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大宋帝国三百年4:文功武治宋太宗(上)


作者:金纲     整理日期:2022-12-30 01:02:02

  揭开一个被铁蹄与悲情遮蔽的惊艳盛世。现代第一部全景式解读宋朝三百年政变、杀戮、征战、信仰与文明推演的史诗。治世方略、商战兵法、政治宝典,政府人员、商界领袖必读书。读懂大宋,才能读懂今日之中国。公元976年,太宗赵光义即位。践祚第二日,颁布“五条意见”(即位大赦诏),不见新格局、新气象,不见豪言壮语,但让中原士庶明白了一件要紧的大事——天子换了,天下没变。“太平兴国”的改元,也预示了一代圣贤致力于天下太平的政治理想,可天下并不太平。太宗初年,北汉还在割据,吴越也没有成为大宋本部,南方的清源军,也还不属于大宋本部;远在北境的契丹,前景如何,更是吉凶未卜;就是大宋辖境内的广袤土地,也时时出现自然灾害、政治叛逆。尽管如此,为了恢复汉唐疆界的伟大梦想,赵光义正在一步步努力。太宗初年开始,赵光义支出国帑,治理自然灾害,“自焚”祈雨,为民解忧患,惩贪治恶,致力于天下大治;“分权”藩镇势力,兵不血刃,解决漳泉、吴越问题;伐北汉,收复割据政权,追寻“大一统”格局;亲征“燕云十六州”,近千里防线上,与契丹做拉锯战……太宗初年开始,有收复藩镇的喜乐之景,也有血流成河的遍地厮杀之战;有初征契丹的意气风发,也有败退返家的黯然神伤;有大人物的小算盘,也有小人物的大气魄。与契丹攻伐,互不可胜之后,大宋进入了和平发展的年月。
  前言
  虚爵
  宋太宗赵炅,不喜欢饮酒,不像他二哥太祖赵匡胤。但他偶尔饮酒,也往往尽兴。史上记录他三场酒事,颇见真性情。
  雍熙元年(984)正月,元宵节。首都汴梁,人们在大街小巷,各色灯火之下游逛。丝绢或彩纸扎制的灯笼,争奇斗艳。叫卖声此起彼伏,很热闹。太宗登上宫城南门丹凤楼赏灯,站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到半个东京城。几年没有打仗了,看着这般和平景象,太宗来了情致,对随从的宰辅们说:
  “国家承续五代十国多年战乱之后,现在终于海宇平安,京师繁盛。真值得欣慰。朕平时很少饮酒,今晚与爱卿们同乐,应一醉方休。”
  说罢,一杯一杯又一杯,每一杯饮完,便“虚爵以示群臣”。“虚爵”就是“空杯”;“以示群臣”就是将空杯展示给群臣看。
  这个动作与今天北方人的豪饮没有两样。熟悉北方饮酒习俗的都知道,某人饮干之后,往往将空杯倒过来给人看,并不忘加上一句:“我干啦!”天津人饮酒干杯,往往还要说:“我先干了,先干为敬(净)。”感到这个时刻的太宗赵炅,有一种河南人特有的豁达和亲近。我仿佛听到他操着洛阳口音对宰辅们说:“俺这个酒干 ,恁那个酒咋不见动 ?”
  “朕亦大醉,漫不复省”
  太宗朝有一个猛将,名孔守正,战功不俗,所以太宗很喜欢他。
  有一次,孔守正在北苑陪同太宗吃酒。此时他已经做到了殿前都虞候,这是负责警备监察的武职。同座也很多武将,渐渐就喝高了,于是开始在御座前各自争功,互不服气,一时间脸红脖子粗。史称“忿争失仪”,愤怒地争吵失去了端敬的礼仪。那时“礼仪”乃是天下大事,朝廷官员,皇上又在跟前,岂可如此无礼!有侍臣看不下去了,于是主张将这几位争论者请到有关部门去推问,治罪。酒局中,我想象太宗该挥挥手,带着醉态,没有答应。
  第二天,孔守正和武将们酒都醒了,知道昨晚犯了纪律,于是来到殿廷请罪。太宗很随意地说道:“朕亦大醉,漫不复省。”昨晚那事儿?我也喝高了,啥都不记得了!于是这事就过去了。
  君臣一醉
  太宗晚年,与名相寇准商议,定下襄王赵元侃也即后来的宋真宗为太子,并做了一场太子就职仪式。这对帝国权力变更是一个重要安排,在选举制度尚未到来之前,帝国的太子制度就是一种规则。晚唐以后,已经罕见预立太子的秩序规定,皇权大位成为人人都想追逐的肥鹿,因此,邦国不宁,杀机四伏。太宗此际立太子,是恢复古制,百余年来的第一次。
  士庶知道此事,等到太子出门,人人都争着来看,纷纷夸赞赵元侃。这事传到太宗耳朵里,他忽然有了“老小孩”般的撒娇,很不高兴。召寇准说:“人心都向着太子了,这要把朕放在哪里啊?”
  寇准却再拜称贺道:“这是社稷之福啊!”
  寇准一向不特别会说话,说话就冲人,但关于立太子这事,他每次答对,都非常得体,且有效。士庶称赏太子,他不说是太宗之福,也不说是太子之福,而说是“社稷之福”,这就是“价值制衡”,让正道行在权力分配中。太宗听后也觉得有理,于是高兴起来。进入后宫,宫中人也都来庆贺。
  太宗想想也是,大宋有了合适人选,大好事。就出来再次约见寇准,俩人对饮,史称“极醉而罢”,俩人都喝高了。
  太宗赵炅,有“孩子气”,三场酒事可以略见一斑。
  孩子气
  太宗喜欢读书,儒家经典外,他也喜欢“读老”。
  有一次,他读了《老子》,很有感慨,就对近臣说:“伯阳五千言,读之甚有益,治身、治国并在其内。至云‘善者吾亦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此言善恶无不包容。治身、治国者其术如是。若每事不能容纳,则何以治天下哉!”
  伯阳,是老子的字。太宗引用的一段话,见于《老子·四十九章》,原文为:“圣人常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这话大意说:圣人常常不会起刻意为善为恶之心,而以士庶之心为心。但还不止于此。士庶善,我也善;士庶不善,我也善,这样就能做到为善之德。士庶诚信,我也诚信;士庶不诚信,我也诚信,这样就能做到诚信之德。圣人执掌天下,要收敛自己的欲望,以浑朴之姿对待天下之自然运转。士庶一般都专注于耳目聪明,物欲追求,但圣人则一任浑朴纯真之婴孩状态。
  “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是这段话的主题词。
  “圣人常无心”,“圣人皆孩之”,类似意见,在儒学中也可以看到。这是一种论个人修养,可以回归“真人”境界的描述;论政治治理,就是对恪守“无为而治”也即“自发秩序原理”境界的描述。有必要做个注:“无为而治”是儒学话语,四字就在《论语》中。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中描述了人的精神的三种状态:负重的骆驼、沙漠的雄主、无怀的赤子。一般人们都注意于“沙漠的雄主”这一阶段,以为这类“超人”的境界乃是尼采讲述的主题。但这是一种激进时代需要的“误读”。“超人”也即“沙漠的雄主”,作为人类文明推进的一个阶段,并不是尼采所标榜的最高境界,在尼采看来,最高的境界是“无怀的赤子”,也即纯任自然的婴孩。这才是尼采欣赏并理解的人类愿景。
  《老子》在尼采之先,已经多次言说了这个境界。《老子》中至少五次论及这个主题:“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我独泊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圣人皆孩之”。
  李贽“童心”说,与老子和尼采的论说也颇接近。
  在俄罗斯一些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人们在称赞一个作家或思想家的时候,往往把他比之于“孩子”,如托尔斯泰就被人说很像一个孩子。
  孩子的状态,是一种无心为善、无心为恶的状态。
  以这种心态、境界主持天下,则:无论士庶善与不善,我要善;无论士庶信与不信,我要信。儒学主张邦国领袖与政府,必须行仁政、有诚信。这两大指标,不得借口士庶“素质”太差而移易。士庶“素质”差不差不可知,领袖“素质”差不差则一望而知。且士庶大众,良莠不齐,有善有不善,有信有不信;试图一揽子解决士庶全部向善、全部守信,这个念头本身就是狂妄的,因此是“不善”的,也是做不到的,因此是“不信”的。士庶善,我才善;士庶信,我才信。这是驵侩交易——你给我半斤,我给你八两(老秤),而不是人君治理——恪守圣贤价值理念,不摇摆、不飘移,更不因外界“不善”“不信”,“皆注其耳目”而变更。
  当年丘吉尔为大不列颠立下泼天大功,英国士庶“不善”“不信”,而且“皆注其耳目”——就想追求更美好生活——全然不顾这位大英雄的昔日荣耀,但丘吉尔并不因此而改变致力于英国自由事业的初心。
  太宗赵炅,以他“读老”、读佛、读圣贤书,且日读三卷《太平御览》的知识积累和思想资源,觉悟到这个“君道”,与丘吉尔有逻辑上的相通处。这不是寻常君主可以达致的境界。
  寇准“令帝复坐”
  名相寇准,是一个“刚猛威断”的人物。“澶渊之盟”,几乎就是他逼着真宗赵恒御驾亲征的结果。他对太宗也有“刚猛威断”的记录。一次奏事,说来说去,太宗不听他的,越说意见越不合,太宗一怒站起,拂袖要走。寇准一把拉住太宗衣服,史称“令帝复坐”,让皇帝再坐下来。一直到这件事满足了寇准的要求,寇准才退出。
  但太宗还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留下一句话,被史官记录在册:
  “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徵也!”文皇,就是唐太宗。
  太宗对文武大臣,往往就是这种姿态,豁达,大度,亲切,不端着,不做作。本色,是他一大特色。用太宗自己话说,就是“贵其自然”,儒学的意见就是“诚”,真实而又诚恳。
  宋太宗批评唐太宗
  淳化五年(994)夏四月的一天,宋太宗有一次批评唐太宗。他对左右说:
  “大凡帝王举动,贵其自然。朕览唐史,见太宗所为,盖好虚名者也。每为一事,必预张声势,然后行之,贵传简策,此岂自然乎!”
  帝王的举动,贵在自然。朕曾经浏览唐代历史,看到太宗李世民的所作所为,应是一个好虚名、好虚荣的人。你看他每做一件好事,一定要预先做张做势,然后去做,传之简册之事,这样自然吗?
  太宗赵炅看不惯那种为了流传青史而矫揉造作去做“好事”的行为。
  开宝寺灵感塔与田锡的讥评
  不仅“本色自然”,他还“克己复礼”。
  太宗信佛教,又有克制,信佛而不佞佛。
  太平兴国八年(983)十月,宋人有新译的佛经五卷,太宗看后,觉得不错,就对臣下说:“凡为君臣者,治人利物,即是修行。梁武舍身为寺家奴,此真大惑!方外之说,亦有可观,卿等试读之。盖存其教,非溺于释氏也。”作为君臣,能够治理天下,有利于天下,就是修行。过去梁武帝动不动就舍身,到佛寺去做僧奴,这真是太愚蠢啦!但佛经之说,也有很可观的地方,爱卿等可以试着读一点。我的想法是:要让世间有佛教存在,但不能沉溺于佛教中不理政事。
  这是接近“政教分离”的大智慧,很得圣贤之“中道”精神。
  但太宗也曾大兴土木,建造佛寺。城内兴国寺,有两个楼阁,用来安放高大的佛像,远在都城数十里,就可以看到这个塔阁。两个阁楼之间有飞楼联结为御道。我想象那规模仿佛应县木塔或蓟县独乐寺,甚至还要宏阔高大。要登上六七层楼,才能见到佛的腰腹。光是佛的指头,就有一人合抱那么粗。史称“观者无不骇愕”,参观的人没有不心生恐怖和惊愕的。
  他更建构一座十一层高的开宝寺灵感塔,从杭州迎释迦佛舍利进入京师,用这来宝藏佛舍利。到了安放舍利仪式那一天,太宗甚至为之流泪。这塔高360尺,史载宋“营造尺”为31.20厘米,如是,则高达112米以上,费用亿万计,前后用了八年时间。竣工后,史称“备极巧丽”。太宗似乎为此很得意。但知制诰,负责起草文书的政事堂秘书田锡上疏说:
  “众以为金碧荧煌,臣以为涂膏衅血。”
  众人都认为这塔金碧辉煌,但臣认为那是涂抹的民脂民膏、百姓鲜血。
  这话说得如此之狠,太宗什么表示?史称“帝亦不怒”。
  像人性有的弱点一样,太宗也爱听奉承话。大宋承五代乱世而来,而五代最后一个割据政权北汉,终于在后来的日子里被太宗克服,从此中原一统。太宗高兴,考进士时,就用《六合为家》作为试题。“六合”指东西南北加上下,总六个方向,代指天下或宇宙。这题一出,有个进士王世则很快就写好了,内中有句:“构尽乾坤,作我之龙楼凤阁;开穷日月,为君之玉户金关。”这词不太难懂,翻译为白话,毫无意味,就这样读下去,读几遍,那个“气魄”就读出来了。大意是说六合之内都是皇天后土,日月所照都是宫禁金銮,领土、领海、领空,不光“普天之下”,连“普天之上”,都是皇上的。史称“帝览之大悦,遂擢为第一人”。皇上一看大为高兴,将王世则擢升为进士第一人。
  这么爱听好话的人,听了田锡的一番讥评,却“不怒”。
  这是饶有意味的一个姿态。
  如果接受田锡的批评,就要下罪己诏,就要改变信仰,就要拆除灵感塔,这是信佛的太宗赵炅做不到的。
  如果不接受田锡的批评,就要贬黜田锡,至少要斥责一番,但对于一向鼓励官员直言的帝王,这么做,就等于食言,这也不是太宗愿意接受的格局。
  当然,也可以假惺惺地表示认错,坚决不改。但这样就是“不诚”,而“不诚”乃是“修身”大忌。太宗一世“修身”不已,这更不是太宗能做的事。
  还可以与田锡讨论,慢慢说说为何要造塔,意义何在,有何功用,等等。但想到国计民生,花上亿经费,做这么个东西,与他那“治人利物,即是修行”说法,相距太远。太宗理亏。理亏而强辩,就是“文过饰非”。而圣贤规则有一款:“小人之过也,必文!”(见于《论语·子张》子夏语录)小人有了过错,一定会掩饰。太宗不是小人,无法掩饰。大宋一朝的帝王有个天大的长处:讲理。蛮横的事,他们很少做;无赖的事,几乎不做。于是,“不怒”之外,大宋帝王只能听着,不做表态。
  这故实让我想起“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孟子》记录。宋太宗仿佛齐宣王,田锡仿佛孟子,孟子对齐宣王一番讥评之后,齐宣王开始掩盖自己的尴尬,故意对左右扯别的话头,宋太宗则干脆啥也不说,不解释,也不遮掩。这种“纯任自然”的姿态,是“克己”之后的一种豁达。
  帝王是人类特殊的职业,但并非在人类之外,因此,人类所有的弱点,帝王也有。因为所在九五之尊过于隆崇,言动之间,即影响朝廷内外。因此,“克己”成为帝王的优秀品质。太宗不是那种“深居简出,示人莫测”如秦始皇、雍正帝般的人物;也不是动辄“龙颜大怒,阴沉雄猜”如汉武帝、永乐帝般的人物;更不是“性情乖戾,暴戾恣睢”如文宣帝、隋炀帝般的人物。他总是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按理性规则出牌。在帝国领袖这个位置上,他“克己复礼”的功夫做得很足,有圣贤气象,算得上孔子及格的学生。
  日僧奝然
  日本国有个僧人名叫奝然(音雕然),搭乘大宋商人的海船,越过千里风波,到汴梁来见宋太宗。
  日本与大宋早有来往,吴越国时更与日本有过密切交流,国王钱俶还曾赠送日本很多小型宝塔。
  奝然来宋时间,可能是雍熙元年之前,但到达汴梁时间是公元984年,雍熙元年三月。与他同来的有五六人,献上了铜器十余尊,还有本国的《职员令》《王年代纪》各一卷。还有《孝经》两种,一种是《孝经郑玄注》,一种是《孝经新义》。《孝经郑玄注》是汉代大儒郑玄做的注解。《孝经新义》是大唐越王李贞题签,记室参军任希古撰写的注解。这两部《孝经》都有“金缕红罗标,水晶为轴”,显然是布帛状,不是书籍状,但是装帧相当豪华,看出日本对古来《孝经》的珍重。
  奝然穿了一身绿色的服饰,他善于书写隶书,可惜不通汉语。太宗问他日本风土,他就写在纸上回答,说:
  “我日本国中有儒学经典‘五经’,也即《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还有佛经多种;《白居易集》七十卷,这些都是往昔从中国得来。日本土地适合种植五谷,但小麦较少。市场交易用铜钱,铜钱文字是‘乾文大宝’。牲畜有水牛、驴、羊,多产犀牛、大象。也产丝蚕,大多织绢,薄致可爱。乐器有中国、高丽两种。四时寒暑,与中国相类。日本国之东境接近一海岛,乃是夷人所居,身面皆有毛。东奥州产黄金,西别岛出白银,以此作为对日本国的贡赋。国王以王为姓,传袭至今六十四世,文武僚吏都世系为官。”
  太宗给了奝然很优厚的待遇,赐给他紫色的衣服,在“官服”中,由绿色升格为紫色是一种擢升。奝然下榻于太平兴国寺。而后又要求去五台山朝拜,太宗答应了他,并诏令所路过的地方都要做好招待。奝然临别时,又想要《大藏经》,太宗也下诏给他一部。随后,他跟随台州宁海县的商人郑仁德的商船回日本去了。
  到了端拱元年(988),太宗又收到了奝然的感谢信和一批贵重礼品。这是由另一拨日僧,奝然的弟子带来的。感谢信写得非常典雅,内中有言:
  望落日而西行,十万里之波涛难尽;顾信风而东别,数千里之山岳易过。妄以下根之卑,适诣中华之盛。于是宣旨频降,恣许荒外之跋涉;宿心克协,粗观宇内之瑰奇。……奝然空辞凤凰之窟,更还蝼蚁之封。在彼在斯,只仰皇德之盛;越山越海,敢忘帝念之深。纵粉百年之身,何报一日之惠。染笔拭泪,伸纸摇魂,不胜慕恩之至……
  当初我来的时候,看着落日而西行,只感觉时光太慢了,怎么也走不完这十万里波涛;等我根据信风而回去时,又感觉这时光太快了,几千里山河很快就看不到了。我这个狂妄的下根之人,却有幸看到了中华之繁盛。皇上您还不断下旨,允许我到远地去跋涉;我这心总算得到满足,粗粗地见识了天下的瑰丽奇异。……奝然我辞去凤凰所驻之仙洞,回到蝼蚁所栖之封土。无论在天朝还是在此地,我只仰望皇德之盛大;虽然翻越了高山大海,哪里敢忘记怀念皇帝的深情。纵使我粉碎了这个百年的肉体,那也无法报答皇上您一日的恩典。拿起笔来写信,不断有泪水流下。展开纸张说话,无法表达我对皇恩的仰慕……
  《孝经》
  我关心的是奝然带来的礼物,其中一种是《孝经》。
  近人著书说,在日本曾发现“古文”《孝经》残本,也即汉儒孔安国的注本残本。奝然带到中国来的《孝经新义》不详,但《孝经郑玄注》却属于“今文”《孝经》。两种版本文字略异。
  《孝经》一般认为是孔子弟子所著,全书不计标点,只有一千八百字。《孝经》本来有三种版本,今文本为郑玄注,古文本为孔安国注,大唐帝王玄宗曾亲自作注一种。玄宗注本颁行后,郑、孔两注都渐渐失传,虽然有清人辑本,但并非全貌。奝然带来郑玄注的《孝经》今文全本,应该是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大事件。
  日本国对《孝经》极为重视。
  日本关西大学陶德民教授曾对我说:日本名人吉田松阴早年曾经为“通宇内形势”,“探知其实情”,借美国人佩里再到日本之机,与门生偷渡到美国船上请求出洋,遭拒绝后自首。陶教授考证出,吉田偷渡时随身带了四本书:《孝经》《唐诗选掌故》《兰学》《和兰词典》。吉田是伊藤博文的老师,也是富有野心的人物,曾有“并吞五大洲”的梦想。
  《孝经》在日本,自八世纪开始,就得到重视。曾经得到鉴真和尚授戒的日本孝谦女皇,大约是日本史上最为娇媚而有作为的巾帼女杰。她终生未婚,虽然不少风流韵事,但对传统儒学却礼敬有加。她曾经下令全日本“家藏孝经一本,精勤诵习,备加教授”。
  德川时期的日本大儒,阳明学派的创始人中江藤树曾著有《孝经启蒙》一书,内中有言:“吾与父母本一体而无间隔,故吾立身行道,则父母鬼神著而享之,吾名传播,则父母之名亦因以光显也。”他认为这是“孝行成功尽头处”。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举国倡导“文明开化”,但在中小学教科书中,却加入不少忠孝文字与内容,“持孝行乃人伦之最大义”是日本国民精神文明之一。日本人的“克忠克孝”已经成为“日本性格”。
  宋太宗也同样重视《孝经》。
  有一次,太宗得到《千字文》,就拿到秘阁赐给名臣李至。李至将它做了刻石立碑的处理。太宗再来,看到《千字文碑》,就说:“《千字文》乃是梁武帝得到残碑钟繇的书法,而后命周兴嗣次韵而成。义理方向上没有什么更多可取的,如果论有助于天下之教化,莫过于《孝经》啊。”说着还亲自书写了《孝经》全文,赐给李至。此事成为“《孝经》传播史”上的一段佳话。
  《孝经》,可能是近代激进思潮以来,最为人所诟病的儒学经典。
  世间不少“耳食者”,也即靠道听途说而自命得到“宇宙真理”之辈,不断咀嚼近代反传统者反复咀嚼过的馍,认为《孝经》是“封建专制传统”之产物。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展开来评论《孝经》不是我此书的目的,但我愿意,借奝然和日本重视《孝经》的故实,略说一说《孝经》的大义。
  简言之,《孝经》的本质,是对生命的感恩。它是规范君王公侯以至于庶民百姓的政治与伦理之理性规则。《孝经》总根于爱——理性之爱。
  《孝经》第一章就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此说有五大要点:
  一、尊重生命,爱惜生命;
  二、感恩父母,孝敬父母;
  三、立身扬名,光耀祖宗;
  四、忠孝两全,恪尽职守;
  五、完善自我,成就自我。
  这五大要点,都是政治伦理之大道,在日本、在欧美、在古代中国,在任何一个文明共同体,都是常识,都是正价值。没有任何一个文明共同体反对这五大价值。故《孝经》乃是讲述文明常识与存在价值的典籍,所言义理,与现代价值自有吻合之处。当然,《孝经》不等同于坊间流传的《廿四孝》。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文本,二者不具有精神上“通约”的性质。以《廿四孝》而掊击《孝经》,非好学深思者说话,是言不及义的,不足论。
  顺便说几句:所谓“封建专制传统”这类说法,不属于吾土圣贤话语,孔孟、老庄、孙逸仙无此话语;不属于西方政治哲学话语,洛克、柏克、哈耶克无此话语;也不属于基督教神学话语,加尔文、阿奎那、奥古斯丁无此话语。就史学逻辑而言,它不属于真判断。我做此书,犹如一场“汉语纯洁化个人运动”,自誓力不吐此六字。
  理解《孝经》,不仅需要一种对古人的“温情”,一种肯认文化保守主义精神的姿态,更需要一种方法,也即从经典中寻求人类共同价值的思想方法。隔断中国与世界的价值联系,犹如隔断中国古代与近代的联系,都是同样问题重重。我与接受激进主义思潮的朋友一样,若干年前,曾有“反传统”暨“反《孝经》”之言说,所以我熟知这类模式背后的东西是什么货色,至今后悔觉悟太晚。
  奝然所言让太宗有了感慨,史称“帝叹息曰”:
  此岛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继袭不绝,此盖古之道也。中国自唐季之乱,宇县分裂,梁、周五代享历尤促,大臣世胄,鲜能嗣续。朕虽德惭往圣,常夙夜寅畏,讲求治本,不敢暇逸。建无穷之业,垂可久之范,亦以为子孙之计,使大臣之后世袭禄位,此朕之心焉。
  这是岛夷之国啊,居然世祚如此久远,他们的大臣也能世系不绝,这是古来之道啊!想我中国,自唐末海内分裂,五代之国帝王世数尤其短促,大臣子孙,都很少有继承父祖之业的人物。朕虽然德能不如往圣,但常常心怀敬畏,励精图治,从来不敢放纵自我而求安闲娱乐。期待能够建构无穷之基业,立下久长之规则。既为赵氏子孙所想,也使大臣们能世代守住禄位。这是朕的愿景啊!
  这一故实信息密集,“解构”它,可以做一篇绝大文章,但太宗这一番话,核心是:期待长治久安。
  中国帝制为何没有“万世一系”
  日本国虽然有战乱、有割据,也有天灾,但在国家治理方向上,国体不变,世系不变,这样就有了基本秩序。时论常有批评中国“封建社会”(且不论“封建社会”四字的定义之荒谬)的生态为“超稳定系统”,并以此认为中国之所以“落后”的原因所在。事实上,日本“系统”比中国“超稳定”得多。显然,“超稳定”,与“落后”不构成“充分必要”之逻辑链条。各种“反传统”迄今没有见到思想含金量,原因种种,其中之一是:许多“大言”,不是“真判断”,其漏洞往往不在思想方向上,而在逻辑方向上。大多数“反传统”言说,禁不住至为简单的逻辑归纳法推敲。
  太宗了解到日本国这种政治生态,很羡慕。大宋三百一十九年,历十三世十八帝,在中国帝系中,也算比较久长的了,但与日本天皇世系比较还是很短促。
  是何原因?
  大宋的国内治理,其文明程度并不比日本差。在奝然来中国的这一年,日本京都附近正在抓捕私带武器的人,大宋则正在滑州(今属河南)治理黄河泛滥。太宗爱惜民力,不愿意动用民工,而调拨五万禁军来堵塞决口,次年还废弃了岭南采珠场,原因是:海下采珠艰苦,往往有人溺水而死。此前几百年,日本国最常发生的故实就是天皇“让位”。“让位”背后的力量较量,熟悉人性弱点,就不会陌生。
  与日本比较,中国是一个“四战之国”,东西南北都有“异族”觊觎。上溯上去,可以看到,“四战”之中,最凶恶的“异族”来自北方:大明遭遇满清,南宋遭遇蒙元,北宋遭遇契丹与金国,都有了被“异族”亡国的经历。五代后晋也被契丹所亡。大唐帝国也屡屡遭遇来自北方的多种“异族”之害。南北朝时代,东西晋时代,也曾被“异族”颠覆半个中原。大汉帝国,北有匈奴,匈奴最强盛时期,汉高祖曾被冒顿单于包围于平城(今山西大同)。秦时如此强盛,也依然有匈奴之害,不得不派出大将蒙恬常年镇守关外。战国时的北部,赵国也曾遭遇匈奴侵扰,名将李牧镇守雁门关,这才抵挡住来自北方的战争危险。但日本没有“异族”之患。日本“万世一系”,有得天独厚的地缘政治条件。
  这也是为何太祖赵匡胤像个“守财奴庄稼汉”一样,辛苦聚财、守财,充实“封桩库”,准备或赎买“燕云十六州”,或招募勇士拟与契丹武力相对,夺回被石敬瑭割让失地。也是为何太宗像个“愤怒的青年”一样,对契丹放狠话:“惟有战耳”,“乘胜取幽蓟”,“径指西楼之地,尽焚老上之庭”。中原历代王朝,无不期待“万世一系”。除了那些无道邦国自内部而旋起反对力量,遭遇颠覆以外,大宋、大明,并无大恶,而且在内部生长中,都有了“近代性”酵素,但是金元终止了大宋的文明展开,满清终止了大明的文明展开。直到民国,还在遭遇异族侵扰。中国,地缘环境太过于恶劣。
  大宋未能如日本那样做到“万世一系”,固然也应该是“众缘和合”的“耦合”力量作用之结果,不存在单一向度的原因,但也应该看到,在诸“耦合”力量中,偶然性的力量往往更为凸显。按照帕斯卡尔的意见,罗马历史,与埃及艳后的鼻子有关:如果她的鼻子短或长一厘米,世界史都会从头改写。而现在,她的鼻子“偶然”刚刚好,于是,有了历史的逻辑起点。大宋,恶劣的地缘“偶然”如此存在着,于是,有了历史的逻辑起点。这并不是游戏说法,而是历史经验判断。当然,谁都知道,罗马史,除了埃及艳后的鼻子刚刚好,还有更多“偶然性”在参与。大宋帝国没有成为日本国那种“万世一系”,除了地缘政治环境之外,也同样还有更多“偶然性”在参与。这是无须深入解释的事实。
  在如此地缘环境之下,自古以来,中原文明之邦,都注意“修德以来远人”,通过修德,而让边缘的“异族”向化,以此来规避可能的“民族战争”。
  奝然对日本国的介绍,让太宗感慨万分。他所感慨的“孜孜求理”之“理”,是“治理”之“理”的意思。《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太宗践祚之后“励精求理”,也就是“励精求治”的意思。翻阅宋史各类史料,会发现,宋帝几乎人人“求理”。作为十世纪、十一世纪的中国合法领袖,他们尽到了个人的最大努力,与历代帝王比较,大宋帝王群体,最为仁慈而又尽责。他们怀有天下目标,但却因为“异族”入侵而两次中断“世系”。
  日本君主国的“世系”经验证明:国体,不影响文明之展开。据此,我也愿意逻辑地推断:大宋帝国的“世系”如果也能持续,同样不会影响文明之展开。中国圣贤,并不比日本圣贤笨。
  考与太祖、太宗大略同时在位的日本君主有村上天皇、冷泉天皇、圆融天皇、花山天皇、一条天皇五人。
  村上帝,有干一番事业的雄心,但始终未能自主掌握权力,一直被藤原家族控制,国内又有多场叛乱,造成财政紧张。
  冷泉帝,几乎是在宫廷政变中被迫让位,他也懒得执政。藤原家族的“独裁”让国家备受苦难。
  圆融帝,不过是个孩子,藤原家族在摄政中,又开始家族内部的“绞肉”斗争。日本,家国不宁。
  花山帝,诗人,才子,“和歌”写得不错。但他“践祚”当天,看中一个侍奉他的宫女,居然当着众大臣的面在御座上与宫女做爱,于是诸臣纷纷向他进献美女。以后的岁月,他的荒淫,难言。最后他被藤原家族连哄带骗,稀里糊涂地让位、出家。
  一条帝,好学,人品也不错,写《源氏物语》的紫式部就是那时人。但一条帝几乎无权,国家权力都在道隆、道长兄弟与藤原家族手中。
  但就是这类帝系人物下的日本邦国,千年之后,有能力,并有运气,演绎为福泽渝吉“脱亚入欧”之变革思想。经明治天皇、大正天皇、昭和天皇,几代人的时间,成长为现代邦国。比较来看,以大宋帝国太祖、太宗的仁慈睿智,好学深思,开放襟怀,其帝王谱系下的邦国,至少也应有不下于日本帝国的更好前途。我知道历史不可以假设。我想说的是,那种动辄将中国“落后”推诿于“帝制皇权”或“封建专制传统”的说法,不是真判断。
  帝国,需要在演绎中生长新的可能性,但需要一粒“道种”,那就是“天下为公”。“道种”在,吾土文明就不会省略“元亨利贞”之吉相。自尧舜以来,这一粒“道种”,往往“或跃在渊”,但“无咎”。它的生命机缘,不是被决定的,而是按照“存在”的方向自我呈现的。天心如何“呈现”,那是神的事。人要做的只是小心翼翼地护持这一粒“道种”,带着希望,等待,并劳作。
  宋太宗赵炅,倡“法当原情”“以民为心”;名相张齐贤,认为“法贵有常”“政尚清净”。我欣赏这些意见。它们是“天下为公”的法治之花、民生之花。越是理解法理精神,理解作为政治哲学的保守主义,就越能理解大宋帝国的领袖、精英,他们的近代性甚至现代性。
  宋太宗赵炅,他的时代,留下了无数故实。了解这些故实,可以知道十世纪的帝国领袖和士大夫精英团队,在中国文明的展开中,事实上,也在世界文明的展开中,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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