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人与机器


作者:人与机器     整理日期:2013-06-04 11:38:27


  
  
  人与机器
  
  
  鲍尔吉·原野
  英国哲学家洛克有一本书,名《人是机器》。姑不谈这本书的内容,作为譬喻,这个书名已 能生出很多联想。
  中国的教育从古至今可说是强者教育。这种强不是斯巴达式的坚忍,也不是日本武士文化的 决绝。坚忍与决绝都是人的个性的英雄化。中国文化提倡的是人的社会角色的谋生。即使悬 梁刺骨,也不为了磨炼意志,而在获得功名。所谓功名也是在国家机器中充任比较重要的零 件,以及由此获得生活资料的回馈,这是一种锻造零件式的强者教育。而零件式的社会角色 设计,齿轮与螺丝钉之间当然存在着明显的差别,包括权力与财富的差别。因此,“我长大 要当什么”,成为中国人孩提时代就开始思考的课题。改革开放提供了人由零件变成机器的 可能,自己主宰命运并创造。像乔丹那样,一个篮球运动员、老板、亿万富翁、广告明星、 风靡全球的英雄。
  “机器”的诞生,须有市场经济的温床。那么当中国步入这一时期之后,中国人被长久压抑 的无穷无尽的梦想纷纷起飞。有无数哥伦布与麦哲伦登上商海的大船远航淘金。从改革开放 以来,在大约三轮左右的致富热潮中,有四万八千亿的人民币存款已经握在20%的储蓄人手 中,这仅仅是沉淀在银行中的货币,还不算流动资金与固定资金。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 在表达中国人的能力。我们还可以想象在四万八千亿存款后面,骄傲地站立着多少卓而不凡 的成功人士,以及他们所实现的原本是八辈子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当我们对这些由“零件”升华为“机器”的成功人士作出足够的赞美之后,需要观察人变成 “机器”后的另一种状态,即身心状态。调查表明,高收入人群心脑血管疾病、代谢障碍疾 病占发病总数的一半以上,而人的两大本能——吃与睡,在许多人身上形成顽固性障碍。这 决不是用一个“富贵病”所能涵盖的流行病态势,更不是以排毒降脂药品所能消除的症候群 疾病。它不是营养平衡问题,而是身心平衡问题。流行病从来都与社会存在着密切联系,在 这些症候群的背后,还潜藏着或者说共生着另一种心理疾病:焦虑。我们不妨这样描述:在 一群成功人士或者奋斗型人士的身旁,在形象中伴随着光荣与财富,在经历中伴随着辛酸与 汗水,在行为中伴随着高效与铁腕,但在十到十几年的商海搏战中,健康的份额已经越来越 少,而心理疾病(更准确地说是神经性疾病)常常以被忽略的方式表现出来困扰身心。易怒、 淡漠、疑心、恐惧、缄默、悲观、雄辩、狂妄、胆怯,甚至说谎、对欺诈产生依赖、冷酷等 等——神经症也会以人格障碍的方式出现,当然也有生理症候,譬如眩晕、心悸、疲倦、失 眠、胸闷、多汗等等。这些症候都可以称为非严格意义上的焦虑症。这是长期的巨大压力带 来的现代病。
  焦虑症作为一种神经性疾病,如果欲对其进行准确表述,需要把从弗洛依德到阿德勒的学说 重温一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不妨从人与机器这一譬喻关系中寻找一些发病的原因以 及休息的理由。
  在所有社会形态中,市场经济最具有产生机遇与实现梦想的环境,虽然它同时具备破灭与溃 散的可能。人在以赚钱为指向的活动中,可以把所有的潜能都调动起来,所有的言辞、行为 、知识与经历,甚至眼泪和姿色都可以变成钱。在这些活动中,欺诈与腐败只是其伴生物, 人的空前的热情与能力被调动起来才是其主调。在这些活动中,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变成迈向 目标的一个措施,而失败也可以变成隐没于黑暗当中的成功的门坎。这是“机器”在商业时 代的又一展示:无所不能。过去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顿饺子的人们,对遍地是金的商机能无 动于衷吗?许许多多在专制岁月中浑浑噩噩、受命于他人,差不多忘了自己是谁的人们,能 不产生掌握自己命运的期望吗?而市场经济在某种无序中似乎会产生某种宽容,似乎无视参 与者的愚昧、狂热与缺少知识准备,照样会把财富塞过来。愚昧与无知的人致富在商界并不 是新闻,虽然最富的不会是他们,但他们致富离不开惊人的勤奋。因此说,市场经济给人心 理上的冲击和财富一样令人目瞪口呆,令人无法割舍。对一个商人来说,做一笔净赚一万元 的生意不是由于他缺少一万元,而是该赚的不赚可遭天谴。在这样的时代面前,让一个事业 初成的人停下来是很难的一件事,即使破产、离婚、背叛、萧条都不会成为阻碍他们进取的 理由,由此反而能造就出坚强的性格。正如安迪·格罗夫说过的一句话:只有偏执犯才能生 存。为什么要偏执,商界不存在中庸之道吗?没有。当戴尔计算机公司的股票九年来增长了8 7000%的神话变成事实的时候,个中人士不会拒绝偏执狂。
  在这种情况下,与财富流、行为流并行的还有一条心理流。他们——成功人士中的一部分, 会经历由自卑到狂喜的大起大伏,他们想不到自己如此成功,而把不思进取视为一种罪行。 他们——医生称之为我们的患者,把身心方面的所有不适看成是人性的弱点:懒惰,并把毅 力视为美德对之一一克服。因为他们把自己视为机器。不消说这种看法本身就是非人性的, 即使是自己的身体,你也不可以看成是机器,麻烦正是由此产生的。
  人不是机器的第一个理由在于人的欲望的多元性。出人头地与获得财富只是人的欲望的一种 ,当然这是最顽固的一种欲望。然而只有多元化的欲望才符合一个生物的本性,不光有荣誉 这样精神层面的盼望、金钱这样生存层面的索取,还有心灵层面的期求。譬如闲适、游戏, 甚至一事不为的冥想。过去人们把闲适与悠游误解为文人雅士的专有行迹,事实上传统文化 中的将军横刀立马与诗人浅唱低吟并非两大不可逾越的分野。只是这些史迹沉淀于现代人心 中的时候,来自于政权的理念过于强调建功立业,来自文化的理念过于沉醉风花雪月。这种 割裂性的理解导致了不同阶层的人对功名与闲适的渴慕或憎恶,使两者无法统一。这已经破 坏了人们对身心平衡的理解。事实上,当人们对自身任何单一欲望的纵容,都会导致不平衡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机遇的眼睛四处烁烁,用捕捉者的血饲养着捕捉者无比强壮的贪婪。 当贪婪被养肥之后,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到笼子当中的。这意味着在内心世界一个独裁政府 的建立,其它的声音都被消灭。在这种“政府”所建立的道德中,一切都必须遵从投入与产 出、成本与利润的法则。那么,像与自然相处,与儿童嬉戏,读闲书或培养一种雅趣,由于 没有产出与利润,都被无情扼杀掉了。殊不知,人的适当的闲适恰恰可以成为生命的成本与 投入,因为人非机器。人的生命滋养除了物化的营养素之外,还需要心灵的清明、宁静与闲 适。许多工作狂的悲剧在于他们把自己看成是“一次性”的高效机器,像汽车一样按公里数 报废。在这种情形下,焦虑症只是过劳人士身心疾病的一种。在许多情形下,我们宁肯把它 看成是一种信号,而不仅仅是劳累的结果。这种信号表明患者有可能执有不正确(即不开阔) 的人生观念,还会导致进一步的毁伤。
  何为焦虑症。在英语中,neurosis最早出现在1777年卡伦(W.Cullen)的医学论著中。大约在 1790年,皮乃尔(Ph.Pinel)将其译为法文nevrose。在一百多年间,神经症成为病与非病之 间的杂货铺,充塞着各种不是肺炎、脑炎、骨折的莫名其妙的症状的疾病。从1880年开始, 从夏尔科(M.Charcot)、本海姆(H.Bemneim)、布劳尔(J.Breuer)到弗洛依德创立了对神经症 的科学研究。对这门科学进行描述是极其困难的,在西方,它既是一门科学又是一种临床治 疗,譬如夏尔科曾对一位“大发作”患者进行100个小时的病灶谈话分析,并将其治愈。而 不是中国目前的所谓“心理咨询”。阿德勒说,“过激本能是神经症形成的主要原因,由社 会竞争形成的个人(知识、体格、背景——引者注)的劣势所形成的自卑感,会由神经症进行 补偿。”因此,我们与其说过劳、争强好胜形成神经衰弱,不如说是自卑以及由自卑引发的 过激能量导致了焦虑。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人很难不自卑,这种对自卑的征服也是我们可以 看得到的如此欣欣向荣的商业成果的结果。当我们寻找这种繁荣的代价的时候,不仅有环境 和人与人纯朴关系的缺失,还包括成功者本身的精神困扰。在所谓“泡沫经济”使亚洲经济 大厦纷纷垮塌的时候,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在这种模式的始作俑者的日本,无数人由于无休 止地工作而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成了名符其实的“机器”。他们的这种状态和泡沫经济本身 的特质不谋而合,那就是拚毕生之力聚一座雄伟沙塔,然后眼睁睁地看它垮下来,一切复归 平静。东亚文化有一种很可怕的特点,即暂时当上了奴隶以及想当奴隶而不可得这两种情态 。在上山下乡运动中修大渠而献身是政治上的奴隶,投身商海身心交瘁则成了金钱的奴隶。 而“不可得”则是或官或钱均无边际时的颓然。当机遇来时,又舍身相报。这种“集体无意 识”的举动,并不在意金钱或荣誉到底给人带来了什么,过于注重过程,因此永无止境。这 种文化背景以及奋斗者,越是勤劳勇敢就越危险。这种危险对于环境、物种的损害已经有目 共睹,而神经症只是不重要的一个方面。
  人只是人,或者说人仅仅是人。当一个人可以找回对自己的爱心的时候,所受益的肯定不仅 仅是他自己。人对人的了解,包括对自己的了解,实在是艰难而有益的一个长期的探索过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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