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把爱长留在人间


作者:把爱长留在人间     整理日期:2013-06-02 11:19:47


  
  
  把爱长留在人间
  作者:焦祖尧
  一
  一直是迷迷糊糊的,现在她醒来了。一间小小的屋子,靠墙有两个柜柜,柜柜里好像都是些瓶瓶罐罐;旁边打斜里放着个大“炮弹”,好像在哪里见过,记不清了。庆明弯腰告诉她,已经到了汾阳医院。到这里以前,好像进过一个部队医院,又进过孝义县医院,人家没收留她,都说没见过这样严重烧伤的,他们没条件、没把握来治她的伤。现在总算收她住院了,她似乎长长地出了口气。剧烈的疼痛和意识一起苏醒过来,她已经无法继续思索。
  “三宝!”她突然大喊一声。
  庆明俯身在她耳边说:“俺三宝在孝义医院,大哥大嫂陪着。你放心吧!”
  她的脑袋似乎晃动了一下,不知是想点头还是想摇头。头部肿得像笆斗一样,五官失去了轮廓,浮肿的嘴唇和眼皮向两边翻卷,整个脸部的1/33露出了鲜红的肉——表皮已不复存在,其他地方都沾着黑黑的麦秸灰。总之,脸上是一片斑驳的红与黑,那样子是十分吓人的。
  厚厚的嘴唇颤动着,没有发出声来,那口形似乎在喊一个字:“火!”
  烈焰飞腾的大火从窑洞里窜出来!
  当时她正要去找她的三宝,每天下地都背着他去的,现在她要去推磨,还是带着他去好,他才3岁多一点呀!
  她今天穿得还算鲜亮:里边是一件妹妹送给她的带小花的涤棉衬衫,外边套了一件虽然穿了多年,但仍然完好的针织品上衣,枣红色的,她最喜欢这种颜色了;下身穿一条妹妹送给她的灰涤棉裤子,外套一条弟媳送给她的蓝色尼龙针织品裤子。她所有好一点的衣服竟都是人家送的!今天把好衣服都穿上了,这在她来说实在是一种奢侈。只是因为昨天晚上换洗衣服,平常穿的那身旧衣服还没有晾干,她不得不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拿出来;等换洗的衣服一干,她还是要把身上这套换下来包进包袱里的。今年春节她才下决心买了一块印着大红牡丹花的包袱布。如今她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平时就叠得齐齐整整包进这块包袱布,然后搁在那只木箱子里的。
  像往常一样,鸡叫头遍就起炕了。庆明和三个孩子还睡着。她轻手轻脚下了炕,到对面牲口棚里去给骡子添草。天还没亮,天上还有几颗星星在眨眼。她和庆明都没有手表,家里连马蹄表也没有一个;白天可以根据日影来估计时间,黎明便靠公鸡来报晓了, 头遍鸡叫,不过4点来钟吧,她每天都是这时候起身的。无论头天在地里干活怎么累,身上怎么困,只要公鸡叫头一声便会醒来,好像她身上有一根神经连着那公鸡的叫声。喂完骡子,从牲口棚出来,抓起一把扫帚便扫开了院。只听见“刷刷”一阵响,小院便显得十分干净了。然后她回到屋里,把昨晚蒸好的馒头和煮熟的两个鸡蛋包好。这是庆明下窑的干粮。她轻轻摇醒了丈夫,便生火做饭。做饭的时候她想起一件事: 小叔从兑镇给捎回4斤江米,端午节快到了,应该取回来给孩子们包几个粽子。天色渐亮,她已经把饭做好,便叫孩子们起来晨读,她要到小叔家去。这个叫贺家庄的村子,全村90多户人家,散落在成60度夹角的两侧山坡上。后边一家的场院便是前面一家的窑顶,山村大都是这个格局。小叔家新圈的一排5孔窑洞, 独门独院,窑洞前是一块平整的场院,外边打起了结实的土墙,院里有两畦菜地,弟媳还在菜畦一侧种了大理花和牵牛花。实在是个好的去处,每次来她都要站在院里愣愣地看上一阵。弟媳玉珍跑出来了,刚刚起炕,一边扣着衣衫一边来拉她的手:“还没看够吗?叫你们搬过来住,你们又不搬!”她笑了笑,没有答话。把公公婆婆扔在老院里,她和庆明是决不干的。她进了屋,帮着弟媳生火做饭。虽然常在一起,家常话还是拉不完的。她说吃过早饭要去磨点高粱,然后去锄大麻子;公公的病这几天好像见轻了,黑夜不大听见他咳嗽……然后她用围裙兜上江米走了。
  
  回到家里却不见了三宝。她催着大宝,二宝吃饭,上学是误不得的。
  她火急火燎地出去找三宝。出院门两丈以外便是八九丈的深沟。她嫁到贺家庄18年,这里就摔下去过两个孩子,一个大人。站在沟沿,脚下是刀削斧砍般的悬崖,向下看一眼也会使人晕眩。三宝不会从这里掉下去吧?
  沟底没有任何动静,她又回到院门口。
  “窑里着火了!”她忽然听见有人喊。
  她见武俊元一边叫喊一边朝她家房后那一排土窑跑去。顾不得找她的三宝了,水火无情!她撒腿就跟着跑。转过墙角,便见左边那孔窑里窜出火苗,同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心里一个激灵!
  这间弃置不用的土窑里堆着麦秸和谷草;窑门两边砌着一人高的砖墙,砖墙上抹着黄土,插着疙针;窑门只有三尺宽,由一人来高的木栅栏挡着,里边是一架风扇,木栅栏就拴在风扇上。
  她奔到窑门前的土坡上,一眼便看见三个孩子在土窑一侧的火中哭喊,其中就有她的三宝!
  她发疯一样地冲过去,木栅栏和风扇隔着她和她的孩子。孩子们是从底下钻过去的,可她钻不进。
  哭声撕裂着她的心,她已分不清那哭声是三宝的还是另外两个孩子的,惟一的想法是如何冲进去。
  她和武俊元使劲扳倒了木栅栏,但风扇还挡在窑门口;眨眼间,她以惊人的敏捷,从风扇腿上跨过去,扑进了火海。
  首先烧着的是她的头发,火舌同时也在卷吞着她的脸,她的衣服:那于麦秸碰上火,不就像火上浇了油一般吗!要不,当地人怎么把脾气火爆的人叫作“麦秸火”呢!
  “妈!妈!妈!”三宝发现她了。
  “婶!婶!婶!”4岁的武二新发现她了。
  “大娘!大娘!大娘!”3岁的杨二花发现她了。
  三个孩子在绝望的恐怖中哭成一堆,此刻都向她伸出了手。
  她面临着选择,在生死之间!
  她伸手就可以抱住她的三宝,她最疼爱的小儿子;须臾之间,她和儿子便能跨出一步之遥的生死界线!
  然而她却抓住了4岁的二新, 抱起他,向窑门口扑过去,递给被风扇挡在窑外的武俊元。
  化纤类衣服见火就着,她已经是一个火人。孩子们距窑洞门口有两米。大火从窑里往外喷卷,她要顶着烈火往里扑两米,才能去救她的三宝。火往外冲是因为窑里已经缺乏氧气。窒息、灼痛,她似乎都不觉得了,她只要救出她的三宝!
  “妈!妈!”三宝的哭声已不像先前那样凄厉;她知道,再慢一步,她的三宝就要……
  她终于又扑到了孩子们身边。这次她却又抓住了二花,丝毫没有迟疑!
  “妈!妈!”
  这是绝望的呼唤,这呼唤是向母亲发出来的!
  她怎能没有听到,这是她三宝的哭声啊!
  “等一等,三宝!”她喊了一声,便抱着二花向窑门口冲去。
  她举起二花,隔着风扇递给武俊元。
  她已经气尽力竭,也许更因为三宝的哭声撕裂着她的心。二花没有递到武俊元手里,摔到地上了;她又扑下去抱起二花,拼着全力,高举着递出了鬼门关。
  “不能再进去了!”武俊元放下二花,转身想抓住她。
  但她又冲进了火海。武俊元只听见大火卷出来的一句话:“俺孩还在里边!”
  三宝已经是个火人!三宝已经跌倒在火里!三宝已经哭不出声!她的三宝在哪里?
  她呼唤三宝,听不见回答。
  她在火中无法睁眼,她爬在地上摸她的三宝,地上是继续燃烧的麦秸。
  陆续赶来的人,在外边非但看不见三宝,也看不见她了!他们看见的只有熊熊大火!
  谁也不知道她在火里是怎样摸到她的三宝的。婆婆在窑门口看见她时,她正脸朝里、背朝外蜷缩在靠近洞口的窑角里,怀里紧紧抱着她的三宝:她在用背来抵挡大火对她儿子的吞噬;也许她坚信,母亲的躯体是能在任何情况下保护住自己孩子的。
  “朝我挪挪,牡丹!”婆婆朝她哭喊,怕她辨不清方向再朝火里爬去。
  她似乎蠕动了一下,也许根本就没动,只是紧紧地抱着她的小儿子。
  婆婆扑进火里,一把抓住她背心上烧剩的两根带子,村民王二驴上去抓住她的裤腰带,把她拉出了窑外。
  紧接着,人们用锄头勾出了已经烧得焦黑的三宝!
  她的儿子在哪儿?她拼命睁开眼来,看到了身旁不远处奄奄一息的三宝。“孩儿啊!”她呼天抢地大喊一声,双手便在地上抓挠。手上的皮肉已经烧烂,抓挠中,便像手套一样脱了下来,露出了焦黄瘆人的骨头……
  二
  天亮了吗?
  房间里好像有点亮光了。她睁不开眼,肿胀的眼皮已不能开合。
  一个晚上怎么捱过来的?虽然注射了镇静剂,剧烈的疼痛仍然使她无法入眠。浑身的创口继续在渗出黄水,严重的脱水使她一直处于焦渴之中。“水!水!”妹妹灵丹马上送过水来。她却只能喝两汤匙,多喝一点就会呕吐。
  昨天入院时,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血压测不出来,输液找不到血管。没办法,只能在脚脖子上头切开动脉,同时输两瓶血浆。烧伤后48小时才能过休克这一关。现在这一关还没过去,虽然神志是清醒的。
  进手术室清创之前,护士长给她推头发。头发已经烧掉,残留在头上的,只是些卷曲的发茬,推子上去,竟连头皮也推下来了!
  护士长不仅手有点发抖,声音也有点发颤了:“你怎么烧成这样?”
  “孩孩在窑里……耍火,烧着……麦秸……”
  “你的孩子呢?”护士长又问。
  “俺孩……没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该问的……”护士长鼻子发酸,“不能用推子了,我去拿剪刀。”
  晚上9点到手术室去清创, 创面上先用新洁尔灭和盐水冲,再用酒精擦洗。没敢给她全麻,她太衰弱了,只好打针杜冷丁。清创进行了一个半小时,酒精擦到创口上,一针杜冷丁能抵挡得住吗?抽筋剥皮般疼,她在手术台上竟没有哼一声。她心里清楚,大夫是为了给她治伤,她如果叫唤,只会影响大夫的工作。她什么时候都在为别人着想。
  清创后得出了结论: 三度烧伤,肌肉坏死占全身5%,二度烧伤为60%!伤势较轻的只有胸部和脚底板:脚上穿了一双布鞋,胸部是因为她紧紧搂着三宝的缘故。
  庆明一再说三宝在孝义县医院里,还说大伯和大嫂在守着。她心里明白,这是丈夫在安慰她,她的三宝明明没有了!
  屋子里渐渐亮起来,她使劲睁眼,肿胀的眼皮之间终于绽开一条小缝,她首先看见的是自己的双手。
  这还是什么手啊?是烧焦灼枯枝!手腕和手指早失去了感觉,像虬曲的树根!
  “手!手!”她突然失声喊了起来,“庆明,我的手烧成这样,往后还怎么劳动啊?”
  她在哭,但没有泪,也许泪腺已经烧坏了。
  “不怕的,牡丹!”庆明忍着眼泪,“只要能把伤治好,咱们会有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除了靠自己的双手在土里刨闹,不会有别的法子。可是她的手坏了,她成为终生残废了!
  庆明背过脸去,他再也止不住眼泪了。结婚18年,他给了她什么?连一个镜子都没给她买过。有一次他要去集上,临走前对她说:“给你买面镜子吧,牡丹!”
  “买镜子干啥?”她不以为然,“自个儿的眉脸自个儿不知道?还用照?”
  她是舍不得花钱。女人能不照镜子吗?牡丹每天早晨梳头也是要照的,不过用的不是镜子,是那块有裂纹的窗玻璃。
  人并不是为受穷而活着的。18岁的牡丹嫁到他家,他也才23岁。两个人年轻力壮,相信靠自己的双手,能够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没想到18年过去了,他们的光景仍然过得那么凄惶!
  她生第一胎难产,孩子只活了几天,后来的三胎又都是难产,孩子总算活下来了。大宝4岁那年,被大车压断了腿,去了三次太原,才把骨头接好,花了400多元。两年后庆明喷洒农药中了毒,工分一个挣不了,治病还得花钱。公公患肺气肿已经十四五年,天天打针,那医药费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婆婆患卵巢囊肿,到太原住院做手术……
  婆婆住院花了一笔钱;手术后需要滋补身子,拿什么来给她营养呢?儿子愁得没办法了。
  她却有了办法,给庆明一说,丈大很不以为然:“那行吗?”
  “为啥不行?”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那微笑只有梢公驾着小舟渡过险滩以后的脸上才会有的。
  三
  她现在也渡过了一个难关。
  第一胎生下的孩子死了不久,她就想给人家奶一个孩子。当时她身子十分虚弱,需要的是休息和补养, 这念头一说出来庆明就反对,但她执意要这么办。每月8元钱, 5斤粮票,对他们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庆明拗不过她,就把孩子抱来了。那是1971年, 每人分了10斤麦子,后来又把其中的5斤收回去交了公粮。有人把核桃壳磨碎了羼在红面里吃。她的乳汁是从苦苣、甜苣等野菜和高粱面里吸收的养分变成的,用之喂养别人的孩子,看到那小孩竟也长得又白又胖,她消瘦的脸上常会露出慈爱欣慰的笑容。就是那每月8元钱5斤粮票不给她,她也会继续用自己的乳汁来喂养他,因为她怀里是一个活泼泼的生命,她视他如同己出。
  她已经把那孩子奶了4个月, 孩子的父母在太原工作。他们还没有把钱和粮票给她寄来。也许以为月月寄那点小数目犯不着,要凑成一个大一点的整数才给她寄,现在却用得着了。她内心里甚至感激那孩子的父母,他们也许知道她有朝一日要用这点钱和粮票来救急,所以给她积攒着吧?她给他们写信说:“我婆婆在太原住院。请把奶钱和粮票送到医院,直接交给我婆婆……”
  婆婆收到了32元钱和20斤粮票,泪流满面地告诉同屋的病人:“这是我老二媳妇的奶和血啊!”
  不是说嫁汉随汉吗?作为丈夫,他张庆明究竟给了妻子牡丹什么?就那结婚时的“四色礼”吗?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一条裤腰带,一块纱巾,外加48元的摆席钱和二身普通的衣裳,他就把她娶过来了。通常娶个媳妇,光彩礼钱就得千元以上哩。他的牡丹不丑、不残、不傻,在他眼里,贺家庄的媳妇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的。那条白色纱巾已经被黄土高原上特有的风沙染成土黄色了,虽然上头已经有了十七八个窟窿,每年春天她还是用它包着头去上地,那条裤腰带她用了18年,伤好了还要继续用下去的。不是靠了它,牡丹才被拉出火海的吗?它立下大功劳了;18年前在兑镇供销社买它的时候,怎能想到它会成为牡丹的“救命带”!
  他到底给了她什么?不足10平方米的那间朝西的窑洞吗?这孔窑建于何年何月已不得知,反正爷爷买下的就是一孔旧窑。他们结婚的时候,仅仅在里边刷了遍白灰,18年中竟没有再刷过一次。窑里除了一盘炕,两只用木板钉成的箱子,一个水缸,加上锅碗瓢盆,还有什么呢?牡丹结婚时穿的那件红格格灯芯绒褂子,一直穿到现在,条纹都磨平了;棉袄还是结婚时买下的。已摸不到棉花,辨不清颜色,棉裤也是结婚时的,裤角开了花,裤腰也烂了……
  不是光景刚刚好过一点吗?至少肚子能吃饱了,几百元外债也还清了;牡丹想买一台缝纫机,想圈新窑了。这些,光靠土坷垃里是刨闹不出来的。她说:“你下窑吧,下窑能多挣几个钱。”他犹豫了,一下窑,承包的20多亩地怎么办?她却不当一回事,说:“有我呢,犁、耙、锄、割,我还行吧?”“这不假,可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他还是下窑去了,牡丹娘家盆子坡村开的小煤窑。从此她便给他开了“小灶”:每天上工,干粮都是馒头,外加两个煮鸡蛋。窑上的小伙子发现了这秘密,每天轮流偷吃他一个。起先他还忍着,后来忍不住了,说:“你们咋能这样?……”“俺们没你这样好的婆姨。”他们笑着说,好像偷吃得还很有理儿似的。
  缝纫机什么时候能买回来?新窑什么时候才能圈成?妻子的这点要求,做丈夫的也满足不了。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伤心,牡丹却反过来劝他:“着急啥,慢慢来。今年圈不成明年,明年圈不成后年,还怕圈不起来!”她似乎很有信心。这两年她的话多了,好像也比过去活泼些了。她常在灯下和孩子们一起念书。“日、月、水、火、云、电、风、雨、山、石、田、土”,“有了电,多方便,电的用处说不完”。她已经在教三岁多的三宝认字了,她自己才上过小学四年级。三宝也真机灵,教几遍就会跟着来。“太阳大,地球小,地球绕着太阳跑。地球大,月亮小,月亮绕着地球跑。”二宝认不下这许多字,但这绕口令式的课文却背得很快,牡丹在三个孩子身上寄托着多大希望!平常她从来不打孩子;可是大宝、二宝学习不用功,她却要含着泪打他们。打了他们又心疼,黑间躺下了在他耳边说:“我真为他们着急,孩孩们再不能像咱这样过光景了,有多少苦,都由咱们来吃……”
  她生未就为了吃苦的吗?这世上苦果子太多了,她能摘光吃尽?可无论如何,她跟了自己没有好活过一天。
  “等你好起来,咱们一定要去买一台缝纫机,圈几孔新窑,一定!”他从未傍现在这样自信过,这是一个丈夫的自信,也是一个丈夫的忏悔。“手坏了,不要紧,你给咱坐在炕上操心,里里外外有我哩。我不缺胳膊少腿,你不是常说要‘跟着社会走’吗,咱一定跟着‘社会’走,不信咱家的光景能赖了!咱还有三个孩孩哩!……不,只剩下两个了……”他禁不住背着妻子大恸,三宝不是他的亲骨血吗?命运对他实在太残忍了。
  创口还在不断渗出黄水,床单经常要更换;更换时要翻身,换了这边再换那边。创门牵动,就会像万箭穿心般疼痛,她不出声。护士来扶她翻身,她却说:“我自己慢慢来。”于是紧紧咬住牙,一点点侧过去,还喊“一、二、三”,给自己加油。床单粘住创口,用盐水一点点淋湿了,再一点点往下揭。“换一次床单揭一层皮,一般人根本受不了。”医院里的人是这样说的。她不哼哼,别人却抽泣了:这不是活剥皮吗?
  是强烈的生的欲望战胜了难以名状的痛苦吗?这个山沟里的普通农妇竟有如此坚强的意志!大夫没有见过经受着如此痛苦又如此危重的病人,还能如此配合他们的治疗,他们只能承认这是奇迹。一个人究竟有多大忍受痛苦的能力?
  床单又湿了,创面是赤红的肉,渗出液反过来刺激创口。她额上的皮肤没有了,痛了连眉头也无法皱的,但妹妹灵丹知道姐姐的痛苦,跑出去要求护士更换床单。一连找了几次。护士说,没有消过毒的床单,所以不能更换。妹妹回来时眼里噙着泪花,又气又急,真想骂人了。姐姐却不让她再去要求更换床单,说是“湿点不要紧,忍一忍就过去了”。妹妹只能点头,她不能违反姐姐的意愿。但不久就见姐姐呼吸急促,出气困难,得赶快去找大夫。姐姐呻吟着阻止她:“不用叫,他们忙,我挺一下就过去了。”这次妹妹没有依她,跑去找来大夫,很快输上了氧气,她的呼吸才自在了些。
  “不去叫……也不碍事的,”她喘着气说,“总是一阵子,挺过去,就没事了。”
  “挺不过去怎么办?”妹妹大声喊,“姐呀,你再皮,也不能皮成这样!”
  这一带,把一个人的老实、厚道、本分,统称之为“皮”。她实在太皮了。
  她本来并不叫牡丹,她叫皮牛。
  土改时,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快一年了,还没有名字。颁发土地证需要造册,她没有名字不行了。
  “就叫她皮牛吧!”父亲说,他一字不识,“这娃生下来就不爱哭,也不要别人抱,性子皮皮的,倒挺像牛。”
  哦,皮牛!你的父亲是预言家吗?他起的名字,竟塑造了你一生的形象!
  到4岁时, 一个能断文识字的本家舅舅从外头回来,对她的名字提出了异议:“这孩子长得这么俊气,为啥叫她皮牛?庄户人莫非只能像牛那样死受?”娘催着勇舅给她起个大名。“没见过牡丹花吧?”舅舅说,“那花才喜人呢,大大方方,鲜鲜艳艳。俺外甥女就叫牡丹!山沟里就开不出牡丹花来?”娘很满意这个名字,说她是阴历四月十二生的,正是花花草草开得正盛的时候。
  于是她就成了马牡丹,但父亲仍然希望她是一条牛,也许他自己更像一条牛。解放战争中,作为一名青年民兵,在解放太原时出过大力。他放下三八枪便拿起了撅头,后来他一直当村干部。牡丹看到父亲没明没黑为大伙操劳,总是受在人前,得在人后;舍得自己吃亏,从不抱怨叫屈。她似乎觉得应该像父亲那样做人。村里有个叫马耀喜的老人,没有子女,70多岁病死后,无人埋葬。是父亲把腐烂的尸体装进塑料袋,放迸棺材,抬出去埋葬的。跟在后边送葬的就有她牡丹。她和父亲一起,在坟前恭恭敬敬地向老人磕了头。马耀喜在九泉之下应该感到安慰,他在世上毕竟还有亲人。
  没想到母亲早早扔下牡丹走了:生弟弟时得了产褥热,死的时候眼睛怎么也闭不住。没娘的孩子怎么过?姥姥把她接到身边去了,世事她懂得很早。没有什么能代替母亲的爱,她小小的心田里有一种爱的饥渴。她起先是模模糊糊地感到,后来便逐渐懂得:人活着并不单单是为了吃饱穿暖,他们需要被别人关心,同时也关心别人。
  那次她在沟里洗衣服,忽听得背后坡上传来孩子的哭叫声。原来一只老母猪正领着她的崽子们走过来,坡上的小道很窄,迎面走着的孩子没有躲处,就大着胆子走到了猪娃们中间, 不料那母猪竟像老虎一样,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这3岁的孩子。她赶到坡上,冲上去从老母猪嘴里一把夺下了孩子。因为用力过猛,她和孩子一起从坡侧跌落到丈把深的沟里,事后那孩子的母亲买了点心去谢她。当时她正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母猪为啥会咬人?见了点心她大惑不解:“为啥要给我送东西?莫非我见了还能不救?”人家千恩万谢,搁下东西就走了。她只好把点心送回去:那孩子受了伤,应该让他多吃一点。回来时又经过那坡上,回忆当时的情景,终于得出了答案:母猪咬人,是怕那孩子伤害它的孩子,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伤害,急了时不咬人的也会咬人,这一点原来畜牲也懂得的。人呢?人当然不能仅仅这样,因为他是人啊!
  她始终还是父亲所说的“皮牛”。在娘家盆子坡,她的“皮”是出了名的。她嫁给贺家庄的张庆明,首先也是因为他“皮”。
  那些年,学大寨,吃大锅饭,家家户户,光景够苦的了。饥饿、贫穷使人们心中生不出多少同情心来,为一些针头线脑的事吵吵嚷嚷也是常有的事,她的心里憋闷得很。
  队干部评工不合理,她竟找上门去说:“为啥一样的活两样的工分?要是我当了干部,叫你们一个个都滚蛋!”人们惊讶不止,这不是那个叫皮牛的马牡丹吗?
  她心里总是憋闷,谁谁谁家妯娌俩又吵开了:老二媳妇硬说她家的鸡跑到老大家鸡棚里去下了蛋;又说丢了一串葡萄,也是老大家摘的。谁谁谁家的媳妇骂婆婆是“老不死”,原因是老人盛饭时多捞了一勺稠的。谁谁谁看见一只鸡掉进粪坑,只当没见走了过去;那只鸡淹死了,她也就被人称之为“缺德鬼”……肚子还吃不饱,竟有那么多精神来斗嘴干仗吗?
  她马牡丹能干什么?她没有回天之力,她不能一呼百应(连个口号她也不会喊),她改变不了贺家庄的贫困,她自己还穷得叮当响呢!
  那天她走过沟底那块旱得裂开的谷子地,站在地边愣了好一阵,心里忽然难过起来。人们的心里也像这谷子地一样,干得裂开缝儿了!
  她马牡丹能干什么?给邻居武大婶挑水吗?是的,她给大婶挑水有年头了。大婶只身一人,老汉和子女都在外地。吃水要从山沟里挑。上二三十度的坡,走一里多地,对一个上了年岁的人来说是困难的,可对她来说并不困难。自然有身子不好的时候,大婶不让她挑,要和她抬。有时从地里回来,实在乏得不行了,便叫10岁的大宝和她去抬,她希望儿子也皮一点。
  她牡丹能干什么?从粪坑里把留柱家的猪救出来吗?夏天,毒日头把茅坑里的粪便蒸得臭气熏天。留柱家一头七八十斤重的肉猪跌到茅坑里了,街上有一群妇女,急得又叫又喊,大家都捂着鼻子,没人靠近那茅坑。她风风火火地过去了,抓住猪的两只耳朵,使劲把它拽了上来,又叫弟媳打温水来洗猪身上的粪便。那畜牲一得救就撒腿要跑,被她揪住不放,便使劲抖起身子来。大粪溅了她一身,她仍然拽着猪耳朵。弟媳跑来说家里没有温水,她怕大热天凉水浇下去那畜牲会受不了,便叫弟媳把家里仅有的一暖瓶热水兑上凉水,给猪冲洗身子。那畜牲才知道是为了叫它干净,冲洗完了,朝她哼哼几声,反倒不想跑了。
  她牡丹能干什么?帮助苦命的润香闯过人生的断崖绝壁吗?人一辈子难保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走着走着发现前边突然没路了,这时候轻生便是最好的解脱办法,同院的润香便是这样的苦命人。患膀胱炎多年,发作起来苦不堪言。那次男人不在家,她痛得在炕上打滚,哼哼。是深夜里,叫天天不应。但同院的牡丹跑来了,真怪,她在睡梦中竟然听到了润香的哼哼,身上真有特殊的感应神经吗?门闩着,牡丹进不去。润香连爬起来开门的力气都没有,牡丹急得在门外喊,润香忍着痛一点一点从炕上挪过去……需要立即请医生,她摸黑出了院门。门外不远就是八九丈的深沟,她跌跌撞撞,浅一脚深一脚地在无边的黑暗中奔走。总算请来了医生,开了药。她还得去送医生,外边太黑了。返回来又给润香熬药。忽然三宝在哭,是醒了在找母亲的奶头吧!她赶回去喂了奶,再过来侍候病人吃药,陪着她直到天亮。那年秋忙季节,又种麦子,又打核桃,忙得好恶!润香的丈夫半夜里去给牲口添草。草在山坡上的一个士窑里,外边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在崖边小路上行走,脚下踩着了一块鹅卵石,没有站稳,从崖上摔到了沟里。飞来横祸啊!丈夫死了,润香还怎么活?跟他去吧!你等一等,孩他爹!牡丹守在她身边,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先是陪她一起哭,眼泪都哭干了,就掏心掏肺地劝她,要挺起腰板活下去。能把未成年的孩子扔在世上吗?怕她想不开,一天不知要过来多少次。下地也相跟着,正愁麦子没人种哩,牡丹和庆明却已经帮她把西元上、百草疙嘴、老元里三块地的10亩小麦种好了。谷粮割下来,摊在窑顶上晒。半夜下雨了,牡丹叫醒了她,等她跑出窑洞,牡丹抱着自家的席子和塑料布已经上了窑顶;等她上了窑顶,牡丹已经给她把谷穗都盖好了。“你家的也得盖呀,牡丹!”“我家的已经打过一遍,不盖也不要紧。”……润香拿定主意要好好活下去了!为啥要死?这世上有牡丹这样的好人,为啥要跟她分手?
  她牡丹能干什么?
  给患肺气肿的公公每天打针吗?一天三四针,多则五六针,反正一难受就得打,十多年来究竟打了多少针,能统计吗?病情严重,半夜三更还得爬起来打……
  给弟媳侍候月子吗?玉珍生了四个娃娃,都是她来贴身侍候的,煮饭熬汤,洗屎洗尿。玉珍生最后一胎时,正好五孔新窑动工了,十几个工匠和帮工的,她又要做饭,又要侍候产妇,自己家里还有一摊,公公和婆婆还要照料……
  和妯娌姐妹们上山摘山核桃吗?是的,作为药材,山核桃是能卖钱的,所以一有空你总要和姐妹们结伴上山。你总不让别人下崖,因为那树常常长茬陡峭的崖上,你小心翼翼地下去,劈下大枝,让姐妹们从大枝上采摘,而你采的从不比别人多……
  你马牡丹能干什么?冬花家地锄不过来,巧莲家麦子割不回来,爱荣出门没人照看孩子。翠莲分娩没人侍候月子……你去了,悄没声儿地去了,又悄没声儿地回来。
  你从来不向别人叹穷,也从来不眼馋别人。村里惟一的万斤户,去年种了几十亩玉茭。秋收时剥搓玉米粒成了大问题,你却晚上跑去帮忙了,为了不使人家过意不去, 你还装着是去串门的。 你怎么天天去串门呢?串了几天门,你帮他们剥了1000多斤玉米粒,你粗糙的手指磨出嫩肉了!
  你马牡丹不过是一个普通农妇,你文化很低,连个新名词也说不出来,更没有任何豪言壮语。你懂得人们生活里常会碰到难处,你总是惦记着别人的难处。你说你没有多大的本事(那是你的过错吗?)但你有汗水!你用汗水化成的清泉,一点一滴去滋润别人的心田;这点滴清泉都是从你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你懂得贫困中的人们心灵上的饥渴,懂得战胜贫困更需要人们心灵上的健全和坚强!
  你始终是皮牛,马牡丹!父亲给你起了一个多好的名字!
  四
  父亲看你来了,牡丹!
  “大大!”牡丹喊了一声,想挣扎着仰起来。
  “俺孩躺着,款款儿躺着!”父亲走过去,在女儿身边坐下来,“看把俺孩烧成啥样子了!”
  这就是他的皮牛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大大,你看看我的手!”牡丹哭喊着,“我再不能劳动了,大大!”
  她哭了,烧伤后她一直没有哭过,她的泪都在心里。在庆明面前也不能哭;在前来看望她的人面前不能哭,在大夫护士面前不能哭,在父亲面前她哭了,失声哭了。她是他的孩子,是他的皮牛啊!
  父亲老泪纵横:“俺孩不哭,俺孩好好养伤,只要能活下来,别的现时你啥也不用操心!”
  “大大, 俺的三宝没了! ”她还在哭,“三宝眉脸多好,三个孩孩里数他精(聪明)呀!”
  除了入院那天,她醒来后问起过三宝,以后再没有提起她心爱的三小子。庆明说三宝在孝义住院,这明明是哄她哩。烧成那样还能活吗?她知道三宝没了,她黑夜搂在怀里、白天背着下地,给她欢乐和安慰的三宝没了!何必责怪丈夫没有说出真情,他的心里够苦的了。
  她宁愿自己去替三宝,三宝应该活下来,这孩子兴许能干一番事业。自己能干什么呢?除了一辈子在土坷位里刨闹。三宝好聪明啊!“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一教就会。三宝没了,这么说,天上该少了颗星星了,一颗最小最小的星星吗?三宝又精又皮,小小的人儿就知道疼人。那次她刚给骡子割草回来,三宝就拉住她的胳膊:“还没给爷爷打针哩!”她不知怎么想和儿子开个玩笑:“今儿不打了。”没想到儿子扑上来大哭大闹:“为啥不给俺爷爷打针?俺爷爷不打针难活哩!快打!快打!快打!”啊,三宝!妈妈对不起你,没能把你从火里救出来!
  那天,一个本家哥哥来看她,埋怨她心眼太死:“你把自己的娃娃抱出来就行了,管人家的干什么?”她长叹了一口气说:“三个孩孩都在火里,哪个不抱也不行;要是你们进去,也一样。”那本家哥哥又问:“为啥你不先抱俺三宝呢?”
  是啊,为啥不先抱俺三宝呢?这个问题,当时她在熊熊烈火中来不及细想,或者就根本没有去想。难道能撇下那两个孩子先抱三宝吗?要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同时扑进窑洞,各人就会去抱自己的孩子。可二新和二花的妈妈并不在场呀!孩子们都在哭喊着妈妈,当时她已不光是三宝的妈妈了。不能说她在瞬间没有任何迟疑,但她还是首先把母亲的手伸向了4岁的二新。 她应该这样,她必须这样,在生死关头她别无选择!其实两家曾经还有过一点小小的不快:庆明从外边捡回一个桶箍,二宝当铁环耍着玩;四新(二新的哥哥)却硬说是他家的,四新妈也说是她孩子丢失在沟里的。牡丹对邻居的无理很有几分生气,她让孩子把铁环给了人家,说以后不用理他们就是。
  她首先从火中抱出的恰恰是二新!啊,牡丹,吕梁山腹地山沟里一个普通的农妇,你的心胸竟如此博大!那是可以包容宇宙的。那些为一点小事便久久耿耿于怀,并且总想伺机报复出气的人,在你面前还有容身之地吗?
  也许你以为你是能救出三宝的,母亲的力量能战胜死亡,这种力量是无敌的。你低估了大火的无情,牡丹!但你对自己力量的坚信,你为了他人而舍生忘死的精神,却最高地体现了人的本质!你的精神确实是无敌的,牡丹!
  你后来听说,那天早晨是二新带了火柴找了二花,又来找三宝的。现在,他俩都在,而你的三宝没了。几天来,浑身的创痛时时刻刻在绞着你每根神经,三宝又在日日夜夜绞着你的心。你不哼不喊,你为什么不把痛苦喊出来呢?
  现在你朝着老父哭了:“大大,大大!我没了手,又没了三宝,以后的光景咋过呀?”
  “俺孩不哭,俺孩往后能过好光景。”父亲忙不迭地抹自己的昏花老眼。
  “大大,我住院交了650元押金了,医院还要钱……”
  “俺孩不怕,大大给你筹钱。”
  自从入院以来, 大夫要钱要过7次了,向庆明和小叔要,当着她的面也要。一位大夫竟然说:“我们不管病人是怎么烧伤的,要住院治疗就得交押金。”当下交了带来的150元。不行,赶快回去打闹钱,要不,150元用完了就要停止治疗……
  为了尽快结痴,用加起来100多瓦的8个灯泡烤创口,每次烤15分钟到半小时。她疼得牙齿打架。继母和妹妹去找护士,说烤的时间能不能稍短一些。护士却说:“烧伤本来就痛,叫唤啥?要不怕感染就别烤!”
  她还听到这样的话:“马牡丹,名字倒挺好,怎么丑成这样子?”那是一个姑娘出于好奇,跑进病房来看她,出门时这么说的。
  (应该说,这个医院的工作,在许多方面还是不错的,但部分医护人员的医德亟待提高却是事实。农民上大医院看病实在不易啊!)
  她给了别人很多很多,别人又给了她什么呢?人世间不公平的事实在太多,但马牡丹从未想到要发感慨,她给予别人并非为了转过来再向别人索取,相反,别人要是给她一点,她却必须奉还的,有时是加倍地奉还。有人用缝纫机帮她给孩子扎了一件褂子,不肯收钱,她就帮人家干活,付出的劳动量不知有多少倍,她心里还觉得不能安然。直到现在她仍然信守着自己的为人准则。邻村一个伤了腿的小女孩也来汾阳住院,她的母亲得知牡丹伤重,抽空过来看望了一次。第二天,牡丹打发妹妹去骨科病房看望那个孩子。妹妹不愿离开她,说:“姐,我又不认识她,连名字也不知道,叫我咋找?”她说:“有嘴不会问吗?你是替我去看她的。”妹妹只能去了,到骨科病房走了一遭,也未找见那个女孩。回来一说,她生气了:“你不是诚心去看人家,人家可是诚心来看我的。再给我看看去,那孩子好点不?”
  惦记你自己吧,牡丹,你已经越来越衰弱了。青霉素、链霉素都不能用了,给你点滴葡萄糖都会发生寒颤。你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脉搏也越来越快,越来越细弱了!
  你的话语已不大连贯,但听起来却是清楚的。你在给庆明说话:
  “地锄过一遍,两遍……也该锄了……”
  “江米……红枣,在箱子里……端阳……让大嫂……给孩子……包几个粽子……”
  “二宝……的鞋,只绱了……一只,大宝的……鞋底子……”
  五
  你再没有醒来。
  这是1985年6月19日上午10点,离出事那天整整10天。
  你要回家去了。你的家在山西省孝义县柱濮乡贺家庄,离汾阳100多里。
  在汾阳雇不到汽车,谁家的汽车愿拉死人呢?除非出大价钱。大价钱是出不起的,虽然在你住院以后,县民政部门已经送来了1000元救济款,但那是付住院费和医药费的。贺家庄没有汽车,连一台手扶拖拉机都没有。乡里的汽车承包了,来时已经麻烦过人家一次,这次不能再麻烦他们了。再说又是拉死人,承包的汽车拉死人是不吉利的。
  大伯去街上买了一丈塑料布,又买了两只麻袋。先用塑料布包好,再包上带来的一床棉被和一条褥子,然后将麻袋口对口把你套在里边,捆好,绑在自行车后架上。
  小叔推着,大伯扶着。
  你就这样离开了汾阳,牡丹!经过熙熙攘攘的大街,人们都盯着那辆奇怪的自行车。谁能想到后架上躺着的是你?
  总算出了城关,来到公路上了。
  截个车吧,说不定能碰上个好心人。老把你这么颠着,大伯和小叔心里难过哩。
  一听说是拉死人,司机都忙不迭地摇头。
  总算截住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拉死人也干,可是得给80元钱。汾阳到孝义,不过34公里。大伯诉说了你是怎样死的,司机才动了“恻隐之心”:80元减为50元。于是你被搬上了拖拉机。
  总算到了孝义。拖拉机要进城,拉着你是不能进城的,于是你又被搬到了自行车上。 沿着城外那条公路,推了3里多路,才碰到家里打发来的一辆由骡子拉着的小平车。
  小平车走得很慢也很平稳,难道骡子也知道车上拉的是你吗?它本是你家和小叔两家合喂的,小叔要外出搞副业,跑来发愁地对你说:“二嫂,我出门了,这骡子咋办?”你说:“怕啥,我来喂!”这村上的妇女没有喂牲口的,就像妇女不上树打核桃,妇女在春耕时不抓粪(把大粪和种籽拌和后抓播到地里去)一样。你却敢上树,能抓粪,你当然也敢喂牲口。骡子牵来时很消瘦,也没精神,你喂了不久就膘肥流油了。你每天半夜起来给它添草,“马无夜草不肥”呀!那草也不是在崖畔滩边随手割来的;你摸准了骡子的脾性,总是拣那鲜嫩的、它爱吃的一根一把割来。 这期间它病过3次,每次都是你两脚生风地跑到娘家村上,请来了兽医给它诊治。它对你怎能不亲呢?你希望它成为你种地的好帮手,怎能想到竟有一天会把你捆在麻袋里叫它从孝义拉回来呢?
  过了兑镇,往乡里去的路就差劲了,从乡里到贺家庄的路就不叫路了。那不过是一条乡间小道,陡坡一个接着一个,到处是坑坑洼洼。就是这条路你也没有走过几次,你平时怎么会上乡里来呢?要不是大宝被车压断了腿,你更不会知道太原是个什么样儿,你熟悉的只有贺家庄和娘家盆子坡。
  过了胡家湾,骡子走得更慢了。它准是怕颠着你,它默默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连个响鼻也没有打过。
  那边就是高塬垴,你只知道你的三宝没了,可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10天前去医院,路过乡里时,你的三宝就不行了,是大伯把他从汽车上抱下来的。当时大伯的身子也软了,只好花20元钱雇了个老汉,让他把三宝扔在高源垴上。三宝不到七岁,死在外边是没资格进村安葬的,所以照规矩只能把他扔了。高塬垴那地势好高啊!秃尾巴鹰一眼就能瞭到,和鸦鸦雀雀儿一起,早早把他吃了去,三宝就可以升天而不在地上受罪了。老古八辈的人就是这么说的,贺家庄的人至今还在按这种说法办事。老古八辈的人还说,死在外头的人是不能进村的,但对你是例外了。你去世的消息传到贺家庄,全庄老小一致作出了这个决定:要让你进村,要好好地哭你哩,牡丹!
  你进村时,天已快要破晓。
  全村400多人, 除了两个卧炕不起的,都来参加你的追悼会了;娘家盆子坡也来了近百人。他们呼天抢地、捶胸顿足,他们哭得好伤心啊!
  杨老汉,你过去也曾这样哭过一个人吗?难道仅仅因为牡丹救过你的孙女二花?你对着苍天喊:“孩子,你才36岁,咋能死啊!老天咋不让我去顶替你?”
  玉珍,你为什么把嗓子哭哑了呢?难道仅仅因为牡丹是你的二嫂吗?你对着灵堂在喊:“贺家庄不能没你呀。二嫂!你一直盼着过好日子,好日子才开头,你怎忍心扔下我们……”
  美好的东西一旦消失,会倍感到她的可贵。人们真正认识到你的价值了,牡丹!
  灵堂前的挽联上写着:
  最可恨,老天杀人不留情
  最可惜,温良贤妇早丧命
  横批是:“万人痛心”
  他们在痛心的同时也在思索:牡丹真是老天杀死的吗?
  牡丹是让贫穷杀死的!如果三个无知的孩子不到土窑里去玩火;如果孩子有地方接受学龄前教育,也有玩具来满足他们正常的好奇心;如果牡丹烧伤后能得到及时而有效的治疗(实在遗憾,她的死因至今还不能断定:汾阳医院的结论是“大面积烧伤合并急性肾功能衰竭,应激性消化道出血、呼吸循环衰竭”;另外两个医院根据病历记载却都认为是败血症引起死亡)……生活中难保不会有意外的事发生,但孩子手里一根小小的火柴导致两人丧命的事,却是不该发生的。
  不是“老天杀人不留情”,是贫穷杀人不留情!贺家庄的人要向贫困宣战了,他们在你灵堂前的震天哭声,就是他们发出的战斗檄文!
  六
  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
  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
  冰封大地的时候,
  你曾孕育着生机一片;
  春风吹来的时候,
  你把美丽带给人间。
  这支歌是唱给你的吗,牡丹?
  38年前,文水的刘胡兰从容地走向敌人的铡刀;现在,孝义的马牡丹毫不犹豫地扑向烛天的大火。 你们都朝着死亡走去, 你们最后又都战胜死亡而获得永生。“牺牲”一词,词典里有两种简单的解释:古代为祭祀宰杀的牲畜;为了正义的目的舍弃自己的生命。你和刘胡兰一样,牡丹!你把三宝和你自己放上了人生的祭坛。你们再次用自己的生命昭示了一个真理,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人生哲学,不过是鼠目寸光、无视自己存在价值、不愿对别人承担责任的自私者的逻辑;人们如果只是为自己活着,这个世界是要毁灭的。人类从茹毛饮血直到进入太空,不一直是在这个真理的照耀下前进的吗?自从马克思主义诞生以后,共产主义就不仅是一种理论,而成了越来越广泛的群众实践。你不是共产党员,但你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不仅洒在广袤的平原,也不分厚薄地洒在穷乡僻壤。当传统的美德被新的思想照亮,那熠熠光华就变得分外耀眼了。无须代你发表宣言,你在有限的生命里那些平凡的实践,就最好他说明了你的意愿和向往。你把所有的爱倾注在人间,长留在人间,这种爱能够净化人的灵魂,因而也能净化尘世的。
  哦,牡丹,你和刘胡兰都是吕梁山的女儿。吕梁山有多少峰峦,多少源恼,多少沟谷?
  这是一个很好的所在,牡丹!你在这里安息。
  西元垴、狐则垴、三角恼,中间埋着你马牡丹。你面对着茶元恼。“金鸡脖子五龙山,马著疙瘩茶元湾”,老古八辈的人就说贺家庄是个好地方。地下埋着低硫低灰的优质煤炭,地上到处是翠绿的核桃树。哦,牡丹,你用自己的生命之泉滴在人们心上的甘露,将世世代代滋润着他们的心田;你将亲眼看见,贺家庄人会奋力去开采地下的黑色宝库和地上的绿色宝库。
  但愿你的悲剧永远成为历史!
  但愿人们记住,他们曾经有个姐妹叫做马牡丹!
  附:独特的感悟
  报告文学创作同样需要到生活中去开掘,去发现,去获得对描写对象的独特感悟。
  不久前我写了一部长篇报告文学《黄河落天走山西》。在山西,引黄入晋以解决严重缺水问题是全国人民的切盼。但工程太大了,太艰难了,太复杂了。从历史上说,可以上溯到两千多年前的汉武帝时期;往近处说,1958年成都会议后说揭开了序幕,至今也已30多年;就现实横向上说,从万家寨黄河上的枢纽工程到几百公里上的施工洞点;关注着它的中央、省、地市、县各级领导,数万名奋战在一线的建设者,还有国际上金融单位、专家和施工单位的参与……一部作品如何囊括,如何描写,能不能写出工程决策者和建设者的形象,写出来后能不能让人读得下去?……
  在去偏关万家寨的路上,我还不知道这篇东西该怎么写。已经采访了不少东西,资料也看了不少,对引黄,虽然总体上有了认识,但这种认识基本上是概念的,即使到工地采访后加进一点形象的东西,也不可能成为一部真正的作品。我当时真有一种“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感觉。
  到偏关的第二天我就下工地。先到黄河上的枢纽工程,拦河大坝在节节升高,工地上钢铁轰鸣;两岸高耸的缆机架起一条条钢索,浇铸混凝土的巨大料斗在钢索上来来往往;横架在黄河上的索桥在高空中把山西和内蒙连接起来……工地的景象极为壮观,数千名水电建设者,在各个工种各个岗位上遵从于一个意志,统一在一个无声的命令下忘我地战斗。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可当人们结成一个整体朝着一个目标奋斗时,那力量是惊人的,人间奇迹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当我和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听他们倾诉自己的欢乐和痛苦,面临的种种艰难和度过艰难的献身事迹,禁不住眼眶发湿。这是些有肉有血感情丰富的人。面对他们,我忽然想起了史科上看到的大禹的形象:在治水工地上,禹手持未锤,总是干在最前面,他劳神苦形,珍阴惜时,左准绳,右规矩,在陆地上乘车,在水上乘船,在泥沼中乘橇,小腿上的汗毛被泥巴粘掉了、磨光了,头上束发的簪子、戴的帽子掉了也顾不上拾。他面目黧黑,身形枯槁,步履蹒跚,义无返顾,勇往直前,任何艰难困苦都挡不住他,为治河三过家门而不入……
  我来到一个个施工洞点,隧洞里阴冷潮湿,没有衬砌的地方,石头岈岈嵯嵯,像张开的血盆大口;
  我来到河糟的基坑里,工人们背后衣衫上的汗渍像一幅幅地图,震耳欲聋的风钻声使我热血沸腾;
  我来到简易的工棚宿舍前,看到工人们移栽的野花,野花开得很艳;
  一个牺牲在工地上的装载机司机的宿舍里,我逗留了很久,努力捕捉他生前的音容笑貌;
  我来到老牛湾黄河从内蒙到山西入口处的古堡旁边,谛听黄河折栽沉射刀光剑影的历史声音;
  满眼都是荒山秃岭沟沟壑壑,刀削斧砍的黄土断垣,我想象这里曾经是“草木繁荣,环山襄陵”的昔日景象;
  我在黄河岸边大夫伫立,看艄公和风浪搏斗,寻觅逆水拉纤者在河滩上留下的足迹,看落日把黄水镀成一片厚重的金黄,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壶口瀑布那奔腾咆哮不可阻挡的气势……
  在偏关的那些日子里,我晚上总是睡不好,那些使我灵魂受到震颤的人和事,像黄河水在脑子里打着旋涡奔涌起伏,许多资料和史科上枯燥的数字和记述忽然就变得鲜活起来。在一个深夜里我突然披衣而起,我的脑子里豁然开朗,我找到了苦苦寻觅的东西,对于这个伟大的工程,我已经有自己的话要说了!
  这就是对我们民族精神形成的思考和礼赞,文献和传说中的大禹活起来了。我们的祖先在长期的治水活动中,形成的万众一心、临危不惧、团结协作、奋不顾身、忠于职守、公而忘私、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的恢宏博大的民族精神,一页页揭开了华夏文明光辉灿烂的篇章!在今天的引黄建设者的身上,我看到的正是这种精神。于是,采访过的许多人物身上的感人细节,纷纷向一处凝聚,像一粒粒珍珠被一条线贯穿起来,找到了各自的位置。水和人类生存的关系,水和文明发展的关系,历史和现实,今天和明天,中国和世界,也都进入了视野之内。杂乱的一下子变得有序了,朦胧的变得清晰了。一句话,自己想说的话找到了,结构的框架也出来了。直到这时,对写作这部作品才有了信心。
  带着这种发现,我继续在工地上采访。在以后的日子里,由于思想上和感情指向的明晰,使我更能发现引黄建设者平凡中的闪光。
  《黄河落天走山西》这部长篇报告文学写出来了。和生活本身相比,一个作者能写出的总是远较生活逊色,我只能让它带着种种缺憾去和读者见面。现在看来,如果对题材本身不去进行开掘和发现,没有自己的话要说,而是对工程本身就事论事地去写,这部东西是写不成的。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





上一本:都市之魂 下一本:莽昆仑

作家文集

下载说明
把爱长留在人间的作者是把爱长留在人间,全书语言优美,行文流畅,内容丰富生动引人入胜。为表示对作者的支持,建议在阅读电子书的同时,购买纸质书。

更多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