡神父又计算玛加尔的欺诈,总共二万一千三百零三件。他又总算他所喝的烧酒,共计四百瓶。神父还往后读,玛加尔见那木盘正要将金盘拉上去哩;木盘落在洞里;神父读着;那盘也愈降愈深了。
  玛加尔这时明白,事情有点不妙了;他走近天平,偷偷的想用脚将他抵住。但有一个仆人看见了,大家便喧嚷起来。
  大王问道,“这是什么事?”
  仆人道,“他正想用脚将天支住哩!”
  大王气忿忿的对玛加尔说道,“我知道,你是个骗子,是个懒汉,是个酒鬼。你欠了租税不纳;你欠了牧师的什一税;警察每提起你的名字,便是咒骂,也只为你做下许多罪过。”
  大王转过去向着伊凡神父,问道,“却尔干有谁将最重的担子给马拉,又有谁使马作工最辛苦呢?”
  伊凡神父道,“只有礼拜堂管门的人。他送邮件,又给地方的警察驾车。”
  大王道,“将这懒汉交给礼拜堂管门的当马,教他去拉警察,直到跌倒为止,——我们且看以后怎么样。”
  大王正说这话的时候,门开了;他的儿子走进草舍,坐在他右边。儿子说道,“我方才听到你宣告的判词了。我长久住在地上,知道世间的情形。教这苦人去替代地方警察的马,未免太苦了。而且他或者还有要说的话:巴拉克三(Baraksan,苦人),你说来!”
  这时候,有奇事出现了,玛加尔,这在他生前每次发言没有说过十句以上的玛加尔,忽然觉得有雄辩的天才了。他开口讲话,自己也很以为奇。这里彷彿有两个玛加尔,一个说着,一个听着诧异着。他几乎不能相信他自己的耳朵了。他的话很流畅热烈的从嘴里流出;言语很快的相逐而来,自然排列成长而优雅的次序。他并不迟疑。偶然他有点混乱了,他便立刻改正,又比先前加倍的大声的嚷。
  而且他觉得他的话都有确信。
  老大王当初听他大胆的说有点恼了。随后却很注意的听,似乎已经相信玛加尔并非真是一个愚人了。伊凡神父一时也张皇了,暗地里扯他衣裾,但玛加尔将神父推开,接连的讲去,老神父的恐慌也就减少了;他又觉得喜欢,听他教区里的老朋友大胆的宣布出真情来,又看出大王听了这真情,心里也很喜悦的。便是穿长袍,生白翅膀的仆人们也都出来,站在门口,很诧异的听玛加尔的话,用肘膊互相撑触着。
  玛加尔开首说他不要去做礼拜堂管门人的马。这并非因为他怕苦工,只因这判决是不公。因为这判决不公,所以他不愿遵从;他不愿做一点工,也不动一步,任凭他们怎样发付他就是了!任凭他们将他永远交给魔鬼,但是他不愿意拉那警察,因为判他去做这事,是不公平。但他们不要猜想他怕变一匹马。礼拜堂管门的人虽然使他的马做苦工,还给他雀麦吃,但是他玛加尔,终生受人家的鞭打,却没有一个人给他食吃。
  大王问道,“谁鞭打你呢?”
  是呵,他终生受人家的鞭打。承发吏鞭打他;税吏和警察鞭打他,逼索租税;饥饿与穷困鞭打他;冷热雨旱都鞭打他;冰冻的地与无情的森林,也鞭打他。马往前走,眼向着地,不知道他行程的终点;他也这样的走过了一生。他可明白礼拜堂里牧师所念的意义,或他们何以向他收什一税的缘故么?他可明白他的长男为什么捉去当兵?他究竟到那里去了呢?他可知道他死在那里,他的骨头摊在什么地方么?
  他们说他烧酒喝得太多;他的确喝的,因为他实在心爱这物事。
  大王问道,“你说他喝了多少瓶酒呢?”
  伊凡神父向簿子上一看,答道,“四百瓶。”
  玛加尔申辩说道这或者如此,但里边统统真是烧酒么?四分之三是水,只有四分之一是酒,又羼了下等的玛呵尔加呢。这样,他的账目上,三百瓶应该勾消了。
  大王问伊凡神父道,“他说的是真的么?”他的怒气因此可见还未全息。
  牧师急忙答道,“完全真的。”玛加尔又续说他的故事。
  他在计算上,加了三千支竿子,这也是真的;但这算什么呢?即使他只砍了一万六千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这数目还小么?而且在他砍了二千支的时候,他的先妻生病了。他的心很痛楚,他想坐在她的床边,然而贫穷驱遣他到森林里去;他在森林里哭泣,眼泪都冻在他的睫毛上了;因了哀愁,寒气直攻他的心,但他还是砍柴没有歇。
  这时候,他那女人死了。他须埋葬她,但他没有钱可付葬仪的费用。所以他只得又将自己租给人去砍柴,拿钱来还他妻的地下住屋的价。商人见他需钱很急,只给他十个戈贝克,——他的女人独自卧在冰冷的草舍里,其时他又在那里砍柴,哭泣。那样的每担柴,的确可以算作四担,或更多一点罢!
  老大王的眼里流出眼泪来了;玛加尔看见天平颤动,金盘降下,木盘升上来了。
  他仍然接续往下说。
  他说,一切事都写在这簿子上,那么,可以翻开一看,是否曾有人给他一点恩惠,或幸福与喜悦么?他的儿子们在那里呢?倘他们死了,他的心沉重而且悲哀;倘他们活着,长大了,他们也离开他,为了他们痛切的需要,各自战斗去了。所以他只同了他的后妻,渐渐的老了;他觉得力气衰了,知道无情的无家的老境正寻着了他了。他们两人孤独的存在,好像大野上的两棵孤松,各方面都受无慈悲的风的打击。
  大王又问道,“这是真的么?”
  牧师赶忙答道,“完全真的。”
  天平又颤动了,——但大王沉思着。他问道,“这是怎的?我岂不曾见过许多地上的真的好人么?他们的眼睛是清明的,他们的颜色是快活的,他们的衣服毫没有污染。他们的心都柔顺,像耕透的田,其中生着好的种子,长出强壮芳香的芽,他的香气嗅了很愉快。但是你,——你看自己罢!”
  众人的眼都向玛加尔,他自己也觉得羞了。他知道他的眼睛昏暗,颜色迟钝,他的须发杂乱,他的衣服破碎了。虽然在他死掉的前几时,他也曾想买一双新靴,穿了到审判那里去,但他总将这钱喝完了,现在站在大王面前,穿一双极坏的皮毛的鞋,像耶库支一样。
  大王又道,“你的脸色是迟钝的,你的眼睛是昏暗的,你的衣服是破碎了。你的心都塞满了杂草,刺蓟与苦艾。所以我爱那好人,不愿见你这样的秽恶的人。”
  玛加尔的心紧缩了,他惭愧自己的存在,脸红起来了。他暂时垂着头,忽然又仰起来,续讲他的故事。
  他问,大王所说的是什么好人呢?倘若指玛加尔在世时住在美屋子里的那些人们,那么他是知道他们的一切的。他们的眼睛清明,因为他们没有流玛加尔所流过的那些眼泪;他们的颜色快活,因为他们是用香水洗浴的;他们的没有污染的衣服,是别人的手所缝纫的。
  玛加尔又垂着头,但他又即仰起来了。
  而且大王可曾知道,他来到世间的时候,也同他们一样,有清明坦白的眼,天地都反映在里面的眼么?也知道他生下来时,怀着一个清净的心,能对于世界一切的美而扩张的么?他在此时想将他污辱的头躲到地底下去,那是谁的罪过呢?他不能说。但他知道,他的灵魂的忍耐已经消尽了!
  玛加尔倘能看见他的话在大王的影响,或者看见他愤怒的言语一个一个落在金盘上,像铅块一般,他自然可以略为平静了。但他并没有看见这些事,因为他的心已经被不暇辨别的绝望压倒了。
  他又经过了他苦辛的生活的全路。他何以能够忍受这样重担直到现在呢?他忍受了,因为希望的星还在招他前进,像信号的火一样,透过了辛苦与怀疑的烟雾,在那里发光。他活着,所以他或者能够得到较为幸福的命运。但现在他站在路的尽头,那颗星也已经消灭了。
  黑暗落在他灵魂上,暴怒发作,彷彿风暴发作,在夜里的大原野上。他忘却了他是什么人,现在站在谁的面前;除了他的愤怒,他一切都忘掉了。
  但老大王对他说道,“巴拉克三,略等一等!你现在不是在地上了。在这里,便是为你,也有公道哩!”
  玛加尔听到这话,发抖了。他心里觉得有人可怜他,全心都柔软了;只是因为他困苦的生涯,从第一日起直到末日,都展开在他面前,不可忍受的自己哀怜的感情压倒了他,他哭泣起来了。
  老大王同他哭了。老伊凡神父也哭了;神的少年仆人们也都哭,拿起宽大的袖子来揩着眼泪。
  天平颤动;木盘高高的升上去了。
  “科罗连珂的著作,曾被比拟为‘新鲜的微风,在病院里沉重的空气中吹过’。这病院是现代俄国智识界的悲观文学,新鲜的微风是‘俄罗斯母亲’的心思简单的孩子们的声音。他们大抵是耕田的,征服荒地的人;农民,开荒的人,西伯利亚的流人;他们大抵属于‘被侮辱与损害的’(案这本来是陀思妥夫斯奇所作的一部书名,后来用作成语了。)这一大部类的中间,他们承受着说不出的辛苦,但他们的头是不屈的,他们的心里充满着勇气与对于公道的希求。这大著作家的早年,便在他们的中间过去了。
  符拉迭弥尔科罗连珂(Vladimir Korolenko)在一八五三年六月十五日生于什多弥尔(Zhitomir),是俄国西南——小俄罗斯的一个小镇。在父系上,他是从一个古旧的珂萨克家族出来的;他的母亲是本地的波兰地主的女儿。他少年的生活,在美丽如画的环境里过去,他生长在波兰人,犹太人,乐易的黑眼睛的小俄罗斯农民中间;所以他永远没有失却他在那温暖明亮的天空下养成的,对于自然的诗之爱与健全的滑稽趣味。在他的《恶伴侣》一篇小说里,他活现的画出他幼年时代住过的那个传奇的小镇。小说里的严厉而公正的法官,差不多便是他父亲的模型。老科罗连珂是以不可犯的廉洁出名,在那时的官僚里面极少有的;因此他于一八七〇年死去的时候,没有留下一点遗产给他的妻与五个孩子们。但那英雄的母亲的努力是很可感谢的,符拉迭弥尔在十七岁时也就能够进彼得堡的工业学校了。
  以后的三年,在他求学以外,还加上对于生计的需要的奋斗;在那期间里,科罗连珂自己说,也不知道怎样的得能免于饥饿。就是十八个戈贝克(案即九分)的廉价的午膳,在那时彷彿是珍品,一年里只能吃到六七回罢了。
  一八七四年他往墨斯科去,衣袋里装着苦工挣来的十个卢布,便进了彼得罗夫斯奇学校,但不久即被斥退了,因为他与同学们上了一通请愿书给校长。他回到家族所在的彼得堡,他和他的兄弟竭力挣扎,给人家校字,想藉此养活他们自己与弟妹们。他又做了稿件,登在新闻杂志上;因此便发生了第一次的逮捕,这是他为了所谓进步的社会的主义的缘故,所受的多少次逮捕的开头了。他最初被发遣往克朗斯达得(Kronstadt),住了一年,随后往跋忒加(Vjatka);他从那地方旅行到沛尔木(Perm),又到汤木斯克(Tomsk);末后,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东边的远远的耶库支克(Jakutsk)了。
  他在耶库支克过了六年,是他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时光。那广大的森林,掩盖着东北极边的沼泽,高大,阴暗,永远被捏在酷寒的紧握之中的森林,在这少年艺术家的想象上加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他见了那些住在没有人迹的荒林中的半野蛮的开荒人的悲愁,他的流放的同伴的不可驯服的精神,‘游行者’(Brodiagi)——从监狱逃出的犯人,徒步通过西伯利亚大陆全部,秘密回到‘俄罗斯母亲’去的人,——的冒险的生活,他很深的受了感动。
  一八八五年科罗连珂被放免了;他回到俄国之后,便发表了他的美的《玛加尔的梦》。
  这篇小说的成功,非常迅速,作者的声名就立刻确定了。这里面并没有政治,也没有社会上的主张;玛加尔的辩诉是普遍的,进步的与保守的批评家都一样的同声赞美。俄国的读书界见了这体材的新奇,文体的光明简洁,结末的抒情诗的美,将以前的种种记述都很有深意的照耀着,——他们喜欢得出神了。可怜的玛加尔,西伯利亚森林里最孤独的住民,过了一世几乎不能相信的苦工与困穷的生活,终于死了,在大王的审判那里,因为他的罪孽,被判决到来生去受悲愁与辛苦,比他生前所知道的更凶。这便是陀思妥夫斯奇与托尔斯泰所爱的那些‘被侮辱与损害的’人的模型;然而有一个极大的不同的地方:玛加尔并不消极的颓唐的承受不幸,他是反抗。他忿忿的反抗大王的审判的不公平。生活在他是极端的艰辛;所以用了专为大王所喜欢的好人——‘他们的脸是用香水洗的,他们的衣服是别人的手所缝纫的’,——而定的标准来判断他,是不公平的。这个反抗,又加上了对于全人类的温暖的爱,便成为科罗连珂著作的基音。
  他的第二篇小说《恶伴侣》也在这一年内发表的,又增加了少年作者的若干的名望,这在俄国,直到现在,还是一般爱读的作品。文体上虽然带一种波兰华丽丰富的趣味,但那封建时代的废地的描写充满着诗趣,小孩子们也写的很有同情与观察,那个流浪的土耳其微支(Turkevith)在他的先知耶利米的悲喜剧的脚色中,也显然露出反抗的声调。
  《树林絮絮的说》在一八八六年发表,是一篇南方俄罗斯梦幻的松林里的阴暗的传奇故事,模仿古代传说的体裁写成的。这篇里珂萨克人阿巴那思(Opanas)与看管森林的赖曼(Raman)的反抗,是盲昧而且乱暴的,他们的高贵的迫压者便因此而死,但这件事是发现在封建的时代,农奴的艰苦很重大。树顶的风声主宰着这篇单纯的小说的开展,像一条响亮的弦线;临末对于暴虐的伯爵,那凶猛的公道实现的时候,这件事的进行,似乎必不可免,正如雷雨的发作一样,——这雷雨在讲全篇故事的时候,早已在树林上面酝酿的了。
  《净罪日》(Jom Kippur )是科罗连珂的最轻妙最愉快的一篇小说。在描写南方愉乐的生活里面,将小俄罗斯人的和善的滑稽与他的光辉的想象联络起来,我们能够得到活现的瞥见:安适的草舍,被樱树园围绕住,浴在温暖的月光中;黑眼珠的女儿,怯弱忙碌的犹太人,迷信的镇里的人民,一个干练的磨工;总之,在犹太人范围内的一个市镇的所有忙碌活动的生活。
  但是无论庄重或愉快,喜悦或悲哀,科罗连珂在他对于世界的观察上总是一个乐天家。即使经了艰难忧愁不幸,他小说中的穷苦质朴的英雄都回头向着光明。著者的亲切的心不绝的在那里寻求各人里面的‘永久的人性’;他很深的表同情于人类的不可遏的求自由与公道的愿望,因为有这个,才能无畏的与‘恶’相对面。他自己在一封信里,曾对朋友说:‘宇宙并不是偶然的各势力的游戏。决定论,进化论与其他学说,都使人承认那里有一个定律,牵引我们向着一件事物;这事物,在他一切的表现上,我们称他作“善”,就是说向着和爱,真理,正直,与公道。’
  这便是科罗连珂的装在他一切著作里,对于世界的使命与主旨。
  科罗连珂从西伯利亚回来之后,他住在尼什尼诺夫戈罗特(Nizhni Novgorod),努力从事于改善他所爱的那些‘被侮辱与损害的’人的生活。在一个荒年里,他竭力的组织了公共的食堂,养活饥饿的穷人,又做了许多有力的论文,发表在报章上。他又继续做短篇小说,小品,几种略长的小说,其中最著名的是《盲乐人》。
  一八九四年他往英美旅行一次,归国以后,做了一部有趣的旅行记,名叫《没有舌头》。
  一八九五年他做了杂志《俄罗斯的富裕》(Russkoe Bogastvo )的总编辑,自此以后这小说家便专心于新闻事业,现在成了俄国最大的新闻家之一了。
  俄国人的心,根本上是很慈善的,充满着人类的爱。他们相互的关系,本是民主的,只是不幸而处于欧洲最严酷的政治之下,饱受了苦辛。科罗连珂也和他的多数的同国人一样,现在专为着受苦与被虐的人的缘故供献他的一生,帮助那些社会与政治的不公平的牺牲。”
  以上是英国人斐尔(Marian Fell)的评论,说的很明白,所以便将他全译了。这篇文还是一九一六年所作的,现在俄国情形已经大变,“欧洲最严酷的政治制度”成了会议的民主国,但科罗连珂也于今年二月在南俄死去了。我因此译出这篇小说,为他作记念。
  科罗连珂人道主义的思想,多与陀思妥夫斯奇及托尔斯泰相似,诗一般的自然描写,又有都介涅夫的风趣;但篇中的诙谐味,是他独有的:他的小俄罗斯的温暖的滑稽与波兰的华丽的想象,合成他小说的特色,令人想起果戈理(Nikolai Gogolj)——也是小俄罗斯人——“笑中有泪”的著作。在《玛加尔的梦》里,这特色也极明了。这篇里写自然的美与自然的残酷,人性的罪恶与人性的高贵,两面都到,是写实主义后的理想派文学的一篇代表作品,在这里面,悲剧喜剧已经分不清界限,便是诗与小说也几乎合而为一了。
  篇中叙述西伯利亚农民的言动,也狠活现。玛加尔梦里的阴间,一半是拜物教(Shamanism),一半是基督教的;住草舍烧金柴的上帝,又胡涂,又正直,正是农民祈求中的理想的神,也就是农民自己的真的人格的影子。因此,这便在小说里,造成一件事实,滑稽而且严肃与悲哀。埃及式的用天平来称人魂的罪,在俄国本部的传说里也复如此;弥里珍那(Militsina)的《老乳母》上,也说及这事。玛加尔与老人,天使与神父的问讯“你说!”等六句,大约是西伯利亚土人的风俗;散处大平原中的文化狠低的民族,平时没有书报可看,只能在见客的时候满足他们的喜听新闻的本性,恰与中古时代以及现今偏僻地方的欢迎唱歌说书人一般,这或者便是那风俗的起源了。一九二〇年八月二十七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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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加尔的梦的作者是科罗连珂,全书语言优美,行文流畅,内容丰富生动引人入胜。为表示对作者的支持,建议在阅读电子书的同时,购买纸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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