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鸟瞰地球


作者:鸟瞰地球     整理日期:2013-06-02 11:14:34


  鸟瞰地球
  
  
  ——中国战略导弹阵地工程纪实
  
  徐剑
  正是为了幸福的持久,他们从幸福走进苦难;
  正是为了文明的永恒,他们从文明走进洪荒!
  谨以此书献给用血肉之躯驱动着中国军队的现代化战车走向世界的战略
  导弹部队里的全体工兵将士!
  谨以一方噪血的残碑断碣,祭祀我的那些永远埋在了导弹阵地旁的年轻
  战友!
  
  
  ——作者题记
  
  第一章 天字第一号工程
  
  1.告别生命之旅中的最后一个驿站
  公元1994年初秋时节,南国大莽林深处。
  秋天的冷雨连绵不断地下了数日。大山一样沉重的雾雹,一层层地从山峦峭壁上慢慢卷退,凸现出黛色群山原始洪荒的苍凉和峥嵘。峡谷里的山风挟着一缕缕湿润的寒意,悠悠地吹拂着煎熬了一个苦夏的山野,一道道残血般的秋阳从云罅中直射而下,与满山遍地的红枫树交相辉映,火一样地燃烧起来,染红了天地之间。
  透迄的盘山公路上,一辆墨绿色军用吉普盘桓而行,将公路两边屏风般的风景抛在身后。新近擢升为第二炮兵某工程安装部队部队长的张余亭大校,坐在前座上,大峡两岸的山野景色扑入他的视野,然而,此刻他已经没有闲情逸致来欣赏。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一座古老边城旁边的烈士陵园,他要向为构筑中国战略导弹阵地而献出年轻生命的百余名官兵的忠魂最后告别,然后打点行装北上,走马上任。说不清张余亭是第几个来这里告别的高级军官。自从第一任老司令员离休之时,第一个到烈士陵园祭奠拜别起,凡这座战略导弹群落里将校军官,无论升迁进京,还是解甲荣归故里,都把这里视为生命之旅中的最后一站。三十多年来,仿佛已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车驶入峡谷,离烈士陵园还有将近一华里路程。他就吩咐司机停车,在峡谷口等候,自己与陪同的随员步行进去。他不想让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骚扰已经睡熟的士兵英灵,他更不愿意让吉普车的车轮再一次碾碎那些早已经破碎了的心。
  沿着弯弯的山道拾级而上,尽管时代的脚步已经迈到对世纪的门槛前,但是,这里仍是满目的洪荒凄凉:原始的外表还没有完全剥落,文明的晨曦刚刚展露,雄奇险峻的群山横亘千古,一缕缕从远处部落村寨袅袅升腾的炊烟,传递着古朴和温馨,碧波如练的江边的古老水车,悠然自得地旋转着岁月旋转着青春旋转着爱情旋转着远古的童话。
  然而,坐落在大山峡谷半山坡上的烈士陵园却显得格外的冷落和悲凉,一声声从山林里传来的鹧鸪鸟的啼叫,如同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音,令人肝肠欲碎。由百名官兵的坟茔组成的方阵依山而上,仿佛一队准备下山出征的战士,时刻听命于远征的战鼓号角。可是,这群士兵“小土屋”的周围却十分寂寥,荒草萋萋,野花凋零,墓碑上的文字被凄风冷雨侵蚀得斑驳难辨,显然已经很少再有人来祭扫。
  张余亭将刚才在路旁采撷的一束白色的山菊花和红叶,轻轻地放在曾经在他麾下当过兵的战士墓前,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面对人生之旅中的最后一个驿站,面对与巍巍青山化为一体的英魂,面对石碑上那一双双被岁月的风云洗磨黯然下去的明亮眼睛,所有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的高级军官,当他们低头向自己士兵的遗骸向自己辉煌抑或是悲凉的昨天辞别时,蓦然之间,亢奋或凄恻的心态都趋于平静和淡然。手里捧着的大盖帽上缀着金色将星,而他们在春风得意的满足和陶醉之中,会掺入一种大炽过后如饮冰凌的清冽和警醒:自己的成功之路是许多默默者的青春热血铺筑的,一颗璀璨闪烁的将星是由众多无名星的亮点聚光而成的。因此,当他们走向更高的地位时,每每念及远山深处那一座座冰冷的士兵荒冢,就会少几分装腔作势的霸气,多几分不乏虔诚的真心真忱和真情;而对于那些怀着失魂落魄告别军旅生涯的人来说,伫立在自己的士兵或战友的墓前,一切荣辱毁誉都会化作游荡在山间的浮云,一切功名利禄都将变成烈士陵园里的一丘黄土。因而,当他们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时,就会多了几分坦然的冷峻和从容,少了几许虚荣的自艾和浮躁……
  张余亭站在烈士的英魂前沉思着,烈士的身后是一座座巨型的战略导弹阵地,十几年间,十万余名将士在这一片大莽林里开始了铸造中华第一剑的远山岁月。当年,他任过职的几个工程团队里,就有近百名官兵将青春之躯埋在了这一片大山深处,数千人伤残。比起他们,自己毕竟是幸运的,尽管经历过漫长的布满了坎坷和炼狱之火的人生苦旅,可最终还是靠埋头苦干浮出了水面,凭借着突出的工作实绩,从当年工程开工时的一个先行营的副营长,一步一步地走上一家师级单位军事主官的岗位,并向那一颗金光灿烂的将星渐渐地逼近。
  
  张余亭的心里一片怆然,热泪潸然而下。他步履沉重地行走在士兵的坟地里,穿行于残碑断碣之间,拨开簇拥在墓碑前的荆棘和蒿草,一一辨认着那一个个曾经鲜活过的面孔,寻找着昨天的悲壮故事。他惊诧地发现,在这座烈士陵园里,绝大多数官兵都是为建筑这个覆盖地球每一个角落的战略导弹工程献身的,他们中间岁数最大的56岁,是曾经当过他的上级的一位副团长;最小的年仅16岁,入伍仅三个月,是他任团长之前的那个英雄团队的新兵。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他的视线,如咽如啸的山风,携带着昨天的故事向他涌来……
  2.总设计师在一份军方绝密文件上写下历史的大手笔
  一列特殊的专列在中华大地上疾驶。
  风驰电掣般穿行于绿色长廊的列车,与一掠而过的山风汇成一种狂飙般的长啸,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铿锵的金属碰撞,仔细聆听,时而又是一曲古老的琵琶弹奏出来的慷慨激昂的“十面埋伏”,时而是一首西洋钢琴演奏出来的悲怆深沉的“命运”交响曲。从车窗里极目远眺,连绵的山峦犹如一幅典型的中国山水画,远远近近,重重叠叠,错落有致,层次分明。轮廓朦胧的远山与天穹融在一起。近处陡峭险峻的叠峰上,一簇簇白云如隆起的雪峰,被阳光镀上了一层煌煌金边,聚和着、涌动着、裂变着,似紧似慢又毫不犹豫地愈升愈高。隐隐间传来一阵阵闷炮般的惊雷,吓得一群群毛猴、长猿、松鼠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慌乱地长啸逃窜……
  天又要下雨了。
  一群经历过铁马冰河倥偬岁月的老军人,难得此时有心情来观赏窗含千岭的良辰美景。车厢里坐着时任第二炮兵司令员的李水清、主管工程的副司令员符先辉、总参作战部副部长李旭阁和铁道部的一位副部长等一行军政要员。也许是命运使然,这几位将军当年曾经一起在晋察冀那片古老的热土上噪血抗日,新中国成立不久,又率部踏上抗美援朝的征途,在异国的茫茫雪原上与美国牛仔打了一场大规模的现代战争。时隔二十多年后,历史老人又将他们从各自不同的人生方位上聚集到一起,牵拉着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的战车走向世界。
  一年之内,他们已经是第三次乘坐这列肩负着秘密使命的专列出巡了。专列享受的是国家领导人外出巡视时的待遇,任何站上都可以停靠,沿线的一切行驶的列车都必须为其让道。有时候,他们就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一行人匆匆地在附近的地域踏看一天半日的,谁也说不清他们在做什么,有一位铁道部的副部长专门作陪,足以说明其来头不小。
  矮小瘦弱的李水清将军站起身来,走出软卧包间,徐徐来到伫立在车厢走道凝眸远眺的李旭阁跟前:“旭阁啊,一个人呆在这里在想什么?”
  李旭阁指着车窗外苍苍莽莽的大山,说道:“这几天,我翻了一些地方志,一年之中,这里竟有大半年时间阴雨绵绵,难得见一次太阳,在这一带建设战略导弹阵地,无论是隐蔽还是机动作战,都是一个天然的伪装网。”
  “是啊,一块上苍赐给我们的宝地。”李水清感慨他说,“山体庞大,纵横千里,等高线也很合适,是我们战略导弹部队藏龙卧虎难得的好地方呀!”
  “这次勘察看点回去后,力争能够立项定下来。”
  “我也有同感。虽然到二炮的时间不长,但参与阵地勘点已经好多次了。”李水清倚在车窗旁边,仍不失一位战将的风采说道,“水路、空中、陆上都看过了,比来比去,还是这次看的地方好,它将前几种机动作战的因素都充分考虑进去了,符合小平同志用现代化武器打游击的思想。”
  “不宜再拖了。这是当年总理健在时就确定了的。”李旭阁作为长期在总参谋部分管特种兵建设的高参,非常了解这段已经退色的历史,“过去上了一些项目,这回一铺开,对总体上提高我国战略核力量的威慑能力,确立我国在世界大三角中的大国地位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我一直干的是野战军,带兵打仗靠的就是一个快字,”李水清深有感触地说,“看准了就干,拖泥带水往往要误事。当然,步兵与特种兵不一样,我现在是边干边学呀!”
  “您当过一机部部长,管工业多年,经验很丰富呀。”李旭阁说。
  “那是非常时期,总理点将,赶鸭子上架,外行管内行,不得已而为之。”李水清话题一转,若有所思地说:“所以,邓主席一复出,我就马上写辞职书请求调回军队干老本行。现在参与勘察的同志,对定点方案倾向都比较一致,请你回去后向张爱萍副总长汇报一下,是否开个会最后定下来。”
  李旭阁将军点了点头:“我看就这么办好了。”
  两位先后出任二炮司令员的将军之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命运的链条也在冥冥之中将他们的后半生与二炮部队联系在一起,与这个宏伟的战略导弹工程联系在一起。
  时隔不久。三座门军委会议室。
  位于景山西侧的当年大清王府的正南门,伫立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一壁高高的城墙将护城河边的红尘喧嚣与军机重地的森严隔绝开来。谁也不曾想到,这座外表上并不显眼的朱色官阙,尽管数十年间几易其主,留下过彭德怀、贺龙、粟裕、罗瑞卿等一代名将们的匆匆身影,可是那两只永远凝固在大殿门口的石雕避邪,却像两个经历过铁马金戈岁月的老兵,冷眼静观着飞临在这里的凄风血雨、沧桑世变,默默地注视着中国军方的天空里涌起的历史风云。
  一辆大红旗轿车载着国务院副总理、军委副秘书长、当时的国防科工委主任张爱萍上将缓缓驶进了这座旧王府。宽大的军装包裹着瘦削身躯的张爱萍将军,拄着拐杖,艰难地跨出车门,拖着“文革”期间伤残的腿,出席军方的一个高级秘密会议,最后论证决定战略核导弹阵地的建设问题。他走进会议室,总参作战部、国防科工委和二炮的主要领导同志都纷纷站起来向他敬礼,他也一一与自己所熟悉的部下们握手问好。
  性格狷介、以儒将著称的张爱萍上将,是中国战略核力量建设的功勋之臣,他从50年代末期开始,长期作为聂荣臻元帅的得力干将,主抓国防尖端武器研制和中国战略核力量的建设。
  应该说,从沉寂荒凉的罗布泊爆出的第一声东方巨响,到中国战略导弹不同型号不同系列的火箭家族横空出世,都是他站在第一线督战指挥的。中国军人走向世界的尖端战略武器建设,无不浸透他的心血和操劳。然而,一场殃及整个民族的十年动乱,一夜之间将他贬为囚徒,投进了京城北郊一座用校舍改建的牢狱,身陷囹圄长达五年之久。等1974年再度出山时,俯看日新月异的寰球,老将军的心情再也轻松不起来,这场内乱已经拉大了我们与其他一些核大国本已经缩小了的距离。于是,他以垂暮之年的英雄壮心,重新挑起中国国防尖端事业走向世界的重担。
  老将军从会议桌上的文件里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巡视了大家一眼,各方领导该说的似乎已经说完了,发表的看法和建议已基本趋于一致,就等着他最后拍板,然后正式上报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批准实施。他声音低沉地说:“这个工程孕育时间已经不短了,曾经考虑过各种方案,经过近两年周密细致的调查论证,大家形成了共识,确定了现在这种阵地模式,既可机动,又有坚固的突防能力,我看很好,就这么定了吧。这项工程的实施对于确立中国在世界战略格局中应有的地位也将起到重要作用。”
  张爱萍上将侧过头对与自己坐在一排的李旭阁说:“旭阁呀,你们口去后,马上将会议讨论的情况写成报告,列为专项工程,报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一俟批准,由二炮负责立即组织施工。”
  李旭阁将军非常了解中国战略导弹部队的家底,从这支部队1957年在长辛店由苏军教官培训起,他就参与了建设的全过程。构筑大型战略导弹阵地,可以说是当年主席和总理在世时就定好的盘子,只是由于一场十年内乱,使这项建设的步履变得沉重艰难起来,人为地使我们的步伐远远落伍于外军。他在大脑中迅速搜索已经建成的阵地,加上这次再建的,应该在中华的山山岭岭大漠深处建设多少个发射阵地的数字顿时在他的脑际跳动,凸现出一个清晰的方案。
  一份由总参谋部上报的绝密呈批件,经过张爱萍、叶帅会签后,直送身兼中央政治局常委、党的副主席、军委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三军总参谋长等要职于一身的邓小平同志那宽大而明亮的书案上。
  小平同志戴上老花镜,展读再三,刚毅的脸庞上露出了一缕舒心的笑容。他兴奋地从笔筒里抽出一枝铅笔,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然后用遒劲刚健的字体,欣然写下了同意的字样。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举重若轻地在那份军方红头文件上轻轻地落下历史性的大手笔,一份发往全国十几家省、部委和三总部的国务院、中央军委机密文件十万火急地传了下去。
  列为国家专项的中国战略导弹工程正式启动。
  
  3.天下之事惟此为大
  某大军区。著名的风景胜地。
  冬日的太阳穿透高高的树林,将斑驳的阳光碎片似地撒进静谧无声的疗养山庄。红色的落地窗幄汐,偶尔传来一阵阵潺潺的流水之声。除了几个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偶然走动外,一派寂寥空濛,俨然世外田园景象。可是,只要一瞥高墙深院里的铁丝网,通往密林深处的市道上,伫立着三道荷枪实弹的门岗,就足以说明这座山庄主人的显贵。多年前,这里曾经是毛泽东、林彪外巡时下榻的地方,然而,斯人已逝,人去楼空,只留得几簇白云付与苍烟落照
  身染重病的某大军区司令员,正在这个著名风景区的高级别墅里静养。在“文革”的政治漩涡里九死一生,复出后被委以大军区司令员要职的他,本想在自己的黄昏岁月里再有一番建树,可是动乱年代迫害所致的心脏病,已严重啃噬着他曾经强健的躯体,于是,他不得不放下冗杂的军机要事,住进了疗养胜地,让青山秀水,抚摩那被战争和政治斗争摧残得遍体鳞伤的身心。为此,军区主要负责同志专门给有关部门打招呼,若非紧急军情,一般不要打扰司令员治疗。
  可是,当秘书告诉他,某战略导弹部队的两位军政主官前来汇报工作,询问他见不见时,他毫不犹豫他说:“见,快扶我起来。这是大事情啊,耽误不得!”
  医生想上来劝阻,司令员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地摆了摆手。
  显然,这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与中国战略导弹部队那种特殊缘分。当年,作为陈锡联将军麾下一名副手,他具体参与谋划了第一个战略导弹培训中心——长辛店炮兵教导大队的筹建,为中国的火箭事业培养了第一代人才。后来,在周恩来总理的亲自过问下,他又主持了最早的几个导弹部落群的建设,现在活跃于战略导弹部队的高级军官,大多是他当年的部下。只是,一夜之间刮起的“文革”飓风,使他与这支最现代化的部队分开了,一隔就是十几年的时光。
  从绿色丛林里走出来的某导弹部队司令员张煌、政委李力兢一身厚厚的戎装,与这座繁华城市的格调显得极不协调。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他们步履匆匆地走进会客厅。这时,司令员早已坐在沙发.上等候,在护士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来与他们握手。一见张煌,他顿生一种故友重逢之感,高兴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张副院长,你这个地地道道的工兵设计院长,十几年不见,竟然当上导弹部队的司令员,一路诸侯啦!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为导弹阵地勘点吗?”
  “整整十七年了。”张煌扳着指头说。
  “那时,我们正值盛年,正是甩开膀子干事业的时候,”张煌的话一下子勾起了老司令员对往事的回忆,“十年一觉神州梦。梦醒了,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病弱之躯,苟延残喘。”司令员的话里掺杂着自嘲般的诙谐,说完一阵豪爽的大笑,仿佛那段不堪回首的苦难岁月,在他心里早已经化为一片烟云。
  “我们这次专程来汇报一项战略导弹工程。”李力兢政委连忙叉开了话题。
  “国务院和军委的批件,我已经看了,这是经国大事。我们一定鼎力支持,全面保障。这也是主席和总理当年的夙愿。”司令员停顿了一下,“我现在是病魔缠身,身不由己。明天由政委专门主持会议,听取你们的汇报,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谢谢!司令员康复后,欢迎到我们部队视察指导。”李力兢真诚地邀请。
  “但愿能成行。大型发射阵地,过去我只是在纸上布兵,你们归建二炮后,就再没有去过,很想一睹辉煌。”司令员长叹一声,“可惜这身体……”
  临别时,司令员深情地对两位同行说:“都是老相识了,来这里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尽管提。”他转过头对秘书说,“告诉管理局,二炮的同志在山里很辛苦,要让他们住最好的宾馆,坐最好的车。要是接待不周,我拿他们是问。”
  翌日。某大军区作战会议室。
  军区在家的常委参加了这个涉密程度极高的会议。主管作战训练、后勤供应的副司令员、军区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长一一到会,议题只有一个,就是请从大山深处来的二炮部队的领导同志汇报那项天字第一号国防工程的准备、配署情况。会议由军区党委书记、第一政委亲自主持。张煌、李力兢两位将军介绍完后,军区第一政委环顾左右:“这项工程的重要性,不用说大家都很清楚,事关国威军威,更连着中国的大国地位。尽管不是我们主办,但作为代供战区,军区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与司令员商量过了,由第一副司令员具体负责,要全力以赴,凡二炮部队要求解决的问题,答复不能过夜,咱丑话说在前头,军中无戏言,此项工程可是在邓副主席那里挂了号的,谁耽搁了事情,板子就打在谁的身上。”
  散会后,这位老红军出身、1955年授中将衔的军区第一政委,右手扶着李力兢政委的后背,缓步送他们走出大楼,边走边说:“力兢啊,我们都是老战友了,客气话就不说了。你的担子不轻呀,施工展开后,有什么困难,直接给我打电话。”
  “有老部长撑腰,我们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李力兢将军没有想到,当年在晋察冀军区当过自己的宣传部长,手把手地为自己修改文章,将他培养成为一名战地军事记者的老领导,时隔多年后,又成为自己战区里的最高军事长官。
  走到办公大楼前的雨檐下,李力兢向老首长行军礼告别,然后真挚地说:“老部长,你虽不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但也不能代而不管,我们有个要求,今年能否拨冗到部队看看,检查一下卑职是否辜负了你当年的厚爱。”
  “你别激将,你们现在是在我的防区之内,于公于私,我都该去看看。”军区第一政委朗朗地笑着说,“今年的行程安排得太满,是去不了啰,明年五月如何?”
  “一言为定!”
  “一定!”
  然而,军区第一政委的诺言,最终未能兑现。来年初春,他突然一病不起,过早地离开他和他的战友们用鲜血换来的赤热的世界。
  每每谈及此,已进入垂暮之年的李力兢政委眼里就噙满遗憾的泪花。
  数月后,C省省会。
  李力兢政委前脚刚踏上站台,省委办公厅秘书长带的接站的小车早已经等候在月台上。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拜会部队驻地省委和政府的最高父母官。眼下,数万官兵进山,施工已经全面展开,但是,部队的吃菜、吃粮,工程的征地,修筑地下洞库用的木材、水泥等一大批问题仍未最终解决,而这一切都得依赖省里协调解决。于是,他带上几名工作人员从本省最边远的穷乡僻壤匆匆赶来了。
  大红旗轿车由警车开道,几经辗转,驶入了一座树木森森、蓝天碧水的幽静庭院。他下车一看,乃是本省最高级的宾馆,专供中央主要领导同志巡视时下榻的寓所。接下来的情形更让他惊诧不已,省委秘书长引领他走进的房间,竟然是毛主席多次住过的豪华套房。如此殊荣,足以佐证省委、省政府对他属下这支特种部队以及这项国防军事工程的重视。
  秘书长临走时,告诉他们:“晚饭后,请别出去,省委第一书记和省长要来拜访。”
  黄昏悄悄地来临了。
  一抹残阳斜照在古老的枫树上,波光粼粼的湖面,落霞与孤骛齐飞,远天与碧水一色,一派如诗如画的古意。李力兢独自伫立在阳台上,俯看水天景色,一种悠悠情思涌上心头。遥想当年,风烛残年的伟人毛泽东,就孤零零地独坐在这阳台上,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自然也没有能够真正读懂他的人。老人家只好与山水自然亲近,与历史会晤。一个人直面万里悲秋,当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呢?
  李力兢又想到了自己,无论人生经历,还是为官之道,此刻他都处在巅峰上。这位1941年从故乡的大青河边参加抗日队伍的小八路,刚到知天命之年,却已经有着近十年军职干部的履历,在漫漫的四十载军旅生涯中,他从冀中军区十分区的一名宣传队员成长为宣传干事,战地记者,秘书处长。建国后,出任公安军党委办公室主任,直接在一代风云人物罗瑞卿、谢富治、李天焕将军麾下工作,他的人格、气质、秉性、风度无不显出老一代革命家影响和熏陶的烙印。他的性格之中既有燕赵大地的铁骨义胆,又渗透了马背上成才的学者型将军的从容大气。他能文善武,军政主官轮流干过,又多次指挥过导弹发射,留下一方政绩和很好的口碑,这在战略导弹部队中也并不多见。许多熟悉他的人都认为他前途无量,决不至在省军级的岗位上就划下仕途的最后句号。当然,要说不可预测的变数,或许就是他二十二年作高级幕僚生涯,运筹于帷幄之中,走动于高层之间,知道的内幕太多,了解的宫阁事情太深,这既是一些人从此吉星高照、飞黄腾达的资本,也是宦海沉浮,鲸吞过多少英雄好汉的漩涡与黑洞。当然,此时事业如日中天的李力兢并未预感到官场的凶险和变幻莫测。
  天色渐渐地黯淡下来。他将自己的目光和冥思从远天里收了回来。这时,客人来了。他迎了出去。
  省委第一书记是土改干部出身,脸色黧黑,浑身上下流溢着醇厚的泥土气息。他操着家乡话说:“欢迎,欢迎。有你们这一支尖端部队驻防本省,是几千万父老乡亲的光荣和骄傲,有什么事情需要省委和政府做的,只管说。”
  “我这次来,就是给两位父母官找麻烦来了。”李力兢说话火候把握得非常得体。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省长原本也是南下的老八路,当年曾经与李力兢政委同在冀中平原的青纱帐里打过鬼子,虽说做地方工作多年,仍然透射着军人的干练:“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的文件已经到了,军机大事,怠慢不得,说说看,需要省里急办哪些事情。”
  李力兢一一历数了部队进场后,在征地、军事禁区安全、吃菜、买粮、施工保障等方面的困难。
  省委第一书记沉默了一下,然后拍板说:“我看这样吧,明天上午由省长专门召集办公会,专题给你们解决。”
  “同意,今晚回去后,我马上就去布置。”省长爽快地点了点头。
  临别时,省委第一书记攥紧李力兢政委的手,诚恳地说:“非常对不起,你们在山沟里那么辛苦,本来嘛,我和省长要宴请你的,以尽地主之谊。你瞧!”他指了指房子那边,“隔壁就住着中央工作组的同志,专门来检查吃喝风的。客就不请了,我交待宾馆多加两个菜,搞好你们的生活。照顾不周,请多多包涵。”
  李力兢微微一笑,感激地说:“安排住主席的别墅,我已经诚惶诚恐。”
  “说客气话呀!中国有多少支像你们这样最现代化的部队,当然是要最上等的贵宾招待。”省委第一书记打趣地说。
  三人相视而笑。
  次日上午,省长办公会如期举行。省计委主任、省府秘书长、公安厅长、粮食厅长、物资局长、林业厅长等有关的十几个厅局的领导纷纷与会,按照导弹部队的要求。省长一一列出来给予解决,规定了落实时限、确定了具体承办人员、联系电话。三个小时,所有军方提出的问题全部有了着落。
  会议结束时,政府秘书长当着李力兢政委的面,感慨地说:“这么多的棘手问题一点也不推倭扯皮,三个小时结束战斗,在我们省里可是头一回呀。”
  省长嘿嘿一笑:“天下之事,惟此为大,谁敢儿戏?!”
  
  
  第二章 英雄之旅的“滑铁卢”
  
  4.偶然发现了一个“通天”大事故
  春节快要到了。过了年后,部队准备召开一个工程施工现场会议,张余亭一到任,主管工程的副参谋长李钟武就交待他,带上几个技术人员到每个施工点上跑一跑,进行年终安全质量大检查,为下一步召开会议准备第一手材料。接受任务后,张余亭叫上自己所熟悉的年轻工程师时传礼便匆匆上路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再当多大官也不会摆谱,因为岁月的磨难使他更能体谅人世间的炎凉冷暖。几年前,刚摆升老三团工程股长的张余亭去二营检查工作,恰巧时传礼从司令部工程处下来代职锻炼当副营长,为一项具体的施工流程,两个脾气火爆的山东老乡为此干了一架。不打不相识一吵倒好了,不仅在吵的过程中了解了对方的人品、学识和素质底蕴,也使他们在今后的岁月里互相欣赏和倾慕,最终被一根命运之绳拴到了一起,于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业。
  破旧的面包车在南国雨林里的蜷曲山道上颠簸,窗外一会儿是白云绦绕的峰峦,一会儿又是古树参天的丘壑幽谷。张余亭坐在面包车的前座上,看着这种自然景观的升降沉浮,冥冥之中仿佛觉得这就是一个人生命苦旅的真实写照。
  这时候的张余亭正处于命运的谷底。
  人生如戏。从一个最初的起点出发,经历了五年苦干死干的风雨历程之后,又重新轮回到最初的起点上来了,回到了自己到先行营执掌先锋印之前的工程处里来,所不同的是当初下去时是副营职参谋,而现在已经晋升为副处长了。对张余亭来说,他的每一步擢升,似乎都是经历了一场血肉磨难后才凸露出水面的。
  1983年初,从先行营副营长提升为老三团司令部正营职工程股长,正值全军干部提拔冻结,实在是用人之际,当二炮德高望重的老政委刘立封来部队视察时,部队领导专门把他作为一个问题提了出来。刘政委伸出了一个指头,对李力兢政委说:
  “我只带来了一个指标,记住,下不为例……”
  一个指标就解决他的工程股长职务问题,足以说明他在领导心目中的分量。
  1984年秋天,提他当老三团参谋长时,随着整党和政治的升温,磨难又来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在自己命运的天空里始终游荡着一团黑色的阴霾,那就是,“文革”期间他当了几天“学生王”。
  组织上很慎重,经过大量的调查,确信他没有任何问题,决定派个人到他的山东老家再最后核实一次。由于工程任务很重,别的干部又抽不开身,就找了老三团一个被挂起来在营部当管理员的干部去跑一趟。这位伙计说得一口典型的南方土话,与北方同志本来交流起来就很困难,而且他又急于借出差之便,与妻子鹊桥相会。一听县委组织部门的人说,没有必要写什么证明,就匆匆给部队拍了一封“地方不愿出证明”的电报,然后匆匆地离去了。
  如此一封薄薄的电报分量却是沉甸甸的,事情也由此开始变调了。张余亭为此多坐了半年多冷板凳。
  新任政委马捷将军是一位从部队里土生土长起来的老八路。或许是因为四十多载军旅生涯大多数时间是与基层官兵泡在一起,深诸下层军官的疾苦,他绝不是那种只会口头操练而不愿真正为官兵们实实在在办点事情的人,而是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之人。当然后来他也为自己的肝胆仗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张余亭的提拔使用上,与其说他是在兑现与老司令员张煌分别时的承诺,倒不如说他是要在自己的麾下聚集一批吃得大苦受过大难的干将。每一位明白的领导人都清楚,如果自己族旗之下,尽是一批唯唯诺诺阿谀奉承的庸庸碌碌之辈,甚至不离你左右的尽是一群专长阴谋算计的小人时,你的事业已经走到尽头了。历史上的开明之主贤达之士哪一个的帷幄里不是战将如云谋士三千,借着这些谋臣帅才才成就了千秋帝业拓展了一方政绩。
  未等上级指示,马捷已经先声夺人地将张余亭放到了老三团参谋长的位置上了。理由非常简单,副团职干部的任命是在我的权限之内的,用不着请示。先斩后奏,办过了之后再报告上级。从某种意义上这并不需要太多的勇气,但却需要比天地宽的公心。
  一个句号就这么画圆了。机关不再追问,好在从此中国也不再搞政治运动了。但是,部队领导准备直接提拔张余亭当团长的动议也只好搁浅了。根据整个工程需要,他又调回机关来当了工程处的一名副处长。
  年终质量安全大检查的范围连绵数千余里地。
  他们先从老三团的工区开始。他非常了解这支部队,从越南丛林凯旋后,一直默默无闻地在原始森林中从事战略导弹阵地施工,担负了大量的主体工作任务,在中国战略导弹部队里创造了许多个第一名。他没有任何感情上的偏袒,检查的结果工程质量几乎无可挑剔。
  进入当年血溅朝鲜汉江的大功团防区时,他的心情就像天空中飞扬的白雪一样骤然之间降到了零度以下。从一只脚踏进魔鬼谷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这支英雄之旅自从那次七死八伤的大事故和泥石流冲击之后,已经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了。中午开饭时,连检查组吃饭的碗居然都找不着。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个连自己的一日生活都打理不好的团队,能指望他们在这一个浩大的工程上有所作为吗?窥一斑可以见全豹。当他们进入主坑道检查时,展现在视野里的是施工现场一片狼藉,工程管理十分混乱,主坑道地平欠挖竟然达到了一点八米,而且拱顶已经被复好,将来降地平时势必造成更大的难度。当时张余亭自然没有想到,半年后他出任这个团的团长,这里的一切都要由他和时传礼来重新收拾旧山河。
  失望的情绪不断攫住他的心。走出魔鬼谷,张余亭窝了一肚子火,碍于大功团的团长邹德堂曾经当过自己的上级,他没有发作。晚上,团里请他们吃饭时,喝几口五加白御寒,一向豪饮的他抿了几口就不胜酒力,酩酊大醉了。
  就在这时,大功团的主攻营三营的发射阵地滑模后,配零层的模板时,发现与排烟道错位,对不上了。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打到了部队司令部,请求技术支援。因为电话联系不畅,主管工程的李钟武副参谋长让一位在县里协调输变电线路的工程师,想法子通知张余亭一行去全权处理。
  第二天上午。深冬时节的冻雨在半山腰上挂了一树树一簇簇晶莹剔透、冰肌玉骨般的美丽树挂,天空中断断续续撒落着绵绵细雨,飘零于洼地沼泽之中的落叶已经开始腐烂,给已经停工的杂乱阵地增添了几许萧瑟之感。张余亭和时传礼驱车抵达工地,两人一分工,他检查地下洞库,时传礼到发射阵地里查看实情。
  一个小时后,当张余亭走出来准备与时传礼会合时,只听性情刚强眼睛里容不得半点砂子的时传礼站在阵地边上大发雷霆,脸涨得红到了脖根,每句话都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团里、营里和连队的领导都干什么吃的,没有一点责任心,干成今天这个样子,实在让人惨不忍睹啊。你们搞成什么玩艺呀,我看这不是在干国防军事工程。说重一点是在犯罪!”
  张余亭深知时传礼的倔脾气,怕他说话把不住门,与团里的关系搞僵了,连忙上前劝住:“传礼,到底咋回事?我去看看。”
  “还看个屁,简直就是一块豆腐渣!”时传礼仍然愤愤地说。
  张余亭下到井底一看,自己也不禁傻眼了。刚刚滑模完的井壁上钢筋突兀横在上边,凸一块,四一片的,更令人担忧的是许多地方没有捣固实在,马蜂窝状的孔隙比比皆是,有的混凝土缝里竟挟着麻袋编织袋甚至木板,而且中心轴与水平面偏离了一百八十多毫米……
  显然,这是一个质量严重不合格的歪脖子工程。
  驱车回机关的路上,张余亭心情沉重,缄默不语。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一项在中南海里挂了号的宏大的军事战略工程,一日事故真相披露,要把天捅破的……
  5.张爱萍上将在一封告状信上写下措辞严厉的批示
  张余亭前脚回到部队机关,主管工程的几位领导接踵而来了。
  刚从另一个导弹群落调来这里加强工程领导工作的副司令员陈景年,步履匆匆地走进张余亭的办公室。这位长得像当年《霓虹灯下的哨兵》赵大大那样黑不溜秋的黑脸司令官,曾经作为工程兵的营长、团长,参与了中央军事首脑工程和首都国际机场建设,能征善战的威名远扬。见到张余亭后,他一改平日的诙谐幽默,脸色沉郁地问:“余亭啊,你们司令部的几个头给我汇报了,说大功团三营的工程质量非常糟糕,我新来乍到不摸底,你实话实说,到底咋样?”
  “惨不忍睹,我看非炸掉重来不可。”从工地现场检查回来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张余亭今天终于亮出了自己的观点。
  “哦!有如此严重!”陈景年也不禁吃了一惊。
  “军中无戏言。我岂敢信口雌黄。”
  “看来,我得到现场去看一看了。”
  陈景年从三营的工区回来,本来就黝黑的脸庞气得一片紫黑,在部队的工程会议上,他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操着纯正的大连话骂娘:“妈那巴子,我干了大辈子工程兵,没见过这样干活的。不是吓唬人,这是对国家和人民犯罪呀!不信大家走着瞧,这一回非得有人上军事法庭不可,”
  黑脸司令官的话语,顿时将整个部队的气氛搅得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新到任不久的司令员邹永钊将军到现场看了。
  几年来又当政委又苦苦撑着部队全局工作的马捷政委也到三营工地巡视。
  1月25日、2月8日,部队党委以电话和绝密电报的形式向二炮司令部了程部紧急汇报了三营阵地工程出现特大质量事故的情况。
  ……
  几天后,一个由北京二炮机关和工程设计院有关人员组成的专家调查组,十万火急地奔赴南方绿色大莽林。
  二炮司令员李旭阁中将是从某导弹部队一位来开会的副政委高同声口中,得知三营工地发生特大质量事故的。他立即打电话询问主管工程的业务部门,为什么迟迟不报告情况,属下毕恭毕敬地回答,正在派工作组前去查明情况。
  三天之后,李旭阁司令员、刘立封政委率机关四大部的领导,赶往导弹集群现场办公,把三营的质量事故作为这次现场解决问题的重点。
  现实远远比想象要严重得多。
  李旭阁司令员率领机关大部领导顺着陡峭的楼梯,在发射阵地里一层一层地往下看,触目惊心的施工场面一一在老将军视野里展现:已经成型的阵地里大面积的混凝土严重出现了漏灌、漏捣、露筋、酥松现象,混凝土被复的质量和整体性不符合设计要求,一些重要部位没有按照设计编筋,竖向编得多,而水平却编得少,以后无法安装使用,尤其是尺寸发生了偏差,最大的差额竟然达到182毫米。
  回到基地机关,平时不苟言笑的李旭阁司令员脸色更显得沉郁,现场勘察的结果远远比当时在机关预想的要可怕得多,汇报开始时,不少主管工程的人员预感到司令员要发火,悄悄地坐到后排去了。一向颇有大将风度处险不惊的李司令员这次禁不住怒发冲冠,当工程部门的同志向他汇报事故的经过时,他拍案而起,大声地责问:“作为具体主管工程的业务部门,你们当时都干什么去了?一个共产党人的责任心到哪里去了?嗯?!”
  面对将军的质问,许多工程负责人羞愧得低下了头。
  但是,在这个歪脖子工程的处理上,很快就出现了迥然不同的两种意见。部队不少领导同志从维护部队积极性的角度,提出以修补为主的方案,而机关来的同志则异口同声地赞成炸毁推倒重来。
  李旭阁司令员从下到底部那一刻起,就已经下了炸掉重铸的决心。为了使自己的决策更科学更使人信服,他对身边的同志说:“立即打电话叫工程设计所总工程师周兆合从北京赶过来,再认真地组织一次专家论证。”
  周兆合一下子成了战略导弹部队将军们最终决策时一个举足轻重的砝码。
  周兆合,留苏博士,主持过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塔架的基座主体、酒泉卫星基地最大的发射塔架的基础等特种工程。作为这个重大军事工程的总工,周兆合的意见无疑在首长的心目中有着相当分量。
  周兆合千里迢迢赶到南国雨林,与先期到达进行调查的李顺发等工程专家沟通交流了看法,并用比较先进的测量混凝土强度的回弹仪一个点一个点进行了试验。结果令他大失所望——50%的部位没有达到设计要求,不少重要部位的混凝土强度竟然远远达不到设计标准,显然这是一个不合格的报废工程。
  在最后决定是否拆除的会议上,周兆合用铁一般的数据,断然否定了局部修补的方案,在列举了大量的科学论据后,他颇带感情色彩他说:“请各位领导同志们注意,我们这个地下军事工程进入战时最先面临的威胁,是敌国首次核袭击,如此抗力,在第一个波次的核打击面前就会灰飞烟灭,变成一片废墟。我们不能花那么多钱向国家交一个次品工程,让后人来吞噬一枚我们种下的苦果。因此专家组的一致意见是,这个经不住打仗考验的地下军事工程必须拆掉重建。”
  李旭阁将军满意地朝他点了点头。
  炸掉重建似乎已经成为上下一致的共识。
  可是,就在3月26日,一封文笔流畅、情采飞扬的匿名信从大山腹地深处飞向首都北京,落到了中央军委副秘书长、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长张爱萍上将宽敞的书案上。
  这封群众来信在历数了上边提到的三营军事工程出现的那些质量事故后,还对工作组正在调查中的有关责任人和团里主要领导进行了一个透明度非常高的大曝光,以不吐不快甚至掺杂着泄私愤的口吻,向军委首长反映了这个过去的英雄团队在诸如思想工作、作风纪律、行政管理以及领导不团结等方方面面存在的问题,并从违犯军纪国法的角度提出要对这些当事人进行法律上的追究。来信署名“辛向党”,显然是个谐音。
  张爱萍副总理看过后,心中自然是大为不悦。作为一位数十载春秋为中国高科技部队的现代化建设呕心沥血的老将军,决不能容忍自己所主管的军兵种出现如此误国之事,他在这封群众来信上左右两边写下了重要批示:“请尚昆、得志、秋里、学智阅后转二炮,如若此件所说,哪有一点像是我们这支人民军队所干的事情,干部的事业心、责任心竟麻木到了如此地步。请二炮认真查处,吸取经验教训,搞好后续工程。对玩忽职守造成这次重大工程事故的有关责任人,决不能迁就姑息,要绳之以国法军纪。”
  经过中央军委副主席、军委秘书长杨尚昆、总参谋长杨得志。总政主任余秋里和总后勤部长洪学智等中国军方高级领导人阅后画圈的信件很快转到了二炮。无形之中给二炮首长、机关和部队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其实就是没有这封匿名信,二炮党委调查完事故的真相后也必然会向军委作出正式报告,但是这封群众来信提前披露,无疑打乱了当时的二炮领导机关工作的部署阵脚,使问题的查处更趋于复杂化。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三营发射阵地工程质量事故的处理开始变调了,大功团全体官兵从心理和名誉上都被推上了军事审判台……
  
  6.血战汉江的大功团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某大军区检察院和法院的军事执法官们携带着北京中央军委统帅部的“尚方宝剑”,奔向绿色丛林中的战略导弹部落。他们此行的目的,说白了就是手持军中的“尚方宝剑”,去这支中国最现代化的战略导弹部队遣人法办的。
  一个功勋卓著拥有过辉煌昨天的英雄团队,转眼之间被置于耻辱的祭坛上。许多官兵从心理上接受不了这个残酷坚硬的现实。
  仰首问天,他们感到无颜面对团队的先辈。这个当年由东野警卫师组建的英雄之旅,在辽阳南三里庄举起战旗不久,就跟随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在异国的皑皑雪野上,担负了从朝鲜外板桥到新溪八百多华里的空防、警戒和护路任务,创造了用步枪击落美军飞机多架,擒获美国空军上校领航员马克罗劳的辉煌战绩,尤其是在五次战役中,作为总预备队之一,血溅汉江,威震美八军,成为声名显赫英雄之旅。归国后,调防辽东半岛,多次在反登陆的作战中重创国民党军队,击沉敌炮艇一艘,俘获敌中校大队长一名。从60年代初开始,奉命转入工程兵系列,参与了中国第一座卫星基地、第一个战略导弹发射阵地的建设,屡建战功。
  70年代末期,迁徙大莽林后,导弹部队的领导同志对这支具有光荣历史的英雄团队寄予厚望,将这项宏伟的军事工程中最艰巨也是最辉煌的任务赋予他们,意在让他们再展当年激战汉江的雄姿。
  殊不知,这支部队已经有将近十年不施工,第一记开山炮就在魔鬼谷里打瞎了,落个七死八伤的悲惨大结局。紧接着那捣碎了地壳的泥石流又劈头盖脸地向他们涌来,整整持续了三载春秋才逃出劫难。
  从魔鬼谷撤出来的三营,刚建第一座导弹阵地,再次失利,闯下了个通天大祸。团队建设从此跌到历史的低谷……
  其实官兵们心里非常明白,人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没有一个强大的敌人能够真正将自己打倒,战争年代如此,和平时期亦然。一座高巍的堤坝往往是从内部腐烂开始决口的,一个单位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代江山,走向衰落甚至最后为自身掘墓的往往是他们自己。
  大功团的衰势在没有迁移之前就已经开始了。首先是内部向心力的疲软和涣散。团队中以河南人和湖北人为主体的两帮人马,展开了不见兵戈剑朝、风霜血雨的明争暗斗,团长范永柱来自中州大地,尽管他有做好工作的愿望,且并不乏工作魄力,但是性格上的缺陷,使他不免有偏袒河南籍军官之嫌,而位列团一级领导位置上的一群湖北佬们也决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乎,两个地域群族在绿色军营里展开了一场斗智斗勇斗心计甚至是斗卑鄙的灵魂之战。其结果是既没有永远的胜利者,也没有真正的失败者,而团队的官兵却成为散沙一盘……
  军事检查官们经过调查发现,这个团队军官的事业心已经丧失到了怵目惊心的地步。三营的导弹阵地浇铸工程是从去年深秋时节开始的,但是,一个营的干部在位率居然不到一半,请假外出通假不归的没有人管,即使有连营干部在家,也很少有军官上工地,只凭着几个老兵带着刚下连队的新兵在工地上干活。数九寒冬,士兵们的劳保条件又差,穿着破旧的棉衣,脚下的胶鞋早已经被雪水浸湿了,脚冻得一片红肿。九连在洞库底下担负浇灌水泥浆的主攻任务,而八连则在上边配属拌合水泥和准备石料,由于没有干部带班,上边的士兵想休息时,就将一块石头往流水泥浆的管道里一填,导流管被堵死了,下边的八连官兵只好停下工来,在狭窄的管道里慢慢清理,有时一停就是一两个小时,不仅导致怠工,就连一刻也不能停止浇铸的混凝土也会由于时断时续而造成被复面出现麻点和漏捣现象。
  三营营长郭秋山,此时正沉浸在携发射阵地建设的硕果,晋升大功团司令部参谋长的喜悦和激动之中。他并未意识到一场通天的大事故已经降临。
  郭秋山,河南省城固县人,1969年入伍。这个农家子弟,从踏进军营的门槛那天起,最大的心愿就是通过军队这块绿色的跳板,跃出“农门”,与世世代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辈们的农耕生活彻底告别,然后将媳妇随军进城,使自己的后代永远拥有一张城里人的绿卡。应该说,从一名新兵成长为一名军官的那段岁月里,他确实是以一个农家子弟的纯朴善良加上部队多年的教育培养的政治觉悟,苦干实干,在一个威名远扬的团队里脱颖而出,赢得各级领导和下属的好感和敬重。但是,随着官爵地位的一天天攀升,那种积淀于心底的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原始冲动渐渐演化为一种祸列的欲望.干是.流淌在一个农民儿子血脉里的朴实和良知被官场上的酸雨一天天腐蚀风化,而农民式的狡黠和短视却渐渐地癌变成一种人格的不健全。当他把人生奋斗的标尺定在了一个更高更远的官位上时,过去那种靠苦干实于来论功行赏的做法似乎有些幼稚可笑,凭借阿谀奉承报喜藏忧甚至是杀鸡取蛋来凸现一番政绩,以便自己跻身官场,则成了他上下求索日思夜虑的最终目的。因此,郭营长的心思和精力并没有全部投入战略导弹工地,虽说也去工地上检查指挥,但是,士兵们干得怎样,工程质量如何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在他看来,时间和速度是第一位的,只要卡在预定的时间里完成任务,三营就夺了提前超额完成地下国防工程的金牌了。而他呢,既然团参谋长的任命已经下来了,完全可以挟胜利果实堂而皇之脚下生风地走马上任,说不定还得做好下一步当团长的精神准备。
  抑或正是看透了他这种心态,营里有的干部对此采取了一种消极甚至是不配合的态度,更有甚者,还不时地为郭秋山添一点乱,等待着看他的好戏。恰好这时郭的那位随军不久的夫人已随着丈夫的升迁而学会了颐指气使,不时地从驻县城的团部机关一个接一个地打来电话让他出山陪着她去医院看牙,郭秋山居然不请示报告,撂下营里数百号正在进行紧张的导弹洞库被复工作的人马,为一己之私出山。而在他外出一周多的时间里,营里的领导几乎没有人到工地上巡视片刻,一场通天大事故就这样酿成了……
  在大量确凿的事实面前,军事检查官们确信工程团总工程师粟立实、三营营长郭秋山犯有严重的渎职罪,为了更快、更准地查清案情,决定对这两个人实施“监视居住”,说白一点就是软禁到一个偏僻之地,由荷枪实弹的卫兵看管审查。
  司法执行在子夜时分进行。
  当郭秋山被通知离开自己的小家到一个偏僻之地去交待自己的问题时,从甜梦中惊醒的妻子和孩子禁不住嘤嘤哭泣。
  团里的几位家属都没有劝住郭秋山妻子一夜的哭声……
  一个军嫂悲痛欲绝的哭泣划破了沉寂的军营夜空,也深深震撼了全团官兵的心灵。
  当呼啸的警车载着团参谋长和总工驶向囚禁之地时,三营参与导弹阵地施工的主攻八连和九连的连、排干部也被纷纷停职检查,上级工作组一个接一个地找他们谈话,军区检查院和法院的同志也不断来提取证词,一时间,军营的天空悬挂着一柄达摩克利斯剑。
  面对大山腹地导弹阵地上的歪脖子工程,面对团参谋长和总工被推上了军事法庭的审判台,曾经创造过历史辉煌的大功团的官兵们不得不低下英雄的头颅,他们一个个在们心自问,是谁铸造了这一灾难性的悲剧?!是谁使这一支英雄之旅走向了命运的“滑铁卢”?!
  
  
  7.二炮党委会议延续到深夜
  中国战略导弹部队首脑机关。繁忙了一天的办公大楼静谧下来。几个大部机关的工作人员坐着班车浩浩荡荡地回城里的家属区去了。可是,在这支东方劲旅最核心的指挥中枢的常委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椭圆形会议桌前,几位从抗日战争走过来的老将军军姿笔挺地端坐在那里,静听机关主管部门和工程专家们对歪脖子军事工程以及渎职人员处置情况的汇报。
  司令员李旭阁中将、政委刘立封中将坐在会议室坐东向西的中间位置上,左右两旁和对面坐着他们的军政副职以及机关四大部的领导同志。大屏幕上的灯光已经黯然下来,关于工程废墟的处理意见,该说的专家们已经讲完了,只等着首长们最后拍板定夺。
  李旭阁将军从宽大的靠背扶手椅上站了起来,在会议室里踱了几步,然后双手扶着高靠背椅子,专心地听副手们的发言。其实,大家的意见早已趋向一致,在3月份现场办公时,就已经下了决断,歪脖子工程炸掉重新浇铸。只是如何拆除,拆了后由谁来重新浇铸,工程专家们提出具体实施方案后,最后还得由二炮常委拍板决定,以体现集体领导科学决策的民主程序。
  “我先来表个态吧!”从第一任工程主管副司令员符先辉将军手中接过总指挥接力棒的副司令员郑惕将军,见工程专家和主管业务部门的同志已经讲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尽管自己刚刚接手工程不久,就发生了这样一件通天的大事故,从时间上也没有多少必然的联系,但是,这位当年铁道游击队的最后一任政委,声名威震鲁南微山湖地区的老八路绝不是一个争功诿过的人。他清了清嗓子,操着几十年军旅生涯走南闯北已变了调的山东临沂话说道:“尽管我接手这项规模宏大的导弹工程时间不长,但是,出了这么大的工程质量事故,作为分管工程的副司令员,我有失察之责,在今天的二炮常委会上,我先作一个口头检讨,不日之后,我将向二炮党委和中央军委作出正式的书面检查。”
  “老郑啊,大可不必嘛!”李旭阁将军摆了摆手,他为自己副手的真诚所感动,“你接管工程时间不长,责不在你。从领导的角度讲,我们大家都有责任,尤其是我和刘政委两位主要领导更不能例外。”
  其他常委也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
  郑惕将军一阵眼热,激动他说:“感谢各位对我的信任和理解,毕竟我是分管首长,难辞其咎。说句大实话,我对工程是个门外汉,分管这项工作常常感到力不从心。但我的态度还是那句老话:‘边学边干’,战争年代如此,现在到了高级领导岗位上更是这样,当然要在短期内成为内行已是不现实喽。说到具体工作,主要依靠业务部门同志,他们提出方案,我点头拍板,以期弥补我们知识上、科学决策上的缺陷。对这个事故的处置意见,工程部门和设计所的专家们谈得很充分了,从理论、实践上都立得住,我认为可行。”
  “炸掉重来这个决心,3月份在部队现场办公时就下了。”李旭阁司令员重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说道,“当然,部队有不同的意见,认为修修补补也同样可以用,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尽量想把责任和损失减少到最小的限度。可是,这是国防军事工程,事关军威国威,我们不能做历史的罪人,如果留下一个半拉子工程,一旦核战争袭来将贻害子孙后代,到那时,我们这些老家伙在九泉之下见到了主席和总理将会无颜以对、饮恨不已。现在这个处置方案经过工程专家的多次论证和现场实验,实施静态爆破和整块切割,既不会损伤已经灌铸好的井壁,又能加快作业进度,不至于耽误发射阵地的竣工时间。”
  “既然大家都没有不同意见,就这么敲定了。”主持会议的二炮党委第一书记、政委刘立封中将最后说道,“我看还是由这个老团队来干,挫折和坎坷对他们来说只是暂时的,相信他们会从这块废墟中汲取血的教训,重新爬起来,再振雄风。”
  夜色缓缓地吞没了西山之巅最后一抹晚霞,仲夏之夜的溽热弥漫在天地之间。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但是,党委会议室似乎还没有散会的迹象,独坐在一旁做记录的秘书不时地看了看墙上摆动的挂钟,站起身走过去提醒主持会议的刘立封政委,是否体会明天再议。老刘政委看了看腕上的表,就剩下最后一个议题了,明天政治部工作组就要携会议的决定奔赴导弹部队,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敲定下来。
  会议最后的议题是对事故责任人的刑事处理和团队班子的改组问题。
  一说到对人的处理,会议的气氛顿时显得肃穆和凝重起来。这些老军人都经历过共和国政治运动的风风雨雨,人生的命运曾经辉煌过也黯然过,因此一涉及到对人的处理,都显得格外的慎重,绝不会因为自己居庙堂之高万人之上就随便运用手中的权力。其实,这些在战争的血雨里滚过的老首长,往往对自己的属下关怀备至绝无一点架子,“钦定”小人物的命运时也总是设身处地为他们的今后甚至家人的荣辱着想,而决不像那些一夜之间靠运气财气仙气暴发起来的人,仕途上一路顺风没有经历过一点痛苦和磨难,一朝权柄在握得志便猖狂,时时处处张扬着虎气神气和霸气,听不进一句逆耳之言,左右起苍生的命运来则全然把人视为草芥。
  政治部主任隋永举中将率先引出了话题,他那简洁的富于逻辑性讲话常常让机关的干事们叹为观止:“军区检察院对这起重大事故的处理意见已经报来了,他们经过大量的调查确认,除团总工程师粟立实因渎职罪须送交军事法院,绳之以国法外,其他涉案人员可由二炮按党纪军纪处理。”
  “应该说,这是一个上下都满意的结果。”刘立封政委舒了一口气,“军区办案的同志已经充分照顾到二炮的难处。”
  “要向部队讲清楚,并不是我们非得判一个才好向军委领导交差,”李旭阁将军接过话茬说道,“广大官兵常年累月在深山峡谷里施工,自然环境恶劣,生活很苦,这一点,我们是非常清楚的。二炮领导的本意,就是要通过对这次事故的处理,让坏事变成好事,使工程部队以及所有二炮部队从中汲取教训,提高部队的整体素质,强化质量意识,优质高效地完成好战略导弹阵地工程建设,向祖国和人民交一份合格的答卷,这就是我们的初衷。”
  “我看,二炮首长、部队的领导要定期深入到这个团去,重点帮他们。”刘立封政委庄重地说,“现在这个团的领导班子要换人,政治部工作组要马上下去,迅速拿出调整方案。”
  “赞成!”李旭阁司令员挥了挥手说,“人生不可能永远过五关,也会有走麦城的时候。一个人尚且如此,一个团队亦然。我相信这个老团不会因为这一个大事故,栽了跟头就一蹶不振。只要把领导班子调整好,将广大官兵从重大事故的阴影中解放出来,总结经验,振作精神,重整旗鼓,他们将会重新步入二炮先进团队的行列。”
  二炮常委会一直开到深夜。随着讨论问题的深入,一个帮助大功团重新崛起的方案和措施出台了。当这群老将军们步出党委会议室时,夏夜的晚风徐徐拂来,吹去了白天的暑热和烦躁。
  一个帮助大功团走出命运的“滑铁卢”的拯救工程即将全面启动。
  
  8.走上军事法庭的第一位总工程师
  
  
  (悲剧人物之一)
  粟立实第一个站到了军事法院的被告席上。
  因为这次大事故涉及到中国军方的核心机密,所以审判是在一种秘密状况下进行的,不允许公开旁听,只有一些重要部门的负责人和证人到场。在头戴钢盔全副武装卫兵的押送下,粟立实走进了军事法庭。从踏进审判庭的门槛起,他就一直耷拉着头。一生小心翼翼从不冒犯别人的他此时才预感到,一旦站到被告席上,他的二十六年军旅生涯和美好前程就画下一个黑色的句号。
  粟立实,湖南人,1961年高中毕业后投身军旅,后考人工程兵属下的一所洛阳工校,经过上海来的专家短暂的地下工程培训后,就匆匆结业参与中国的第一个战略导弹阵地的建设,在工兵团里当了一名普通的技术员。不久,当新的战略导弹部队组建时,他又奉命调往南方大莽林深处,在司令部工程处做了一名技术员,参与桥梁组的工作。
  身材高挑瘦削的粟立实,留着一脸的络腮胡,眼睛里总是透射着一种恭谦的微笑。不知是因为少年时代的苦难经历,还是青春漂泊旅程上的政治风云,使粟立实少了一些湘楚子弟的铮铮铁骨,而多了一些谨小慎微。当命运将他推到了战略导弹部队的一个工兵团的总工程师的位置上时,性格上的怯弱加上专业知识上的贫瘠,终于将他连同一生孜孜以求的事业挤进了一个命运的黑洞……
  军事检察官对粟立实的指控白纸黑字地写道:“负责该项工程技术把关的总工程师粟立实在历时82天的发射阵地浇铸中,只在三营断断续续呆了33天,竟然有49天不在工地,在最关键部位的被复中,请假10天回家,居然超假19天不归,擅离职守。在整个浇铸混凝土期间,身为总工的粟立实没组织过质量检查,自己不熟悉图纸,也没有组织技术员熟悉图纸,下面向他请示技术方面的问题,有时不表态,有时让别人看图纸,不作负责的答复。根据核查证实,在发射阵地二次滑模中,粟立实不认真履行职责,工作马虎草率,疏忽大意,应对这起事故负直接责任,本庭以渎职罪提出诉讼。”
  面对军事检察官证据确凿的指控,粟立实邀请自己的两位老战友、司令部工程处的高级工程师谭阳初、龙文生作为辩护人为自己辩护,尽管他也明白谭、龙两人并不精通法律,可毕竟十几年在一起工作,私交不错,最关键的是他们都精通国防地下工程,也许从科学和工程的角度寻找到的辩词能减轻自己的罪责。操着一口湖南望城口音的谭阳初针对检察官的诉讼,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两条:第一、在目前这种机制下,团队的总工程师并没有多少权力;第二、擅离职守措辞不当,粟回家是请了假的,只是逾期不归。
  虽然两个辩护人试图用大量论据来为粟立实减轻渎职的过错,但是仍感到无力回天。因为,在大量证人的指控面前,粟立实无法掩饰和开脱自己在施工之中不点头不表态不负责的确凿事实,当军事法庭将造成国家财产七十多万元的损失和将来无法弥补的后果展示在他面前时,这位一生谨慎胆小的三湘汉子不禁羞愧地流下了一行冷泪……
  孤零零地伫立在军事法庭的审判台上,蓦然回首身后那一双双自己所熟悉的眼睛,粟立实欲哭无泪。苍天在上,大地作证,我粟立实决没有将差事办砸的初衷和本意啊!谁不知这天字号的工程通着中南海,岂敢在这生命攸关的大事上儿戏呀!可是他怎么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走上了军事法庭的审判台?
  其实,一切都源于少年时代的苦难记忆,一切都出自于懦弱的性格。
  粟立实的家乡,从汉代开始就是匪患横行之地,这里的男人们从小就以尚武从军落草为寇为荣,血液里始终流淌着一种强烈的征服欲和功名欲。当年大清帝国的中兴之臣曾国藩就是带着这群蛮野的三湘弟子,打败了洪秀全,给已经走入衰势的大清王朝注入了一股活水。可是这些荣归故里求田问舍的湘军后裔也从此染上了浓厚的宗族观念。一个村一个寨一个乡,往往不是政府委派的村长保长乡长说了算,而是由德高望重的一族之长操纵着。
  粟家作为外姓人家,在那个永远招展着宗法经幡的大寨子里,显得格外的孤独和可怜。与邻里的孩子发生了纠纷挨打的总是自己,命运的阳光总也照耀不到粟家的屋脊上。父辈们对自己子女的教诲,永远重复着一句话:心字头上一把刀,后退一步天地宽。与人相处当以谦卑忍让为本。粟家能在这一个外姓的大寨子里生存下来,靠的就是一个忍字。这也构成了粟立实性格之中最本色的部分。
  作为名有着二十多年兵龄的工程师,粟立实调到大功闭来仟总工,一方面是因为领导觉得他多年勤勤恳恳、谦谦相让,从兵龄和职务上实在该安慰一下了;再则搞了二十年的地下工程,就是不懂的人看也看会了,别说他还成天接触,专业上不至会有什么问题。正是这种用人上的误区,坏了大事。几十年来,由于我们这支军队长期地远离战争,自然也失去了在金戈铁马的血雨里测试一个人的比武校场。于是从领导到一般做具体工作的人员都走进了一个认识上的怪圈,仿佛和平年代的官谁都能干,因此当一个人才与庸才竞争角逐时,最后的胜利者往往是没有争议俯首听命的庸才,而决非浑身有棱有角主见太多太难以驾驭的干将。这些人上任后自然想的不是军人之道,打赢明天的战争,而是如何摆平周围的关系,一个位置一个位置地攀升,继续当自己的维持会长。一如军事法庭上的辩护人所说,在当时那个时代特定的环境里,团的总工虽然也是一名响当当的团职干部,却不是常委,决定不了下边军官的升降沉浮,到施工点上指导工作时确实存在着别人不买账的情况。但是相关的技术把关,总有建议权甚至是最终的决定权的。说了别人不照办是一回事,看到了问题不说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去则又是另一回事。可一生信奉谦让的他,在具体的工作实践中被下边顶撞了几次后,就彻底缩回去了,采取与人为善的生存哲学,不闻不问不追究工程质量上的好坏,以为出了事故,板子打大家的屁股。可是这一回恰恰是打在自己身上了。
  粟立实的悲剧就在于过去当惯了南郭先生,演出大合唱时尚可滥竿充数,混一碗粥喝,而到了真给你一方纵横驰骋的天地时,就傻眼了。可是,又要维护自己在别人心目中什么都行的高大形象和技术权威,于是故作深沉地采取了“无为而治”的方法来掩饰自己知识才气底气上的不足。
  当他发现被复出现严重的质量事故时,以老母亲患病请假一走了之,这里边固然有亲情难舍骨肉难离的缘故,可是谁又说得清逾假不归不是一种金蝉脱壳呢?!
  军法是无情的。军事法庭以渎职罪,造成国家和军事地下国防工程重大损失为由,处粟立实有期徒刑两年,考虑到他已经被拘羁了一年多,余下的刑期监外执行。粟立实回来了,从兵败麦城的大功团又回到了机关大院。
  像一位刚刚从耻辱的祭台上走下来的伤痕累累的流放者,粟立实的灵魂、情感之坝几乎被击毁了,整天蜷在自己的小屋里,足不出户,羞于见人羞于见光,甚至羞于抬头直面妻子孩子亲朋好友们那一双双真诚期待的眼睛……
  住在楼下的老战友谭阳初备了一桌丰盛的家乡菜,硬拉死拽地将粟立实拖到了自己家里,一杯浊酒,一腔真诚,两双熟悉而又陌生了的眼睛,交流着已经沉淀了许久的心里话:“立实啊,我们相处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谭阳初操着没有抑扬顿挫的家乡话,抚慰地说,“作为老大哥,我奉劝你一句话,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击倒。即使人跌倒了,但灵魂不能跪下。在哪里摔倒了在哪里站起来,仍然是条好汉!”
  粟立实大大地喝了一口问酒:“人近知天命之年,罹此大难,恐怕想站也难得站起来了。你瞧瞧,这大院里的一双双眼睛,不是把我当成监狱里放出来的罪犯嘛!”
  “你多疑了。我们都是当兵的,谁都明白,只要不被自己打倒,谁也打不倒你呀。扔掉那一点可怜的面子吧,勇敢地战胜自己,走到阳光下,走到大伙中间去。”
  “唉,话虽这么说,可是你老兄心里也很清楚,这一场人生之灾过后,我的军人生涯也该画句号了。”
  “军营不留人,总有留人处。不管怎么说,你还有后半生嘛,就是到地方,也该吃一堑长一智。交了一笔学费,就该交得值得。”
  “谢谢阳初老兄,谢谢你这一桌家乡的酒菜……”粟立实喝下了最后一杯酒后,不禁匍匐在饭桌上痛哭……
  一个人只有走进命运的泥泽时,才会真正体悟到人世间真情的可贵。
  
  第三章 耻辱烈焰中雄起的不死鸟
  
  9.受命于危难之时
  张余亭打着背包到大功团报到。
  这一次,一向温顺体贴落落大方的妻子孙世英第一次向他提出了无声的“抗议”,破天荒地不给他收拾行囊,也不带小女儿张颖为他送行。三营的导弹发射阵地出现重大质量事故后,二炮和部队的领导就决定改组这个团的领导班子,新任的政委和政治处主任已经就任,而团长的人选则千呼万唤不出来。领导的初衷是,一团之长在部队建设中举足轻重,大功团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只有在全部队乃至全二炮范围内挑选一名有魄力有组织才干能扎扎实实干事业的人去当团长,才能镇得住,带领全团官兵打翻身仗。
  新上任的某导弹部队司令员邹永利和老政委马捷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了刚从老三团参谋长调任司令部工程处副处长不久的张余亭身上。
  就像工程刚开始时勇夺先锋印一样,张余亭再次成为人们注目的中心。但是,这一次毕竟与上回不同,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将那些已经迷失在命运谷底的团队官兵振作起来,重新寻找回男子汉的雄魂和锐气,一同走向辉煌。
  可是,部队领导在自己范围内授予他的权力毕竟有限:帮助团长工作,行使团长权力。弦外之音是,必须等候二炮机关考核后最后敲定。张余亭晚上回到家给妻子一说,同样是军人的孙世英把身子背了过去,气呼呼他说:“不去,那是一个烂摊子。搞不好连你都要陷在那里。”
  张余亭笑哈哈他说:“我早有思想准备。一个真正的男人嘛,就应该选择具有挑战性的工作来测试一下自己的能力和素质,看看自己肚子里的‘水’到底多深。”
  “瞧你还在那儿犯傻,都什么年月了。在机关干,老婆孩子团团圆圆的,也该轮上当处长了吧?就你在那里傻干,当官的却是别人。”
  张余亭沉默了一下,自我安慰般地说道:“天下之事,不可能事事公平。’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苦其心智,磨其筋骨’。大概我现在还属于磨其筋骨的阶段吧,哈哈!”
  “还乐呢!天降大任,我看是要降磨难给你。”孙世英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地说,“余亭,我一生从未求过你一次,听我一句,找领导把这事辞了,嗯?”
  张余亭执拗地摇了摇头。
  孙世英的泪水哗地流了出来。她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女人,多大的幸福或痛楚,从不张扬在脸上。可作为一名女军人,谁能体谅她带着一个小女儿在机关守着一套空房的孤寂,谁又能感受得到一个妻子对成天在魔鬼谷里与死神打交道的丈夫的那一份深深的牵挂呢?
  还是在张余亭当先锋营副营长的时候,一天,孙世英带着三岁的女儿张颖在收发室里登记文件,风风火火的军务处老陈处长,从窗口伸过头来,急促地说了一句:“小孙,张余亭那里出事死人啦!”说罢匆匆地登车走了。
  还没等孙世英缓过神来,站在桌子旁边的小女儿张颖突然冒了一句:“妈,我爸死了?!”
  人们常说,童言灵验。小孩冷不了地冒出一句话往往会被事实所证实。孙世英顿时就慌了神,战栗着操起电话要先锋营。然而当时的通信线路质量很差,打电话的人纵是钻桌子底下吼也难让对方听明白,整整四十分钟,孙世英才挂通了先锋营,当电话那头模模糊糊地传来张余亭的声音时,她一颗石头落了地,浑身冒虚汗,一下瘫软在靠背椅上。
  作为一场虚惊的沉重代价,小张颖从此性格变得内向沉默,在生人面前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张余亭扛着背包频频回首绿树掩映的那幢家属楼,满以为妻子仍会携着女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可这一回着实让他失望了,直到临登车时,也不见她们娘俩的踪影。殊不知,孙世英牵着女儿的手,静静地站立在家里的玻璃窗后边,满脸泪痕地倚窗远眺,直至他的背影消失不见。
  作为团长助理,张余事开始扮演了一个极其特殊的角色。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来接团长之位的,但是,当他真伸开手脚来干,又不免受掣肘。于是,他自告奋勇去了魔鬼谷,先搞调查研究,把彻底治理这个团队痼疾的方案摸清想透。他把背包往连部一扔,一个工点一个工点住下来摸情况,住满一月后,再挪窝到别的工地上去
  现实情景令他瞠目结舌。这个团队的作风纪律已经涣散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到宁夏执行任务的道机连的留守人员,是一个机关、部队三不管的“灯下黑”的小远散的单位,每天给养员上街买回猪肉和蔬菜时,连队的士兵一涌而上,你割一块肉,我拿一把菜,他端一盆面,到老乡家里开伙去了,连队干部谁管就揍谁,久而久之,就谁也管不了谁了……
  在军事工程中沉戟折翅的三营,也没有从那场灾难中重新振作起来。上工号吹过之后,各连队带上工地时还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可是半路走的走,溜的溜,到了施工现场,最多只剩十几名老实巴交不敢跑的新兵。开饭号一响,山上的草丛里睡了一天的士兵哗地蹦了起来……
  “这哪还像一支人民的军队!”张余亭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我走过不少部队,像这样破罐子破摔的真是举世罕见。非得好好修理修理。”可是,当他真的要施展自己的抱负时,才发现作为一个帮助团长工作的人,权力终归有限。这时候,他的“权力之欲”变得格外强烈,他渴望给自己一方纵横捭阖的天地,祈盼一个施展自己才干的舞台,带领全团官兵从耻辱的废墟上重新崛起。
  授予他权柄的人此时正往绿色的大莽林赶来。
  二炮政治部副主任王洪福将军率领机关工作组的同志,带着二炮党委的决定匆匆地来了,专程对这个老团队的班子进行全面的考察。
  王洪福将军,北京人。平津战役时,出身于贫民年仅15岁的他毅然选择了从军的道路,长期在罗瑞卿、李天焕将军麾下做干部工作,即使后来公安部队机关改编为中国战略导弹部队首脑机关时,他也没有离开过这幢威严高巍的办公人楼。多年高级机关幕僚的生活,在经历了共和国历史上一次次政治风雨之后,他养成了政治敏锐、性格稳成、求知欲极强的好习惯,工作勤勉要求极严又颇能善解人意,决没有那些少年得志一路顺风的少壮派军官咄咄逼人的气势。80年代中期,年近五旬已经位列正军级干部的他,参加了全国自学高等教育考试,像莘莘学子一样,硬是在政务繁忙之中拿下了党政干部专科考试的全部十二门课程。这在三百万人民解放军的高级将领中可谓寥寥无几。正因为自己成才不易,他便格外爱护、珍惜人才。在他的麾下,各种各样有棱角有个性的人才都能找到最合适自己发挥才干的位置。当然,如果你是一个只能大兵团作战而不敢于单兵教练的南郭先生,也绝逃不出他那双犀利的眼睛。大器晚成,使他得以在盛年之时,将自己的领导、组织才干和生命的热能大量地释放出来,短短十几年间,凭一方政绩,在京畿之地官拜大军区副职,领中将军衔。
  像每次下工作组一样,王洪福将军婉言谢绝了团里对他的格外照顾,与官兵们同吃同住,深入到第一线了解情况,半个多月后,把团里的营以上干部都谈话考察了一圈,在临离开大功团前夕,他最后一个将张余亭召进了团队招待所简陋的房间里。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通过上下的介绍了解和接触,他对这位年轻成熟、有头脑有魄力吃得苦下得难的“团长助理”有一种天然的好感。一见面,没有更多的寒喧,王洪福将军就说:“老张啊,你协助团长工作已经有两个多月,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今天我只出一个题目,你看这个团应该怎么抓好?”
  在王洪福将军睿智沉稳的目光直视下,一些在他属下工作的二级部长有时也不免发怵。可是,张余亭经历过许多磨难,对于名利这些给许多人带来幸福或痛楚的东西似乎已经超然,他没有直接回答王洪福主任的问题,而是开门见山地展露出了一直徘徊在他心中的那个沉重的阴影:“首长,在回答你的题目之前,我想说几句心里话,我并不害怕当团长,而且也完全有信心将这个团队治理好。但是,我还想问问,你们这次来,如果上级还认为我读高中时的事情仍影响我的今后,我就回去。”
  王副主任没想到张余亭会谈这个问题,摇了摇头,笑着说:“这个事知道,别再想了,早已经过去了嘛。你还是谈谈下一步怎么抓好。”
  这一句话,犹如给张余亭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兴奋地将自己深思熟虑的治军之道抖落了出来:“大功团现在确实已经跌到了一个灾难的谷底,但是事物的辩证法则往往就是这样,坠落到最低潮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新的上升的开始。来这里几个月,我一直琢磨这支团队的建设,决不能就抓工程而抓工程。我概括了四句话作为今后团队工作的章法:在思想政治工作上要抓干部,在工程建设上要抓质量,在行政管理上要抓安全,在后勤管理上要抓节约。团队积重已深,不可能一蹴而就,给我以时日,理顺那些非施工的关系,不干则罢,一干就得带领全团官兵打翻身仗,争取‘一年起步,两年翻身,三年达标。’”
  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沉默寡语的王洪福将军没有多插话,只是不停地点头,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好!你的思路还是清楚的。”
  这是王洪福中将对受命于危难之际的张余亭的最终评价,很吝啬也很沉重。
  一个多月后,张余亭任团长的红头文件从北京正式发下来了。
  
  10.发射阵地在爆炸声中灰飞烟灭
  公元1986年初夏,对于大功团的数千名官兵来说,永远值得他们记忆。
  沉寂了一个漫长严冬的山林,经过一场场春风化雨的催生之后,一片片生命的绿荫遮蔽了青山的荒芜和贫瘠,濒临死亡的生命之树在遭受了一次次灭顶之灾后,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枯木逢春,老树新芽,向大自然顽强地展示着那九死一生后的勃勃生机和活力。
  一轮新月从西边的峰巅上升起,俯视着大功团这支一次次经历命运磨难的队伍。在新任团长张余亭和政委武国顺的率领下能否洗净自己沉重翅膀上的污垢,走出苦难的泥泽,振翼高飞,在战略导弹阵地的废墟上实现生命的重塑和涅槃……
  张余亭伫立在半山坡上办公兼宿舍楼前长长的走廊上凭栏远眺,一句月牙儿透过山峦上的密林将一缕希望之光洒进了团队的营院。然而,此时的张余亭早已过了赏月的年龄,他踏着空灵的月色,步履矫捷地来到政委武国顺的宿舍,敲门而入。武国顺也同样耿耿难眠,一副千斤重担同时压在了这两位新到任不久的军政主官的肩上。
  “老武啊,天渐渐热啦,我寻思今晚你也睡不着,走,咱俩出去溜溜,通报一下情况。”张余亭热情地发出邀请。
  “中,正合我意。”武国顺翻身坐起,“我还想着去找你呢,你倒不请自到了。”
  “这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嘛!”
  两个主官沿着团部大院那条林荫道往前走,坡道陡峭,每迈一步都要付出艰难的代价,夜幕之下,两个人突然觉得命中注定他们就像那拉着纤绳爬坡的纤夫,必须拽住团队这辆已经陷入沼泽的战车,毫不松懈地往上爬才能走出黑色的沼泽,重振昔日雄风。
  走进团部简陋的会议室,通信员给两位主官端来了清茶。张余亭直立在会议室中间,目光扫过墙上那一排排蒙着厚厚的岁月尘埃的奖状,那一面面渐渐褪尽了鲜活颜色的锦旗,回想着前几天自己刚就任团长时走马灯式的令他难堪的一幕幕:要求转业的干部踏破门槛,有的军官甚至不惜男子汉的尊严向他下跪哀求;让三营在他们耻辱的废墟上拆除废品工程进行重建,两个新上任的施工营主官居然面露窘色、噤若寒蝉;过去担负主攻的八连则干干脆脆地表示,打死了也不干主攻连了……
  张余亭转过身来,指着墙上的荣誉牌匾,苦笑着对政委说:“老伙计,你以前是从这个老团走出去的,非常清楚这个团的昨天和今天。现在看,无论是昨天的荣也好,今天的辱也罢,都成为历史了。咱兄弟俩携起手来,同心同德,领着大伙一起干,重新改写团队的历史,不负二炮党委、首长对我们的期待和厚望。”
  武国顺虽然比张余亭年长几岁多当五年兵,但是他对这位朝气勃勃有大将风度的小兄弟充满了敬重:“哀莫大于心死。我看全团官兵的心没死,在那死亡的废墟上仍然游荡着一股心气、一股傲气、一种精神、一种力量,就看我们怎样去引导啦。”
  “哀兵必胜的例子古今中外数不胜数,”张余亭说,“我到团里整整五个月,经过多方位的观察和调研,我发现,不管是折兵魔鬼谷,还是后来蒙耻发射阵地,固然有山体复杂难测的一面,但是真正打倒自己的却是我们自己的弱点。”
  “你说的是党委一、二把手的团结?”
  “没错,最初就是团长、政委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让下边一些心术不正的人钻了空子。结果各拉一班人,你唱你的调,我吹我的号,把人心给吹散了。这边出问题,那边在看笑话。”
  “对啊,我与大伙座谈过,确实是这个情况。”
  张余亭趁热打铁,真挚地说:“我们老家有句古话:‘一个槽里挂不住两个叫驴’,似乎两个有本事有主见的人搞不在一块儿已成定律。我就不信那个邪。不谦虚地说,咱哥俩都属于有个性心性都很高的人,许多单位的教训证明,两个主官合则如虎添翼,争则两败俱伤。我是小兄弟,自然会尊重你这位老大哥,有问题咱们商量着办。当然,也……”
  “余亭啊,你放心。尽管我也是从导弹部队刚调回老团的,但我明白,施工与训练一样是党委工作的重中之重。我会找准角色,一切以国防施工为中心,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知我者,政委也!好,有老大哥这句话,我在第一线干就不顾忌啦。”
  一夜长谈,两个新任主官毫无倦意。从基层军官的调整配备到鼓舞士气的方式方法,从理顺施工关系到叫响质量至上的口号,从改善连队生活到提高官兵的物质待遇,方方面面,该考虑到的全都想到了,该去办的也都一一落实了人选。
  不知不觉,蓝色的天幕上那一弯月牙儿愈来愈黯然,启明星从夜色沉沉的帷慢里钻了出来,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一抹黎明的霞光从东边大莽林里冉冉升腾起未,金色的光焰熔尽了乌黑的云朵,将浩浩瀚瀚的山林染得像野火燃烧一般。
  雄浑嘹亮的起床号吹响了。
  张余亭与武国顺沐浴着冉冉升起的朝霞走出门,倚栏远望,两个人不禁相继脱口而出:“长夜就要过去了!”
  “瞧!东边的太阳升起来了!”
  两天后,在团部那幢破旧的饭堂兼小礼堂里,全团干部大会如期举行。张余亭站立在讲台上,挥臂陈辞,发表了自己当团长后的第一次就职演说:“……像在座大伙一样,我也是经历了一路风雨坎坷才走到团长的位置上来的,过去在我人生低潮的时候,也曾羡慕过那些一帆风顺的幸运儿。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觉得,一个人年轻时候受点挫折和磨难,未必是坏事。它会像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左右和影响你的一生,使人愈挫愈坚,百折不挠,处乱不惊,遇险不慌,增强心理承受各种苦难的能力,使你受益终身。
  “是的,我们这个团从1950年组成以来,曾激战临津江,辗转西部戈壁,栖身林海雪原,在卫星发射场和战略导弹阵地上劈山凿洞,鬼水架桥,战功显赫。如今耻辱蒙身,上负先辈,下愧后人,于心何忍,于情难容。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和挫折,人虽然跌倒在厄运的脚下,可那高贵的头颅却不能耷拉下来,人可以被毁灭,却不应该被自己打倒。都是血性男儿,为什么别人能扛红旗夺金牌,我们就不能。是我们缺胳膊缺腿吗?我看不是。现在的关键是大家要走出自卑自弃自虐的黑色影子,勇敢地仰起头来,告别昨天,再振团魂。
  “现在团里的七名常委,有五名是外派进来的,作为一个老团队不出干部,我感受得到大家那种被人接管的痛苦心情,但我们五位既然受组织的委派来了,就要与全团官兵融为一体。我在这里郑重宣布,团的领导以后决不搞乡党土围子,决不亲一派,疏一伙,不管来自哪一个地方,都要一视同仁,为人正派,有工作能力肯干的,就要破格重用;对那些只琢磨人不琢磨事,压床板闹转业的人,要撤一批换一批,对那些寻衅滋事不服从管理的士兵,关一批判一批。提请大家的注意,我姓张的一贯作风是说到做到,布置到检查到,不来虚的,专玩实的。”
  一席古道热肠的话语,使那一个个低垂的男子汉的头颅开始仰起来。
  一句句热血奔涌的言辞,使那一双双迷茫了的男子汉的眼睛开始迸射希望之光。
  全团军官大会一散,团里的七名常委就打起背包,风风火火地分头下到相距百里之遥的工点上去了。一个人定点一个阵地,全权负责国防施工和思想政治工作。无须空泛的政治说教,工程废墟本身就是一部实实在在的教科书,那即将在静态爆破之中灰飞烟灭的导弹阵地,足以让全团数千名血性男儿淌出愧悔的泪水……
  理性的闪电一旦划过灵魂的沃野,就会释放出聚变后的核能。经过一场痛苦涅槃的全团官兵一夜之间像重新换了一个新人,摩拳擦掌的亢奋和期待驱散了脸上积淀了许久的愁云,久违了的信念和自信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
  同样是在三营的工地,同样是在那一片通天大事故的现场。
  从北京铁道兵部研究所请来的爆破专家已经就位,混凝土壁实行整块静态定向爆破后切割,八连的官兵在自己用耻辱的汗水浇灌的水泥壁上,抱着怒吼的风钻,时而攀上云梯,时而双膝跪地,打下一排排炮眼,一个作业班要打一千多个钻孔,等到按照专家的要求打好时,个个泥灰满身污头垢面,浑身就像散了架,但是没有一个人叫一声苦。一种“赎罪”的心态在苦苦支撑着他们的良知和躯壳。
  伴随着轰隆隆的闷雷般的巨响,足有五六吨重的混凝土板块像墙壁一样坍塌下来,尘雾弥散的废墟还没有完全复归寂静,高耸的井壁上突然出现了两个矫健的身影。三营机械连长刘利波和代理排长王洪义腰上系着安全带,手持切割焊枪,翻上跃下,在悬空的绝壁上将一根根联接着水泥的钢筋切割断,然后再用桅杆吊车将其整块地抓吊上来,用一辆大吨位的三菱翻斗运输车运走。
  尽管营里处处设防,安全第一几乎逢会必讲,一场有惊无险的事故还是倏地发生了。在撤卸一块巨大的混凝土板块时,已经炸松的水泥块突然倾斜了下来,六七吨重的庞然大物,将一名副班长和战士张妙杰压在了底下,站在地面上的八连官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以为这俩小子这下肯定“光荣”了,谁知从水泥块底下突然发出暖哟暧哟的呻吟和呼救,才使他们从惊吓中猛醒过来。八连新任连长朱文熙开着吊车就想过来吊开水泥板,可惜钢绳够不着,于是全连官兵下去硬用手撑着混凝土块,用焊枪将那些七上八下的钢筋切割开,然后把两个人拖了出来。万幸的是一堆隆起的碎石碴与水泥板之间形成了一个狭窄的逃生空间,才使两个士兵各捡了一条命,仅仅受了一点皮肉擦伤。
  第一场冬雪从苍茫晦暗的天空缤纷地飘落下来,把山色枯黄树木凋零的群山铺成了一个白皑皑混沌沌的银色世界。随着最后一声撼动山岳的爆炸,全营官兵几年间流血牺牲构筑的阵地最终化作一片浅丘,等待来年的春天再重整山河。
  张余亭静静兀立在导弹阵地上,蓦然回首自己任职半年来团队的起步工作:三营的报废工程已经全部处理完毕,魔谷里那欠挖超高二米多的大型洞库的地平已经全都降了下来,施工关系开始理顺了,沉寂了两三年的营房开始洋溢着欢乐的歌声,观望了半年多的官兵终于从新班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他揣着新的一年彻底翻身的自信从容下山,春节的脚步已经逼近。等他回到团部机关,财务股长给他端来了年终结算,刚刚涌起来的一点点兴奋之情瞬间荡然无存。前任团长邹德堂下野时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团里的账上还存有205万元家底,可是等会计师将团里那满满一屋子工程财务账本一笔一笔算清,仓库里的物品一件一件数清时,才发现原本那个曾经立了三等功的会计师给前任团长立的是一份空账,汽车的运输空耗费、机械的磨损费这些钱早已经花光了,非但没有节余,反而亏空了157万元。
  尽管团队的账上一分钱也没有了,但全团官兵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春节还是要热热闹闹过好。张余亭给汽车连连长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派一辆吊车、两辆大解放来!”
  汽车连长不知团长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亲自带车来了。张余亭叫上警卫排的官兵:“今天不过礼拜,都跟我上工地去干一天义务劳动。”他们急匆匆地到工地上捡遗弃的废旧钢材,整整干了一天,捡了两卡车,拉到地方废品收购站卖了两万多元钱。第二天,他把钱交给政治处的同志,吩咐他们:“去!给每个连队送两千元,让他们买点瓜子糖果好好过个年,一定要多买一些鞭炮,使劲给我炸一炸,驱驱晦气!”
  那一年除夕之夜鞭炮炸得咣咣响,持续时间特别长,袅袅的爆竹硝烟弥漫在寂静的山林里。
  
  11.最后的深情回眸
  
  
  (悲剧人物之二)
  秋夜的大莽林。
  沉沉的雾霭弥漫于天地之间,东西纵横数百里的热带丛林包裹在似雾似纱的山岚里,那条绕边城而过的清澈如镜的江水,将这座遥远小山城的万家灯火倒映在江面上,悬挂在空旷的天庭上凄迷的冷月犹如一叶银色的扁舟,轻轻地驶过那波光粼粼的江面,冷冷地驮载着滚滚尘缘的苦辣辛酸……
  已经下野的大功团原团长邹德堂独坐在孤星冷月之下。
  一双粗糙的手不时搓擦着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不到三个月,曾经威风凛凛的一团之长形容枯槁,精神萎靡,脚下已经扔下了一大堆烟头。
  就要离开十八岁当兵的军营,而且是在一种极不光彩的情形下离去,导弹洞库报废工程不仅是大功团的“滑铁卢”,也是他团长邹德堂命运之中的“滑铁卢”,因为这一个通天的大事故,他属下的总工程师被送上了军事法庭,参谋长郭秋山被降职降级转业回老家,底下的连、排长处分了一大批,身为军事主官的他自然难脱干系,被课以记大过处分,并丢了团长的乌纱帽。
  在空旷而辽远的夜幕之下,直面着沉默无言的高山大壑,追寻着那颗从天庭一划而过的流星,邹德堂的心在流血在撕肝裂肺般地疼痛,他看不见被厚厚的迷雾遮住了的命运星座,恸问苍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迷失在何方。
  8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当改革开放的人民中国刚刚步入世界大变革的潮流,已经是中国战略导弹部队司令部作战部正营职参谋的邹德堂,突然向领导递上一份请调报告,要求下部队去锻炼,并举家迁出北京,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一起到最艰苦的山沟里去有福同享有难同担。许多同事都不理解,纷纷劝他:“你冒什么傻,京官外放,多数是进军的班子有希望晋升将军才下去的,即使走也都把家留在北京,好给自己的晚年留一条退路。你在机关多年,基础打得不错,往最坏的方面设想,好歹也能混一个师级干部。出什么风头,充什么好汉?”
  邹德堂淡然一笑:“我下去并不想谋一官半职,战略导弹阵地工程已经全面铺开,眼下正缺管理干部,我想为这壮军威振国威的宏伟工程尽一点力。”
  在当时北京的机关干部普遍迷恋京城,即使下去提拔重用也是人走家不搬,邹德堂的境界不能说不高,鉴于他憨厚纯朴的秉性,没有人怀疑过他付出如此代价积极要求下去锻炼的动机。他的行动无疑给大家带了一个好头。二炮首长马上批准了他的请求,任命他到南方原始森林里的一个战略导弹部落里当了一名副团长,尽管没有破格提拔,但在当时全军干部调整职务控制很严的情况下,当属破例。
  果然如他向领导要求的那样,邹德堂携带着在二炮机关门诊部当女军医的妻子和上学的孩子一起来到了驻守在遥远边城的老三团。这是一个老团队,60年代曾经鏖战越南丛林,作风淳朴实在,从来都是以一副从容大度的胸襟接纳外调进来的干部。更何况邹德堂举家从北京城里搬到这一条大山沟里来,第一个见面礼就把山里的男子汉们感动了。他在这片人际关系的净土上如鱼得水,再加上这个自小就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黔西北大山里长大的汉子,苍苍茫茫的大山和清贫的生活早就在他的血管里注入了一种吃苦、坚韧的因子,家还没有安好,就风尘仆仆地投身到战略导弹阵地建设第一线去抓自己分管的工程,什么苦活儿都干,从无一点怨言,每每在最危险最脏最累的地方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处处展示出那种“老黄牛”型干部的风采。作为副职,他当时的表现无疑是最称职的,到团里不到半年时间,便声誉鹊起,赢得全团官兵的一片掌声,连续两年被评为团里的优秀干部和先进模范。
  凭着他当时的情操德行和踏实肯干的作风,提拔重用自然是没有疑义的。问题是让他做什么工作最合适,到机关里当处长或者更高一级单位做副职也许是用其所长,可领导偏偏让他到刚刚损兵折将的大功团去当团长,意在让他挽狂澜于既倒,横刀立马于危难。但是,忽视了他二十多年军旅生涯的工作履历,大部分时光是在机关度过的,没有真正带过一大兵!礼贤下士听得进各方面的意见却优柔寡断缺乏主见,谦虚谨慎平易近人有余却乏大崩地裂不改初衷的魄力,作风细致事必躬亲往往不诸重点纲举目张,这是许多在机关很优秀的干部下去当主官后玩不转的一个通病。
  邹德堂告别老三团到大功团报到那天,一身戎装在身,军用挎包左肩右斜水壶右肩左斜,棕红色的武装带系在腰间,行军礼与欢送他的老三团官兵依依惜别,这在不善正规稀拉惯了的工兵部队多少有些滑稽之嫌,一向对他比较敬重的老三团官兵大多忍不住地笑了起来。送他的老三团政委陈子勤长叹了一声:“瞧邹德堂这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他不知道这回要去走‘麦城’,他至多是一个当副职的料,如果在老三团当团长,大家辅助他,尚能凑合,要到本身就排外又屡屡受挫的大功团去,前途未卜呀。”
  一切都如老政委预料的那样发生了。
  还是那个一头扎到施工第一线身先士卒的邹德堂,还是那个一身泥水一身汗水与士兵干在一起的邹德堂,仅仅与魔鬼谷的泥石流一撞,就陷下去了……
  大功团的军官不知从哪一代人起,就形成了连长以上的军官衣冠楚楚地站在一边不干活的习。惯了。
  他们用冷眼注视着这个头戴粉红色的安全帽,上身着一件退色的军棉衣,脚蹬一双高腰雨鞋的小个子团长。
  在这个人际关系本来就不太正常良知又不断滑坡的团队里,一个派进来的团长本身就遭到了一些干部心理上的抵牾,如果你没有一班干事的人马辅助,你的指挥棒就玩不转;如果你没有独到的招数镇住他们治住他们,就反会被人家小视。
  美好的品德在这里变调了,高尚的人格在这里扭曲了。于是,人们的看法与在老三团相比,竟发生了多米诺骨牌似的戏剧效应。
  踏实苦干,与士兵滚在一起,被看做是无能的表现;生性耿直,与属下对骂几句,被视为没有一点城府;团里的常委这时本应站出来维护团长的声誉,可是个别心术不正的人居然开始戏弄自己的“101”号首长。
  一天,邹团长扛着水泥袋与地方施工队的工人师傅一起治理魔鬼谷的泥石流塌方段,团里的一个部门首长竟然对一个战士说,你敢上去叫团长一声“老师傅”,我就输你一包香烟。果然那个不知深浅的士兵竟然上去拍拍团长的肩膀:“老师傅,借光……”
  邹德堂确实是没有一点心计的人,在团里的营以上干部大会上,他居然把这事情作为自己体恤下层与战士滚在一起的例证来讲,从此,团长的“老师傅”绰号喊遍了南方战略导弹部队。
  一夜之间团长的威信大跌。
  第二炮兵首脑机关的事故调查报告这样写道:“团长邹德堂对这个重点工程没有作为重点去抓,失于检查指导,组织指挥失误,负有主要领导责任……”
  深陷耻辱泥潭的他从此名扬战略导弹部队的每一个角落。
  好心却犯了大错误,勤勉竟被摘了顶戴花翎,怎不叫他遗恨绵绵……
  黑暗的潮水渐渐地涌了上来,浓浓的夜幕将一个蜷缩在半山坡的小个子男人紧紧地包裹。与丈夫一同脱下戎装的女军医循着这条熟悉的小径找来了。远远地看到荒草萎萎的野山坡上丈夫那黑黝黝的轮廓,她蹑手蹑脚走到邹德堂身边,把手轻轻地搭在了丈夫肩上,她惊异地感到那看似凝固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借着那缕从厚厚云层里钻出来的清辉,她陡然发现这个在自己眼里一生倔强从未掉过眼泪的男子汉竟然泪流满面……
  男人的手伸过来紧紧镶着妻子那只细腻温柔的手。
  这是一双在京城初恋时第一次拉过的手;这是一双跟着自己一起拽着幸福与苦楚编织起来的家庭方舟,从繁华的大都市走进这一片莽荡多灾的大峡谷的女人的手;这又是一双将与自己一起带着耻辱委屈痛楚的烙印共同返回故乡那一片贫瘠的红土地上的手。一个男人在最落难最倒霉的时候,假如还有一双温柔的手挽扶着你牵引着你,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那便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有了这双手,人世间还有什么可求的,还什么怕丢失掉的呢?
  现在邹德堂除了这双手,什么也没有了。
  牵着妻子的手,夫妻俩依偎着惘然下山。
  凄风苦雨之中。南方一座中等城市的火车站台上。
  邹德堂一家四口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地伫立在月台上,等候着南下的火车载着自己回故乡。
  这趟火车经常晚点,一家人只好默默无言地在那里苦等。寒风扑面袭来,邹德堂打了一个寒噤,滚滚红尘中的世态炎凉远远比大自然的四季还要功利。昨天晚上离开团部时,接任的团长张余亭在老三团时当过自己的参谋长,自然不会薄面子,何况他是一个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的人,一壶酒一桌菜,加上团里的全部常委作陪,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算是一个功德圆满的饯行。而住在这座城市里的自己上级机关的人,却像蒙在这雨帘里的山一样,时而被缓缓飘过的浮云遮住,时而又突破云的重重包围突兀地露出威严的峥嵘。显然,过去那些执手相嘘信誓旦旦的人是不会再有踪影了。
  就在邹德堂夫妇要向融进自己青春和生命的绿色军营投去最后一瞥时,某导弹部队纪委副书记高峰从沉重的雨幕中匆匆赶来了,这位人格高尚已近退休年龄的老兵赶来为他们一家送行。一见面,他就握着邹德堂夫妇的手,操着掺杂着南腔北调的川音说:“德堂,对不起你们两口子,我刚刚才听说你们今天傍晚的火车,来晚了,抱歉!抱歉!”
  邹德堂哽咽着说:“谢谢,谢谢老首长,惟有你还记着我们这一家沦落之人……”
  “德堂,不说这些丧气话。”高峰拍了拍邹德堂的肩膀,抚慰他道,“好多话咱们以前都谈过了。你就要离别军营了,不管现在爱也好,恨也罢,我想军人的生活将会影响你的一生。我还是那句老话,好人自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
  邹德堂夫妇无言地点了点头,当火车“呜呜”地驶进站台时,他们一家人洒泪向这位最后为他们送行的老军人深深地一鞠躬……
  从某种意义上讲,灾难是人生路上的又一条岔道和选择。一个人如果不是被苦难和厄运击倒,如果不是在心理上自己打倒了自己,如果不是龟缩在没有阳光的屋檐下舔舐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创口,而是勇敢地笑迎风霜雨雪,从退一步天地宽的选择中重新定位人生,卧薪尝胆,立志雪耻,以新的成功来洗刷自己的耻辱,以新的崛起来佐证自己原本就是一条好汉,只是命中注定会有这么一场劫难,那么当你伫立在黄昏的夕阳下来回眸自己那辉煌与失败苦难与幸福循环的人生时,灾难未必不是一种好事,坎坷未必不是上苍的一次馈赠。
  邹德堂回到故乡贵阳后,被安排在花溪区工作,起初并没有明确的职务。报到后区里安排他到乡下去搞扶贫工作,在这片极少貌似真诚的虚伪貌似善良的险恶貌似恭维的低毁的古老土地上,他再一次如鱼得水。依旧是像当年在军营一样做人,依旧是像当年在部队一样拼命,三年后,他抓扶贫的几个乡镇纷纷脱贫向小康迈进。在70年代初的一次区、县改选中,几个乡镇的人大代表一致推选他为区长候选人。当他懵懵懂懂地被推上讲台发表假如当选后的施政演讲时,他并没有讲自己现在的优势和当选之后要带领老百姓干什么,而是胸怀坦荡他讲了自己在导弹部队当团长时走麦城的故事,台下的人民代表先是愕然、哗然,进而肃然,最后掌声如雷。
  邹德堂以最高票额当选。
  
  
  12.一个私自离队士兵的故事
  就在魔鬼谷和报废工程阵地上的官兵们憋足一口气,重铸一代中国男子汉雄风的时候,一封加急电报犹如一只纸鸯驮载着一个家庭沉重的痛楚和悲伤,跌落魔鬼谷那遮天蔽日的大峡谷里。
  六连战士马春双手颤抖着撕开电报,一行“父身患肺癌已报病危,见电速归”的电文,字迹模糊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脑子““轰”地一下乱了,支撑他那坚强的生命之躯的魂魄仿佛骤然之间脱壳远道了。他恍恍惚惚不知自己究竟该干什么,一行清泪从他那黧黑光亮的脸庞上籁籁地坠落下来。
  排长白成义一直很赏识这个从红土高原上来的老兵,性格憨厚,平素说话不多,在导弹洞库里施工时,总是哪里危险往哪里钻,从不偷奸耍滑,每个作业班子的活总要比别人多出几倍。他接过电报,迅速地浏览了一下电文,安慰地说道:“别急,先拍个电报弄清情况,现在工程任务那么重,一个萝卜一个坑,请假回去恐怕有困难,不过我尽量争取一下。你先把我这月的工资支取了,加上你的津贴费,搭上午买菜的班车进县城给老人先把钱寄了,晚上一定要跟着车回来。”
  马春噙着一半悲恸一半感激的泪水,默默点了点头。
  自成义拖着疲惫的身躯带领全排官兵放完最后一排山炮,回到连队宿舍时,早已经是夜幕沉沉,天庭如盖了。他心里最惦记的还是马春家里的事情,顾不得脱下身上那件布满污垢的施工棉衣,就直奔马春所在的班里。竟然不见他的踪影。白成义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便匆匆来到连部,找到给养员,问道:“马春没有回来?临走前,我不是交待叫你带他一道回连队吗?”
  “唉!别提了!”给养员长叹了一声,“到县城后,我去买菜,他去寄钱,一溜烟的工夫就连影子也不见了,班车还晚开了半小时等他呢。”
  “他妈的,这小子真是不争气!看来,他坐一点多钟的慢车溜了,然后赶晚上的特快回老家。算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
  “这是私自离队,现在叫机关那边派人去堵还来得及。”给养员说。
  “堵个球!”白成义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无奈地说道,“现在他早已经在南下的火车上了,还堵个啥子!”
  白成义向连里汇报了马春私自离队的事情后,便找到连队通信员,“明天你进县城取报纸,帮我往马春的家里发两封特急电报,让他立即回来。”
  此时的马春恰如他们排长所预见的那样,正坐在风驰电掣往故乡疾驶的列车上。“铿锵……铿锵……”的铁轨的磨擦声使他耿耿难眠。前方,离故乡那美丽的云贵高原越来越近了,后边却离连队那一片神奇的大峡谷越来越远了,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当逃兵的路。团队自从新班子上任后,全团官兵早已经憋足了劲要雪洗多年的耻辱,不分白天黑夜热火朝天地干开了。尽管排长对自己很看得上眼,曾答应要向领导请假,可马春心里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每一个官兵一天干多少活已形成了定额,一个人不上工自然就要将这些活儿压到大伙头上,增加其他人的工作量,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轻易准假的。然而,家里的情况又着实让他放心不下。自从自己当兵走了以后,家里就只剩下父母亲和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妹妹。眼下父亲这一根全家的顶梁柱就要塌了,一切痛苦和磨难都将压到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母亲和小妹妹那孱弱的肩上。他太了解那一块红土地上质朴无华的父老乡亲了,如果不是家里有无法躲避和消化的灾难和苦楚,是绝不会将远方的亲人也一起牵进痛苦的磨道一起承受碾压。
  马春无法选择。在国事与孝道之间,在事业与亲情撕裂之时,他只能无可奈何地作出了一个能够让人理解却又是错误的选择。他知道这一时情感冲动的抉择将会给自己的青春之旅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可是已经没有后悔药可吃了。不忍回首那一片大莽林的绿色禁区,惟一觉得内疚的是对不起排长,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撒了一个不小的谎,而且欺骗了一个一直视自己为亲兄弟的人,现在没有退路了,只能义无反顾地朝着家乡的红土岭奔去……
  马春的前脚还没有踏进故乡嵩明县那一片杨林坝子,部队的两封加急电报已经先期飞抵他的家里,电文宛如一道十二万分火急的金牌白纸黑字地写道:“马春未经请示,私自逃离回家,望接电后催他立即归队。”
  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看了这份电文后,艰难地翕动着嘴唇,指着妻子说了一句:“你……谁叫你打电报让春儿回来的……”就一阵眩晕昏了过去。自从一年前诊断出肺癌后,他便与妻子女儿订了一个家庭协议,别告诉春儿,让他在战略导弹部队里好好服役,免得知道后分心。只是最近他身体越来越不济了,频频报病危后,妻子才偷偷撕毁了协议,决定拍电报叫独生儿子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可是一片好意偏偏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给我跪下!”马春第一脚踏进阔别了三载的家门,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铁青着脸,他让妻子艰难地将自己扶了起来,一副拒儿子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我没有你这个当逃兵的儿子,如果你今天不返回部队去……我……我……”
  一阵剧烈的咳嗽,父亲的嘴里又吐出了一滩鲜血。
  马春霍地跪倒在床前,仰视着父亲那被癌细胞吞噬得只剩下一具皮包骨的躯壳,蜡黄的脸色,经过放射后的头发已经灰白脱落了大半,两只凹陷的眼睛失去了光泽。说不上两句话,早已咬得上气不接下气。仅仅三年不见,当兵前那个粗扩健壮的父亲已经不在。一种被厄运捉弄被亲人误解的悲枪涌上马春的心头,伤感的泪水小溪般地挂满了他的脸颊。
  “爸,我错了。可你的身体……”马春欲言又止,他不想多解释,挺直上身,双膝跪着一步一步地挪向父亲的床前,一把攥紧了那双骨瘦如柴的手,祈盼着将儿子的暖流和亲情传递到父亲的身上。
  “我没……事……你走吧,今天就返回部队去……”曾经也是十八岁当兵的父亲自然知道逃兵最耻辱,他竭尽全身力气说,“我们家不能出一个逃兵,让街坊邻居们戳脊梁骨看笑话……你要真是……孝……子……就……要……珍惜军人……的荣……誉……”
  又是一阵巨烈的咳嗽,“哗”地一口鲜血又吐了出来。
  母亲和亲人们簇拥上来,将马春拉了起来,让他别再违忤父亲的意志。母亲含着泪水为马春做了一点饭,吃过之后,便匆匆送他出门乘火车返回部队。
  临出门前,马春再次走到父亲的床前拜别。也许意识到这是父子之间的生死诀别,父亲主动伸出那只干瘦如柴的手,话语比先前温柔了许多:“回去好好向部队领导认个错。别惦着我,如果爸爸真的没了,来年等我的坟头上长出青草来时,你再回来给我磕个头,但必须带一枚军功章,这样,我在九泉之下,才晓得部队上原谅了你的过错……”
  马春默默地点了点头,喉咙一阵哽咽,泪水在眼里打转,但是他不敢直视父亲,怕会哭出声来。他掩着脸一步跨出家门再也不敢回望自家的老屋。父亲却让亲戚们硬撑着将自己架了起来,半倚在自己的家门前一直望着爱子消失在视线里……
  就在马春踏上归途的第二天,父亲磕然离去。从此,马春一生中都觉得背后总有一双期冀的明眸在凝视着自己。
  三千里路风和雪。
  私自逃跑后的第四天晚上的风雪黄昏,马春仍然坐着慢车回到了这座遥远的小山城。走下火车,到魔鬼谷还有整整四十华里山路,寥落的边城早已经没有了进山的班车。本来他完全可以在小县城里住上一夜,可是亲人的嘱托和私自逃跑的负罪感在拷打着他的灵魂,无论如何也要连夜步行赶回山里。他把行囊往肩上一背,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风雪弥漫的夜幕。
  空山鸟飞绝,风雪夜归人。
  雪夜迷茫,黑黝黝的大山峡谷里覆盖了一尺深的冬雪,一个孤独的士兵踏着积雪步履蹒跚地往山里走去。如果不是一种亲人的嘱托和勇气在支撑着自己,如果不是负罪的沉重碾压着他,也许他会被这几十里弯弯山道上杏无人烟的空寂和阴森吓退的。马春一次次说服自己,别害怕,前方跳跃着一晃一晃灯火的地方也许就有作伴的旅人,然而当他一步一步走近时,却发现是自己的幻觉。脚下“嘭嘭”的踏雪之声惊起一群在林间绝壁下避雪的鸟、山鸡、石鸡,还有一只獐子横穿路面,粹不及防,将马春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出了一身冷汗……
  子夜时分,一个快冻僵了的士兵撞开了排长白成义的门。从梦乡中惊醒的白排长一看是马春回来了,一骨碌爬起来,上前就是一脚,将马春踢倒了,愤愤地骂道:“你这个熊兵,浑球,还知道回来……我让你逃跑……我……”又是一脚踢了过去。
  马春跪在地上,疲乏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怯懦,嗫嚅着说:“排长,我错了,任罚任打由你……”
  怒气冲冲的白成义平静下来,凝视马春那被雪水湿透的衣服和委屈忧伤的目光,心也软下来了。他转身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进脸盆里,端到跪着认错的马春跟前:“男儿膝下有黄金,给我爬起来。跪着算什么好汉,洗了脸后先回去睡觉,你的事情明天再说。”
  离开排长的小屋,马春并没有回到班里,而是径直找到连队的文书,要了连队平时关那些犯了严重错误的士兵禁闭小屋的钥匙,也不经连队领导认可,就将自己反锁进了那间又小又黑又阴又冷的禁闭室里。
  第二天早晨,白成义知道了马春自己关自己禁闭的事情,心里呼地一下子热了。一个家庭遭到如此不幸的士兵,我们的领导本该满足他回去探视病危父亲的要求,虽然他选择了私自离队的做法并不可取,可是当他一旦明白自己一时糊涂违犯了铁的军规,却采用一种近似自虐的赎罪方法来惩罚自己。白成义反倒觉得自己愧对了马春。
  “马春,给我出来。连里井没有决定要关你的禁闭。”白成义站在禁闭室的小屋前喊道。
  “谢谢,排长!我这是自找的,违犯了军纪,按律理当如此。”马春声音虚弱地回答说。
  “禁闭室里太冷了,你会被冻病的,快出来!”
  “不!我还没关够禁闭时间呢。”
  “唉!你这个傻冒……”
  白成义悻悻地走开了,他成全了马春的执拗。
  然而等到晚上,他们撞开反锁着的禁闭室的小门,才发现马春已经昏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省人事。白成义一摸,马春在发高烧,浑身烫得像一团火,连忙将他背回班里,嘴里不停地念叨:“没见过这么傻的兵,心也太实诚了!”
  马春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等他醒来时,家里的信已经到了,告诉一个他已经预感到却想不到竟然来得这么快的残酷现实:父亲永远离他而去了!他撑着大病初愈后的躯体,悄悄地来到战略导弹阵地旁,向西眺望骤然跪下,大声呼喊:“爸爸……爸爸……”
  大峡谷回荡着一个年轻士兵的啼血呼唤。藏匿在山林里的生灵们都听到了一个男子汉那肝肠痛断的狮子般的长啸。
  团长张余亭知道这件事后,破例给马春准了假,让他回家奔丧,处理父亲的后事,并转告连队不要处分马春,过不在他。尽管团里在打翻身仗,但凡属官兵家里亲人去世,妻子生小孩,能给假的一定要给。从这个普通士兵身上,他已经看到了一只在耻辱的大火里不死的火凤凰正在雄起。
  然而,这一次马春却谢绝了团长的好意。他说父亲已有遗嘱在先,除非我捧上一枚军功章再回到故乡祭祀他。先父的夙愿难违啊!他惟一的心愿就是让母亲将父亲的一缕忠骨用红绸包裹着给自己寄来,让父亲的在天之灵看着他和战友攻下魔鬼谷这个难关。从此,马春沉默了。这个憨厚的滇东男子汉毅然扛着风钻,始终站在生与死的危险地带,一干就是两年,等魔鬼谷全线贯通了,他超期服役的日子已经到了。连队根据他的表现,授予他一枚金光闪闪的三等军功章。临退伍归乡那天,马春捧着父亲的那一缕忠骨和军功章,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全线贯通的魔鬼谷里的大型战略导弹洞库前,将父亲的骨灰与军功章放在前边,蓦地跪下,向这一座浸透着他青春血泪和欢乐悲恸的地下宫殿拜了三拜,嘴里前南说道:“爸爸,你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儿子没有辜负你的一片厚望,这条魔洞已经全线贯通了,我无愧无悔……”
  夕阳血红。马春兀立于大峡谷的垭口上,将父亲的骨灰和三等功的军功章撒向战略导弹阵地,然后怅然下山。
  
  
  13.耻辱废墟上雄起的不死鸟
  远山里春节的鞭炮声渐渐岑寂下来。
  张余亭与团里的官兵过完了大年初一后,才坐着那列几乎没有旅客的慢车回到导弹部队机关所在的小城,与早就盼他回来的妻子女儿一起过年。团里什么年货也没有发。财务账上留下了前任团长157万元的亏空,多亏了那两万多元的卖废品的钱,才使这个年算是勉勉强强过来了,给每一个军官发的六斤猪肉,还是连队杀的几头大肥猪抵上的。
  暮霭沉沉,他悲怆地走下火车,左手提着那一块猪肉,右手的包里装着财务股给他整理的124页清仓清库后亏空的报表,过了年后,他要正式向部队领导汇报。回到家里,把包一搁,也顾不得与分别多日的妻子女儿寒暄,就提着那块猪肉出门了。反正他们一家都不爱吃肉,他找到了一个过去当过自己下属的工程参谋,恰好爱人临时来队,便把肉送给人家当年货,请他帮着复印那124页的资料表,每个常委和业务部门一份,忙了大半夜才印完了厚厚的十四大本。
  春节一过,他便与政委武国顺一起提着几大本材料,走进党委会议室,向上级领导汇报团里亏空的情况,每个常委面前摆上厚厚的一本复印好的材料,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是来要钱的,没有钱就无法开工。
  张余亭的汇报刚刚切人正题,生性豪爽粗鲁的主管工程的副司令员陈景年马上炸了锅,他打断张余亭的话:“天大的笑话,我搞了一辈子工程,没听说过搞工程会亏本。”
  张余亭没有理会陈副司令员的责问,依旧按自己的路子据实汇报。
  陈景年火了,嘴里夹带着粗野的国骂:“我不相信,你他妈的吃吃转,骗我老倌子,你有钱,得马上给我干活……”
  “首长,你不了解情况。”张余亭不冷不热地回敬了一句。
  “我不了解,就你他妈的了解?我当工程兵那阵子,你在哪儿?”陈景年干了一辈子工兵,从工兵排长、连长、营长到工兵团长、师长,一个窝也没有跳过,是那种关键时候敢说跟我上冲进生死地带的英雄好汉,当然,他也无法摆脱那个时代当兵的人文化贫血的局限。他固执地认为张余亭是他举双手推荐下去当团长的,自然就得要一切听他的。
  去年报废工程爆炸撤除后,已经是深秋时节,陈副司令员当着全团干部的面,要张余亭在两个月内将发射阵地重新被复起来,当年就打翻身仗。张余亭理解老首长的一片苦心,意在让他们在二炮首长和机关面前塑造崭新的形象。可是他觉得这个团队尽管刚刚有了一点新的起色,但决没有到了一夜之间就能旧貌换新颜放卫星的时候,他不想重蹈前任团长只管图快不讲质量兵败导弹洞库的覆辙,执拗地拒绝了上司的指示,决定过了春节后再重新被复。意见上的分歧加上情绪上的相左,使这位敢爱敢恨敢骂娘的老将军对张余亭产生了莫大的误解。
  此时的张余亭已经完全成熟,年轻时那种刚烈侠义的性格早已被遇险不惊宠辱不躁的冷静所取代,任凭老首长一句句东北特质的“妈那巴子”的国骂,他也没有丝毫的反感和抵触,依然有板有眼有理有据地在那里汇报,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讲述了自己出任团长半年多来大功团一系列的积极变化:
  报废工程在一片爆炸硝烟中安全顺利地撤除;
  魔鬼谷欠挖两米多深的114米地平清理完毕;
  一而再再而三打败仗的数千名哀兵开始雄起;
  一年起步两年翻身三年跨人先进行列的既定方案已经初显成效。
  任何一个没有偏见的人都不会怀疑张余亭当团长半年多来的长足进步。当然老少两代人之间那种难堪的对峙局面都是出于对工作的负责,决无半点人格和思想意识上的游离。问题是与会人员的感情砝码倾向哪一方都会使会议的重心失衡。
  政委马捷从张余亭提供给大家的那厚厚一大本资料上抬起头来,威严的目光直逼张余亭的老搭档:“武政委,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武国顺的眼睛环顾了一遍会议室坐着的所有上司,然后坚定地说:“没有了,张团长所讲的都是我们团常委讨论研究过的。”
  斩钉截铁的话语不啻是说这些都是我们团党委要向上级正式反映的意见。
  主持会议的邹永钊司令员似乎已经从陈景年与张余亭你来我往的交锋中,感受到自己这位主管工程的副司令员的主观和凭老经验办事的短视,翻完了团里报来的这些材料后,他已经能体悟下边向领导机关叫苦要钱并非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实属是出于国防施工的需要。于是这位办事果断敢做敢为的将军的天平自然偏向了张余亭一边,随即会议气氛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看就不要再争论了。”邹司令员清了清嗓子,操着一口湖北腔说,“团里确实有自己的难处,这钱我看要给,暂时由司令部垫支吧。政委,你看呢?”邹司令员转过头征询老政委马捷的意见。
  “好!”就这么办。”马捷政委点头应承。
  “3月9日,三营报废的军事工程重新滑模,部队的领导都参加他们的誓师大会,给官兵们鼓鼓劲。”邹永钊司令员最后的拍板为会议画下了句号。
  1987年3月9日,对于天下芸芸众生来说,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但是对曾经导演了军中第一通天大事故的三营官兵来说,却是他们走出痛苦的沼泽,重新崛起于绿色方阵的标志。
  在那一天的誓师大会上,部队司令员邹永钊将军将一面主攻营的锦旗重新授予了新任营长刘运动,也将各级领导的期冀的目光重新投到了少校营长和他的500多名九死一生的三营官兵身上。
  刘运动,陕西长安人,1952年出生。一个共和国将最美丽的朝霞赐予他们那一代人的工人子弟,一个共和国将最苦难的岁月降临于他们头顶上的知青部落里的一员。1986年从防化学院毕业后,以十七载的军旅生涯被任命为少校工兵营长,足以说明他并不是一个时代的幸运儿,也没有少年得志的狂放和飞扬。或许领导看中他的正是在广阔天地红心荆棘里走过苦雨里泡过的磨难经历,将他调到张余亭团长的帐下,带领三营官兵去重铸大功团久已失落的辉煌。
  抑或由于前任营长郭秋山和总工粟立实的那个阴影还没有从三营官兵的心里全部驱散,从受命之日起,他就没有一丝的轻松。春节期间,妻子从古都长安城里来了,分居两地的夫妻好不容易一年相聚一次,他却对妻子说:“过了年,你就得带着孩子走。我要带领全营官兵打一场‘恶仗’,没法照顾你们娘俩。”
  妻子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办法,选择了军人作夫君,就得付出比别的女人要多得多的代价。其实即便是几天短暂的聚首,一家人也没法平静地厮守,刘运动将他下属的三个连队的排以上干部一拨一拨地请到家里,让她做了一桌又一桌的家乡饺子宴。酒桌上,他端着燃烧着男子汉热血的烧酒,一个个地敬他属下的军官:“弟兄们,今天请你们进我这个小屋,说白一点就是赴‘鸿门宴’,我这杯酒可是不好喝呀,于下去了咱们就都捆绑到一条战船上了,谁也跑不掉,报废工程浇铸成败都系在大伙身上,成功了,咱们向二炮、军委首长报喜,搞砸了,你我都得上军事法庭。你们想好再喝我这杯敬酒。”
  “干,营长。你有这份心意就成!”
  “干!”作酒杯的墨绿色的军用刷牙缸被撞得咪呢响。
  一滴酒是一汪清泉,一滴酒是一簇烈火,丢失了战盔的官兵重新找回了英雄的销甲,怯懦的灵魂重新鼓荡起勇士的血性。
  3月9日至4月17日,南方的大莽林里仍然冷雨纷扬。张余亭团长在文有总工时传礼,武有干将刘运动的辅佐下,率领三营的数百名官兵和配属分队,在这一块耻辱的废墟上昂然雄起。三十八个日日夜夜,官兵们衣不解带,吃睡在工地,不分昼夜地连轴转,困了在水泥堆或碎石碴上打个盹,醒来后又接着干,一群蒙耻的汉子,一群血性的男儿,用青春的血肉之躯换来了教训,换来了振奋,换来了一座装置着中国覆盖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铁血大鸟的发射洞库。
  竣工那天,拆模后的井壁光滑得像金色的殿堂,合格率达到100%,优良率达到85%以上。当总工时传礼将上级权威部门检验的结果告诉三营的官兵们时,经历那场地狱般磨难也没有流过泪的三营官兵抱头大哭,泪洒导弹阵地。
  他们哭出了雪耻的泪水!
  他们流出了英雄的眼泪!
  
  本篇为同名长篇节选附
  长歌当哭
  自从走进中国战略导弹部队专业文学创作队伍后,首先面临的一个现实问题就是对自己的创作领域和方向进行重新选择和定位。因为我所耕耘的文学土壤,恰好是代表着我军走向世界现代化水平的高科技领地,而我所翱翔的文学天空,恰好是核时代文学里一道最诡谲多姿、最精彩纷呈的酷烈风景。对于一个军旅作家来说,这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既是可以选择的,却又是无法选择的。就我创作的题材和内容而言,毫无疑问地会打下“主流文学”或“主旋律”作品的烙印,这在文学和传媒呈多元建构的今天,多少有些难堪和无奈。
  不过,随着时间的淘洗,这种浮躁、尴尬之态也渐次趋于平静。一位西方哲人曾经说过,“军队毕竞是一个民族和国家精神追求的象征。”其实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无论是文明社会还是专制政权,一个社会的正义和公平,一个民族的精神或偶像,似乎还是要到绿色的方阵里去寻找。纵使在今天崇尚人权和个人自由至上的美国,它的好莱坞战争片无不在张扬一种金戈铁马的英雄情结和理想、正义情结。、而问题的本身却是作家写什么,和如何写。我以为,雄浑悲壮的基因可以说是完全超越了时空和政治地缘流淌在军人血脉里的东西。从《史记》里的《项羽本纪》《李将军列传》到唐代的边塞诗、宋人的豪放词,从梅里美到老托尔斯泰,从前苏联的战壕文学到美国战争大片,无不在张扬着这种金戈铁马的军人生活所独有的情结和境界。可以说,这是哺育人类成长的一股精神血乳。作为军事报告文学,就应该将聚焦点对准这种在人类其它群体中比较少见、恰恰凸现在军人生存状态中的精神光彩,即摄取军人在与人类自身和自然抗争时超拔的潜隐牺牲,在苦难、灾难降临时所展现出来的多舛的命运和悲剧人生,这是最具灵魂冲击力震撼力的生命乐章。
  回眸近半个世纪的军事文学创作,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大多数都是在围绕“颂”字作文章,其中虽不乏莺歌燕舞、乃至花拳绣腿的优美,也不乏“片面真实”的动人,但从效果上说,总让人感到内中缺乏了一点儿最不能缺少的东西,如胆识、主见、风骨、力度之类。其实,“颂”就本身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那种“无骨状态”。也就是说,主旋律的作品不能总定在高音区,“啊!啊!”地下来。古人云:“长歌当哭”、“虽颂皆刺”,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歌也好,颂也罢,总不能处于一种“无骨”和“媚俗”的状况,而应该渗入诸如胆识、主见、风骨和力度之类的东西,或者说应该颂得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感情,有一种悲怆的精神在其中滚动和挥发,这样“颂”才会有背景,有衬托,有价值,有一种沉痛的壮怀激烈,才会有一种震撼灵魂的冲击力量。纵览古今中外,任何一支有作为有影响的军队,在她彪炳青史的战争簿上,不只有气吞八荒横扫千军的辉煌,同样也会有英雄末路饮恨千古的败绩,不可能永远从胜利走向胜利,从辉煌走向辉煌。敢于将这种英雄之旅的辉煌抑或败绩毫无掩饰地公诸于世,其实就是一种有信心有力量的表现。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揭露或者披露部队建设中的一些负面东西,既是军事文学创作的一个雷区,同时又是作家纵横捭阖,施展自己胆识和才干的舞台,更是新时期军事文学最容易出彩最容易取得突破的地带。关键是作家在走进这些客易将自己炸得灰飞烟灭的雷场时,有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有没有驾驭这种局面的能力和技巧,既不使自己受伤,又能达到针贬时弊的效果。
  我在写《鸟瞰地球》时,泣重了一种政策的把握和分寸感。或者说是一种度。一方面浓墨重彩地展示这个无名群体慷慨悲凉的英雄壮举,另一方面却是怀着一种啼血的真诚和挚爱,披露了在建设这个宏大的洲际导弹工程中出现的重大事故,被判刑的总工程师等三个悲剧人物,以及军队中的内部矛盾、老乡观念、对个人利益的过分关心、在生死考验面前的恐惧、精神病和性压抑等现象,从一个更高的哲学和美学支点上进行阐释:有求生的本能决不意味着贪生怕死,陷入失败的泥潭决不意味着自甘沉沦,神秘的黑色谶语并非纯粹意义上的迷信愚昧,而生命的原始冲动亦不能与淫乱堕落同日而语。在悲伦雄浑的英雄交响曲中夹杂着几丝不和谐的音符,反而更加衬托出英雄群体的非凡和崇高,更能让读者领略到战略导弹工程是何等的来之不易。应该说,这种既是尖锐的更是善意的,既是批判的更是真诚的文本叙述方式,写出了人性的多面性,也写出英雄世界的真实底蕴,自然博得了部队领导和广大官兵的首肯。因此,一个作家能不能趟过“雷区”不被炸伤,首要的问题是你对事件本身是一种同倩和怜悯之态,有没有一种理性的尺度,然后再谈客观公正的把握。
  当然得承认,这里边也布满了雷区,把握不好就会触雷。毋庸说我过去在“悲”与“壮”的处理上也曾交过学费。误以为越悲悲切切越能赢得读者的眼泪。其实不然,只悲不壮,或只壮不悲,同样达不到和谐的美学效果。“悲”要有节制,要恰到好处;“壮”不能空洞无物,光是高调,当“悲”到一定的火候时就应该昂扬起来,才能给人以信心和力量。
  长歌何不当哭,虽颂亦可犹刺。抑或是我们处理主流文学、主旋律作品时的一种明智、讨巧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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