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走出定东陵


作者:走出定东陵     整理日期:2013-06-02 11:33:32


   走出定东陵
  ——对慈禧太后的复述
  有一年深秋,我与专程从北京拐进百余里之外的清东陵,去看那道封建时代最垫底的风景线。
  出建国门一路向东,经通县过蓟县,车子拐上了丘陵里的山路。两边是深秋的疏林和偶尔出现的山村,依然清时的寂然。如同这丘陵一样连绵不断的封建史,在华夏大地上留有许多帝王与后妃的陵寝,我把那些高大的土丘想象成中国通史里的一枚枚书签。游览古陵,就是在温习历史,你可以一下子翻到某个朝代中,顺着长长神道走至峨峨宝顶前甚或森森地宫里,去体味什么叫历史,什么是过眼烟云,那些僵死在书籍上的史料突然之间就会活了起来,十分传神地教你加深理解或干脆重新认识你所一知半解的那段史事。所以,我游古陵一直兴趣不减。
  入关后的清皇室,有两座墓区,一座是北京东部的东陵,一座是北京西南方的西陵。清王朝共十二个皇帝,入关后有九位;东陵这边埋着五个,西陵那边埋着四个。前几年去看西陵时,只觉得建筑最晚的那座皇陵区已经非常壮观了,但一踏上东陵的土地,就觉得西陵无论怎样辉煌,也没法与这里相比,因为,东陵长眠着的是怎样的人物啊——康熙、乾隆、慈禧太后。
  史书上告诉我们,慈禧太后,姓叶赫那拉氏,乳名叫兰儿,她十七岁入选秀女进宫,先后被册封为兰贵人、懿嫔、懿贵妃、慈禧皇太后,后被不断加衔,成了“慈禧端佑康熙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死后又被冠以“孝钦”二字,所以要念下她的全称,是件很费劲的事,世人便以慈禧称之;又因她入宫后与皇帝的第一夫人慈安皇后分居东西两宫,还被人称为西太后。
  慈禧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传奇的女人,在一向重男轻女的中国,这个满族下级官吏(其父是吏部二等笔帖式)家庭出身的兰儿姑娘,没有任何背景,也没有多少文化,竟然在深宫中完全凭自己的能力改变了大清朝的祖制,进而也改变了中国的近半个世纪的历史,这不是天大的奇迹吗?由于她的长时间的专政,由于她专政期间几千年的封建沉疴转为并发症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使曾很强盛的中国很快沦为了半殖民地。所以,除了满清的皇亲国戚之外,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很恨她,都理所当然地把国运衰败的责任归咎于她。章太炎在慈禧七十“万寿”时拟的一副对联,就显示出当时的这种公愤: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七十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祝疆无。
  从慈禧太后死后到现在,无论是中华民国的修史人还是共和国的史学家,谁不对这个女人咬牙切齿?而且,这种诅咒无疑会持久地流传下去。不知埋在这里已经九十年的慈禧太后,是否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久远的影响。
  占地足有2500平方公里之阔的东陵区内,有五座帝陵。顺治骁勇,康熙伟大,乾隆光荣,但他们距现在太远,太远的景像容易模糊。咸丰窝囊,同治短命,这爷儿俩活得过于仓促,仓促的时代让人打不起精神来细看。只有慈禧太后,这个距我们最近的封建专制的头号代表,她的成功与罪恶,她的韬晦与权术,她的疾风厉雨的一生与横遭劫波的身后,无不令今人兴致盎然。
  慈禧的定东陵不光比丈夫的定陵好得多,而且是全东陵161 座墓中最为豪华和精致的一座!就为了这块她自己看好的“万年吉地”,工匠们前后两次修建了长达三十五年!
  不过,正是这个女人过于奢靡和张扬的造墓与归葬,招至了死后的横祸。1928年——在她亡命整二十年之后,7 月某日,突然有驻军贴出布告晓喻当地农民(他们多是世袭的满族守陵户):自即日起本军将在陵区举行军事演习,全体乡民一律不得出门,如有伤亡本军概不负责,云云。签名是国民革命军六军团二十五军军长孙殿英。当时,还没多少中国人知道这位土匪出身的军阀的大名。那一天,被堵在家中的人们忽然听到了来自乾隆爷和西太后的陵那边传来沉闷而回响深远的爆破声,自此,孙殿英一夜臭名昭著,熏遍整个中国。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孙殿英盗东陵事件。
  “满清杀了我孙家祖宗三代,我不得不报仇革命。孙中山先生有同盟会、国民党,革满清的命;冯焕章有枪杆子逼宫。我的枪杆没几支,只好崩皇陵,革死人的命。不管盗不盗墓,我是对得起祖宗的,对得起大汉同胞的。”
  这是1943年在太行山上与日军对峙的孙殿英对军统高级特务文强讲的一段话。闹了半天,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非但不知掘人祖坟破坏文物是罪,反以为自己为祖宗和大汉同胞做了件了不起的好事呢!
  还是文强的那篇文章,详细记录了孙殿英的“光荣”回顾。在太行山里的某个小山村的酒桌上,杂牌军孙军长得意洋洋地告诉眼前这位负有监视自己动向使命的军事委员会少将高参:“慈禧太后的墓崩开后,墓堂不及乾隆的大,但陪葬的宝物就多得记不清楚了。从头到脚,一身穿挂都是宝石,量一量大约有五升之多。慈禧的枕头是一只翡翠西瓜,托雨农(军统局局长戴笠的字叫雨农)代我赠给宋子文院长了。她口里含的一颗夜明珠,分开是两块,合拢是一个圆球,分开透明无光,合拢呢,透出一道绿色的寒光,夜间在百步之内可照见头发。听说这个宝贝可使尸体不化,难怪慈禧的棺材劈开后,老佛爷好象在睡觉一样,只是见了风,脸上才发黑,衣服也有些上不得手。我将这件宝贝托雨农代我赠给了蒋夫人。宋氏兄妹收到我的宝物之后,引起了孔祥熙部长夫妇的眼红,接到雨农的电告后,我选了两串朝鞋上的宝石送去,才算了事。那把九龙宝剑,究竟赠给了委员长(蒋介石)还是何部长(何应钦,时任国民政府军政部长兼军委参谋总长),到如今还不明白……”
  清代规定,皇后先死,得停尸暂厝,等皇上死后一块儿埋入帝陵中;而皇帝先死,其未亡人则不能再惊动地下的亡灵,她们要按严格的祖制傍帝陵另筑陵寝。定东陵就是附属于咸丰的定陵的皇后墓。因位于定陵以东而得名。严格地讲,定东陵是两座建筑,一处是慈安的,一处是慈禧的。令人不解的是,两位皇后生前的居所是,慈安在东,慈禧在西;但到了这里,却变了位置:慈禧在东,慈安在西。自晚清以降,定东陵成了慈禧陵墓的代称,遥远而微弱的慈安成了被人忽略不计的衬景。猛一看,定东陵的两座后陵格局完全一样,只一道小山沟相隔;但近前打量,就知其处处蕴着的不同了——不待言,慈禧的陵大大精巧且辉煌于慈安的陵。
  自南而北的那些皇家专用陵寝建筑大同小异,因而乏善可陈。倒是院内的隆恩殿是可以好好观赏的。从殿前的龙凤陛石,至大殿里的彩绘,无不令人喟叹其精致与华美。
  中国所有的皇陵,都有龙凤戏水或追云的雕石,独这里的图案与众不同:大殿周围一圈汉白玉石栏,每一块都是凤在前龙在后;而正门前的丹陛石,更是凤在上龙在下。慈禧为了体现她生前的赫赫政绩,竟然违背旧例改变图案,足见这老娘们儿是根本不在乎后人对自己是如何评价的。
  大殿天花板也是罕见的,彩画全是用金箔镶贴而成,无与伦比的绚丽与精美,令人仰之眩晕!四壁的砖雕也异常富丽,并以黄金为饰,真是奢侈得可以!殿内已被东陵管理处改了模样,成了“慈禧太后塑像馆”,殿内再现了慈禧太后七十大寿时的一张照片,不过比那张流传下来的黑白照片更为美丽和传神——三尊真人大小的蜡像赫然在目,个个栩栩如生让人不免心骇。老太太端坐莲花台上,一副普渡众生的菩萨相,其右是某亲王之格格扮成的龙女,左侧是又丑又老的大太监李连英扮成的善财童子。从这幅放大了的真景里,你就可以想象到当年退居二线的“老佛爷”是怎样的腻歪的了,整天呆在些人造景观里,转来转去,百无聊赖,只好像现在的姑娘一样爱照化妆照。难怪她一听说光绪皇帝对自己图谋不轨便急三火四地往紫禁城里赶——她还是在台上习惯。
  清史告诉我们,慈禧是二十六岁那年成了寡妇的。缺乏雄才大略而又沉溺女色的咸丰皇帝,那时被攻占了大沽炮台的英法联军吓得逃到了热河离宫,在那里呆到第十一个月时终因荒淫无度而“驾崩”。死前,三十一岁的皇帝让他惟一的儿子继承王位,令八个随他到离宫的亲贵重臣为“赞襄一切政务”的顾命大臣。但同时,奄奄一息的咸丰还有一旨:赏小皇帝和皇后各一方图章,凡八大臣拟就的谕旨,起讫处皆得盖有这两方章,否则无效——因为五岁的孤儿与正宫娘娘皆不能写字。在政事上皇上远比在房事上有节制得多,他是怕以肃顺为首领的八大臣日后飞扬跋扈以致冷落了新皇帝母子。政治讲究相互制约,左右上下前后制约得好,国运才昌,反之,则衰。咸丰留下了历史遗留问题,让双方互相牵制治天下。
  1983年五一节期间,我曾去承德旅游。那时,那座塞外小城还挺安闲,避暑山庄里没多少游客。在那座有着一片高大虬松的“烟波致爽”殿前,无知的我第一次知道,清代历史上还有一次宫闱政变,而政变的惟一得利者,就是慈禧太后。
  我曾数度在故宫里游览,而大大小小的殿房里,最有看头的是慈禧垂帘听政的养心殿。老慈禧往东暖阁的黄缎子红木椅上一坐,几步远正襟危坐的皇帝便成了傀儡,门里门外跪着的大臣们便口服心服,天下大事便一一定案。慈禧真是厉害!
  在母以子贵的封建时代,慈禧靠当了皇帝的儿子成为独掌朝廷的太后——排名在前的慈安太后只是个橡皮图章而已。但娘太贪权,儿子就不好过,所以,同治皇帝无法与帘后的母后大人“同心治理”,娘儿俩关系并不融洽。同治在位13年,死时年仅19岁,其子尚在皇后的腹中。
  这一年的慈禧,正好40岁。
  40岁的女人深知儿子的死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按规矩,应该选儿子的下一代当皇帝了。但那样一来,自己岂不成了太皇太后,由可以问政的娘成了被高高晾起的奶奶了吗?她不甘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于是,在养心殿里,慈禧连夜下令,让儿辈的载过继给她和慈安为子,弟承兄位,两太后在小皇帝成人之前继续听政。于是,一个4 岁的睡得一塌糊涂的孩子被迎进宫来,一通“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后,光绪皇帝即位了。
  慈禧没见过载,虽说这小子是她亲妹妹所生,按辈得叫自己大姨。之所以选中他完全是政治需要的偶然光顾。反正要有个载字辈的男人接替儿子坐御座,非此即彼,关键是要把这个继任者培养成自己的驯服工具。后娘便开始板下脸来塑造新儿子。她有过教子失败的教训,所以,对自己的外甥开始毫不留情的家教。她成功了,光绪成了一见她就打哆嗦的绵羊。到了光绪二十多岁时,随侍在慈禧身边的德龄小姐惊愕地发现,皇上一站在太后前,就害怕得像个死人似的。这孩子天生胆小,听到打雷就就发憷,再让严厉无比的娘用家法(包括罚跪、掌嘴与挨板子)这么一训,非但没出息成一个大有作为的中兴大帝,反倒成了废物一个。
  现在揣想慈禧的心,肯定是极度失望。她断然想不到光绪会是这么样的一个人。慈禧是个刚强的女人,用现在的话说,是女强人,这种女人看不起同性人,对那些普通的男人也天生没有多少兴趣。她们表面上强悍自立,但骨子里随时渴望一个强有力的男人出现在视野里,他长得高矮胖瘦丑俊大小都无关紧要,关键是要有一副敢做敢当的硬骨头,得像个男人样儿!慈禧的生命里几乎没出现过这样的男人。肃顺算一个吧,但那家伙讨厌自己干政,所以不杀不足以平积愤;小叔子恭亲王也行,但他位高权重颇易生异心,所以不得不防。
  1898年,国难日深,皇上整日忧国忧民,大小臣工惴惴不安,天下学子不甘于功名,假晋京考试之机,一呼百应,聚会上书以至“衣冠塞途”。春雷隐隐可闻,维新暴雨势必将至。痛恨自己没有实权的光绪让某亲王转话给在颐和园里颐养天年的太后:如不给我实权,我就不干了。太后回话:就依你,放手干去吧,等干不出模样再说。皇帝被维新领袖康有为的几番上书所打动,“决意变法”。他去颐和园请示老太太——亲政后的他,真的是三天两头去老远的颐和园里向母后大人请安问计。老太太说,行,但是,皇帝不要操之过急。于是,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运动开始了。
  但光绪不听娘劝,还是性子太急了,他可能太想从此摆脱“娘”的影子了。这么多年,总是在太后手底下悠荡,从来没真正主过国家大事,所以,他太急于求成了!然而,以帝王之尊,他无法找志同道合的人推心置腹地商量一步步的改革进程——接见康有为那一次还惹得老臣们非常不满呢!因为按大清制度,皇帝只能接见四品以上的官员,而康有为才是个六品的工部小吏,一番周折之后皇帝才与宫外的改革派领袖见了一面,而且还不是在宫中,皇上选的地方是慈禧居住的颐和园,显然他怕惹得老太太不快;他与梁启超、谭嗣同几位维新大将也都只见过一两面,可悲的是他听不懂梁大将的满口“鸟语”(当时梁启超只会讲广东话),明君贤臣能有多少要紧的话来得及商量啊。彼时,他最信任的老师、所谓维护他利益的“帝党”领袖翁同和老人已经被慈禧赶回老家,其他几位“帝党”成员因在权力中心外而无法时时晋见。于是,28岁的光绪一反犹柔寡断之常态,他孤注一掷,刚愎自用,连出重拳:他未与慈禧商量便找了个很小的借口免掉礼部的正副部长们,而这些久居高位的大臣们都是太后宠信的人;他不肯信任军机处,而打算新设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智囊团以架空那班老臣;甚让人忧心的是,他居然对康有为的设立只属于皇上本人的参谋本部、更改年号和朝服、迁都上海等日本明治维新式的妄议表示赞同!当然,这一切都不足以令日日焦虑地注视着宫中的慈禧太后盛怒,终于把她惹翻了的是皇上竟然同意了“乱党”的提议,欲动用武力包围颐和园,劫持太后,诛杀大臣,强行推进维新运动。
  原先人们总把“企图包围颐和园”一说当成是保守派对光绪和维新党人的诬陷,是他们悍然发动政变的借口。但近年有戊戌变法研究者从东邻日本找到了确凿证据,皇帝真的想对他的母后来点非常手段。这也是慈禧极为痛恨光绪、至死也不能原谅他的原因。
  于是,我们看到,9 月21日政变当天,慈禧回宫一见到“儿子”就怒喝:“我抚养你二十多年,你竟然听从小人的话来谋害我!”“痴儿,今天没有我了,明天还会有你吗?”软骨头的皇帝见真相已露,立时吓得“魂飞齿震”,承认了阴谋,但为了活命,把责任全部推到了康有为他们那里。
  面对这么一个犯糊涂的软皮蛋,慈禧肯定绝望已极。对光绪的能力,慈禧比所有的人都有数。她一个60多岁的老婆子了,已经执政30来年了,若儿子不背地里胡闹,她也许不愿第三次听政。详细记录了当时情景的《清廷戊戌朝变记》里说得很明白:“然推之太后之心,未必不愿皇上能励精图治也,未必不愿天下财富民强也;至变法当变不当变,未必有成见在胸也。”后来,在诸王大臣“纷来哭诉”中她感到皇帝的改革方案已经要危害到江山的稳定了,才出面制止,“非废立皇上、逐杀新党、一概归复旧制不足以安天下之心,不足以存宗社之守。于是有八月初六之变焉。”
  同时代的一位高官也在笔记里说:“实则孝钦并无仇视新法之意”。
  这大概是个比较真实的慈禧吧。
  从现在人们所能考证出的文字来看,慈禧最初并没反对维新。没有她的同意,光绪的全面改革宣言《明定国是诏》能出台吗?“康梁乱党”们能被破格提拔到朝廷里任职吗?一个最有实权的领导者,往往也是最高权力机构里左派与右派或曰激进与保守两派中间的关系协调者和仲裁者,而最初不是某一派的代表;他不需要等局势控制不了时再出来收拾旧河山的。但当某一方动作过大甚至有假时机一举改变政治均衡时,受挤的一方就会拼命抗争,并鼓噪领导者出面平衡政治力量。而此时,丰富的宫廷斗争经验也会提醒领导者,进攻的一方正在利用全社会的动荡改变统治机制,于是,他的承受力到了极限,就会幡然出面,撕毁一切客套,直截了当地站到前台,亲自操舵,让大局按自己的既定方向走。慈禧的第二次训政,循的就是这样的路。
  不过,在宫中侍奉两代太后的信修明在他的《老太监的回忆》中,写到慈禧第二次听政时的内情竟与世人熟知的过程大不一样:“乃至戊戌政变,太后并无再出来垂帘听政的心思。曾见太后当时痛苦流涕地说:”自古太后垂帘,没有得世人之好评的,我好容易脱开苦恼,国家大事办好办坏有皇上他一人主张,我是不回宫了。‘荣禄说,’皇太后为自己主张,对列祖列宗就不顾了吗?‘老佛爷听荣禄之言,这才哭着连夜回到宫内,二次垂帘听政。“
  慈禧不会为眼前的太监们“作秀”才哭出泪来的,她怕天下人骂也是正常的心理。她所以遵从保守派大将所请出面拯救时局,恐怕还是那句话:老太太认为儿子不行。
  尽管慈禧一生中发动了两次政变,但结果往往是只改变了具体的人事安排,而没有彻底改变有利于国情的政策,不知这一点人们充分地注意到了没有:第一次政变,她杀了桀傲不驯的肃顺等人,但实行的是一条没有肃顺的肃顺路线——大胆重用汉臣,使曾国藩、左宗堂、李鸿章等汉官成为维护封建统治的栋梁之才,“故卒能削平大乱,开一代中兴之局。”《清鉴》上的这句话算是佐证吧。第二次政变她保留了维新运动的一个成果——京师大学堂亦即现在的北京大学,数年后推行新政,裁汰冗衙,设立新机构,推出一系列改革的措施,比光绪的“百日维新”走得还远,以至令瞠目的封疆大臣们迟迟不敢表态。甚至她还赦免了几乎所有的维新党人,当然,她深恶痛绝的三个在野党领袖不在此列:“特赦戊戌党籍,除康有为、梁启超、孙文(孙中山)外。”这些史实,古人遗墨皆在,可惜人们总要带上自己的感情去对这个女统治者先定罪,后举证。
  慈禧为什么这么招人忌恨?走入她的地宫时,我在不停地问自己。
  这是我所看到过的第四座帝后陵墓的地下宫殿。最早的是明代的那个定陵,十三陵中唯一被挖开的,就是万历皇帝的地宫。第二个,是光绪的崇陵的地宫,在西陵那边,如明定陵一样,现在也是连地宫一块儿对外开放。第三座地宫,是距定东陵不远的裕陵的地宫,也许这是人世间所能看到的最为瑰丽的地下宫殿吧。与他们的地宫相比,慈禧的长眠之地反倒显得不怎么排场。
  倒是军阀孙殿英没有分寸,当年为了他的“革命”,为了给他的军队弄点军饷,竟然把老太后的尸体拽到了巨大的棺外,把这金丝楠木制作的金漆棺椁里外砍砸翻腾得一蹋糊涂!现在的棺椁,似像复制品,虽然也有金漆剥落的模样。宝床前的说明文告诉游人,考古人员已经将慈禧的遗骸仍安放在里面了。真不知是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要相信小木牌上的文字。挺时髦的四灯吊灯默默垂在券顶,橙色的灯光无言地浸润着被洗劫一空的四壁,让人一时无语。
  慈禧时代,中国之船经历了多少狂风骇浪啊:洋鬼子看中国好欺负,就纷至沓来,能抢一把就抢一把,能偷一块就偷一块。英法联军来过,她随丈夫跑到了热河;八国联军来过,她带光绪避逃到西安;作为最高统治者,慈禧难逃其咎。对外如若不是她的决策失误,中国的灾难尚不会进一步加深的。
  翻案不得人心,我无意为遗臭万年的慈禧平反,她为了一己私欲(权力欲),对内不惜杀功臣贬显宦囚皇帝戮党人,对外先傲后倨,先和人家宣战等打不过了时再不惜“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这样的极端利己主义者和权力狂,的确给中国带来了更深的灾难。但若把历史的沉疴统统加在某一个人的头上,是不是也太苛求统治者了。明代最为昌盛时期的君主,是沉溺酒色的万历皇帝,他居然几年不上朝却在位48年;而亡国之君崇祯,倒是个励精图治的帝王,但朱明江山将坍时,一躯弱体奈若何?他最后还不得跑到煤山找棵树吊死?
  举国上下都痛恨这个中国历史上当政最长的女人,我们心理上的共鸣点究竟在哪里?我从一本“戏说”的《清宫十三朝演义》中,似乎看出了点答案。书上引用了当时无名氏的一首诗,诗云:满清至斯国运剥,牝鸡伺晨家之索。
  曩昔武后是前车,妇人当国亡此祚……
  原来如此,是嫌母鸡打鸣啊,而且,还搬出了唐代的武则天为前车之辙,说明“家之索”的原因。这在个男人为主宰的社会,无论一个女人怎样能折腾,终不得好。我们男人啊,就这么点儿肚量呀!
  明白了这个理儿后,我已经走出了定东陵的地宫。
  天高气爽的秋里,让人把远在天边的景象看得越来越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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