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作者:重     整理日期:2013-06-03 13:56:20


  
  
  
  
  重
  
  〔美〕约翰·埃德加·怀德曼著
  
  
  罗池 译
  约翰·埃德加·怀德曼 (Johu Edgar Wideman),美国非裔小说家、评论家,1941年生于华盛 顿,在匹兹堡的荷姆伍德长大,他的小说经常以这里为背景。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时,怀德 曼是篮球明星,也是学术明星,1963年获罗兹奖学金资助往牛津大学深造,后入依阿华大学作 家班。怀德曼曾在数所大学任教,目前为马萨诸塞大学英文系教授。他的儿子丹尼尔也是一 个作家,女儿雅米拉则是篮球明星。
  怀德曼1967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匆匆一瞥》,此后产量颇丰。主要作品有:《丹巴尔拉 》
  (1981)、《藏身处》(1981)、《昨天去找过你》(1983),合称“荷姆伍德三部曲”,其中《 昨天去找过你》获得福克纳奖。回忆录《兄弟和监护人》(1984)获全美书评奖提名,1990年 又以《费城大火》再获福克纳奖,是目前唯一两获该奖项的作家。近作有短篇小说集《所有 故事都是真的》(1993)、长篇小说《屠牛记》(1996)、《双城记》(1998)等。 怀德曼的早期作品带有浓重的欧式现代派特征,70年代逐渐以非裔知识分子的立场转入对族 群、家庭和多种族冲撞问题的思考。与其他非裔小说家相比,怀德曼在关注主题的复杂性的 同时,也同时关注文体的复杂性,他的小说经常出入于真实与幻想之间,善于挪用多样的写作 风格和传统素材,在比较、差异和关联中,以后现代风格的错综复杂来处理非裔美国人和当代 美国城市人的错综复杂的世界。
  这里介绍的怀德曼新作,半纪实性的短篇小说《重》(Weight),曾获2000年度美国欧·亨利小 说奖一等奖,很典型地体现了作者在风格和思想上的追求,其中的一些得失颇值得借鉴。
  我妈妈是个举重选手。你懂我的意思吧。她明白,哪怕最稳妥的计划、最顺畅的开头都有可 能会变得一团糟。糟的是生活之所以要把你养肥,只是为了让它可以先歇歇气然后再把你一 口吞掉。对我妈妈这样的人来说,最糟的是她的生活总是瘦巴巴的,每日里饕餮着她,但每次 只能咬上残忍的、针扎似的一小口,所以这顿饭它永远也吃不完啊吃不完。娘明白,生活不需 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就能随时变得最糟。所以她练举重来保持强壮。不是杠铃或哑铃, 尽管大多数要她应付的家人,特别是她那几个儿子,笨手笨脚的样子,有点像哑铃。不。她要 举的是重担,她孩子们的、邻居们的、以及你们的重担。不管有多么可怕的灾难光临她的门 口,或是在新闻中嚎叫,我娘都用她脆弱的身体在这一切底下苦苦支撑。抓紧,抬高,撑起这重 担。我敢发誓,我有时能听见她的筋骨在无形的巨量负荷下吱响和嗡鸣。
  我应该懂得这些,因为我就是压弯她肩头的负担之一。她深深地爱着我,不可救药,毫无保留 。我还没有出世,娘就爱我,永永远远直到死亡把我们分离。我永远也成不了另一个人的爱人 、爱子,我们俩谁都不敢想象如果失去对方会是怎样,这就是她的过错,她的所为,不是吗。我 怎能不回应她的爱呢。需要她。榨干她。感觉到她在我的重压之下扭曲,她害风湿的关节嘎 嘣爆响,她白发上的静电嗤嗤闪烁,以及当她举起她无法承受的重量时嘶嘶响的摩擦力、拉力 和压力。你不能不相信你看到的一切。就像飞侠瓦尔伦德斯?①,或者霍迪尼?②令人心惊 胆寒的脱身术。这是世界上最精彩的表演之一。
  我妈妈信仰的是一个决不忍心把超出人类能力的困难强加给人的仁慈的上帝。一个悲悯的救 世的上帝。一个会流汗、会流血的上帝统领着一个由他选定的不会受到肉体惩罚的强健种族 。她真该穿一件这样的T恤衫,上面印着:“上帝体育馆”。
  尽管她有一个儿子要在牢里过一辈子,有一对双胞胎女儿生下来就死了,有一个吸坏了脑子? ③的儿子拖着他一架购物车?④里的全部家当在街上晃悠,有一个吸垮了身子的女儿外加一 个可卡婴?⑤,还有一个好女儿但她没能生下她干涩的子宫怀上的唯一的孩子,尽管有我,还 有我那些一瘸一拐但还算接近常人的兄弟姊妹,以及他们的孩子——我的侄儿们嗑药、轮奸, 侄女们未婚、未成年就四季不停地按时去打胎——尽管乳腺癌、糖尿病、高血压、肾衰竭、 肺气肿、痛风……全部在她的身上定居并在这个社区蔓延,一个接一个地打掉她少女时代的 朋友,尽管有贫困的腐蚀,有一个连她这样白头、跛脚的老街坊也不再安全的街区,尽管这样, 我娘仍旧热爱她的上帝,感激他赐予的这些恩典,坚信他决不会给她垒上无法承受的负担。荣 耀他的名,并祈求更有力气,祈求更多的重担,这样就不会落在她周围那些比她更承受不起的 人身上。
  你肯定见过那些在举重机上练得满身横肉的小子吧,他们刚从满贯赛上冒头在体育场亮相接 受考验但哪个队都挑不上他们因为他们什么也玩儿不动,在干好本行之前他们不行,现在当然 也不行,就会呆在台上,像弗兰肯斯坦?⑥似的呆板、蹩手蹩脚,但最后总算有个老家伙过来 了并从他的小组上选了一个,因为这小子长得那么大块顶吓人的样子正坐在那儿咬着牙关、 噘着嘴巴,你不希望这可怜的孩子想入非非而且只因为他的感情受到伤害就到处去惹人讨厌, 你懂我的意思吧,这种人光不溜丢的样子好像他盘在肚里的东西就要爆出他的皮肤或者他的 皮肤已经从身上给扒得精光似的可以说他就是一堂活体解剖课。没错,对我来说有时候我娘 就是这副模样,她的皮肤剥落了,再也没有秘密,一根根紧绷的神经排列着展现在我面前。
  我能确切地回想起某天下午跟她一起在谢迪赛?⑦胡桃大街一家超市经历的那个时刻,那是 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市的一个白人社区,只有很少几户像我们这样的有色人种家庭散布在两 条街的最尽头 ,我正是从那时开始对我妈妈的非凡力气惊叹不已。那时我还很小,小到都不 相信我也会变老,最多只会长大。有一个收款小姐似乎跟我妈妈很熟就非常大声地问,这个是 你儿子吗,娘对收款员的大惊小怪报以微笑她平静地说,对,他是。而那个穿着黄色的克罗杰 连锁店?⑧工作服胸前配有名字的面团似的白人小姐使劲儿地想跟上我妈妈的微笑但只能挤 出一个冒牌的咧嘴好像她刚刚踩上了一泡臭狗屎但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似的。然后她冲口说了 一句,他是个高个儿,不是吗。
  这并不是什么格外不同寻常的时刻,我们把购物车清空后等待着坏消息从收款机上打出来。 我们三人都明白,尽管收款员还在麻利地点钱,但这事儿已经打乱了她的注意力。在公共场合 我白皙的、典型高加索人?⑨特征的妈妈和她肤色迥异的孩子们常让撞上的陌生人惊慌失措 。他们咋舌。瞪眼。嘀嘀咕咕咒骂。我们是明摆着的证据;有些人天黑之后就到处偷偷摸摸 了,破坏种族隔离的规矩,肮脏的姆拉托人?⑩不合规矩的杂种,拖在一个本属于白人的妇女 后面。
  克罗杰连锁店的那一幕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由于那个收款员因她惊讶于身高而不是肤色 的不一致而做出的评论使得一个丑陋的时刻临时地暂缓了向更为丑陋的转变。但这次对话提 醒我注意一个惊人的事实——我比我妈妈还高。一个褐色皮肤的孩子,我,可以俯视他白皮肤 的妈妈的头顶。跟大多数青春期的孩子一样,我为尺寸所困扰,全身的尺寸和我身上一个个特 殊部位的尺寸以及我的和别人的相比又是怎样,我一直都忙着测量和做记录,但不知怎的我竟 忘了留意我妈妈的尺寸,以及我与她的对比。也许是因为她已经超越了尺寸。如果从前有人 问起我妈妈的身高或体重我大概只能答上一声,啊。但现在我会说她是无所不在的。这个矮 小的、皮包骨头的女人远远地大过了尺寸可以限定的范围。
  克罗杰连锁店的那一刻也是我开始对妈妈的力气惊叹不已的时候。对我来说无法解释、无法 明白的是,我的身体已经长得比她的更大了,确实如此,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个好消息但 更引人注目却又不那么舒服的是这样的事实,不管我在尺寸上有多大的优势,跟我娘一起站在 克罗杰连锁店我仍感到不可救药的虚弱。挨着她坚实的肌肉和骨骼我就像一个没用的影子。 她一天二十四小时扛在肩上的重担哪怕是其中的一小块我也不能撑上短短的一分钟。那个收 款员多嘴多舌的怀疑的重量。对那个使劲儿想从我身边把我妈妈偷走的胖墩白女人的深仇大 恨的重量。做饭搞卫生和想法子应付穷困的重量,抗争的重量和疼爱我们这些铁石脑袋、忘 恩负义的臭小子的重量。当我仰望悬置在我们家庭之上的那个巨大的拳头我总是感到弱小和 不够格,如果我妈妈不是一直在恪守岗位的话,这上帝的拳头或魔鬼的拳头随时都会把我们像 臭虫一样捣碎,娘把自己绷得那么单薄就像我们头顶上的一把雨伞,她的骨骼是精钢的伞骨撑 住了天空不让它崩塌。
  伸手拉着这口必须要我扛上肩膀的箱子的铜把手??B11?,我需要妈妈关节粗大的十指的握 力,只有她超人般的力量才能承受令人无法忍受的重负。
  后来当我用电话给她念这个故事时(我说这是故事但娘最清楚),我在你方才刚看完的那个段 落结尾停了下来,不知你看到那儿没有,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电话是长途的,日间收费,另外也 因为剩下的部分还没写好呢。从她的沉默中我可以断定她并不开心。但她的消极反应倒没有 让我吃惊。对于上面那些庞杂的片断我也一点都不喜欢。我力图在随后的文稿中改良这些粗 糙的、口齿不清的素材,但在做出修订并努力使之完善以前,我需要她的福佑。
  娘一直是我最好的评论家。我信赖她的直率。她认定,真实性压根儿就不能触动某些人那种 自认高明的优越感那些人认为他们能高瞻远瞩并且能用毫不含糊的术语让你明白不管是你还 是像你这样的其他人统统都难以接近他们。啊哈。我妈妈的微笑就像她听到关于某某人行为 不端的传言时的叹息和责骂一样常见。“哎呀,哎呀,哎呀呀”,她会边说边点头边微笑同时 温柔地把你,这个罪人,跟她自己一块扫进同一个拥挤的人堆,在她眼中没有谁会做得比他们 应该做的和能够做更好或更坏,都绝对等同于她有时忍不住大笑出来的一颗甘美的唾沫,她会 把它藏起来,用盖在嘴巴上的拳头把它捂起来,点着头,回想着,人怎么会坏到让人都不敢相信 的地步呢,“哎呀,哎呀,哎呀呀”。
  没错,我的故事逗不出一点笑的迹象,而且即使没有那550英里把我们隔开,我也同样可以断定 她是不会笑的。她唯有强忍欢笑才能够宽恕这种最糟糕的愚蠢。赦免我的罪。把我从为自己 涂脂抹粉的死胡同里解救出来。娘啊,求你。求你,求你,求你了,你不要哭。跟我说油乎乎的 马大??B12?不会掉泪啊。不要任由我像威利小子??B13?那样淹没在深深的苦海。笑啊 ,娘。笑出来。把你疗救的温暖通过电话线传给我拯救我这个可怜虫。
  这是一个关于举重的笑话吗,娘。也许你并不觉得它有趣。
  很抱歉。但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这里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上帝T恤衫。你最清楚。这应该说是 对你本人的羞辱。是妄称主的名。
  你是从哪儿想到这种鬼点子的,小子。我想我了解我的孩子。上帝知道我这会儿确实能了解, 不是吗。我怎能不相信我对你们了如指掌呢毕竟你已经拨通我的电话让我的思想一路连到你 那儿去了。“对,对,对。”然后你们就稀里糊涂地净干些我想都不敢想的乌七八糟的事儿。 不要说你让我心碎了。我的心已经碎过太多次了。已经碎得一塌糊涂不能再多碎一次,但你 们怕是觉得我还没受够,是吗。还要弄些新把戏来让你疲倦的妈妈在她离开这儿之前遭罪。
  想来我还得感激上帝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傻瓜就得成天中圈套,举重选手嘛。没错,不一样。从 前可没人把我叫做举重选手什么的。是不一样,那当然了。
  这会儿她总该笑起来了吧。她已经捡起我正正打在她紧皱的眉心,打在她慈祥的、棕色的、 无所不见的两眼之间的那块石头,把它拿在手里上下翻看就像一个珠宝商用系在他脑袋上的 微型放大镜检验一块宝石,掂量它的分量和光泽度,上帝之手的印迹,上帝的愿望,隐秘的真理 在它的深处闪烁,透过无数镜状晶面不断衍射、裂变。经过这样一番眉头皱紧的测试,不就是 微笑的时候了吗。亲一口然后动手。这不就是娘的习惯吗。这不就是她处理那些伤害我们并 伤害着她自己的事情的方式吗。她不正是用她那种明天会更好式的微笑当作灵药来缓解我们 最恶劣的创伤所带来的疼痛吗。正是这种微笑负起重担,负起每一盎司的伤害并予以宽恕,正 是这种微笑抚慰我们的伤口让它们结疤,然后她把这些伤疤从我们身上摘下来,把它们铅一般 地沉重塞进那个挂在她肩头的容纳一切悲痛的鼓囊囊的包袱。
  我渐渐发觉我这个超人式的故事很可能已经在事实上伤害了她。或许我应该说就像我二兄弟 装在他小推车上用来吓唬强盗的熊弟兄??B14?棒槌那样给我在头顶上捧那么一下。但愿 我此刻正坐在厨房的桌台边坐在她的对面这样我就能做损伤检查,首先是妈妈,然后在她温柔 的、棕色的、满含令人难以置信的爱意的双眼的明镜中检查我自己。如果我伤害了她哪怕只 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小点,如果失去那双眼睛给我的呵护我也将永远地损坏。然而正如我要为 这篇冗长的文章打扰了她的清静而感到遗憾,哪怕我在她温柔的白发上损坏了一根细丝我也 得准备把自己完全地、心甘情愿地交付给地狱的恶狗??B15?,我不能否认我这样做的时候 会感到一种偷偷摸摸的、自作聪明的兴奋因为我会心满意足地想到或许,或许我写下的文字 已经感动了另一个人,我的妈呀或许又不一定。
  笑一笑,娘。这只是一个故事。只是一个开头。我知道还需要大量的工作。我相信你会对这 个举重选手的角色笑起来的。
  上帝可不是拿来开玩笑的。
  笑吧,娘。有好多次我听见费奇牧师用他粗俗的上帝笑话让你笑掉大牙呢。
  得看时间和地点。
  或许小说就是我的时间和地点呢,娘。你懂的。我的时间和地点就是说我想要说的事儿。
  不管听起来多糟,也自有道理。不管你想拿可怜的妈妈来开玩笑……
  可怜的妈妈的遭遇。你正想说“可怜的妈妈的遭遇”,是吗。
  你听见我说的了。
  还听见你没有说的呢。我还听到那些词语。你没说的那些。娘。有时很大声。盖过了你说的 那些,娘。
  得了。我们要把整整一早上都打发掉了,不是吗。儿子。首先那篇小说。你现在用你最得意 的那种把戏来开罪我了,在背地里嘀嘀咕咕。今早是考验我来了,不是吗。你是怎么想到一个 人有头脑的人会祈求更多的重担的。那些什么词语不是你硬塞进我嘴里的吗。什么更多的重 担。
  于是房屋摇晃。大地轰隆。更多的重担降临了,就像上帝的拳头落在他的希伯来孩子头上。 就像《哀歌》一样。《圣经》中的一卷。根据本卷改编的电影根据的是别的事情,我妈妈的 漫长遭遇的传说。
  因为她有一个好点子。
  “没有孩子的人会很残忍。”这话我最早是从欧普拉??B16?那儿听来的,我妈妈原也可以 成为像她那样的悲剧主角,如果她投身娱乐业而不是举重的话。或许这个该死的说法是出自 格温·布鲁克斯??B17?某首未完成布鲁斯中的一行。不管源自何处,这话很恰当而且让我 很羞愧。我确实懂得很多。尽管是个单身汉,没有做爸爸的经验,但我的词语仍旧是有重量的 。就像棍子和石块,词语是可以敲碎骨头的。比喻可以把你从一切错误中拉开也可以把你推 进去。我懂你的意思,娘。我整个的一生都不得不去听人们努力想对我解释说我只是一个黑 皮肤的白种人。
  给我一个足够长的比喻我可以撬动地球。某个有名的人说的。或许是说别的类似的事情。而 所有人,不管有没有名的都知道词语会螫人。词语会改变事物。裂缝边上走,你老妈脚发抖。 ??B18?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娘,比喻只是我试图在同一时间说出位于两个地点的两样事物的方式。就 是说再见—你好—再见。同一时间的多个事物和多个地点。你知道,就像詹姆斯·克利夫兰 ??B19?唱的那首我们最喜欢的福音歌曲,《站在约旦河岸边》,比喻是非常短的歌。微型 的微型小说。就像在一条条约旦河之间无数船只开过来、开过去而你一直站在那儿挥手说再 见—你好—、你好—再见。
  举重选手只是一个词语,只是文字游戏。我不过是逗笑罢了,娘。我不是要惹你心烦。我的确 是特意不伤害你的。在我接受诺贝尔奖金之前我已经把要为它付出的每一捆炸药都吞掉了哪 怕它只会让你失去一根柔软的、卷曲的头发。
  笑一笑,让我们再开一次头。
  马萨诸塞下雪了/俄亥俄的大地白茫茫。对,马萨诸塞下雪了/而俄亥俄的大地白茫茫。请合 上我的眼睛,气象员先生/我不忍心看见我的姑娘离去。
  上星期四晚上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没有人接所以我就开始担心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星 期二还通过话而且你听起来顶好。比顶好还好。你的声音响亮而且欢快。星期二那天我挂掉 电话后对自己说,娘的状况很好。身子虚弱但她的精神是强健的。同样的话我不仅星期二这 一次对自己说过。“身子虚弱但她精神刚强。”你的意气昂扬感染了我让我星期三干得很顺 利。早早起床。很快就坐到桌前。到中午已经写了两页。而你知道的,娘,两页也可能要一星 期、一个月。我曾经用好几年才写出两页。我曾经用好几十年梦想着完美的一页但一直下不 了笔。在星期三的高效率之后,我是不是该着要有一段停机时间呢。只能坐在桌前,对自己心 安理得,直到我对安于现状感到厌倦了然后开始写一部漂亮的小说,《叫它睡眠》。去肯德基 外卖吃晚饭。必须得用掉五十条餐巾才能使劲儿让我的下巴显得像样一点。然后回家打电话 给你,这样我才能好好儿地再去拥抱那个犹太小男孩、他妈妈以及他们在老纽约城的苦难。
  你的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不管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这会儿还没回家都显得太晚了。而且 你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的话总是会提前很早让我知道的。我半个小时之后试着打了一次二 十分钟后又打了一次。那时都快九点了,快到你睡觉的时间了。我这会儿真的开始着急了。 实在想不出你会在哪儿。九点十五还是没有人接,没有一点线索可以知道会发生什么。
  打给姐。打给克洛伊姨妈。没人知道你去哪儿了。克洛伊说她早些时候还是每隔一天早上那 样地跟你通电话来着。姐说她吃完午饭回到上班的地方你给她打了电话。她们都说你听起来 顶好。克洛伊说你大概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而电话留在卧室或浴室也许你正在专心听着节目 你可能非常清醒但如果电视机开着而电话又不在你旁边或者铃声没有调到最大她说有时她就 得拨一次然后挂掉,再拨第二次然后挂掉,起码要到第三次才能找到你。
  克洛伊保证每隔几分钟就打电话给你直到她找到你为止。说她们星期四在你妈妈的老屋有一 个祈祷聚会而且她一直说她想要去我敢打赌她就在那儿,乖孩子。她没事儿的,乖孩子。不要 自己担心了,好吗。我们现在老了头脑糊涂了,但我们还是吃得苦的老鸟儿。你妈妈顶好的。 我打通她就会叫她马上打电话给你的。你娘很好,乖孩子。上帝一直关注着我们。
  你记得克洛伊姨妈吧。她是你姐姐。隔着五百英里我还能听见她把她肥大的身体挤进细细的 电话线,看见她枕头粗的胳膊撑住重担让它不会压到我的头上。
  为什么你想听这些东西。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在哪儿。你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儿。
  你不用听我跟姐的对话。我们的电话中断之后我又打回去给她。我想这是我的姐姐一生中头 一次竟然在晚上十点钟以后还打电话给我。头一次被闪电把我们给打断。甚至把我跟所有人 之间的联系都统统中断。
  第一个进你门口是伊娃·华莱士吗,娘,或许你打搬进来之后就从没喜欢过这个多管闲事的管 理员。你说她对她的孙女讲话的方式也有点不喜欢。小女孩整天在楼里乱逛因为她妈妈不是 上街就是去打牌而爸爸根本就不碰孩子他八成是住在廷巴克图??B20?因此你觉得这个管 理员日子并不好过于是有好几次在管理员既需要忙活又需要歇上个把钟头的时候你就帮忙照 看小孙女。你并没有因为这个管理员一面整天为所有人的闲事忙乎一面又让孩子不得不整天 自己照料自己而责怪她,而且你说你相信她是爱她孙女的但有时她对孩子说话的方式太刻薄 好像年幼就一定无知似的。
  第一个推门进来的会是谁呢。伊娃说你说你再也不理睬她之后就没露过面。她过了一会儿她 又说后来打电话给你但没有人接后来一个朋友打电话给她她们就喋喋不休起来伊娃说她觉得 等到你以为她挂掉电话以后你会露面的。但根本不是这样。她说她一想起你,她一想起你们 已经计划好了一块参加星期四的祈祷会她就害怕。她知道你一向说话算话。尽管天很晚了, 快到你睡觉时间了,她还是打电话给你让电话铃响了又响。过九点钟了还是老样子。她在睡 衣上披了一件外套,急急忙忙跑下大厅去敲你的门因为你还能到哪儿去呢。没人应门所以她 匆匆赶回她那儿然后打电话到楼下给管理员然后他们都一起来拍你的门直到管理员说我们最 好进去看一眼以防万一然后他们就找钥匙开你的公寓。她用钥匙拧开门锁后眼盯盯地站在那 儿,使劲儿想看穿那扇门板,然后才轻轻推开一点然后全部打开了伊娃说他们在大厅里又拍打 又叫嚷一番之后像一对儿傻瓜踮着脚尖儿走了进去。她说她当时还根本没想到这个但后来, 等一切结束之后她一头倒在床上抽了根烟她知道她不会像别人那样让她的肺烂掉的而且已经 一年多没抽过一根了最多偷偷尝一下骆驼牌她已经在冰箱的一个小袋里把它放进秘密的地方 存起来了她一屁股坐回床垫上点上一根,真的累了,真的吓坏了然后眼泪流了出来她说但是当 她想起那一番又叫嚷又拍打然后又像个贼似的溜进去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对自己笑了起来。
  事情大概就是按这种方式发生的。不管发生的事情是对还是错的时候还不如找一个好的方式 来讲述它来得重要。说白了人都要听些什么呢。人们要的不是事实。不—不—不。人们要的 是更好地讲述一个故事,要的是可以让他们开心让他们来劲儿的谎话。这毫无疑问,就这么回 事儿。人们想要什么。什么抓住人们的注意力。什么卖座。又是为什么让那些最最厚颜无耻 的大话精统治这个世界。
  当一个妈妈是很难的,是吗娘。我不能假装成你的样子,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撑上两分钟的 时间。我努力想象一个有你在里面躺着的摇篮,可爱,一套迷你被褥掖在你的小囡囡四周。我 可以描绘出你睡在里面的样子,偎依着,闭着眼睛,兴许你的拇指还含在嘴里但是在夜里你却 大哭起来,你要我停止我正在做一切事情冲进去把你抱出来把你搂在我的胸膛,唱着摇篮曲让 你回到梦乡。我应付不了这些。这不是我能想象的简单任务,更不要说你蹬腿、喘息、流鼻 涕、尿尿、呕吐、拉屎、出血、你烧得滚烫、抽筋、在我的手里喘着热气像一颗刚刚从一个 可怜人的胸口里扒出来的心脏。
  这太沉重了。尺寸太悬殊了。像我这么大的一个孩子,我不能把你抬起来。
  如果我骗人你还会宽恕我吗,娘。穿漆黑礼服雪白衫衣打漆黑领结的壮汉会把你拖出教堂,抬 下石阶,把你光灿灿的游艇驶入卡迪拉克海湾的漆黑的河。我的兄弟肯定都看得出我承受不 了我的那一份重量。这有多重啊。一点点,你的剩余。一点点,仿木外壳。所有事情都是象征 性的。沉重并不等于重量。你懂的。就像比喻。就像词语的互换仿佛它们没有重量或者非常 沉重,仿佛词语从来不必去承受超过它们能力的负担。仿佛词语,当我们不再给它们扒粪,返 回来只成为词语。
  “烦恼”这个词。“悲痛”这个词。“再——见”这个词。
  是我错了你对了,跟往常一样,娘。那么笑啊。在特定环境下,比如你的环境,作为一个妈妈, 遭受着妈妈们遭受的一切,为什么有人想要对此发笑呢。有谁能穿上你的小鞋——“小鞋,小 鞋,人人都得穿小鞋”——有谁能把你的重担扛上一眨眼的工夫然后还觉得这很有趣呢。又 有谁能说只要能编出一个好故事哪怕撒谎或者杀人都没什么呢。
  笑啊。承认你从一开头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在颤抖,在需求你的力量。娘,求你,求求你,就 一点、就来一下满足的咧咧嘴。他们说好奇心能杀死一只猫但满足感能让它活过来。笑吧。 笑吧,娘。回过来啊。你知道我最讨厌菠菜了但求你喂我吃一大罐这样大力水手的肌肉就会 在我胳膊上鼓起来。我是说塑身专家而不是举重选手。我只是说这个回合的得分,陀螺一样 转的地球总要在某个地方歇一歇的,在某件事情或某个人身上。我是说你是我的欢乐。我仅 有的欢乐。
  问题根本不在于“举重选手”这个词,是它本身。如果你已经因我选择的比喻而受到侮辱你 应该让我知道,不是用沉默,而是用干脆的、滑稽的一个爆愣敲我一下来表示,然后你就应该 微笑或者大笑接着我们就应该继续做下一件事情了。肯定是什么让你心烦了,是我开始朗诵 前在电话里的话吓着你了。我说这是关于一个男人害怕自己经受不住他妈妈的离去的故事。
  就是这些让你心乱的,是吗。是对你说再见。在故事里演习你的死。尝试着丈量一个没有你 的世界,就像我小时候干的那样,忽视你的尺寸。是大声说那些只要我们不谈论它们就不会对 我们有威力的吓人的词。
  所以你听到我藏不住老猫??B21?的时候,你就被震住了,不是吗。不笑。也不说话。你还 能说什么呢。损害已经造成了。我从你的声音传过来的第一个词就听出来了。而我知道你一 辈子都对猫害怕得要命,比如你跟我说过的毛茸茸的红色大公猫汤姆,八月的一天它怎样就蜷 在你门外的走廊上,整个下午把你坑在华盛顿特区一间热烘烘的棚屋里,那时我还住在你的肚 子里呢。
  为什么我会写一个拿你的生命来冒险的故事。把我们的家事公之于众。我是最大的孩子,按 理现在该是这个家的男人了。怪不得你会喊,“父啊。子啊。圣灵啊。汝何以将我弃。”我 知道你没有喊。你不是欧普拉小姐。但我都搞得一团糟了,不是我吗。不是我吗,娘。又是我 的老把戏。爬进你的身体。我的重量把你扭曲得全都走了型了。
  我曾向你打听挂在你前门背后的那顶红色水手帽。我知道挂在那颗钉上的是我兄弟的帽子, 但为什么我问的偏偏是这一顶而不是他其它那些数不清的明摆着的飞檐阔边帽呢。罗伯啊, 罗伯,一个有很多帽帽的人。在老屋的那二十年,现在又在你的公寓,那顶帽子是一个圣地谁 也不准碰。你从不提它但人人都明白那顶红帽是你的幸运符,是你让自己相信罗伯总有一天 会砰砰砰推门进来,然后从墙上扯下那顶帽子套在他脑瓜上的一个“魔咒”。你是不是还记 得我问你那顶水手帽是怎么回事儿。你大概以为我要去钓鱼。实际上是哪顶帽子都无所谓, 是吗。只是你为什么恰好挑上这顶红的而且你一直把它当作你的秘密。你可以写一篇动人的 故事来解释为什么那顶红色水手帽会挂在那颗钉子上而我一定会好好听就好像我一直都全神 贯注在听的样子但你知道另一个我会使劲儿想从你的话语里偷看你的秘密。迟早有一个机会 你一不留神就泄露了很多。所以这个帽子的故事和其它很多故事从来都没有说过。老人家都 会教你把你的秘密心愿告诉别人可能会削弱它的威力,只要这个心愿还没被讲出来,它就还有 小小的、小小的机会,去影响那些可能很快就会在这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你从来都不告诉别 人那些隐蔽在你心灵暗处的话。我还是要问你那顶红色水手帽的事儿因为我需要理解你的信 念,你举起重担时的力量,你是怎么会相信一顶帽子,不管是哪一顶该死的帽子,相信它能把我 年幼的兄弟安全而且完好地从监狱领回家。我得去侦察和窥探。窃听你心里边的电话。听听 那些你从来不会跟其他人说起的话,即便在死亡的痛苦中你也不会说的话。
  这些没说过的词儿的声音是怎样的,它们怎样才能像一页书的样子。如果你能把它们吐出口 来,放弃你对它们的固执,免去它们的贫乏,这真的是值得去冒冒险的,甚至值得过那些损失, 最终将听到包围着你的那个世界在破裂、崩塌,当你说出你小小的秘密故事的时候一切都改 变了。
  你可以从这冰冷的地面上升高一两英寸了。在放下那些无法忍受、无法形容的长期囤积下来 的沉默的重担之后你应该呼吸得更轻松了。放下吧,娘。就把这些重量稍微搁一下。
  对你来说是不可能的,我懂。这是骗人的,我懂。信仰坚定的人不会对那个正往他胸口上垒千 吨大石的蒙面审讯官说,“轻一点儿,轻一点儿。”不。我又是把引文搞糊涂了。在这种时候 修道士只会感到他们粉碎了他的愿望,就像扭曲性骨折慢慢把他四分五裂,他会叫喊着,“多 放几块。多放几块。”
  我很害怕,娘。害怕我失去你之后抽丝一样难熬的每个日子。这种恐惧就像耳鸣在我的耳朵 里嗡嗡嗡地唱着歌奚落我。怪不得我都有点疯狂了。但不要让我犯错。不是你的过失。我不 能因我病态的恐惧、我的不满而责备你。我该做的就是尽快地坦诚,很久很久以前。我对失 去你有多么大的恐惧。我真希望你能听到我说这些话。恐惧是怎样让我远远离开,隐藏起我 对你的微笑的依赖。你微笑的欢乐也能传递给我否则我只能在某些故事的房间里默默地尖叫 那些故事我也从没对你说过因为你把别人教你的也教给我了,我不想让它变成现实的事情我 也不会大声地说。我希望变为现实的事情更不会大声说出来。不能呆在一个总有很多话要说 的地狱里,不是吗。怪不得我的舌头打结了,吓得屁滚尿流。
  但这值得去冒险、值得去失败吗?如果我找得到一种词语,它们能诉说我们的故事并且能够让 我们在其中隐藏,让我们在焦虑中,在这个故事设下的经线和纬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得到安 全,就像精美诗篇中的词语紧密相联,月亮的银苹果,太阳的金苹果,蓝色吉他。我们两人就像 一对儿押韵的“never”和“forever”、“heart”和“part”??B22?,在咿哟嘿哟的歌 声中我跟从亨德森理发店到弗兰克敦大道的大街小巷里的小伙儿们配合默契,最先我失去了 桑尼兄弟和他的合唱队员接着是小兄弟罗伯和他那些能干的阿飞哥儿们好鼓手现在是别的那 些黑皮肤的年轻狂热机灵的人所以这首歌永远地唱着永远也不会结束即便歌声又变回到这条 巷子在这里你能听到男人们把拳头捏得嘎嘣响,“fever in the funkhouse looking for a five”??B23?,还听到酒瓶子的爆炸声听到有一个男孩推着一辆生锈的购物车在石子儿路 上咿咿呀呀的声音他给一个老太太往家里运些一钱不值的杂货一趟一个钢嘣儿,后来是一毛, 两毛五,现在是一块了。
  这是不是值得去冒险、值得去失败。
  既然我明知道那种力量不在我身上我就不该去尝试吗。不,你说的。对。顶住,使劲儿。我是 不是听到你在说,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的。你说,你想去干什么呢,孩子,当我把我的手抓在铜 把上的时候你笑了。于是我举起。
  WEIGHT by John Edgar Wideman,
  from Callaloo 22.3,Summer 1999 (Special lssue: John Edgar Wideman: The European Response)
  注:
  ①飞侠瓦尔伦德斯,Flying Wallendas,美国杂技家族,以高空钢丝闻名。
  ②霍迪尼,Houdini,美国魔术师(Harry Houdini,1874-1926),以脱身术闻名。
  ③指吸毒成瘾,致幻剂过量而造成的痴呆后遗症。
  ④美国常见无家可归者用小推车装着一些日用品四处流浪。
  ⑤可卡婴,crack baby,患有某种先天性功能不全的婴儿,据信系因孕妇吸食可卡因而感染的 。
  ⑥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同名小说中的人造怪物。
  ⑦谢迪赛,Shadyside,匹兹堡一城区。
  ⑧克罗杰连锁店,Krogers,公司名,主营零售业。
  ⑨高加索人,caucasian,指白种人,旧式人类学术语。
  ⑩姆拉托人,mulatto,指黑白混血儿。
  ?B11?这里暗指棺材,西方的棺材两旁经常装有抬棺用的铜把手。
  ?B12?马大,Martha,原指新约人物,一个因忙于家务而受耶稣批评的家庭妇女,见路加福音 第十章。这里指心灵手巧的能干主妇,出自面向主妇的家居生活市场的玛莎史都华(Martha S tewart)品牌传媒节目、家用品。
  ?B13?威利小子,Willie Boy,20世纪初美国著名的通缉犯,后成为西部片和流浪歌曲的一个 人物原型。这里指歌曲《威利小子》,歌中描述一个姑娘驾船出海寻找失踪的爱人威利。
  ?B14?熊弟兄,Be'er Bear,美国迪斯尼动画片中的一个形象。
  ?B15?地狱的恶狗,the hounds of hell,传说中地狱的看门狗,一身三头的刻耳柏洛斯。
  ?B16?欧普拉,Oprah,美国非裔女明星(Oprah Winfrey,1954-),电视主持人。
  ?B17?格温·布鲁克斯,Gwne Brooks,美国非裔女诗人(Gwendolyn Brooks,1917-2000)。
  ?B18?原文为“Step on a crack, break your mother's back”,美国童谣,没有具体意义 。文中可能指谁要是用错了词语就会(让妈妈)倒霉。
  ?B19?詹姆斯·克利夫兰,James Cleveland,美国非裔音乐家,1932-1991。?
  B20?廷巴克图,Timbuctoo,非洲古地名,传说中的黄金国。这里指那个孩子没有爸爸。
  ?B21?原文是let the cat out the bag,指泄露秘密,说漏嘴。
  ?B22?“永不”和“永远”、“中心”和“分离”。
  ?B23?歌词,大意为“发狂地在乡巴屋里找五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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