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菊子夫人


作者:菊子夫人     整理日期:2013-06-03 13:07:51


  菊子夫人
  
  
  引子
  
  海上,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约摸凌晨两点钟,天幕上缀满了星星。
  
  伊弗傍着我倚在驾驶台上,谈论我俩都没到过,这次是命运偶然把我们送来的国度。明天就要靠岸了,这点企盼让我们好生高兴,于是制订起无数个计划。
  
  “我呀,”我说,“一到那儿,我就结婚。”
  
  “哦!”伊弗淡淡地应了一声,他是那种见怪不怪的人。
  
  “对,找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眼睛像猫儿似的小女人。自然,耍挑漂亮的,身材不比一只玩具娃娃高。你可以在我们家占一个房间。这一切都将在花园的万绿丛中一所浓荫掩映的纸房子里[注]进行。我要让它周围开满鲜花,我们就住在花丛里。每天早上,会有人在我们的住所里摆满花束,一些你从未见过的花束……”
  
  这一来伊弗似乎对我的成家计划有了兴趣。他甚至怀着同样的信赖,听我谈及到当地寺院去许愿的打算,或者娶个什么岛国女王,和她一起幽居在一个迷人的湖心中一座宝石砌的房子里……
  
  可我向他描述的这幅生活蓝图,千真万确盘踞在我的头脑里。由于无聊,老天!由于孤独,渐渐地,我对这桩婚事竟到了朝思暮想的程度。主要是,我想在陆地上,在一个浓荫覆盖的角落,在林木与鲜花之中过过日子。刚刚在那让我们吃足苦头的澎湖列岛[注]——那些没有绿色、没有树木、没有溪流,只有死亡和支那气息的炎热可怕的岛屿——生活了几个月,这一切显得是多么诱人。
  
  我们在驶离那个支那大火炉以后,已经在这个纬度上航行了很远。天上的星座飞快地更迭,南十字星座和其他一些南方星辰消失了,大熊星座已升向中天,此刻几乎和在法国上空时一样高了。这天晚上,空气已比较凉爽,我们总算能较好地休息,身心舒泰地恢复了活力。这空气让我们忆起以往的夏日,在布列塔尼海岸度过的那些夜晚。
  
  然而,我们距离那些熟悉的海岸已经很远很远,远得可怕!……
  
  
  一
  
  天刚破晓,我们便望见了日本。
  
  正好在预计的时辰,它出现了,虽则距离尚远,这么多日子一直浩瀚无边的海面上,清晰地露出一个黑点。
  
  最初不过是一连串玫红色的小山包(这是日出时突伸在深江[注]海面的群岛)。不久就看见它们背后,沿着天际仿佛悬有一层浓重的物体,如同一幅幕布垂落在水面:这,才是真正的日本。渐渐地,在大团的乱云之中,明显地露出长崎山脉黑糊糊的轮廓。
  
  我们迎风行驶,一股凉风越刮越猛,似乎这个国家想使出全副气力把我们吹得离它远远的。海、缆绳、船,都晃动起来,哗哗作响。
  
  
  二
  
  将近下午三点钟,所有这些远物都靠近了,近到将它们巍巍然的山崖和树丛一直伸到我们头顶。
  
  我们现在驶进一条狭长、阴暗的水湾,两旁夹峙的高山,以奇特的对称形式连绵不断,颇像里面带有撑架的布景,十分壮观,却不太自然。人们也许会说,日本在我们面前张开了一道蛊惑人的裂口,好让我们深入它的内脏。
  
  在这道长且怪的海湾尽头,想必就是那至此尚未露面的长崎了。到处是可人的绿色。海面上那股强劲的风,忽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宁静。空气变得很热,充满花香。峡谷里响起了震耳的蝉鸣,此岸彼岸相互应和。所有的山峦都以无数种声音飒飒作响,整个地区像不断震颤的水晶玻璃般发出清脆的声音。我们沿路与一批批大帆船擦身而过,这些帆船被难以觉察的微风所推动,慢慢地向前滑行,在那略有波纹的水面上,简直听不见它们行进的声音。它们的白帆张挂在与水面平行的横桁上,松松地下垂着,像帘子一样形成许多褶裥。造型复杂的船尾,像我们中世纪大帆船的船尾一样,如舰楼般高高翘起,在郁郁葱葱的群山组成的城墙之间,船帆更衬得如雪一般白。
  
  
  
  好一个碧绿苍翠、遍处浓荫的国度——日本,多么意想不到的伊甸园……
  
  外界,那辽阔的海上,想必还是白天;而这儿,在峭壁夹岸的峡谷里,已经给人以傍晚的印象。十分明亮的峰顶之下,山麓所有因傍水而草木更茂的地方,都已隐没在暮色的昏暗里。经过的帆船,在绿叶的暗色映衬下,显得那么白,毫无声响地由一些黄皮肤的小矮人灵巧地驾驶着。他们探着头,长发像女人一样从中间分开,梳向两鬓。在这条绿色水道中愈往里走,香气愈加沁人心脾,单调的蝉鸣愈来愈响,仿佛乐队奏出的渐强音。上面,被群山切割出的那片明亮的天空里,翱翔着一种像隼类的飞鸟,它们以人类那种深沉的嗓音,发出“吭!吭!吭!”的鸣声。悲切的呼叫由于有回声而拉长,在此情此景中显得极不和谐。
  
  这繁茂而清新的全部大自然,都具有日本的独特性。这独特性存在于那些无以名状的奇峰怪石,也可以说,存在于某些由于太美而显得不真实的事物之中。有一些树木排列成丛,其布局之精美雅致,犹如漆托盘上的工艺品。在坡度平缓、覆盖着柔嫩草地的圆形山丘旁边,一些形状怪异的巨崖拔地而起,像人造景观一样,种种格调不同的景致都紧挨在一块。
  
  ……仔细看去,可以散见若干神秘的小古刹,通常建在俯临深渊的悬崖之上,半掩在凌空的杂树丛中。从一开始,它们就给我们这些初次造访的人某种空远的印象,让我们感到,在这个地方,天神、树怪、主管田野的古代神抵都是陌生而难以理解的……
  
  长崎出现的时候,我们的眼睛都大为失望。它坐落在崖壁陡直的绿色山峦脚下,完全是一个不起眼的城市。前面,挂着各国旗帜的船只乱七八糟地泊在一起,邮轮和别处的一样冒着黑烟。码头上有一些工厂,都是到处都已见过的平常玩意儿,什么都不缺。
  
  若是地球上到处都一个样,我们甚至不能为消遣而尝试着游历一番的话,因住在陆地上而烦闷不堪的时刻便即将来临了。
  
  将近六点钟,我们在一堆停泊在那儿的船只中间哗啦啦地抛了锚,同时马上受到了“侵犯”。
  
  入侵我们舰艇的,是那些极善经商、殷勤和蔼而滑稽可笑的日本人,他们满船、满艇地,像涨潮般涌来:男男女女排成一长串,络绎不绝地走上我们的船,既不叫嚷,也不争吵,个个都不声不响、面带微笑地向我们躬身行礼。面对这种态度,谁也不好意思发火。结果,由于反射作用,我们自己也微笑起来,也频频还礼。他们所有的人背上都背着小篮子、小货箱,用最灵巧的技艺创造出的形状各异的容器,包装着这样那样的货品,而且填得满满当当,撑得鼓鼓囊囊、严严实实。他们从里面掏出种种出人意料、不可思议的东西:有屏风、鞋子、肥皂、提灯、袖扣、小首饰,有关在小笼子里整天唱个不停的蝉、推动纸板风车不断旋转的小白鼠;有淫秽的照片;还有盛在碗里的热腾腾的汤或肉杂烩,一份份准备好了,随时可给船员们端上来;还有瓷器,大量的瓷花瓶、茶壶、茶杯、小罐、小碟……转眼之间,所有这些东西都开了箱、拆了包,以令人惊诧不已的敏捷陈列到地上,还排列得相当有艺术性。个个小贩都像猴子似的蹲在他们的小玩意儿后面,手一直触到脚背。他们始终面带微笑,总是深深地躬身行礼。我们的甲板在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堆放下,蓦地变成了一个大杂货商场。水手们兴致勃勃,十分开心,在这一堆堆货品中间踩来踩去,和女商贩n]调情,见什么买什么,满不在乎地把白花花的银币往外抛。
  
  可是,老天,这些人长得可真丑!既俗气,又奇形怪状!考虑到我的结婚计划,我变得心事重重。幻想破灭了……
  
  直到明天早上,我和伊弗都有值勤任务。抛锚后船上最初的忙乱(得把小艇放下海,把梯子和系杆推出去)一过,我们除了东张西望就没什么可干的了。我们心想:这是在哪儿呢?在美国?在澳大利亚的英国殖民地?还是在荷兰的新泽兰州??……
  
  这儿有领事馆、海关、工厂,船坞里神气活现地泊着一艘俄国三桅战舰,高处有一片盖了许多别墅的欧洲租界,码头上有一些水手们使用的美国小艇。可是那边,是的,那边,在那些一般化的东西背后和更远一点的地方,在那巨大的绿色峡谷深处,有成千上万座发黑的小屋,其间夹杂着一种外貌有点异样的房子,一些涂成暗红色的较高的屋顶,疏疏落落地从它们上面凸现出来;很可能那真正的、古老的、日本的长崎依然存在……在这种区域里,说不定在某扇纸屏风后面,就有那个眼睛和猫儿一样的小妇人在暗送秋波……很可能,不到两三天(时间宝贵呀)我就娶上她了!!……嗨,反正无所谓,我再也记不清她的模样,这小妇人,那些卖小白鼠的女商贩把她的形象给破坏了,现在我真担心她和她们长得一样……
  
  夜幕降临,船上的甲板像施了魔法似的一下子空无所有。转眼之间,那些矮小的汉子、婆娘们便合上匣子,折起带滑槽的屏风、带弹簧的扇子,谦恭地向我们一一施礼,然后离开了。
  
  随着夜色渐深,发蓝的暗处什么都混成一片,我们来到的这个日本,慢慢地、慢慢地又变成了一个充满魅力的奇幻的国度。群山现在全黑了,被浸在水中的山麓截为两半,那载负着我们的静止的水,映着山的倒影,造成了我们被倒悬在可怕的悬崖峭壁之上的幻象,星星同样倒映在水中,在臆想的深渊里,仿佛撒播着点点磷火。
  
  接着,长崎燃起了万家灯火,整个城市通明透亮,连最偏僻的市郊和村庄都亮了。设在山间树丛里的、白天甚至根本瞧不见的下等酒吧,也投射出萤火虫般的微光。灯光一出现,很快就遍处点燃。从海湾的各个侧面,从山上到山下,无数灯火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巨大的都市如圆形剧场般令人头晕目眩地作阶梯状呈现在我们四周。在我们脚下,静止的水中,还有另一个城市,同样灯火通明,却一直沉没在深渊中。黑夜温和而纯净,令人心旷神怡。空气中充满山里飘来的花香。弦乐声从茶台或夜间的下流场所传出,远远听去倒也极为美妙。还有在日本永远不绝于耳的蝉鸣(在此地甚至已成为所有音响的背景,几天以后,我们就不会再留意它了),我们倾听着,那响亮区无间歇的歌声,就像飞泉直泻的瀑布一样,总显得稍稍有些单调……
  
  
  三
  
  第二天,大雨滂沱,正是那种劈头盖脸、无休无止、毫不留情、下得天昏地暗、到处淌水的大暴雨、密集的雨点挡住视线,我们从船的一端竟看不见另一端。简直可以说,全世界的云事先约好到这个绿色的大漏牛来尽情倾泻,于是都聚集到长崎湾来了。雨一直在下,没完没了。天快黑了,雨那么大,透过散乱的水帘,还可依稀望见山麓,至于山巅,则已隐没在压顶的大堆乌云里。我们看见有些云团,似乎要脱离阴暗的苍穹,像大块的灰色布片垂在树的上方。这些云终归要化为雨水,倾盆而下。还有风,我们听见深沉的风声在山谷里吼叫。海湾的整个水面,被雨点敲击,啪啪作响,处处激起一圈圈旋涡,在剧烈的动荡中呻吟叹息,来回奔跑。
  
  对初次登岸者而言,这天气真是太恶劣了……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之下,怎么去找老婆呢?
  
  得,认倒霉吧!我梳洗完毕,对伊弗说道:
  
  “兄弟,麻烦你给我找一条舢板来!”
  
  伊弗见我仍然想出去溜达,不禁微笑起来。于是他在风雨里招了招手,唤来一具白木做的小棺材[注],由两个在雨中光着身于摇橹的黄种孩子驾驶着,在海上一下子窜到我们跟前。那玩意儿靠近以后,我便跳了上去。接着,一个摇橹的孩子为我打开一块形同捕鼠器的活板,我由此溜了进去,伸直身于躺在一张席上——这里面就是舢板的所谓“舱房”了。
  
  在这浮动着的棺材里,我刚好有卧下身体的空间,里面倒是非常干净,新松木板颜色洁白。雨水在顶盖上敲打,我一点也淋不着。我趴在这个盒子里航行,走上了入城之路。一股浪让它摇晃,又一股浪不怀好意地使它颠簸,有几次还险些翻船。从我那捕鼠器的缝隙望出去,可以自下往上瞥见我的命运所系的两个小人儿:至多八岁或十岁的孩子,长着狨猴[注]般的脸蛋,不过已经肌肉发达,像真正的(但却是小型的)男子汉;动作灵巧,像习惯于海上生涯的老手。
  
  他们高声叫喊,大概是到岸了!果然,从刚刚打开的活板,我瞧见码头的灰色石板就在跟前。于是我钻出小棺材,站立起来;生平第一次,我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雨越下越大,雨水打进眼里,扎得人心里发毛,难受极了。
  
  我一上岸,立刻有十来个怪物蹦到我面前,围着我直嚷嚷,挡住我的去路。透过妨碍视线的暴雨,一开始很难确定这是些什么,像是一种人形刺猬,各自拉着一个又黑又大的东西,其中一个在我头上张开一把大伞,伞肋很密,曲杆上都涂了清漆。他们全都朝我微笑,讨好的面孔,带着一种期待的神情。
  
  有人告诉过我:这不过是一些在我面前抢生意的djins。然而我初来乍到,仍被这突如其来的进攻,被这日本式的接待吓了一跳。djins,或dijn-richisans,意思是为挣钱而拉双轮小车或推独轮车的人力车夫,按钟点或按路程收费,如同我们那儿的公共马车一样。)
  
  他们高高卷起裤脚,裸着的腿今天全是湿淋淋的。他们的头藏在形状像灯罩一样的大帽子里,身上披着草编的蓑衣,草的顶端全都支在外面,活像箭猪身上的刺,像是把茅屋的屋顶披在身上了。他们一直微笑着,静候我的选择。
  
  我无缘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便随意登上了为我张开伞的那名车夫的小车。他为我拉下车篷,拉得很低很低,又在我的腿上张起一块油布,一直遮到我眼睛处,然后走上前来,用日语问了我一句什么话,意思想必是“您要上哪儿?老板!”于是我用日语回答:“去百花园,朋友!”
  
  我颇像鹦鹉学舌的样子,用三个牢记在心的日本字回答他的问话,很惊讶这几个字的声音居然表达出了某个意思,而且让人听懂了。于是我们立即出发。他俯着身子向前跑,我由他拉着,一路上在他轻便的小车里耸耸颠颠,我全身遮着油布,像装进了一只匣子。我们俩一直被雨水浇着,在泥泞的土路上溅起水和泥浆。
  
  “去百花园!”我说得十分自然,自己听见都吃了一惊。这说明我对日本的玩意儿还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一无所知。一些从这个帝国回去的朋友教过我,让我知道了不少事情。这百花园是座茶舍,一个高档的约会场所。到了那儿,我可以打听一个什么勘五郎君,他既是翻译,又是洗熨工,还是个暗中拉皮条的家伙。如果我的事情进展顺利,今天晚上我就可能被介绍给神秘的命运指派给我的那个姑娘……一路上就是这点想法使我提起精神,于是我的车夫和我,一个拖着另一个,在倾盆大雨之中,气喘吁吁地跑着……
  
  噢!这一天,从油布留下的缝隙,从我那淌着水的车篷底下,我总算瞥见了那古怪的日本!一个阴沉的、满是泥浆的、几乎被水淹没的日本。房子、牲畜和人,所有这些我过去仅仅从图片上了解、从屏扇和瓷器的天蓝或粉红底色上的图画中看见的一切,现实生活中却在黑沉沉的天空下,打着雨伞,穿着本底鞋,撩起衣据,可怜巴巴地出现在我面前。
  
  有时候,雨水太大,我只好尽可能遮严实些。在嘈杂和抖动中,我变得麻木了,简直完全忘了自己在什么国家。车篷有好些窟窿,让一些细细的水流浇到我的背上,让我想起这是生平第一次来长崎旅行。我冒着浇一身水的危险,以好奇的眼光朝外瞧了瞧:我们正在一条凄凉、阴暗的小巷(这样的小巷有好几千,就像一个迷宫一样)里跑着,屋顶上的水像瀑布般泻落到发亮的铺路石上。雨水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灰色的影线,把所有东西都变模糊了。有时,我们和一位女士交错而过,这位女士被裙子缠住腿,踩在高高的木底鞋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恰似屏风上提着裙子,撑着一把花纸伞的人物。有时我们从一座佛塔门前经过,蹲在水里的石雕怪兽,正朝我扮着凶狠的鬼脸。
  
  这地方可真大,这长崎!我们已经撒腿跑了将近一小时,好像还没跑到头。这会儿来到了平原,在停泊场那边,可没想到在山谷里,有这么大一片坦荡的平原。
  
  啊!要我说出自己在哪儿,我们刚才是朝哪个方向跑,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把自己整个儿交给车夫和运气去安排了。
  
  多么了不起的机器人,我的车夫!我见惯了中国的脚夫,可这一个完全是两码事。每当我拨开油布想瞧点什么,不言而喻,总是他首先进入画面。他裸露的双腿,呈黄褐色,肌肉发达,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地奔跑着,到处溅起泥浆,他那刺猬般的后背,在雨中躬起。看见这辆落汤鸡般的小车经过的那些人,能猜出里面装着一个想找老婆的人吗?……
  
  终于,我的车马仪仗停了下来,车夫微笑着,小心翼翼放倒我的车篷,不让雨水再一次灌进我的脖子。洪水泛滥暂停,这会儿不下雨了。直到这时我还没瞧见他的面孔,原来他与众不同,还相当英俊。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目光坦率,神态活泼且虎虎有生气……似乎在告诉我,过不几天,就是这个车夫……哦,不,我还不想公开道出,这可能有使菊子过早地、不公正地丧失名誉的危险……
  
  对,我们刚才停了下来。这儿正处于一座巉峻的高山脚下。想必我们已穿过城市,很可能在郊外,到了乡间。看来是必得下车走路了,现在得沿着一条差不多是陡直的小路往上爬。在我们周围,有一些郊区小屋,被花园的围墙、太高的竹篱遮住;从外面看不见它们。这青翠的山是那么高,把我们累坏了。低低的云层,压在我们头顶,像一个就要把我们禁闭在这陌生角落里的顶盖。真的,一点看不见远方、远景,仿佛是为了更好地让我们注意到眼前这泥泞的、湿漉漉的日本内部这一小块的所有细部。这个国家的土地颜色很红,路边的草和小花我都不大认识。不过,篱笆里有一些旋旋花和我们那儿的差不多,我还在花园里认出了翠菊、百日草和其他一些法国花。空气里气味混杂。植物和土地的香气中,还搀杂着点别的东西,好像有干鱼和乳香的气味混在一起,大概是从人的住所里散发出来的吧。没有人打这儿经过。居民、房屋内部、日常生活,一切概不外露。我满可以自认为在任何一个地方。
  
  车夫把小车停在一棵树下,和我一道登上那条陡直的小路,我们的脚在红色的泥地上直打滑。
  
  “我们的确是往百花园走吗?”我问,很不放心地想弄清楚我的话是否被听懂了。
  
  “是呀,是呀,”车夫回答,“就在上面,很快就到了。”
  
  小路拐了弯,变得狭窄、阴暗,一边是悬崖峭壁,上面覆有湿淋淋的蕨草。另一边,有一座外表很糟,几乎没有门窗的大木屋。我的车夫就在这儿停步了。
  
  什么,这座阴森的房子就是百花园?他说没错,神色很有把握。我们去敲一扇大门,门立刻在槽中滑动,打开了。露面的是两个矮小可笑的女人,已是半老徐根了,但还存有奢望,这一点马上就能看出来。她们的衣着与瓷瓶上画的完全相符,手脚如儿童的一般大小。
  
  她们一看见我,立即伏地跪拜,鼻子直触到地板。啊!天哪,她们这是怎么啦?哦,没什么,这不过是一种郑重其事的行礼方式。我还不习惯这一套、只见她们站了起来,殷勤地为我脱鞋(从来没有人能穿着鞋走进日式房屋),擦于我的裤腿,摸摸我的肩膀,看是否淋湿了。
  
  这所日本房子的内部,最先给我的深刻印象是一尘不染,洁白,冰冷,毫无装饰。
  
  踏在那些既无折痕、亦无污迹的无懈可击的席子上,人们让我登上了二楼,走进一个大房间,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纸糊的墙壁,由带滑槽的隔板组成。需要除掉它们的时候,可以将一扇推进另一扇。屋子的整个一面,可以像阳台一样,完全敞开,朝向绿色的原野、灰色的天空。有人给我拿来一个黑丝绒方坐垫当坐椅,我便低低地坐在这个空空如也、近乎寒冷的房间当中。那两个矮小的女人(她们是这所房子的,也是我的卑贱的侍女),正以十分恭顺的姿态听候我的吩咐。
  
  真不敢相信我在澎湖列岛受罪时学的几个怪词和几句话,居然能表达出点东西。我在那边学了点词汇和语法,可自己毫无把握。然而看来情况不那么糟,她们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首先想和那位勘五郎先生谈话,他是翻译、洗熨工和不公开的婚姻介绍人。太棒了!她们认识他,马上可以为我去找他。为此,侍女中年长的那位准备起她的木底鞋和雨伞。
  
  接着,我要她们送上一份精制的、地道的日式小吃——越来越顺当了,她们奔进厨房,吩咐下去。
  
  最后,我要人给我的车夫送去茶和饭。他在楼下等着我。我要……我还要很多很多,玩偶太太们,我会从容不迫地、一点一点地说出来,得容我有时间搜罗我的词汇……但是,我越瞧你们,就越担心我明日的未婚妻的长相。我承认,你们还算小巧,由于长得古怪,手很细柔,脚也纤巧,可是从总体说来,很丑陋,而且矮小得可笑;神态像古董架上的小摆设,像南美洲的狨猴,像……我也说不上像什么……
  
  ……我开始明白我来这所房子挑的不是时候。这儿正在进行某件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尴尬了。
  
  从一开始,我就该猜到这一点,尽管她们接待我非常礼貌、——因为此刻我想起来,她们在楼下为我脱鞋时,我听见头顶上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显然是为了掩藏我不应该看见的事物。人们临时为我安排了我所在的这个房间,就像动物园接待参观者时,为某些野兽隔出单间一样。
  
  此刻她们让我独自呆着,但我吩咐的事情正在照办。我支起耳朵,在四壁和席子的一片白当中,像一尊菩萨似的蹲坐在我的黑丝绒坐垫上。
  
  纸糊的壁板后面,有一些微弱的声响,似乎有许多人在低声谈话。接着,响起了琴声和女人的歌声。在空荡荡的房子的回声中,在阴雨天气的凄凉中,这歌声显得既哀怨又相当柔和。
  
  我承认,从敞开的阳台所看到的景色确实很美,很有点太虚幻景的意味。林木蓊郁的高山,直刺阴云密布的天空,巅端都隐没在云层里了。一座佛寺,栖在云雾之中。大雨过后,空气格外澄澈,远景极为清晰。但天穹仍厚厚地布满了带雨的云。那些凌空的树冠上,一动不动地停驻着一些灰色的絮状大云团。所有这些类乎幻景的前面和下面,近景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两只漂亮的白猫在那儿游逛、嬉戏,在那些小型迷宫似的小径间相互追逐,一面还挥动着它们的爪子,因为地上的沙子太湿了。花园极尽雕砌造作之能事:没有花,只有假山石、小湖,以及按一种奇特的情趣修剪的小矮树。一切都很不自然,然而搭配得如此巧妙,苔藓那么新鲜,那么绿!……
  
  外面寂然无声,我所俯临的这湿润的田野,直至那辽阔背景的尽深处,完全是一片静谧。但纸墙后面的女艺人,一直以柔和忧郁的声音歌唱着。为她伴奏的琴声奏着颇有些令人伤感的低音……
  
  哟!现在速度加快了,甚至像是在跳舞!
  
  管它呢!我要试试从薄薄的隔板之间往那边瞧,我瞥见一道缝,于是从这道缝望过去。
  
  嗬!好古怪的场面:显然是长崎的一些公子哥儿们躲在这儿寻欢作乐!在一套和我这边同样四壁萧然的房间里,大约十二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他们身穿宽袖蓝布袍,直且油腻的长发上,顶着欧洲那种圆顶帽,一张张脸呆滞、发黄、于枯、苍白。地上,放有相当数量的小炉子、小烟袋、小漆盘、小茶壶、小茶杯……所有日本宴席的小用具和七零八碎的食品,极像孩子们玩的“过家家”。在这些公子哥儿围成的圆圈当中,有三个盛装的女子,也可以说,三个奇特的幻影:她们身穿说不出名目的浅色长袍,上面用金线绣出离奇古怪的花纹;高高的发髻不知是用什么方法盘成的,上面还插着发簪和花。其中两个背朝我坐着,一个拿琴;另一个,就是那以柔和的嗓音唱歌的姑娘。像这样从背后偷眼瞧去,她们的姿势、服饰、头发、颈背……全都极为优美,可我提心吊胆,惟恐一个动作让她们朝我转过脸来,那就很可能使我眼前的幻象破灭。第三个女子站立着,在这群呆头呆脑的贵人们面前,在这些直头发和圆顶帽面前跳舞。啊,她旋转的时候多吓人呀!她的脸上戴了一只可怕的面具,状貌狰狞、惨白,活像幽灵或吸血鬼……面具脱落,掉了下来,原来是个漂亮的小仙女。大约十二至十五岁,体态婀娜,已经懂得卖弄风情,算得上是个女人了。她身穿暗蓝色绉纱长袍,上面绣了一些灰蝙蝠、黑蝙蝠、金蝙蝠……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是女人的脚步,很轻,没有穿鞋,在洁白的席子上嚓嚓地响……大概第一项服务是给我送午餐来了。我赶快重新坐下,呆在我的黑丝绒坐垫上,一动不动。
  
  这回是三个人。三个侍女鱼贯而入,恭恭敬敬,面带微笑。一个送上小炉子和茶壶;另一个端来一些盛着糖清水果的极精巧的小碟;第三个捧出一些玲珑别致的小托盘,里面是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们在我面前的地上跪下,把所有这些“过家家”的东西放在我的脚前。
  
  这时候,日本给我留下了相当可爱的印象。我觉得自己完全进入了这个虚构的、人造的小世界,一个我已经从漆器和瓷器上的图画中了解到的世界。多好呀!这三个坐着的小妇人,彬彬有礼、小巧玲珑,她们的眼睛细长,梳成大大的鸡冠发型的漂亮发髻,光滑得如同上了釉;这餐在地上开的饭;从阳台望出去的景色;栖在云端的佛塔;还有那随处可见,甚至在物品中也具有的雅致。多好呀!这女性的忧郁歌声,继续从板壁后面传来。显然唱歌就是她们的营生。这些音乐家,从前我曾看见以怪异的色彩画在和纸[注]上,在太大的花朵中间,眯缝着她们矇眬的小眼。这日本!在来这儿以前很久,我就已经猜测出它的模样,然而,可能,在现实中,我觉得它好像缩小了,更加矫揉造作,也更加凄凉。大概是由于乌云笼罩,由于下雨的缘故吧……
  
  我一面等勘三郎先生(据说正在更衣,看来快到了),一面用餐。一只绘有仙鹤展翅的其小无比的碗里,盛着一种奇特的海藻汤。别的碗里,有加糖的小干鱼,加糖的螃蟹,加糖的青豆,加了醋和胡椒的水果。所有这些东西都令人难以下咽,尤其是无法逆料,无法想象。她们满面笑容地劝我吃,这些小妇人,总在笑,无止无休的、挑逗人的笑,这是日本式的笑;她们叫我按她们的方式,用那精巧可爱的筷子吃饭,指法极为优雅。我现在习惯了她们的面孔。总体上说来这一切都很讲究,很接近我们的那种讲究,乍一看我还不大能领会,慢慢地可能就让我喜欢上了。
  
  ……突然,隔壁那个跳舞的女子,那个戴着可怕面具的孩子进来了,像一只被白昼惊醒的夜蛾,一只稀有的、令人称奇的飞蛾、这大概是为了来瞧瞧我。她转动着胆怯的猫儿般的眼睛,但很快就变得很随便,以可爱的牙牙学语的婴儿的那种温存,走过来依傍着我,她小巧、纤柔、优雅,还香喷喷的。只是涂抹得滑稽可笑,脸白得像石膏,两颊各有一块规规整整的圆形胭脂,徐红了的嘴唇外沿,还稍稍勾了一道边。由于颈后的细发很多,没法给颈背上粉,出于对规整的喜好,便粉刷到此为止,仿佛切了一刀似的,形成一道直线。这样一来,在她脖子后面,便有一方块天然皮肤,颜色很黄……
  
  壁板后传出急促的琴声,显然是一声召唤!那小仙女赶紧逃走,跑到隔壁去找那些白痴去了。
  
  就娶这一个怎么样?不用到更远的地方去寻了。我会把她当作托付给我的孩子一样看待,我就为她这模样要娶她,为这古怪而可爱的布娃娃模样。这样一来我会建立一个多有趣的小家庭呀!真的,只要娶这么个小玩意儿就行,我很难找到更好的了……
  
  勘五郎先生进来了。穿一身美丽国或新桥[注]产的灰呢套服,戴着圆顶帽和白色丝手套。表情既狡桧又愚蠢。鼻子、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按照日本礼节,他突然深深一鞠躬,双手平放于膝盖,上身与双腿成直角,仿佛这好好先生一下子折断了。他低声下气地发出一个短促的送气音[注](人们在齿间咳唾沫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在这个帝国里,这个词表示最卑躬屈节的礼貌)。
  
  “勘五郎先生,您会说法语?”
  
  “是的,先生!”
  
  又是一鞠躬。
  
  我每说一句话,他都一鞠躬,犹如一个用手柄操纵的提线木偶。直到他在我对面席地坐下,才局限于深深点头,且每次都伴有咳唾沫的送气立曰。
  
  “来杯茶怎么样?勘五郎先生!”
  
  再次行礼,手势极其做作,似乎为了表示:“我可不敢当;您太降尊纤贵了……也罢,尊敬不如从命……”
  
  刚说几句话,他就猜出了我指望他办的事。
  
  “没问题,”他回答,“我们这就办。正好一周以后,下野崎一家就到了,他们家有两个可爱的女儿……”
  
  “什么,一周以后!您对我太不了解了,勘五郎先生!不,不,得马上办,明天办,要不就算了。”
  
  又一次带着唾沫声的行礼,勘五郎君为我的激动所感染,开始热心地列举长崎所有待嫁的姑娘:
  
  “瞧,本来有个康乃馨小姐,唉!多可借,要是早两天去说就好了!那么标致,琴弹得那么好……真是无可挽回的不幸,她前天被一个俄国军官娶走了……
  
  “啊,杏子小姐!这位杏子小姐行吗?她是出岛商场一个有钱的瓷器商的女儿,一个很贤惠的姑娘,但身价很高。她父母很宝贝她,至少每月一百元[注]才会把她让给你。她受过很好的教育,能够熟练地记帐,还能掌握和运用两千多高深的文字。在一次诗歌竞赛中,她写了一首赞美篱笆上的小白花爱惜朝露的小诗,得了第一名。只是,她的脸蛋不太漂亮,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边脸颊上还有个坑,那是她小时候留下的毛病……”
  
  “啊!不,够了,谢谢了,不要她。就从不那么出类拔萃,但脸上没疤的年轻姑娘中找吧。勘五郎先生,那边的姑娘怎么样?就是隔壁,身穿漂亮的绣金袍子的那几个,譬如那个戴着幽灵面具跳舞的姑娘??或者那个歌声如此柔和,后颈如此美丽的女子???”
  
  一开始他不太明白我说的是谁。后来,待他弄懂了以后,便略带嘲讽地摇摇头,他说:
  
  “不,先生,不!这是些艺妓[注],先生,是艺妓!”
  
  “怎么?可为什么就不能娶艺妓?她们是不是艺妓,对我又能怎么样呢?过些日子,等我更熟悉日本的事情以后,也许我自己会觉得这个要求十分荒唐:真像是我说要娶个魔鬼一样……”
  
  可这会儿勘五郎先生突然想起了个什么茉莉小姐。天哪!干吗他没马上往这儿想呢?但这肯定就是我所需要的;他明天就去,今晚就去,去这姑娘的父母那儿探探口气。他们住得离这儿很远,在对面那个小山包上,在修善寺区[注]。这是位非常漂亮的小姐,才十五岁,很可能人家要十八到二十皮阿斯特[注]一个月,条件是要给她几身体面的袍子,让她住进朝向好的、舒适的房子,——像我这样殷勤的男人,是不会做不到这些的。
  
  到荣莉小姐那儿去吧,时间紧迫,我们这就分手。勘五郎先生明天得到我船上来,告诉我初次奔走的结果,和我商量相亲的事宜。关于报酬,暂时他什么也不收。但我会把我的衣眼交给他洗熨,而且会在我的胜利号伙伴们中为他招揽顾客的。
  
  一言为定。
  
  然后是深深地鞠躬,人们在门口给我穿上鞋。
  
  我的车夫,利用这位碰巧遇上的翻译,求我今后继续照顾他的生意。他的车就停在码头,车号是415,用法文数字写在车灯上。(在船上,我们有个415号射手勒戈埃莱克,在我那些大炮之一的左炮位当副炮手。很好,我记住了。)对常客,他的价钱是十二个苏[注]跑一程,十个苏一小时。好极了,我会经常光顾他的,说妥了。我们走了。为表示最后的敬意,送我出来的侍女们在门口俯身跪拜,而巨一直匍伏在地,直到那条阴暗小径上的厥草不再往我头上滴水[注],我也从她们的视线中消失为止。
  
  
  四
  
  三天以后,日暮时分、在一套从昨天开始属干我的住宅里,我们,伊弗和我,正在二楼洁白的席子上踱方步,顺便丈量一下这个空荡荡的大房间。干燥的薄片地板在我们脚下格格作响,我们俩都因等的时间拖长而在恼火。伊弗尽管不耐烦,劲头还比较足,不时朝外面张望。我呢,想到自己选择了,而且即将住进这所撇在一座陌生城市的郊区、高踞于山岗之上、几乎与树林相毗邻的房子,突然感到心里发凉。
  
  跑到这么一个人地生疏、孤寂凄凉的地方住下,我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呀?……因为等得心焦,我便仔细观察这所住房的细部来消磨时间。装饰顶部的细木护板图案复杂、做工精巧;组成墙壁的白色纸板上,插满需用显微镜才能看清的、带有羽冠的蓝色小乌龟……
  
  “他们迟到了,”伊弗说,他还在往街上张望。
  
  是呀,他们迟到了,已经迟了整整一小时。夜已降临,原应带我们回船吃晚饭的小艇就要出发了。今晚只好吃日本式的夜饭了,谁知道在哪儿呢?这个国家的人简直毫无时间观念,根本不知道时间的宝贵。
  
  我继续察看我那房子的细枝末节。瞧!在我们安放门把手的地方,他们在活动隔板上凿了些指尖大小的椭圆形小洞,显然是用来让人插入拇指的。这些小洞都装上了铜衬,凑近细瞧,发现这些钢配件制作之精细简直令人称奇。这儿,是一位夫人在扇扇子,另一处,旁边的一个洞里,是一技开着花的樱桃木。这个民族的情趣有多么古怪!精心制作一件微型工艺品,却将它藏在一个插入拇指的小洞深处,而这小洞看上去只不过是一大块白色壁板上的一个小斑点。在一些不易察觉、无关紧要的小零碎上花那么多的心血,这一切却是为了能产生一种四壁空空、一无所有的总体效果……
  
  伊弗还在张望,和安娜嬷嬷一样。他探身的那面阳台朝街,毋宁说朝向一条两边有房屋的路,这条路往上,往上,几乎一下子消失在山上的绿树丛中,消失在茶园、荆棘、墓地里。我呀,这么个等法,真让我烦透了。我从对面那边瞭望。我那房子的另一面也如阳台一样敞开,近处朝向一座花园,朝远处可鸟瞰山林美景,以及离我们脚下二百米处,像是黑色蚁群一样挤得紧紧的古老的日本长崎。今天晚上,透过暗淡的暮色——然而是七月的暮色,这些景致显得很凄凉。天上有好些卷着雨水的巨大云块,空气中大雨正在移动。不,在这个陌生的窝里,我丝毫不觉得是在自己家里。我在这儿只有远离家园、了然一身的感受。一想到将来要在这儿过夜,我的心就揪紧了……
  
  “噢!马上就到了,兄弟!”伊弗说,“我相信,我确信……她来了!!!”
  
  我从他肩上望过去,我瞥见——从背影看——一个浓妆艳服的小玩偶,人们终于在一条僻静的街里把她梳妆打扮完毕,母亲也朝那巨大的腰带壳[注]、朝那腰部的褶裥瞧了最后一眼。一支银制的花插簪在她的黑发上颤动。落日最后一道惨淡的光照亮了她,有五、六个人与她相伴而行……不错,显然是她,茉莉小姐……他们给我带来的未婚妻……
  
  我奔到房东梅子太太和她丈夫住的楼下,他们正在祖宗祭台前祈祷。
  
  “她们来了,梅子太太!”我用日语说道,“她们来了,请快准备茶、暖炉、火炭、太太们用的小烟斗和吐痰用的小竹罐!快把所有招待客人用的东西拿上来!”
  
  我听见大门打开了,于是重新上楼。一些木鞋放在地上,楼梯在不穿鞋的脚下吱吱作响……伊弗和我,我们俩面面相觑,直想发笑……
  
  进来了一位老太太,两位老太太,三位老太太,一个接一个地露面,像装了发条似的行礼,我们也好歹凑合着还礼,明知自己行礼的姿势十分糟糕。接着进来一些不老不少的人,然后全是年轻人,至少有一打,朋友、邻居、街坊。所有这些人,一面走进我的家门,一面连连相互行礼:我向你行礼,你向我行礼,我再向你行礼,你再向我还礼,我又一次向你行礼,而且永远不能你行什么礼我也还什么礼,我用额头叩地,你就把鼻子扎地板。只见所有的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全都匍伏在地,谁不经过这番折腾,谁就别想坐下,于是一个个脸朝地板,没完没了地低声咕哝着客套话。
  
  她们总算坐下了,刻刻板板围成一圈,一直面带微笑。我和伊弗仍然站着,眼睛盯着楼梯,终于,出现了我那未婚妻茉莉小姐的银花插簪、乌黑的发髻、珍珠灰的袍子、淡紫色的腰带……
  
  噢,我的天!我早就认识她了。早在来日本之前,我已经在所有的扇面、所有的茶杯底上看见过她:一副布娃娃的神情、胖鼓鼓的小脸,一双小眼睛像用螺丝钻凿在白色和红色截然分开,以致毫无真实感的两块东西上面——这是她的两颊。
  
  她很年轻,这是她身上我能承认的全部事实。她甚至六年轻了,几乎使我对娶她产生了顾虑。我已完全没有笑的愿望,只益发觉得心里发凉。和这个小东西共享我生活中的一个小时,绝不可能!……
  
  她微笑着走上前来,隐隐有些得意之色。勘五郎先生出现在她背后,穿着他的灰色毛呢套服。再次行礼如仪。只见她也跪倒在地,拜见我的房东和邻居。伊弗,不娶老婆的大个子伊弗,在我背后扮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可笑面孔,几乎忍不住笑出来;我为了给自己考虑问题的时间,一个劲儿地敬茶、递杯子、痰罐、火炭……
  
  然而我失望的神情没能逃过客人们的注意。勘五郎先生忧心忡忡地问道:
  
  “她让您中意吗?”
  
  “不,这女孩,我不想要,坚决不要。”我低声然而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相信,在我周围坐成圆圈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们的脸上露出沮丧的表情,后颈拉长了[注],烟斗熄灭了。我于是责备勘五郎先生:“你带她来我这儿,为什么要摆这么大的排场,当着这么多朋友、邻居的面,为什么不按我所希望的那样,偷偷地、像不期而遇似的把她指给我看。现在这样多得罪人,特别在如此多礼的人们面前!”
  
  老太太们(无疑是母亲和姑母、婶母们)留神听着,勘五郎先生把我那些令人伤心的话淡化以后翻译给她们听。她们几乎使我感到难过。因为,总而言之是来卖孩子的这些女人,有一种我所没料到的神情,我不敢说是忠厚老实的神情(这是我们那儿的词,在日本毫无意义),而是一种麻木不仁、无知无识的神情。她们来完成一项无疑为她们的社会所认可的行动,而且这一切还真像,比我原来以为的还要像一次真正的婚姻。
  
  “但是,我对这小女孩有什么可责备的呢?”勘五郎先生问,他自己也感到沮丧了。
  
  我尽可能以奉承的方式把事情说清楚:
  
  “她很年轻,”我说,“而且太白,她像我们法国的女人一样白,而我为了换换口味,想要个黄皮肤的。”
  
  “但,这是人家把她涂成这么白的,先生,我向您保证,她本身是黄的……”
  
  伊弗俯身对我耳语:
  
  “那边,在那个角落,兄弟,”他说,“背靠最后一块壁板坐着的女孩,你瞧见了吗?”
  
  确实没看见,忙乱中我没注意到她,她背着光,穿着深色衣服,完全是躲闪在一旁的人那种漫不经心的姿势。事实上,这一个看上去要强得多。长睫毛,丹凤眼,这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会让人觉得不错:差不多算是有表情,差不多显得有思想。丰满的两颊有一种黄铜的色调,鼻子很直,嘴唇略厚,但造型很好,嘴角十分漂亮。她比茉莉小姐年龄稍长,可能有十八岁,已经更富女性特点。她因厌倦噘起了嘴,还带点轻蔑意味,似乎懊恼来到这么一个沉闷的场合,一点也没意思。
  
  “勘五郎先生,那边那个穿深蓝色衣服的女孩是什么人?”
  
  “那边吗,先生?那是菊子小姐。她跟着别人上这儿来,是想看看……她招您喜欢吗?”他突然问,觉察到他办砸了的事有了其他补救办法。
  
  于是,他忘掉了所有的客套、所有的礼仪、所有的日本规矩,他拉着她的手,强迫她站起来,要她面对落日的光让人瞧。她呢,注意到了我们的目光,开始猜出是怎么回事,于是低下了头,有点局促不安,嘴噘得更高了,但也益发动人。她半笑半恼,想往后缩。
  
  “没关系,”勘五郎先生接着说,“这一个也好办,她还没嫁人,先生!!……”
  
  她还没嫁人!那么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她说给我,而说了另一个呢?这个笨蛋!……临了,那另一个大大引起了我的怜悯,可怜的小姑娘,还有她那浅灰色的袍子,她的花发髻,她那伤心的表情,还有那像是因极度悲哀而挤起的双眼。
  
  “这事好办,先生!”勘五郎又说了一遍,现在他完全是一副下层社会拉皮条的嘴脸,完全是坏蛋的嘴脸。
  
  只是,他说我们—一伊弗和我——在谈判中是多余的,——这时菊子小姐一直低垂着眼,表明已经同意;那些亲属们,脸上表露出各种不同程度的惊诧、不同层次的期待,依然围成圈坐在洁白的席上。——他把我们俩打发到阳台上,这时我们瞧见下面深谷里迷漫着烟雾的长崎,因天黑下来而染上了黛色……
  
  他们用日语谈了很长时间,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勘五郎先生不过是个洗熨工,法语水平很低,为了办交涉,又拾起了他们国家那种冗长的表达方式。有时,我不耐烦了,便问这位我越来越瞧不上眼的家伙:
  
  “喂,勘五郎,快告诉我们,事情是不是办妥了,是不是快谈完了?”
  
  “马上完,先生,马上完。”
  
  他于是重新以他经济学家的态度,来处理社会问题。
  
  瞧,必须忍受这个民族的拖拉作风。当黑夜如幕布一般在这座日本城市冉冉垂落时,我满有空闲带些伤感地考虑这桩背着我作成的买卖。
  
  夜降临了,漫地一片黑,必须点灯了。
  
  到一切谈妥,讨论结束时,已是晚上十点钟,勘五郎先生过来告诉我:
  
  “说定了,先生!每月二十皮阿斯特,她父母就把她给你,和茉莉小姐价钱一样……”
  
  这时我真的心烦意乱了:这么匆忙就作出决定,把自己和这小女子联结——即使是暂时的——在一起,和她一起住在这孤零零的小房子里……
  
  我们回到屋里。她此刻坐在圆圈中间,人们在她头发里插了一支花簪。真的,这个女子,她的目光有表情,几乎有一种思索的神情……
  
  对她那种端庄稳重的举止,那种临出嫁的少女羞答答的神情,伊弗感到很惊讶,他完全想象不出结婚这样的事会是这个样子。我也没想到,我承认。
  
  “啊!不过她是很可爱的,’他说,“很可爱,兄弟,你听我的没错!”
  
  这些人,这些习俗,这种场面,使他惊异不置,至此尚未平静下来。“啊,对了!”他想到写一封长信,把这一切告诉他在图旺的妻子,不禁大为高兴。
  
  菊子和我,我们握了握手。伊弗也上前碰了碰她细嫩的小爪子。再说,我之所以娶她,他起了很大作用。若不是他向我点出她很漂亮,我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谁知道这个家将会怎么样?她是个女人还是个布娃娃?几天以后,我就可能弄清楚……
  
  那帮亲属,点燃了他们细棍顶端那些五颜六色的灯笼,准备回去了。又是一大堆恭维、客套、鞠躬、行礼。到下楼的时候,她们谁也不下去,在某一个时刻,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一动不动,喃喃地说着种种客气话……
  
  “得往下推吗?”伊弗笑着说。(“往下推”是海员们的用语,表示某些地方发生堵塞现象时所采取的措施。)
  
  好不容易,这些人移动了,下楼了,伴着最后一阵客套、礼貌话的嗡嗡声,一步一步地,声音小了下去,终于结束了。只剩下我们自己,他和我,留在这奇特的空房子里,席上还散乱地放着小茶杯,古里古怪的小烟斗和小巧精致的托盘。
  
  “瞧瞧她们怎么走!”伊弗边说边往外探出身子。
  
  到花园门口,又是同样的一通打躬、行礼,然后两群妇女分手了。她们用手指掂着灯笼提竿的一端,像是手拿钓竿在黑暗中钓取夜鸟,那些彩绘的纸灯笼,在柔韧的细棍顶端颤动、摇晃,渐渐远去。茉莉小姐那支不走运的队伍重新上山;菊子小姐的行列则沿着一条半似阶梯、半似山羊道的通往城里的老街下坡而行。
  
  接着,我们也出门了。夜里清静、凉爽,十分可人,空中充满蝉儿们永恒的乐曲。我们还看见我那些新的亲属提着的红灯笼正在远处移动,一直朝下,消失在那巨大的深坑里,深坑的底部,便是长崎。
  
  我们自己也在朝下走,不过是在对面一个山坡,沿着一些陡峭的、通向大海的小径朝下走。
  
  待我回到船上,待山上这幕场景在我脑海中再现时,我觉得自己仿佛闹着玩似的,在木偶戏里订了婚……
  
  
  五
  
  一八八五年七月十日
  
  这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
  
  山下,在那些外表已国际化的一个新区的中心,有一座神气活现的丑陋建筑,这儿是个办理身分登记的机构。婚事就是在这里面,当着一群可笑的小生物——从前是穿着丝绸长袍的武士[注],如今是一些穿戴紧身上衣和俄式大盖帽的警察——以奇形怪状的文字,在登记簿上签署注册的。
  
  事情在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进行。菊子和她母亲从她们家来,我从我这边去。我们的神情像是来签订什么见不得人的协定,两个女人在那些粗俗的小人物面前籁籁发抖,在她们眼里,这些人就代表了法律。
  
  在这份天书般的官方文件中,他们让我用法文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和身分,然后交给我一张特别的和纸,这就是九州岛民事当局同意我和芳名菊子的女士住在位于修善寺郊区一所房子里的许可证。许可证经签署立即生效,整个我在日本小住期间,都将受到警察当局的保护。
  
  不过,晚上在我们山上那个宿营地里,气氛大不相同,小小的婚礼又变得优雅可爱,提着灯笼的行列,盛大的茶会,还有点音乐……的确,这是不可少的。
  
  现在,我们几乎是老夫老妻了。我们之间,已经慢慢建立起一套习惯。
  
  菊子负责钢花瓶里的插花,相当精心地穿衣打扮,脚上套一双大趾头分开的布袜,整日里弹拨一种长柄的吉他,奏出哀伤凄凉的音乐……
  
  
  六
  
  我们家里,和一般日本居室的景象差不多:只有一些小屏风和搁花瓶的式样奇特的小几。房间深处,在一个作祭坛用的小角落,供着一尊带莲花座的镀金菩萨。
  
  这房子,正是我到这儿之前,值夜班的时候,在我的旅日计划中隐约看见的模样:它高高栖在宁静的郊区,隐没在一片浓绿的花园当中,纸糊的壁板,像儿童的玩具一样,可以随意拆卸。各种各样的蝉从早到晚在有共鸣的古老房顶上唱歌。从我们的阳台上,令人头晕目眩地垂直看到底下的长崎,它的街道、帆船和大寺院,在某些时辰,这一切都在我们脚下熠熠发光,像梦幻剧中的布景。
  
  
  七
  
  从外表看,这位菊子小姑娘,大家到处都见过。谁要是看过一帧目前充斥市场的那些瓷器或丝绸上的绘画,准会记得这精心制作的漂亮发式,这老是俯身向前以便再度行礼如仪的姿势,这在背后结成一块大软垫的腰带,这宽大下垂的袖子,这有点缠住小腿的袍子,上面还有一块斜裁的、晰蜴尾巴模样的裙裾。
  
  但是她的脸,不,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见过,这是相当有特色的一张脸。
  
  再说,日本人喜欢画在大瓷花瓶上的女性典范,在他们国家几乎是一种例外,只是在贵族阶级中,才偶尔能发现这种涂了淡红胭脂的苍白的大脸盘、动物似的长脖和鹳鸟般的神态。这等出众的类型(我承认,茉莉小姐就是这种)是很罕见的,特别在长崎。
  
  在市民阶层和一般百姓中,人们往往有一张更快活的丑脸,经常极为客气,总是长着那么一双勉强能睁开的太小的眼,面孔却更圆,更黑,也更有生气。在女人身上,面部轮廓常常不大鲜明,直到生命结束还保留着某些孩童的特点。
  
  所有这些日本布娃娃,那么爱笑,那么快乐!——多少有点装出来的快乐,真的,有点做作,那笑声有时听来很虚假。然而人们照样受到迷惑。
  
  菊子是个例外,因为她忧郁。在她的小脑袋瓜里,究竟想些什么呢?以我所掌握的日语,还不足以弄清这个问题。何况,十有八九里面什么也没有。反正,我对这根本不在乎!……
  
  我娶她是为了给自己解闷,我宁愿看见她像别人一样,属于无忧无虑、毫无头脑的小姐们中的一个。
  
  
  八
  
  入夜以后,我们按宗教形式点燃两盏吊灯,让它们在镀金佛像面前一直燃到早晨。
  
  我们在地上睡觉,衬一块薄薄的棉垫,每天夜晚把它摊开,铺在白席上。菊子的枕头是一个小小的桃花心木支架,正好托住她的后颈,这样就不至于弄乱那庞大的发髻,这种发型是从来不拆开的,我大概永远不会看见这头美丽的黑发披散开来的模样。我的枕头是中国式的,类似一种方方的、蒙着蛇皮的小鼓。
  
  我们睡在一顶深湖蓝色——夜的颜色——的纱罗帐下,这纱帐用一些枯黄色带子张挂(这是些惯用的色调,所有长崎的体面人家,都用这样的纱帐),像帐篷一样将我们罩住,蚊子和尺蛾只好在它周围飞舞。
  
  所有这一切,说起来几乎很美,写下来也像不错。然而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说不清缺了点什么,真够可悲的。
  
  在地球上其他国家,在大洋洲风光迷人的小岛上,在斯坦布尔[注]那些死气沉沉的古老街区,词语仿佛从来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感受,我国自己没有能力运用一种人类语言深入表现事物的魅力而苦苦搏斗。
  
  在这儿,恰恰相反,词语恰恰总是分量太重、太响亮,往往把事物美化了。我仿佛在为自己演出什么蹩脚、平庸的喜剧。每当我试图认真对待我的家庭,我就瞧见勘五郎先生——那个拉皮条的人——的形象嘲弄地矗在我面前,我的幸福是靠他促成的呀。
  
  
  九
  
  七月十二日
  
  伊弗一有空就上我们家来,一般是下午五点钟,船上的工作结束以后。
  
  他是我们推一的欧洲客人。除了有时和邻居礼尚往来、喝喝茶以外,我们总是深居简出。仅仅在夜间,提着那挑在小棍顶端的灯笼,沿着那条陡直的小路,下坡去长崎,到剧院、茶舍或集市上散心。
  
  伊弗把我的女人当娃娃似的逗着玩,且一再对我说她很可爱。
  
  我呢,我可觉得她像屋顶上的蝉儿一样惹人厌。每当我独自在家,呆在这个拨弄长柄吉他的小人儿身旁,面对那佛塔和群山的迷人景致,我真难过得想要哭出来……
  
  
  十
  
  
  
  七月十三日
  
  这天晚上,我们正躺在修善寺郊区的日式屋顶下,——薄木板搭成的古老屋顶,被百年来的太阳晒干,一点轻微的声音就能使它像绷着皮的鼓一样震颤——在凌晨两点钟的寂寥中,一支真正的坑道猎队在我们头顶上疾驰而过。
  
  “尼祖米!(耗子)”菊子说。
  
  突然,这个词令我想起了从前在别处,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听到的,以完全不同的语言说出的另一个词,是在类似的情境下,在夜间恐惧的一刻,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在我身旁道出的一个词:“赛尚。”那时我们刚到斯坦布尔不久,周围还遍布危险。一天晚上,在艾尤卜[注]神秘的屋顶下,楼梯踏级上响起一种声音,使我们不寒而栗。她也一样,那亲爱的小土耳其女郎[注],用她可爱的语言对我说:“赛尚!”(耗子)……
  
  忆起这件事,一阵强烈的颤栗震撼了我整个身心,好似从十年的酣睡中猛然惊醒。我带着憎恨瞧着躺在我身边的大玩偶,自省在这卧榻上的所作所为,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和内疚。我站起身,走出蓝色的纱罗帐幕……
  
  我一直走到阳台,停下来凝望星空的深处。长崎已在我脚下入睡,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稳,不怎么熟,在月光下,在微红色光辉的奇境中,还有千百种昆虫的喊喳声。我转过头,看见了身后的镀金佛像,在它面前,通宵燃着我们的守夜灯。佛像以菩萨那种毫无表情的笑容微笑着。它的存在似乎给这房间投入了无法言喻的某种陌生且难以理解的成分。在我已逝岁月的任何时期,还不曾在这样的神明注视下安睡过……
  
  在夜间的宁静与沉寂中,我想要重新捕捉我在斯坦布尔的那些伤心的感受。唉!不,她再也不会来了,这地方太远,也太陌生……透过蓝色的纱帐,可以隐约看见那日本女人,身着深色睡袍,以一种奇特的优雅姿势躺着,后颈搁在木头支架上,头发梳成溜光的大鸡冠形。她那琥珀色的手臂,娇柔美丽,从宽大的袖中伸出,直裸到肩头。
  
  “屋顶上这些耗子给我掏什么乱呢。”菊子自言自语地说。自然,她不明白。她以猫儿般的温存,用她的凤目膘了我一眼,问我为什么不来睡觉,于是我转身回来,在她身边躺下。
  
  
  十一
  
  
  
  七月十四日
  
  法国国庆节那天,为庆祝我们的节日,长崎停泊场上旌旗招展、礼炮齐鸣。
  
  唉!整个白天,我老是想起去年在我家老宅子里,在深深的寂静中度过的七月十四日。兴高采烈的人群在外大声喧哗,我却关上大门,谢绝一切不速之客,在葡萄藤和思冬的浓荫下,一直坐到黄昏。我坐的那条长凳,正是从前,我儿时夏天常呆的地方;我拿着练习本,装出做作业的样子。啊!这做作业的时间,我的头脑却在别处转悠:正在旅行,在遥远的国度,在那梦中依稀瞧见的热带森林……这时节,花园里这条凳子周围,墙石的四处,有一些黑蜘蛛之类的丑陋生物居留,它们鼻子贴在洞口,一直窥伺着,随时准备扑向那些晕头转向的苍蝇或正在闲逛的蜈蚣。我的消遣之一,就是拿一株小草或樱桃梗伸进洞里,轻轻地,非常轻地逗弄它们,受愚弄的蜘蛛以为有什么猎物来到,匆匆钻出,这时我却厌恶地缩回了手……是的,去年七月十四日,使我忆起了我那永远逝去的做翻译练习的时光和儿时的游戏。我又窥见了同样一些蜘蛛(至少是从前那些蜘蛛的后代),守候在同样的洞里。我边瞧着蜘蛛,瞧着小草、苔藓,已经沉睡了多年的记忆——小时候背靠古墙、在常春藤庇荫下的夏日生活中的千百种情景,又回到了我的脑际……在我们自己已变得面目全非时,大自然却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再现它最微不足道的细节。这样的亘古不变真是一种令人纳罕的奥秘:几个世纪之中,正好在同样的地方,覆盖上同样一些各类品种的苔藓;每年夏天,总是同样一些昆虫在同样的地方从事同样的活动……
  
  我承认,这段童年和蜘蛛的插曲放在菊子的故事当中有些古怪。但离奇的穿插,中断,绝对符合这个国家的情趣。无论在谈话、音乐,乃至绘画中,都有这样的情况。例如,一位风景画家画完一幅山石画,会毫不犹豫地在天空当中画一个圆圈或菱形,画一个什么框子以便表现某种不协调和出人意料:一个和尚把玩一柄扇子,或者一位女士端着一杯茶。没有比这样离题万里更具有日本特色的了。
  
  再说,我重新忆起这一切,是为了给自己更清楚地标明去年七月十四日和今年的区别。去年今日,待在自我出世以来就熟悉的事物中间,是那么宁静;今年置身于种种异样的事物当中,则动荡得多了。
  
  今天,三个快腿车夫,顶着两点钟的烈日,拉着我们飞跑——伊弗、菊子和我,一人乘一辆颠颠耸耸的车,连成一串——一直跑到长崎的另一端,一座直通山上的巨型石梯脚下,才把我们放下来。
  
  这是诹访神社的石阶,用花岗岩筑成,宽得像是为了让整整一支军队开进去,其宏伟壮观和简单朴实,可与巴比伦及尼尼微的建筑媲美,与周围那些纤弱造作的东西形成了鲜明对照。
  
  我们往上爬呀,爬呀,菊子没精打采,在她那绘着粉红色蝴蝶的黑底纸伞下,显得十分疲劳。我们一直往上走,从一些巨大的宗教牌楼底下通过,这些牌楼同样用花岗岩筑成,形态粗糙而原始。的确,这阶梯和神社牌楼,便是这个民族所能设想的惟一带点雄伟意味的东西了。它们颇令人惊诧,让人感到不大像是日本的。
  
  我们继续往上爬。在这炎热的时刻,巨大的灰色石阶从上到下只有我们三人。在所有这些花岗岩中间,只有菊子的阳伞上画的粉红蝴蝶,投入了些许明亮、鲜艳的色彩。
  
  我们穿过神社的第一重院子。里面有两座白瓷小塔、一些钢灯和一匹玉雕的大马。我们没有在神殿停留,就向左拐进一座浓荫蔽日的花园。它在半山腰形成一方平台,尽里面,有个童柯一茶雅,意思是蛤蟆茶舍。
  
  菊子把我们领到这儿,我们便在上书白色大字的黑帆布帐篷(真是办丧事的模样)下面,找了张桌子就座。两个满脸堆笑的阿妹忙不迭地过来招呼。
  
  阿妹指少女或少妇。这是日本语中最美的词之一。这个词里仿佛包含噘起的小嘴(就是她可笑又可爱地嚼起的那种小嘴),尤其是还包含她们那种不太端正,但却可爱的小脸。[注]我今后会经常用这个词,在法语中我还没发现有任何一个词可与之完全等同。
  
  日本的华托[注]想必画下了这蛤蟆茶舍的风景,这片农村景色稍嫌雕砌,但却迷人。茶舍处在浓荫之中,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的树穹覆盖之下,旁边一片极小的湖,里面住着几只蛤蟆。茶舍那吸引人的名字即由此而来。幸福的蛤蟆们在最小巧的人工岛中央细柔的苔藓上溜达、唱歌,人工岛上还装点着盛开的柜子花。时不时地,它们中的一个就以比我们法国蛤蟆深沉得多的歌唱性男低音[注],向我们道出它的思考:“呱!”[注]
  
  在这家茶舍的帐篷下,犹如置身于这座山外凸的阳台,高高悬在灰色调的城市及其藏在绿树丛中的郊区之上。我们的上下、周围,到处碧树攀缘,林本滴翠,柔嫩的枝叶,全是温带植物那种有点千篇一律的模样。接着,我们瞥见了脚下的深水停泊场,只是缩小、变斜了,在绿成一片的峻岭中间,窄得像一道可怕的、凄惨的裂口,在底部,很低的地方,在那仿佛是黑色的、静止不动的水面上,可以看见今天到处挂满旗帜的那些极小的、像是压扁了的军舰、舰艇和帆船。在那作为主色调的一片浓绿之中,清楚地显现出成千面作为国家标记的光彩夺目的旗帜,为了向远方的法国致贺,全都张挂起来,迎风招展。
  
  在这五彩缤纷的旗海中,散播最多的是白底上有个红球的旗帜,它代表着我们所在的太阳升起的帝国。[注]
  
  除了练习拉弓的三、四个阿妹外,今天花园里几乎没什么人,周围山上一片静谧。
  
  菊子抽过烟、喝过茶后,也想练练手,去射几箭,这种运动,那时在青年女子中还很流行。射场管理员,一位好心的老大爷,为她挑选了他最好的、饰有红白两色羽毛的箭。她聚精会神地瞄准,目标是涂在一块牌子中间的圆圈。牌子上的灰色浮雕画,画的是一些腾云驾雾的可怕的怪兽。
  
  菊子技艺娴熟,这一点肯定无疑。我们赞美她,恰如她自己所期望的那样。
  
  伊弗平日对所有的技巧游戏都很擅长,也想一试身手,哪知命中率极低。我饶有兴趣地瞧着菊子面带微笑,作出种种妩媚的姿态,用她小小的指头矫正水手的大手,把它放在弓弦上的合适位置,教他摆出正确的姿势……他俩从未显得如此协调,伊弗和我的玩偶,他们是那么和谐,以至于,若不是我对自己的好兄弟有足够的信任,若不是我对这码事压根不在乎,我真的要不放心了。
  
  在花园的静谧和群山淡然的沉寂中,下面的一声巨响突然吓了我们一跳。孤零零的一声响,强烈、有力,以金属震颤的无限延长音持续着……又是一声,更加响亮:嘭!刚起的一阵风把声音传了过来。
  
  “日本卡内!”菊子向我们解释。
  
  她接着射箭,那装有色彩鲜艳的箭羽的箭。日本卡内即日本大钟,钟声又响了!这是置放在我们这座山下的一只青铜铸的大钟。噢!它的声音真响亮,“日本大钟”!停止敲钟以后,人们不再听见钟声时,临空的青枝绿叶仿佛仍在簌簌发颤,空气仿佛仍在无止无休地振荡。
  
  我不能不承认菊子可爱,射箭的时候,为了拉满弓而上身后仰,宽大的袖子滑到肩头,裸露出她像琥珀般光滑,且稍带琥珀色泽的美丽胳膊。我们听见每一箭射出时都伴有鸟儿振翅的声音,接着是干嘣嘣的一响,中靶了,总是如此……
  
  天黑了,菊子回到修善寺,伊弗和我,我们穿过欧洲租界回到船上,我们都有值勤任务,直到明天。这个国际化的区域,散发着苦艾酒的气味,为了庆祝法国国庆,遍处彩旗高悬、爆竹声声。一列列人力车夫,赤裸着双腿,拉着我们胜利号的水手飞奔而过,水手们边摇扇子,边大呼小叫。到处都有人唱我们可怜的《马赛曲》。英国水手生硬地以喉音唱着,速度缓慢,像唱他们的《上帝佑我》一样低沉。为吸引我们这些人,所有的美国酒吧里,自动钢琴都在弹奏《马赛曲》,只是增添了一些可恶的变奏和间奏……
  
  啊!我想起来了,这天晚上还有一桩奇事。回来的时候,我们俩走错了路,闯进一条下等女人聚居的街道。大个子伊弗和一群日本小阿妹搏斗的情景,至今我还历历在目,那是一群十二至十五岁的妓女,身材只齐他的腰带高,她们拽住他的衣袖,想把他拖去干坏事。他边挣脱她们的手边嚷:“啊!天哪!”看见她们这么年轻,这么纤小,这么稚气,却又已经这么厚颜无耻,他惊讶和气愤到了极点。
  
  
  十二
  
  现在他们有四个人了,四个我们船上的军官,像我一样结了婚,住在我这个郊区稍靠下的地段。同样是极平凡的艳遇,既无危险,亦无任何困难、神秘之处,全是同一个勘五郎牵线搭桥的。
  
  自然,我们接待所有这些女士。
  
  最初,有了个风铃草女士,我们那位总是满面笑容的女邻居,她嫁给了小个子夏尔·N,接着是长寿花女士,她比风铃草女士笑得更起劲,活像一只鸟儿,她是这群女人中最娇小玲珑的一个,嫁给了X.。X.是个金发的北方人,非常爱她,这是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一对,到我们开拔的时候,他们大约是仅有的两个要落泪的人。还有一位紫久女士和Y.大夫结了婚,最后是准尉Z,和矮小纤瘦的都姬女士配对。这位女士矮得像半统靴,至多十三岁,却已经是个妇人,一副自以为是个人物的神气,喜欢指指点点,多嘴多舌。小时候,大人有时带我去马戏团看戏,那儿有一个什么蓬巴杜太太,一位头牌大明星,是一只装扮得花花哨哨的雌猴,那模样我至今记忆犹新。这位都姬女士就让我想起了它。
  
  晚上,所有这些人通常都来约我们一道去提灯散步,如今我们已经形成一个队列了。我的太太显得比我更严肃、更忧伤,也可能更高贵,我想,她可能属于一个较优越的阶层。这些朋友们到来时,她总是努力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看见所有这些暂时结合,搭配得很糟的夫妻走进来,实在觉得滑稽。那些接连行礼的夫人在本宅的王后——菊子面前,三次匍伏跪拜。
  
  这群人到齐以后便开始上路,臂挽着臂,一个跟着一个,一直提着挂在竹棍顶端的白色或红色的小灯笼,看上去十分有趣……
  
  必须沿着这条与其说类似街道,不如说更像陡峭的山羊行走的小径下山;小径通向日本长崎的旧城,唉!想想吧!今晚上回到家里躺下睡觉之前,还得再爬上山,再登上所有这些台阶,所有这些让人下滑的斜坡,所有这些绊脚的石头。我们在树枝、叶丛覆盖之下,在黑魆魆的花园、古老的小屋之间朝下走进黑暗。只有些微灯光从小屋里投射到路上,在没有月亮或月亮被云遮住的时候,我们的灯笼真不是多余的。
  
  我们终于来到山下,突然,毫无过渡地就进入了长崎,置身于一条灯火通明、人山人海的长街,人力车夫们呼啸着飞奔而过,成千盏纸灯笼在风中闪烁颤抖。离开郊区的清幽宁静,我们一下子卷入了闹市的喧嚣、躁动。
  
  在这儿,出于礼仪,必须和我们的妻子分开,她们五个人手拉着手,像一些小姑娘在闲逛。我们神情淡漠地跟在后面。从背后这么看去,她们非常娇小可爱,这些布娃娃,梳着那么漂亮的发髻,角质发簪插得那么俊俏。她们趿着高高的木底鞋,发出木鞋的难听的声音,她们走路时尽力使脚尖朝里拐,这是一种时髦的、高雅的方式。每一分钟我们都听见她们那儿爆发出笑声。
  
  是的,从背后看,她们的确娇小可爱。和所有的日本女人一样,她们有着优美的颈背。像这样成群结队的时候,尤其显得有趣。谈起她们,我们便说:“我们那些耍把戏的小狗,”事实上,她们的举止中有许多这种成分。
  
  偌大的长崎,从这头到那头,情景都差不多,那么多油灯在燃烧,那么多彩色灯笼在闪耀,那么多车夫跑得飞快。总是同样狭窄的街道,两边是同样的用纸板或木板搭成的低矮房屋。总是同样一些店铺,没有一扇玻璃橱窗,全都露天敞着。所有在那儿制作,或在那儿设摊买卖的东西,不管所陈列的是精美的描金漆器、上品的瓷器也好,旧锅、干鱼、破衣烂衫也好,都一样的简单、本色。所有的商贩都席地而坐,坐在他们的奇珍异宝或粗劣制品中间,双腿赤裸到腰际,几乎露出在我们国家必须藏起的那种部位,但却腼腆地遮掩着上半身。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小手艺,都由一些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工匠,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极原始的工具在制作。
  
  啊!街道上这些古怪的货架,集市上这些令人称奇的小商品!
  
  从来没有马匹、车辆从市内经过,只有步行的人,或者坐在滑稽可笑的人力车中被拉着跑的人。这儿那儿,可以散见若干从停泊场的船上溜出来的欧洲人,有的日本人(幸而还不算多)尝试着穿上欧式礼服,另一些人则满足于在本国衣袍之外添上一顶欧式圆顶帽,帽子下面露出他们那种直发的长长的发绺。到处都在殷勤兜售,谈生意、讨价还价,到处都是小摆设和笑声……
  
  集市上,我们的阿妹们每晚都要买许多东西。她们像被宠坏的孩子,什么都想要:玩具、别针、腰带、花。此外,她们彼此之间还要亲切地、带着小姑娘那样的微笑互赠礼品。例如,风铃草为菊子选购了一盏设计巧妙的灯笼,里面一些中国姑娘的身影,在一种看不见的机关的支配下,围着火焰无止无休地绕圈跳舞。作为交换,菊子送给风铃草一柄神奇的扇子,上面的图画可以随心所欲解释成蝴蝶在樱花上翩翩起舞,或九泉之下的幽灵在乌云中相互追逐。都姬送给紫久一只纸板做的面具,画的是财神大黑天的胖脸;紫久则以一支透明玻璃的长喇叭作为回报。真没想到,用这支喇叭竟吹出一种火鸡叫的咯咯声。总有这等离奇之极、令人骇然的咄咄怪事,到处都有叫人大吃一惊的东西;产生这些奇思妙想的头脑,转起念头来似乎往往和我们背道而驰……
  
  我们的晚间活动在那些著名的茶舍里宣告结束。作为长崎的高消费群体之一,小侍者们现在一见我们,就带着对熟客的恭敬态度施礼。在茶舍,无非是东拉西扯地闲聊,常常是不着边际,没完没了地胡乱应用那些怪僻的词汇。在被灯笼照亮的小花园里,在那有小桥、小岛和已坍塌的小塔的金鱼池边,人们给我们端来茶、糖果和饮料。白色或淡红色的糖块里有胡椒,那滋味可真是从未尝过;奇特的饮料里搀了刨冰和冰块,带有香料或鲜花的气味。
  
  要想忠实地叙述这些晚间娱乐,真得有一种比我们的语言矫揉造作得多的语言,还得有一种特意为此创造的书面符号,倘使我偶尔在词句中放进这些字眼,必将令读者捧腹。这些字眼有点做作,但却新鲜而优美……
  
  聚会结束,该打道回山了……
  
  啊!这条街,这条道,每天晚上都得再爬一次,在星空或阴云笼罩之下,用手拽着他那昏昏欲睡的小阿妹,好重新登上他那栖在半山腰的房子,回到铺在地上的床席上……
  
  
  十三
  
  我们所有这些人当中,要数路易·德·S.最为精明。他以前来过日本,还曾在这儿娶亲。而今他只满足于和我们的妻子做朋友。他是柯莫达西一塔克桑一塔凯依,即长脚朋友(她们因他的身材作如是说,他也的确特别高大,只是稍欠魁梧)。他的日语说得比我们好,是她们亲密的知己。他随心所欲地引起我们家庭的不和或使我们夫妻言归于好,于是他靠我们得到许多消遣。
  
  我们妻子的这位长脚朋友享有这些小妇人所能给他的全部娱乐,却不用操心任何家务事。和我的兄弟伊弗及小阿雪(我的房东梅子太太的女儿)一道,他也加入了我们这个并不协调的集体。
  
  
  十四
  
  我的房东和他的妻子,糖先生和梅子太太[注],是一对妙不可言的人物。他们从画屏上溜下来,住进了我们楼下——底层的房间,就他们有个十五岁的女儿而言,他们俩的年纪实在有点太老了。这个女儿叫阿雪,是菊子形影不离的好友。
  
  这两个人敬神极为虔诚,总是跪在家里的祭坛前,忙于向神灵作长长的祈祷。还不时击掌,以召回他们周围飘浮在空中的注意力不集中的神灵。他们空闲的时候,便在彩陶花盆里种植些小灌木,还有一些夜间散发出香味的奇异的花朵。
  
  糖先生寡言少语,很少串门,裹在他的蓝布袍子里,干瘦得像一具木乃伊。他老在写(我想,大概是写他的回忆录),用一支以指尖握住的毛笔,在薄薄的、颜色有点发灰的长条和纸上写着。
  
  梅子太太很殷勤、巴结、贪财,她眉毛完全剃光了,牙齿极仔细地漆成黑色,以便适应一个体面女人的身分。她随时会出现在我们的居室门口,匍伏在地,为的是给我们提供某种服务。
  
  阿雪每天总有十次不合时宜地闯进我们家门(在我们睡觉,或更衣的时候),好像进来一股可爱的青春朝气,一团调皮捣蛋的快乐,一阵生气勃勃的开怀大笑。她回滚滚的身材,圆滚滚的脸,半是儿童,半是少女。她对我们如此友善,动不动就和我们热烈亲吻,她那厚厚的、松弛的嘴唇潮乎乎的,但很鲜嫩、红润……
  
  
  十五
  
  我们的居室整夜敞着门窗,镀金菩萨面前的灯给我们招来了周围园子里所有的生物。尺蛾、蚊子、蝉,以及其他我还不知其名的种种虫子——整个昆虫世界都聚到我们家里来了。
  
  当几只蚱蜢突然光临,几只金龟子无拘无束地在我们洁白的席上奔跑时,看着菊子告发这些虫子以回答我的愤怒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她一面把它们指给我看,一面一个劲儿地叫着:“嗬!”她低着头,嘴噘得格外高,眼光充满厌恶。旁边有一把扇子,我们就用它把虫子赶出去。
  
  
  十六
  
  在此,我不得不承认,为了我的读者,这故事还得大大拉长……
  
  缺少情节,缺少戏剧性成分,我至少要懂得插进一点环绕着我的花园的芬芳,插进一点太阳的温煦,树影的婆娑。缺少爱情,便搀人这远方郊区让人得到休憩的某种安宁。还要放进菊子的琴声,在这些美丽夏夜的岑寂中,没有更好的乐音,我已开始从这琴声中发现某种魅力了……
  
  刚刚度过的七月,所有皓月当空的日子都很明亮、静穆、壮观,啊!明净清丽的夜色,美轮美奂的月儿照耀下柔美的微红的光,蓊郁的林木丛中曼妙的蓝色树影……从我们阳台这样的高处望去,这座沉睡中的城市是何等旖旎!
  
  天哪!这小菊子,总的说来,我不讨厌她,再说,当人们彼此既不存在肉体上的反感也没有仇恨时,无论如何,习惯最终会造成一种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纽带……
  
  
  十七
  
  总是蝉声,刺耳、响亮、无止无休,夜以继日地出自日本的田野。时时处处、从不间断。不论是白天酷热的时刻,还是夜间清凉的辰光。从我们到达的那天起,在停泊场中间,就听见同时来自两岸、来自青山组成的两堵城墙的蝉声。它萦回旋绕,不懈不怠,这声音本身,像是地球上这一地区特有的生活的表现。它是这些岛屿的夏之声,是一种无意识的欢歌,总是千篇一律,经常是那种在幸福生活的极度亢奋中膨胀、升腾的调门。
  
  对我来说,这富有地方特征意味的声音,还曾和那隼类飞鸟的鸣叫一起,迎接我们进入日本国。那些鸟翱翔在深深的海湾和峡谷之上,不时以悲怆的音色发出三声“吭!吭!吭!”,似乎痛苦、悲哀到了极点,而群山则重复着它们的叫声。
  
  
  十八
  
  伊弗、菊子和小阿雪变得那么亲密,让我觉得怪有趣,我甚至认为,在家里,最让我开心的就是他们这种亲密无间。因为他们之间所形成的反差,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情景和极其滑稽的效应。他把水手的洒脱和他的布列塔尼口音带进了这所单薄的纸板小屋,带到这些举止讲究的小阿妹们身边。高大魁梧的小伙子,声音短促而低沉,夹在两个嗓音如小鸟般的小不点儿当中。她们随心所欲地摆布他,要他用筷子吃东西,教他玩日本的“鸽子飞”游戏,还要作弊,争吵,笑得前仰后合。
  
  菊子和他,肯定彼此喜爱,但我始终满怀信心。我不能想象,这个偶然娶来的小妻子有朝一日真会在我和这位“兄弟”之间带来不和。
  
  
  十九
  
  我的日本家庭人丁兴旺,而且越来越多。对那些上山来拜访我的同船军官而言,这是消遣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对长脚朋友来说,更是如此。
  
  一位可爱的岳母,完全是社交场上的女人,一些小姨子、小姑子,一些表姐妹和还很年轻的妹母、姑母。
  
  我甚至还有一个二等亲的舅表弟,是个车夫。最后这一点,人们不大情愿告诉我。但是,在介绍的时候,我们交换了一个熟人的微笑,他是415!
  
  对这可怜的415,船上的朋友们说了好些难听的话。有一个人比其他人更没权利这样说话,那就是小个子夏尔·N,他的岳母曾经是个门房,或者说差不多是个门房,她在一座佛寺看门。
  
  我很看重灵巧和力量,我倒对这位亲戚评价挺高。
  
  再说,他的腿是长崎最棒的。每次我有什么急事要上街,就请梅子太太派人下山去人力车站,预定下我的表弟。
  
  
  二十
  
  今天中午,天气正热的时候,我出其不意地回到了修善寺。楼梯下面,散乱地放着菊子的木靴和漆皮便鞋。
  
  在我们家,楼上门窗总是敞开的,向阳的一面,垂着竹帘,热气和金色的光线就透过竹帘的稀疏经纬进入屋内。这一回,菊子在我们的铜制花瓶里插的是莲花,我一进门,眼光就落在这些淡红色的杯形大花盏上。
  
  她睡着了,按她午睡的习惯,平躺在地上。
  
  ……这些花束,经菊子一摆弄,总是具有多么特别的形态啊!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种日本式的绰约娉婷、一种我们无法给予它的精心制作的韵致。
  
  ……她趴在席上睡觉,高高的发髻和螺钿发簪成为卧倒的整个身体的凸起部分。长睡袍的下摆像尾巴一样使她柔媚的身躯变长了,她的双臂伸开成十字形,铺开的长袖像两只翅膀。她的长柄吉他躺在她身边。
  
  她看上去像一个死去的仙女,又像一只蓝色大蜻蜓,被打死以后,让人钉在那儿。
  
  梅子太太跟在我后面上了楼,她总是那么热情、客气,看见菊子不曾小心在意地接待她的老爷和主人,做了一个表示气愤的动作,走过去想把菊子唤醒。
  
  “别喊醒她,好心的梅子太太!要知道她这样子更讨我喜欢!”
  
  我依习俗把鞋子脱在楼下,放在菊子的木靴、便鞋旁边,然后轻轻地、踮着脚尖走进屋,在阳台间坐下。
  
  这小菊子不能永远睡着是多么遗憾!她以这种姿态出现实在非常好看,至少,她不招我讨厌,也许,谁知道呢?要是我有办法更好地弄明白她头脑里或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好了……但是,很奇怪,自从我习惯了和她在一起,非但没有进一步学习日本语,反而忽视它了。我是那么强烈地感觉到,我永远不可能对这种语言产生兴趣……
  
  我坐在阳台间,瞧着脚下的寺院和墓地、树林、青翠的山、沐浴着阳光的整个长崎。蝉儿发出最刺耳的鸣声,振颤得像是空气在发高烧。一切都平静、亮堂、炎热……
  
  然而,依我看,这还不够!世上的事物难道变了么?夏季酷热的中午,在我遥远的记忆里,还能找到更为艳丽、阳光更充足的地方。从前巴力神[注]在我看来就更强大、更厉害,可以说,这儿的一切只不过是我早年所见的苍白的翻版,一种缺了点什么的翻版。我悲哀地寻思:夏日的辉煌,难道不过如此吗?要不就是我的眼睛出了误差。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难道我所看见的这些还要暗淡下去么?
  
  ……在我背后,响起一阵轻微的、忧伤的乐声,忧伤得令人战栗,这声音又尖又细,像蝉儿的歌声一样尖细,抑扬顿挫、如泣如诉,好像某个痛苦、悲哀的日本灵魂,在中午寂静的氛围中,发出柔弱的怨诉:这是菊子和她的琴,她们一道醒了……
  
  她这一招让我很高兴,看见我在那儿,她没有忙着向我问好,却要给我奏点音乐。——任何时候,我都不强制自己做出颇有些钟情于她的样子,但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冷淡了,特别是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然而今天,我转身向她微笑,用手势向她表示:“弹吧,接着弹。我喜欢听你即兴弹奏的奇特的小曲。”这个满面笑容的民族,音乐却如此哀怨,真是怪事。可是,菊子弹奏的音乐显然值得一听……她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曲子呢?多么难以描述的朦胧,每当她以这种风格弹琴或唱歌时,她黄色的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对我说来永远是神秘莫测的吗?……
  
  ……突然,砰,砰,砰!有人用枯瘦的手指,在我们楼梯的踏级上敲了三下,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灰呢套服的傻瓜,向我们施礼致敬。
  
  “请进,请进,勘立郎先生!啊!您来得真巧,正好在我几乎要对日本的事情产生幻想的时候!……”
  
  勘五郎先生想要恭恭敬敬向我们出示的,是一份洗衣服的帐单,还有上身的深深一躬,双手放在膝盖上,保持准确的姿势,同时伴以一声长长的、卑躬屈节的送气音。
  二十一
  
  沿着我们屋前的小路继续往上走,可见十来所古老的小屋、若干花园的围墙,然后,然后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山、穿过茶园通向山顶的小径、山茶丛、荆棘和岩石了。环绕长崎的这些山,到处是墓地。不知多少世纪以来,人们一直把死者送到这里。
  
  但日本的墓地并无凄惨、可怖的景象,对于这个稚气十足、无忧无虑的民族,死亡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坟墓不过是一些莲花座上的花岗石菩萨,或者一些镌有金字铭文的墓碑。它们一群群聚集在林间空地上,或者惬意地坐落在天然平台上。人们要到达那儿,通常要走过长长的长满苔藓的石阶,不时从某个神圣的牌楼下通过,这些牌楼一式一样,粗糙而简单,恰似寺院牌楼的简比。
  
  在我们家上头,山间的坟墓已经那么古老,即使在夜间,它们也不会令人害怕。这一带全是荒冢。埋在底下的死者已经化入土中。这成千上万的灰色小墓碑,这无数被地衣侵蚀的古老的小菩萨,似乎只不过是先于我们存在、而今却已随时代的神秘隐退而完全消失的一连串生命的证据。
  二十二
  
  说起菊子的饮食,那才叫不可思议呢。
  
  从早上开始,一醒来就是两颗小小的裹糖粉的醋浸李子,再喝一杯茶便算是吃完了传统的日式早餐。楼下梅子太太那儿吃的是这个;旅馆里,人们给旅客吃的也是这个。
  
  接着,白天是两顿端正得极为奇特的“过家家”的饭菜,这些东西在梅子太太的厨房里烹调,装在一些带盖的小盏里,用红漆托盘端上来:一盏麻雀肉、一盏嵌肉的虾、一盏浇汁海藻、一盏带咸味的糖果、一盏带甜味的辣椒……所有这些,菊子都用她的小筷子送到唇边品尝,一面以矫揉造作的文雅姿态翘起她的指尖。每尝一道菜,她都扮一下鬼脸,剩下四分之三,然后带着厌恶的神情擦净指甲。
  
  菜单经常变化,全凭梅子太太心血来潮,但有一样东西雷打不动,无论我们家还是别家,无论帝国的南方还是北方,那就是尾食和进尾食的方式:在那么多闹着玩似的小碟小盏之后,人们拿来一只带钢箍的木桶,大得像是为卡冈都亚[注]准备的,里面满满装着清水煮熟的米饭。菊子满满盛上一大碗(有时两碗,有时三碗),从一只蓝色细颈瓶里倒出些用鱼制作的黑色调味汁,浇在雪白的米饭上,拌了拌,便把碗端到唇边,大口地吃起来,用她的两只筷子把米饭扒进喉咙里。
  
  然后人们收起小杯小盏和落在如此洁白的席上的最后一点残屑,——什么都不能站污那些干净得无懈可击的席子——这顿饭便结束了。
  二十三
  
  山下,市里,有个女歌手在十字街头练摊卖唱。一堆人聚在那儿听,我们三个——伊弗、菊子和我——由此经过,也和旁人一样停下脚步。
  
  她很年轻,有』点胖,相当俏丽,她拨弄着琴弦唱起来,像煞有介事地转动着眼珠,仿佛一位名家正在演唱高难度的乐曲。她低下头,下巴收向脖颈,以便从丹田发出最深沉的音符。她让自己的嗓子变粗,发出一种老给煌的嘶哑的嗓音,一种不知从哪儿发出的腹语声(这是戏剧的夸张方式,是表演悲剧片断时的艺术绝招)。
  
  伊弗向她投去愤怒的目光。
  
  “啊!怎么搞的!”他说,“可这种声音是……(他惊讶之中竟找不到恰当的词),可这是……这是魔鬼的声音呀!……”
  
  他几乎让这个小人儿骇坏了,瞧了我一眼,急于想知道我的看法。
  
  加之他今天情绪不佳,我可怜的伊弗,因为出门的时候,我强迫他戴上了一种他所不喜欢的帽檐翘起的草帽。
  
  “你戴这个挺合适,伊弗,我保证。”
  
  “是吗?你说的,你……可我觉得,它像一只喜鹊窝!”
  
  为岔开这女歌手和这顶帽子的烦恼,正好有一支队伍,像是送葬的行列,从街那头向我们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些身穿黑色袈裟的和尚,神态和基督教神父相仿。随后过来的,是队列中的主角——死者,坐在一种非常雅气的、封闭着的小轿里。轿子后面是一群阿妹,她们笑吟吟的脸蛋藏在像是面纱般的东西下面,手上捧着做佛事用的花瓶,里面插着银纸花瓣的假莲花,这是仅限于丧礼上用的。接着是一些漂亮太太尾随其后,她们娇媚动人,在以鲜明的色彩画着蝴蝶和仙鹤的阳伞下,尽量忍住笑……
  
  他们走到我们跟前了,必须给他们让道。菊子突然装出一副应景的表情,伊弗发现了,忙摘下自己的喜鹊窝……
  
  真的,从这儿经过的是死人!我把这一点给忘了……这里面的丧礼气氛是那么少……
  
  这支队伍将爬得很高很高,在长崎之上,在遍布坟茔的青山之中。在那儿,人们将把这个倒霉的老好人葬在地下,上面是他的轿子,他的花瓶和银纸做的花……至少,这可怜的死者将待在一个惬意的地方,享受那迷人的美景……
  
  他们还会回来,一半真欢笑,一半假悲哀。
  
  明天,他们就再也不想这事了。
  二十四
  
  
  八月四日
  
  胜利号在停泊场上,几乎就在我的住房所栖的小山脚下,今天却开进了船坞,去修理两侧的裂缝,那是在福摩萨[注]的长期封锁中留下的。
  
  如今我离开家很远了,不得不乘小艇横渡海湾去找菊子,因为船坞正好在修善守对岸。它深深嵌入一个又狭又深的峡谷,各种各样的青枝绿叶俯临其上,有竹子、山茶以及这样那样的树木。我们的桅杆,横桁、瞭望桥,像是攀挂在树枝上。
  
  船只不再浮动的状态,给船员们夜间随时悄悄外出提供了方便,我们的水手和上面山村里所有的小姑娘都建立了联系。
  
  这段时间的小住,这太大的自由,使我为可怜的伊弗感到担心,这个消遣的地方有点让他昏头了。
  
  此外,我越来越相信他爱上了菊子。
  
  这种感情没有更恰当地出现在我身上,实在是莫大的遗憾,既然我已经娶她为妻……
  二十五
  
  尽管距离更远了,我仍然每天去修善寺。一到晚上,我那四个成了家的朋友就来和我们会合,伊弗和那位长脚朋友也参加,我们成群结伙下山,手提灯笼,沿着老郊区的石阶和坡道进城。
  
  夜间的游近总是老一套,消遣的内容都差不多:在那些稀奇古怪的货架前作同样的停留,在同样的小花园里喝同样的饮料。但我们这伙人往往越来越多。先是带上了阿雪,她的父母对我们完全信赖,接着是我妻子的两位长得娇小玲珑的表妹,最后是一些女友,有时是一些十至十二岁的小客人,我们区里的小姑娘,我们的阿妹对待她们总想表现得格外有教养。
  
  啊!晚上,在茶舍,我们背后拖带着一个多么非同寻常的小团体呀!那些无与伦比的小脸蛋,那些可笑地插在稚气而滑稽的脑袋上的小花棍!多像一个真正的女子寄宿学校的学生,在我们照管下进行晚间的娱乐活动。
  
  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伊弗便伴送我们回家,菊子传在我的胳臂上,像筋疲力尽的孩子一样喘着粗气,每走一步都停一停。
  
  到了上面,伊弗便向我们告别,握握菊子的手,然后再一次沿着通往码头和船只的山坡下山,在一条舢板里渡过停泊场,返回胜利号。
  
  我们借助一个暗环打开花园的门,梅子太太的盆花,排列在暗处,散发着夜间特有的甜香,我们在月光或星光照耀下穿过花园,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如果时间太晚,——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们回来时便发现所有的壁板都被细心的糖先生拉上关严(为防小偷),我们的套房像真正的欧式房间一样上了锁。
  
  在如此这般封闭起来的屋子里,有一股麝香和莲花香相混合的异味,一种在日本、在黄色人种中常有的异味,这气味从地下或陈旧的壁板中冒出来,几乎是一种野兽的臭味。为我们睡觉而安放的暗蓝色薄纱蚊帐,像一袭神秘的遮篷从天花板上垂下来。镀金的菩萨总是在他的长明灯前微笑。一只在我们家呆惯了的尺蛾,白天贴在天花板上睡大觉,此刻就在神灵的鼻子底下,围着两个又小、又细的火焰盘旋。一只从花园里爬进来的大蜘蛛,爪子呈星形,正贴在墙上打瞌睡。——不能弄死它,因为这是晚上。“嗬!”菊子恼火地说,一面用手指把它指给我看。快,把赶虫子的扇子拿来,把它赶出去……
  
  我们周围,万籁俱寂,几乎令人心酸。城里的全部快乐喧哗和少女们的全部欢笑刚刚结束,立刻是乡间的岑寂,沉睡着的村庄的岑寂……
  二十六
  
  每晚入夜时分,日本家家户户都响起一片拉、关壁板的声音,这是日本国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之一。在惠宠的花园上空,从邻居的房子里,接二连三地传来这种声音,或高或低,或近或远。
  
  恰恰在我们楼下,梅子太太那儿的壁板滑动不灵,吱嘎作响,在用旧了的槽里发出噪音。
  
  我们的壁板滑动时声音也很刺耳,因为古老的小屋音响效果极好,为了把我们所居住的敞厅模样的屋子全关上,至少要让壁板在长长的滑稽里跑动二十次。一般情况下,是菊子承担这份很费劲的家务劳动,她经常被夹住手指,她那从未为生活操劳的小手,于起活来不那么灵巧。
  
  之后,便是晚间的梳妆。她颇为娴雅地脱下白天的衣袍,换上一件比较朴素的蓝布便袍,同样的宽袖,同样的款式,只是拖据短了些,在腰间,她系了一根颜色相配的细纱腰带。
  
  高高的发髻是不容破坏的,除了那些发誓,别的无可挑剔。发髻拔下来,放进我们身边的一个漆盒里。
  
  接着,拿起一只小小的银烟牛,入睡之前必须抽上一斗烟,这是我最不耐烦的一件事,然而还得容忍。
  
  菊子像吉卜赛人一样,盘腿坐在一只红木制的方匣子面前,匣里装着一只盛烟草的小罐,一个小小的瓷火炉和点燃的炭,还有一个竹制的小孟,用来装烟灰和吐痰。(楼下,梅子太太的烟匣,别处,所有日本男人和所有日本女人的烟匣,全都差不多,里面是同样的一些东西,按同样的方式置放着。到处,无论贫富,这种东西都在房间当中散放于地。)
  
  用“烟斗”一词代表这个东西实在太平淡、特别是太粗大了。这是一根细细的银质直管,顶端是一个极小的容器,在那里面只能放进一小撮切得比丝线还细的黄色烟丝。
  
  两口,最多三口,刚刚几秒钟,一斗烟就吸完了。接着,嘭,嘭,嘭,嘭,拿烟管在烟匣边上使劲敲,使那老不肯出来的烟灰落下来。这种敲击声,到处可以听见,在每所房子里,白天、黑夜的任何时辰,像猴子的抓挠一样又古怪又急促,在日本,这恰是人类生活中最富特征性的声音……
  
  “阿那达,诺米玛塞!(你也抽两口吧!)”菊子说。
  
  她重新装满这可恶的烟斗,恭恭敬敬把银烟管递到我嘴边。出于礼貌,我不敢拒绝,但这烟太呛人,让人讨厌……
  
  此刻,在深蓝色的蚊帐里躺下之前,我还要再打开两扇壁板,一扇在那条偏僻的小径一边,另一扇朝向花园平台,这样,夜间的空气就可以在我们上面流通,只是有给我们送来其他在夜游的金龟子或其他到处乱闯的尺蛾的危险。
  
  我们的房子,全是用薄薄的旧木板筑成,夜里振颤得像一把于透了的大提琴,最轻微的响动在这儿都会扩大,走样,变得令人不安。阳台上,挂着两把小小的伊奥利亚竖琴,最轻微的一阵风都会使它们像玻璃片相撞般叮咚作响,犹如小溪悦耳的潺潺流水声。外面,直至最远处,蝉儿继续演唱它们那永无穷尽的大型乐曲;在我们上面,黑色的屋顶上,可以听见猫、老鼠和猫头鹰像女巫们跳加洛普舞一样,正进行着殊死战斗……
  
  ……再晚一点,夜间最后几小时,一股更凉的风,带着凌晨的寒意,从海上,从深深的停泊场吹来,一直吹到山上我们这里,菊子就会悄悄地去关上我所拉开的壁板。
  
  从前,她至少会三次起床抽烟:她以猫儿的姿态打呵欠,伸懒腰,朝各个方向伸展她琥珀色的胳臂和优美的小手,然后,果断地坐起来,发出孩童睡醒时怪可爱的哼哼声。接着,她钻出纱罗帐子,给她的小烟斗装上烟丝,吸上两三口这呛人且令人讨厌的东西。
  
  然后,嘭、嘭、嘭、嘭,为例烟灰在匣子上敲击。夜里的音响效果,使声音变得很响,在劫难逃地惊醒了梅子太太。于是梅子太太也想抽口烟,她绝对是从楼上的声音得到了启示,便在楼下以嘭、嘭、嘭、嘭作回答,完全一样,如回声般无法避免,令人恼火。
  二十七
  
  晨曲比较愉快:公鸡打鸣声,邻居拉开壁板的声音,还有几个水果贩子怪腔怪调的叫卖声,一大早就在郊区上空滑过。为迎接白昼重新到来,蝉儿们似乎唱得更欢了。
  
  尤其是,楼下梅子太太冗长的祈祷声,透过楼板传来,像梦游人的哼哼一般单调,如喷泉的声音一般规则,且催人入睡。祈祷至少延续三刻钟,带鼻音的、急促的高音,滔滔不绝地念叨着。不时地,当疲倦的神灵不再注意倾听,祈祷中便伴有清脆的击掌声,或者是以曼德拉草根制作的两个圆盘组成的某种响板发出的尖音。这是祈祷语流的暂时中断,随即又滔滔不绝,像老山羊撒欢时咩咩叫一样,不断发出颤音……
  
  “圣书云,净过手足,便祈求伟大的神灵天照大神[注]——他是日本帝国至高无上的君王——保佑,祈求所有衍生于他的已故帝王的亡灵保佑,然后祈求他们个人的所有祖先——直至年代最久远的一代祖先的亡灵,
  
  “我尊敬您,恳求您,”梅子太太唱道,“啊!天照大神,至高无上的君王,望您永远保佑您的臣民,他们随时准备献身祖国。请允许我变得如您一样圣洁,求您从我灵魂中扫清阴暗的念头。我卑怯懦弱,易犯罪过,望驱除我的怯懦和罪孽,犹如北风把尘土带往大海。望洗净我的污点,犹如在贺茂川水里洗去龌龊。求您使我变成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您的光芒普照大地,立即使大地明亮,我的幸福仰仗于您,对此我深信不疑。求您保佑我们全家身体健康,尤其是我的健康,啊,天照大神!我只尊敬和热爱您……等等,等等。”
  
  接着,是所有的帝王,所有的神灵和祖先的无穷无尽的名单。
  
  梅子太太以她老妇人发颤的假声唱出这一切,快得几乎喘不过气,但却无一遗漏。
  
  这祈祷听上去很古怪,到末了,不再像是人的吟唱,而像一连串巫魔的咒语流泻而出,从一个取之不尽的滚筒上源源不竭地放出来,以便在空中展翅飞翔。这诗词的离奇和念咒的持久,终于在我尚未睡醒的脑袋里,留下了宗教的印记。
  
  每天我都在这种敬神的连祷声中苏醒,夏天的早晨绝妙的音响环境中,这声音就在我下面振颤,这时我们的守夜灯已在微笑着的佛像前熄灭,永恒的太阳刚刚升起,已经可以透过壁板上的小洞依稀看见,光线射进我们黑暗的居室和深蓝色的纱罗蚊帐,好像一支支长长的金箭。
  
  这时辰必须起床了,沿着草上缀满露珠的小径三步并作两步地下山奔往海边,回到我们的船上。
  
  唉!往日,是穆斯林的报时者将我惊醒,在冬季阴沉的早晨,在那被埋葬的大斯坦布尔……
  二十八
  
  菊子知道我们的婚姻不会持久,所以带来的行李不多。
  
  她把她的袍子和美丽的腰带放进一些小小的壁橱,壁橱隐藏在我们套房的一面墙背后(北面的墙,是四面墙中惟一不可拆卸的),橱门便是一些白纸壁板,里面的格子和搁架,用精工细作的本板制成,安装的方式过分用心,过分巧妙,叫人担心里面有夹层,担心有玩恶作剧的机关。人们很不放心地把东西放进去,模模糊糊感到这些柜子会自动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
  
  在菊子的衣物中,我最喜欢瞧的,是她装信件和纪念品的盒子。这盒子用白铁做成,英国制造,盖子上有彩色图画,是伦敦附近一个工厂的产品。自然,作为异国艺术品,作为小摆设,较之她所有的其他小盒子,漆盒或镶嵌盒,菊子更喜欢它。我们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个姑娘家写信所需的全部用具:中国墨汁、毛笔、裁成长条的、极薄的灰色纸、式样古怪的信封,人们把纸折叠三十来次以后,放进信封里,信封上还饰有风景、鱼、蟹或鸟。
  
  盒子里那些寄给她的信上,我能认出代表她的名字的两个字:Kikou-San(菊子小姐)。我一问起这些信,她就以正经女人的神态,用日语回答:
  
  “亲爱的,这是我的女友们的来信。”
  
  “啊!菊子的这些女友,她们有何等样的小脸呀!在这个盒子里,有她们的肖像。她们的照片贴在名片上,背后还有上野的署名,他是长崎的著名摄影师:这些小人儿被塑造成扇面风景上的优雅形象,当人们把她们的后颈安置在椅子靠背上,对她们说“不要动!”时,她们便竭力保持摆出来的姿势。
  
  读这些女友的来信让我感到十分有趣,特别是我的阿妹给她们的回信……
  二十九
  
  今晚雷雨大作,夜色浓重,连天漫地一片黑。约摸十点钟光景,我们从一家常去的时髦茶舍归来,伊弗、菊子和我,走到大街上那个熟悉的拐角,那个由此必须离开城市的灯光和喧嚣,走上漆黑的阶梯——通向我们家、通向修善寺的陡直小径的转折处。
  
  开始上山之前,先得在那儿,在一位名叫阿清的老商贩那儿买一盏提灯,我们是她的老主顾。对这些千篇一律画着夜蛾和蝙蝠的纸灯笼,我们消费数量之大简直闻所未闻。在铺子的天花板上,成串地挂着许许多多的灯笼,老太太看见我们走来,便登上一张桌子去摘取。灰色和红色是我们习惯的颜色,阿清太太知道这一点,所以根本不去注意绿色或蓝色的。然而要摘下一只灯笼谈何容易,因为当提手用的小棍上,拴灯笼的细线全都纠缠在一起。阿清太太以愤慨的手势,表示这样浪费我们的宝贵时间,她感到何等过意不去:啊!要是这灯笼是单个儿的就好了!……但是,这些弄乱了的东西毫不考虑人的尊严。她扮了无数个怪相,甚至认为对这些胆敢害我们耽误时间的乱线绳应该给予恐吓、饱以老拳。行了,我们心里很清楚这套手腕。若说这老妇人失去耐心,我们也一样。菊子围了,一连串地打她猫儿式的呵欠,呵欠一个接一个,她甚至顾不上用手遮住嘴c她想到今晚必须冒雨爬上那么陡的山坡,不觉高高地噘起了嘴。
  
  我像她一样感到厌倦。这图的是什么呀?我的天,每天晚上一直爬到郊区,而上头那个住所又毫无吸引我的地方……
  
  雨下大了,我们怎么办?……外面有一些跑得飞快的车夫经过,一路喊着“借光”,把污泥溅到行人身上、他们五颜六色的车灯在大雨中散射出点点火光。一些阿妹和一些上了年纪的太太由此经过,她们撩起了裙子,溅上了泥浆,却仍然在纸伞下满脸堆笑,相互行礼,让她们的木底靴在路石上咯咯作响。街上充满了木鞋的咯噔声和下雨的噼啪声。
  
  幸好我们的穷表弟415也从这儿经过,他看见我们的窘境便停下了脚步,答应帮我们想办法:说是把车上的英国人拉到码头放下后,立刻回来帮助我们,并给我们带来眼下处境中所需要的一切。
  
  终于,我们的灯笼摘下来了,点燃了,付过钱了。对面,还有我们每晚都要驻足的另一个铺子,即阿时太太——糕饼商人——的铺子。我们总是在那儿买点零食在路上吃。这个女糕点商非常活泼,常和我们卖弄风情。她在她那些饰有小花束的一堆堆糕点后面,布置了画屏般的装饰。我们在她的屋檐下边躲雨边等人,由于檐沟的水淌得急,我们尽可能紧贴她的糖果货架;白或红的糖果,很艺术地排列在细嫩、新鲜的柏树枝叶上。
  
  可怜的415,真是我们的大救星!他已经重新露面,这位了不起的表弟,总是微笑着,奔跑着,任凭雨水在他漂亮的裸腿上流淌,却给我们送来两把雨伞,这是他从一位瓷器商人——也是我们的远房亲戚——那儿借来的。伊弗和我一样,一辈子不愿用这种东西,但是他接受了下来,因为这东西太奇怪了:当然,是纸做的、折褶的纸上了蜡和胶,周围还不可避免地画了一圈仙鹤在飞舞。
  
  菊子那种描儿式的呵欠越打越厉害,她变得娇滴滴的,想要抓住我的胳膊,好让人拽着走。
  
  “阿妹,今天晚上,你最好让伊弗君为你效劳,我肯定这样安排对我们三个都合适。”
  
  于是,矮小的她,吊在这大高个儿的手臂上,往上攀登。我在前面开路,提着那盏给我们照明的灯,在我那怪诞的雨伞下,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的火焰。
  
  道路两边,只听水流如瀑布,这场暴雨的雨水全都从山上直泻而下。这条路,今晚显得又长、又陡、又滑。一长串石阶,老也走不完。花园、房屋,层层叠叠、鳞次栉比,黑暗中,空地、树木,都在我们头上摇晃。
  
  长崎似乎和我们一起升高了。但是那边,远处,在蒙蒙雾气中,看来有灯光在漆黑的天幕下闪烁,从城里传来一种混杂着人声、车轮声、锣声和笑声的噪音。
  
  这阵夏雨并未使天气变得凉爽。由于暴雨季节的炎热,郊区的房屋都像货棚似的敞着门窗,我们看得见里面的一切。家里的菩萨和祖宗的祭台前永远点着灯,而所有规矩的日本人都已睡下。在传统的蓝绿色纱罗帐下,可以隐约看见他们一家一户地一排排躺着。他们睡觉、赶蚊子,或扇扇子:日本男人,日本女人,还有日本婴儿,也在他们的父母身边,每个人,年轻的或年老的,都身穿深蓝色印花棉布睡袍,后颈枕在小小的木头支架上。
  
  只有极少数的房子里,人们还在寻乐:隔很长一段距离,才从幽暗的花园上空传来一阵琴声,舞曲的旋律十分费解,快乐中仍透着悲哀。
  
  此刻来到了那秀竹环绕的水井,我们已习惯了夜里在它附近稍作歇息,好让菊子喘上一口气。伊弗要我用灯光照一照那眼井,以便辨认清楚,因为这眼井标志着我们的路已走了一半。
  
  终于,终于,瞧见我们的住房了!大门紧闭,漆黑一片,寂然无声。由于糖先生和梅子太太的细心,我们所有的壁板都关上了。雨水顺着黑色古墙的木板流淌。
  
  这样的天气,不可能再让伊弗下山,沿着海岸转悠,寻找出租的舢板。不,今晚他不回船了,我们要他在我们家住下。再说,在我们的租约里,他的小房间早已准备好,我们马上就能为他收拾出来——虽然他出于谨慎加以拒绝。我们进门,脱鞋,橡淋了雨的猫一样使劲抖掉身上的水,然后上楼走进屋。
  
  菩萨面前,小吊灯已经点燃。房间正中,深蓝色的纱帐已经挂妥。回到家,第一印象极好:今晚,这屋子很可爱。由于寂静且天时已晚,它显得确有些神秘。而且,在这样的天气,回到自己家,感觉总是好的……
  
  好啦,快去收拾伊弗的房间。菊子想到她的大朋友将要睡在她旁边,情绪极佳,振作精神忙碌起来。何况这只不过是将三、四块纸壁极推进滑槽,立刻会形成另外一个房间,形成我们所住的大盒子里的一个格子。我本以为这些壁板是全白的,然而,不!它们每一块上都有灰色的单色画,画的是两只为一组的仙鹤,仙鹤按日本艺术的习惯,一成不变地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只昂着高傲的头,庄重地抬起一条腿;另一只在给自己搔痒。啊!这些白鹤……在日本呆上一个月,它们就让你腻味透了……
  
  就这样,伊弗在我们的屋顶下躺下,睡觉了。
  
  今晚他的睡意比我的来得快。因为我认为发现了菊子久久注视他的目光,以及他久久注视菊子的目光。
  
  我让他落入了这个玩具般的小人儿手中,此刻我很担心已经在他头脑里引起了混乱。这个日本女人,我根本不把她当回事。但是伊弗……从他这方面说来可就不妙了,这会给我对他的信任带来严重的损害……
  
  我听见雨落在我们古老的屋顶上,蝉儿沉默下来。湿土的香气从花园和山间飘进屋里。
  
  今晚我在这个住所里感到极度厌倦,小烟斗的声音比平日更令我恼火,当菊子跪在她的盒子面前吸烟时,我发现了她的平民神情,而且是就平民这个词最坏的意义而言。
  
  我恨她,这个阿妹,如果她把我可怜的伊弗拖下水,我可能再也不能宽恕她……
  
  
  三十
  
  
  
  八月十二日
  
  Y.……和紫久这对夫妻昨天离婚了。夏尔·N.和风铃草的家庭生活也弄得相当糟。他们和那些身穿灰色斜纹布套服的小矮人,那帮叫人无法忍受的包打听和敲竹杠的家伙——即警察——之间有些麻烦。那些家伙恫吓他们的房东(这个卑躬屈节的民族外表殷勤,骨子里却对来自欧洲的我们怀有深仇大恨),要房东把他们从家里捧出去,结果他们不得不答应住进丈母娘家里,处境十分难受。而且夏尔·N.觉得自己上当了。他对其余的也不抱幻想:勘五郎先生给我们提供的这些对象,都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可以说,都是些生活中已经有过一个、甚至两个轻佻故事的小女子。因而,他有点怀疑是很自然的……
  
  Z.……和都姬的日子过得也不顺当,经常吵架。
  
  我的婚姻保持了更多的体面,却并不因此少些烦恼。我也曾想到离婚,但找不出一点正当理由来如此这般羞辱菊子。特别是,有件事阻止了我这样做:我和民事当局之间,也出了点麻烦。
  
  前天,十分激动的糖先生、几乎晕倒的梅子太太和眼泪汪汪的阿雪小姐,一阵风似的上楼到我家。日本警察局来过人了,把他们大大吓唬了一通,就因为他们在欧洲租界之外,让一个不合体统地与日本女子结婚的法国人这样住下了。他们害怕受到追究,低声下气地说了无数客气话,为的是恳求我搬走。
  
  第二天,我让那位长脚朋友——他的日语说得比我好——陪伴,到民事办公室去,准备在那儿干一仗。
  
  这个讲礼貌的民族,语言中是没有辱骂之词的。人们怒不可遏时,只能满足于用随意的你和不客气的动词变位来对待无耻之徒。我坐在办理结婚登记的桌子上,在全体目瞪口呆的小官员当中开口说话时,用的就是这种措辞。
  
  “为了能安安静静呆在我所居住的郊区,需要给你们多少酒钱?你们这群比街上的脚夫更卑鄙的家伙!”
  
  默默无言的愤怒,一声不响的惊愕,大吃一惊的尊敬。
  
  “肯定的,”他们终于开口了,“我们会让正派的人安安静静过日子的,我们甚至求之不得。只是,为了服从国家的法律,你本该到这儿来报告你的姓名和与之成婚的那个年轻姑娘的姓名……”
  
  “啊!这太过分了!事实上,三个星期以前,我已特地来过了,你们这些混蛋!”
  
  于是我自己拿过民事登记簿翻阅,找到了那一页,上面有我的签名,旁边是菊子那小小的天书般的签名。
  
  “喏,瞧吧,你们这些笨蛋!”
  
  一位高级主管突然进来,这是个身穿黑色礼服的可笑的小老头,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听见了这儿发生的一切: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你们对待法国军官怎么如此无礼?”
  
  我用比较礼貌的口吻对这个人讲述了我的情况,他则连声道歉和许愿。全体小警察都俯伏在地叩拜不止,我们神气十足、表情冷峻地走了出去,连礼都没还。
  
  糖先生和梅子太太可以得到安宁了,再也没有人来和他们纠缠了。
  三十一
  
  胜利号暂油船坞期间,我们远离了城市,两三天以来,这成了我不去修善寺看望菊子的借口。
  
  然而在船坞呆着也很无聊。一清早,大批矮小的日本工人便涌上船来,他们像法国兵工厂的工人一样,随身带着放在篮子和葫芦里的午餐。但总有一种卖苦力的可怜人的味道,到处钻营打听和阿谀奉承者的味道,令人想起仓库里的耗子。他们先是悄没声儿地溜进来,慢慢往里渗透,不一会儿就发现到处是他们的人了。在船的龙骨下面,在货舱的舱底,在升降口里面,他们锯呀,敲呀地修补着。
  
  在这暴突在岩石和茂密的绿丛之外的地方,天气热得无以复加。
  
  在两点钟的烈日之下,我们遇上了更加离奇、更加悦目的入侵:即金龟子和蝴蝶的进犯。
  
  好些罕见的蝴蝶,如扇面上画的一样,有一些全身黑色,莽莽撞撞向我们扑来,它们是那么轻盈,似乎那微微颤动的大翅膀整个连在一起,根本没有身体一样。
  
  伊弗瞧着它们,十分吃惊。
  
  “啊!”他带着孩童的神情说,“我刚才看见一个这么大的,一个这么大的……它让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一只蝙蝠要和我过不去。”
  
  一个信号员逮住了一只十分特别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来,夹在他的信号册里,好让它变干,就像人们夹花一样。
  
  另一名水手由此经过,用他的军用饭盒捧着一份很瘦的烤肉,他用一种滑稽的眼光瞧着蝴蝶说:
  
  “你把它给我倒不赖,瞧……我会把它烧熟了吃!”
  三十二
  
  八月二十四日
  
  我扔下我的小房子和菊子快有五天了。
  
  从昨天起,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台风过境或即将过境)。我们夜里作好了战斗准备,固定顶桅,放低横桁,采取了所有对付大风浪的预防措施。蝴蝶不再来了,但一切都在我们头上摇晃、扭动。在群山的悬崖峭壁之上,树木折断,草儿倒伏在地,模样好不凄惨。凌厉的狂风夹带着呼啸,使它们备受蹂躏。雨中,树枝、竹叶、泥土,也一齐落到我们身上。
  
  在这满是可爱的小物件的国度,这种暴风雨显得极不协调,似乎它用力太过,声音也太大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大块的乌云滚动得飞快,以致下雨的时间变得短了,说下就下,转眼就停。于是我想去我们上头的山里,在湿漉漉的碧树丛中散散步,山茶树丛和竹林之间,有一条小径直通山巅。
  
  ……为了避开一场大雨,我躲进一座古庙的院子。古庙荒无人迹,湮没在半山腰一片枝叶阔大的百年老树林中,沿着花岗岩石阶拾级而上,穿过古怪的牌楼——和克尔特人的巨石遗迹一样已经剥蚀了——便到了。院子里也已杂树更生,一片浓绿,光线暗淡,一阵暴雨落下来,还夹带着树叶和拔起的苔藓。一些花岗石怪物,以我们从未见过的姿势坐在各个角落,扮着像在狞笑似的鬼脸。他们的形象显示出某些无以名状的奥秘,在这风的哀号和乌云及枝叶覆盖下的昏暗中,令人不寒而栗。
  
  当初设计这些庙宇的人们,想必和如今的日本人很不一样,他们到处建造这种寺庙,让它们充斥全国,连最偏僻的角落也不漏掉。
  
  一小时以后,就在这刮台风的一天的黄昏,仍在这同一座山上,我偶然来到一些酷似橡树的树下,它们被风吹弯了腰,树下的草丛则波动起伏,东倒西歪……在那儿,我突然清晰地忆起了林中大风给我的第一个印象——那是二十八年前,在圣东日的利摩瓦兹树林[注],我童年时代的一个三月里。
  
  风在地球的另一面呼呼地吹,那是我在乡间第一次亲眼看见刮风。如梭的岁月飞逝而去,从那以后,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日渐消亡了……
  
  我太经常地忆起童年,的确,我总在反复讲童年的事。我仿佛只有那个年代的印象和感受。那时我所看到或听到的最微不足道的事,都有着无限幽深、无比奥妙的内涵,如同情景的复苏,如同对已往生活的召唤,抑或如同对来世生活的预感、在梦想之乡中对未来生活形态的揣测,再就是对各种奇迹的期待;人世与生活都将为我保留它们,等我长大成人以后再出现。好吧,我已经长大了,然而我一路上从所有这些模模糊糊隐约可见的事物中却一无所获。相反,我周围的一切渐渐越缩越小,越来越暗淡,记忆变模糊了,远景慢慢闭合,只见前面一片昏黑。我永远回归为尘上的时刻不久就会到来,我将离去,却不曾弄明白我童年时代所有这些奇迹的神秘来由。我将怀着惋惜之情离去,惋惜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是我所寻找的归宿,什么样的人是我强烈渴望且永远拥抱的生命……
  三十三
  
  糖先生用他的笔尖饱蘸中国墨汁,气概不凡地在一张漂亮的和纸上画了两只可爱的仙鹤,并以最殷勤的态度送给我作纪念。它们就挂在那儿,在我船上的舱房里,我一瞧见它们,就想起糖先生提笔作画时那副挥洒自如的样子。
  
  糖先生调墨汁用的小盅,本身就是一件珍宝。它用整块的玉,刻成一个小池子,边缘雕出山石嶙峋的形态,上面还有一只小小的蛤蟆妈妈,也是玉雕的,它探身向前,仿佛要跳进糖先生蓄有几滴波黑汁液的小池内洗澡。这只蛤蟆妈妈有四个同样用玉雕成的蛤蟆孩子,一个爬在它头上,其他三个钻在它肚皮下面嬉戏。
  
  糖先生一生中画过许许多多仙鹤,他的确擅长表现这种成双作对的禽鸟,要是可以这样表现的话。日本人中很少有人能以如此迅速、如此潇洒的方式阐发这一主题:先画两只鸟喙,再画四只脚爪,然后是鸟背、羽毛。他一只手姿势优美地握着笔,啪,啪,啪,熟练地涂上十几下,好啦!而且总是很成功!
  
  勘五郎先生说,——除此他就没别的话好说了——这份才能从前给糖先生帮了大忙。意思是梅子太太,似乎……天哪,怎么说呢……谁能料到,眼前这样一位如此虔诚,如此庄重,眉毛剃得如此一丝不苟的老太太……总之梅子太太,似乎从前接待过许多先生,一些总是单独来访的先生,这事颇费思索……每当梅子太太忙于接待一位客人,如果又出现一位新来者,她那机敏的丈夫为了让他等候,为了在候见厅里缠住他,留住他,会立即为他画几只姿态各异的仙鹤……
  
  这就是为什么在长崎,某个年龄段的所有日本男人的收藏中,都拥有两三幅这种小小的、体现着糖先生的优异才能和个性特征的绘画的缘故。
  三十四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日
  
  大约晚上六点钟,正当我值班的时候,胜利号摆脱它那凹陷在山间的牢狱,开出了船坞。轮机轰隆隆一响,我们就驶进了停泊场,回到修善寺山脚下我们的老位置。雨过风息,万里无云。台风清扫过的天空格外澄澈纯净,透明到可以看清远处我们从未看见过的极细微处,似乎连漂游在空中的轻雾也被飓风一并卷走了,到处只剩下深邃、明净的真空。大雨过后,树林和山峦益发绿得如春天般辉煌、鲜润,好比一幅新洗过的油画,其色调因水的光泽而变得更明亮了。舢板和帆船,三天来一直缩着不露面,此刻都驶向海面,海湾里遍布它们的白帆,好像海鸟集体迁移,举族齐飞。
  
  晚上八点钟,机器停了,我和伊弗上了一条舢板,这次是他拽住我,要把我带回我的家。
  
  陆地上,有一股儒湿的干草香。皎洁的月光把山路照得很亮。我们直接上山去找菊子,我把她扔下这么久,几乎有点内疚,但没有表露出来。
  
  抬眼看去,我远远认出了我的小屋。高高地栖在山上。它做着门窗,灯火辉煌,她们正在弹琴。我甚至瞥见我那菩萨的金色脑袋,夹在他那两益长明吊灯灼灼发光的小火苗中间。接着,菊子也出现了,在阳台上,形成地道的日本女人的剪影:美丽的鸡冠形发髻,长长的下垂的宽袖,她凭倚阳台,像是在等待我们。
  
  我进门的时候,她有点犹豫地过来抱吻我,但温柔可爱,阿雪则奔放得多,她伸出双臂把我紧紧搂住。
  
  我重新见到这个我几乎已忘掉其存在的小屋,并没有感到不快,我惊讶地发现它还属于我。菊子在我们的花瓶里插上了美丽的鲜花,好像为了庆祝节日,她把发型梳得更大了,还穿上了她最漂亮的袍子,点燃了我们的灯。她从阳台上已经看见胜利号开出,希望我们能很快回来,准备工作结束后,为了等待的时候不觉无聊,她和阿雪一道练习吉他二重奏。和我的估计完全相反,她既没有提问也没有责备。
  
  “我们懂,”她说,“那么可怕的天气,得乘舢板在停泊场横渡那么长的距离……”
  
  她微笑着,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姑娘,今天晚上,要否认她可爱是很困难的。
  
  于是,我宣布马上去长崎游逛,我们要带上阿雪、菊子的两个表妹——她们正好在,还有其他的邻居小姑娘,只要她们乐意,就一道去。我们要买最稀罕的玩具,吃各种各样的点心,我们要痛痛快快乐一乐。
  
  “我们来得真凑巧,”她们高兴得跳起来,说道,“我们来得正是时候!跳龟寺正好有夜间朝圣!全城的人都会去的。所有结了婚的伙伴刚才都已一同出发,X.、Y.、Z.、都姬、风铃草和长寿花那一大帮,还有那位长脚朋友。她们俩,可怜的菊子和可怜的阿雪,前一阵一直闷闷不乐地呆在家里,因为我们不在,也因为梅子太太吃了晚饭就头晕和昏厥……”
  
  阿妹们赶快梳妆打扮。菊子已经准备好了,阿雪忙不迭地换袍子,她穿上一件灰鼠色的,又求我为她系好美丽的黑色夹桔黄色缎子腰带上鼓起的结,在她的头发上,高高地插着一支银色绒球。我们点燃小棍顶端的灯笼,糖先生为他的女儿向我们表示感谢,没完没了的感谢一直把我们送出门,在门口又是匍伏下拜。在清朗、柔美的夜色中,我们高高兴兴地离家而去了。
  
  果然,底下城里是一派节日的活跃景象、街上人山人海,人群涌过,像一股欢乐的、缓缓流动、起伏不定、高低不平的波浪,但统统流往同一个方向,一个唯一的目的地。人群中发出一种巨大但却轻微的嗡嗡声,盖过了欢笑和低声交换的寒暄声。到处都是灯笼……我一生中,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五颜六色、这么复杂、又这么奇形怪状的灯笼。
  
  我们随着人群,仿佛随波逐流,又像是被人流卷着走。一群群各种年龄的妇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特别是许许多多阿妹,都在头发上插了鲜花,或者像阿雪那样,插上银色的绒球。那些不够端正但却可爱的小脸,像初生的小猫一样细眯眯的小眼,圆而苍白的脸颊,有点松弛地垂在半张着的嘴唇边。然而,由于她们的稚气和笑容,这些日本小女人还是挺可爱的。至于男的,有许多人戴上了圆顶帽,为的是给本民族的长袍增添点豪华气派,且使这些快活的五类更像马戏团的猴子。他们手持树枝,有时干脆是小灌木,上面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灯笼——有的像虫,有的像鸟——和枝叶夹缠在一起。
  
  我们愈向寺庙的方向行进,街道变得愈加拥挤,愈加喧闹。现在,沿着房屋支起了无穷无尽的货架,上置各色糖果、玩具、花枝、花束、面具。尤其是面具,整箱、整车的面具,最多的一种画着惨白、狡猾的怪脸,龇牙咧嘴地扯着死人的笑容,还有一双直挺挺的大耳朵和献给谷神的白狐的那种尖牙齿。其他面具,有的象征神明,有的象征鬼怪,全都是青灰脸色,肌肉痉挛,面目狰狞,还有着真正的毛发。任何人,甚至孩子都买了这些吓人的面具戴在脸上。人们还卖各种乐器,有许多声音古怪的玻璃喇叭,但今晚的喇叭特别大,至少有两米长,吹出的声音不再像从未听过的,倒像是在肥大的火鸡群中听见了吓唬人的咯咯声。
  
  在这个民族的宗教娱乐中,我们不可能进入这些充满奥秘的事物的深层,我们没法说清玩笑到哪儿结束,惊吓打哪儿开始,所有这些传统和习俗积淀在日本人头脑里的东西,其源头对我们而言完全神秘莫测,连最古老的书籍也只能作些表面的、似是而非的解释。因为我们和这些人太不一样了,我们在他们的快乐和欢笑声中走过,却不怎么理解;他们所乐的往往与我们的正相反……
  
  我们继续跟着人群走,两个两个地拉着手,以免走失。菊子和伊弗,阿雪和我,两个表妹,草莓和百日草在我们照看下,走在我们前面。
  
  沿着通往寺庙的街道,有钱人在他们屋子里放着一列列插着花的花瓶。这个国家的所有住房都有厂棚的格局,它们那种类似货摊和讲台的门面很适于展示精美的物品:人们把门窗全部敞开,里面却张起帷幕把居室深处遮得严严实实。这些通常是白色的帘子前面和离经过的人群稍后的地方,端端正正排列着展品,让吊灯照得明晃晃的。花束里几乎没有花,只有叶子,有的柔弱、罕见,是十分稀有的品种;其他的似乎是故意从最普通的植物中选择的,却布置得别具匠心,使之高雅脱俗、面目一新:一些普通的生菜叶,一些摞起的大卷心菜,在一些绝妙的瓶瓶罐罐里,摆出非常优美的造型。所有的花瓶都是铜制的,可是,人的想象力千变万化,其构图也层出不穷,有的造型复杂、屈曲弯扭,其他大部分却轻巧、简单,但简单得那么讲究,以致在我们看来,像是从未见过的新发现,好像一切现成的概念都为形式所推翻……
  
  在街道的一个拐弯处,我们幸运地遇上了胜利号的几对已婚伙伴——长寿花、都姬、风铃草们!你们好哇!阿妹们彼此行礼,相互表达重新会面的快乐,然后,结成一大帮,跟着不断扩充的人群,继续向寺庙走去。
  
  街道顺着一道斜坡上升(因为寺庙总是建在高处),随着一步步往上走,在彩灯和服装的奇景之外,又增添了另一景象,即雾气膝陇的、发蓝的远景:整个长崎,连同它那些佛寺、山峦和铺满月光的平静的海水,和我们同时升入空中。即令是慢慢地、一步步往上走,这景象却是突然在周道出现,在一幅巨大的半透明的背景包围下,全部近景中都闪动着红色的灯火和五颜六色的小旗。
  
  我们无疑已走近了,因为这儿有佛地的巨型花岗石建筑:阶梯、牌楼、怪兽等。我们几乎是被与我们一道上来的信徒们的洪流推着走,此时也就由不得我们不去爬那一长串台阶。
  
  我们到达了寺庙的大院。
  
  这是今晚的奇景中最后的,也是最令人惊叹的一幅图景。——既明亮又幽深,奇幻的远方为月光所照亮,上面是参天大树、祝过圣的大乔林像穹顶一样伸展着它们黑色的枝条。
  
  我们全都坐下了,和我们的小阿妹们一起坐在院子里一家临时茶舍的饰有花环的帐篷下。我们置身于大阶梯高处的一片平台上,人群还在继续沿着阶梯往上涌。我们在一座牌楼底下,它以巨兽般的粗笨僵硬,庞然矗立在夜空之中。我们同时又在一只怪兽脚下,它向我们俯下那石头巨眼的目光、那不怀好意的鬼脸和笑容。
  
  在这节日梦境般的背景上,牌楼和怪兽是近景中的两大主体;它们以有点令人目眩的大胆,凸现在整个蓝灰色的远景、空气与太虚之上;它们后面,长崎垂直地展示开来,在透射着无数彩色灯光的黑暗中,给描绘得不甚清晰;然后是群山在布满星斗的天幕上勾画出它们犬牙交错的轮廓:重重叠叠蓝青色的远山、层层折折半透明的峰峦。停泊场也显露出了它的一角,非常高。很模糊,很苍白,像云中的一片湖,只能从月光的反射,依稀分辨出哪儿是水,是月光使水面如一块银色的台布般闪闪发光。
  
  我们周围老有玻璃长喇叭的咯咯声。一群群彬彬有礼而又无所事事的人,如走马灯中的影子一样往来穿梭;一群群稚气的细眼阿妹,她们毫无意义的微笑是那么纯真,梳得光溜溜的漂亮发髻上,插着银色的假花;其丑无比的男人们,用小棍的顶端挑着鸟、虫和偶像形状的灯笼,来回闲逛。
  
  在我们后面,庙门大开,灯火辉煌,在神明、鬼怪及宗教图腾所驻足的金光闪闪的佛堂里,和尚们排成长列一动不动地坐着。人群带着嬉笑和祈祷的嗡嗡声,紧紧挤在和尚们周围,大把地扔出捐款;伴着连续不断的声响,金属铸币滚落在地上,预先为和尚们围起来的地方,大量的钱币堆积起来,好像下了一场银和铜的滂沱大雨,把白席全都遮没了。
  
  我们在那儿,在这个庆典中,十分的不自在,一边瞧一边笑——既然必须笑,一边用还没掌握好的语言说些莫名其妙、幼稚无知的话。不知受到什么干扰,我们甚至什么都听不见。在我们的帐篷底下,实在太热了,虽说夜里还起了点风,我们在小杯子里吃一种奇特的小冰糕,类似加香料的冰霜,或者说雪里有一种花的味道。我们的阿妹们要了些搀冰雹的甜豆,一些真正的冰雹,就像三月里一场雹于过后人们拾起的一样。
  
  咕!……咕!……咕!玻璃喇叭慢慢吹着,声音似乎很响,但却显得费劲,而且像是闷在水里。到处响着木铃和木鱼硬绷绷的声音。我们感到自己也被裹进这股巨大的、无法解释的欢乐的热潮,这里面夹杂着——我们甚至无法估计在多大程度上——某种神秘的东西,说不上是怎么一种既幼稚又阴森可怕的东西。这些偶像散布了一种宗教恐惧,从我们背后殿堂里混成一片的祈祷声,尤其是从那用徐漆的木头做成的白狐脑袋,——它不时遮住由此经过的那些人类的面孔,从那些森森然的惨白面具……我们能体会到这一点……
  
  寺庙的花园和附属建筑内,有无数街头艺人在卖艺,他们用长竿挑起的黑色条幅上写着白字,像灵台前的布幡一样迎风飘荡。等我们的阿妹们祈祷完毕,扔下她们的捐款后,我们便结队去这些地方。
  
  在庙会的一座木棚内,一个男人独自出场,平躺在一张桌子上。从他肚子上突然冒出一些几乎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假人,全都戴着可怕的歪歪斜斜的面具。它们说话,做动作,然后像里面空无所有的布片一般坍倒,突然又呼地一下重新站起,好像有一个机关操纵着变化,一会儿换服装,一会几换面孔,在连续不断的癫狂中奔来跑去。在一定的时候,甚至同时有三、四个出场:这便是那位躺倒的人的四肢,他的两条腿向上举起,他的两条胳臂,各穿一件袍子,假发顶在面具上。演的是这些假人手持大刀相互厮杀的场面。
  
  其中一个老妇人的形象尤其令人毛骨悚然,每逢她那有着死尸般的笑容的扁平脑袋出现,灯光就暗下来,乐队的音乐就变成一种阴惨惨的笛子的呜唱声,伴以木琴那种令人想起骨头相撞的震音。显然,这个人物在剧中扮演一种十分不光彩的角色,她想必是个贪得无厌、专门作恶的老吸血鬼。她最吓人的一点,是她的影子,这影子总是按要求清晰地投射在一块白色屏幕上。一种无法解释的方法,使这影子所有的动作连续不断,如同真正的影子一样,这影子,是一只狼。在一定的时候,老妇人转过身,露出她那扁鼻子的侧面,接过人们递给她的一碗饭,于是,屏幕上便让人看见拉长了的狼的侧影,两只竖起的耳朵、它的兽嘴、嘴唇、牙齿、伸出的舌头。乐队压低了声音,吱吱嘎嘎、哼哼卿卿、抖抖索索,接着,爆出一声凄厉的喊叫,活像猫头鹰齐鸣,此刻老妇人在吃饭,狼的影子也在吃,下巴活动着、啃啮着另一个影子……很容易认出来,那是小孩的一只胳膊。
  
  接着我们去看日本的大蝾螈——这是日本国的一种稀有动物,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则见所未见,原来是一大团冰凉的物体,动作迟缓且无精打采,像是洪水时期以前的一种试产品,一直被遗忘在这群岛的水下。
  
  然后,是大象表演,把我们的阿妹们吓坏了,再后是杂技演员表演平衡技巧和动物展览……
  
  我们回到修善寺家中时,已是凌晨一点钟了。
  
  我们首先安排伊弗在他的纸板小房间睡下,他在那儿已经住过一夜。然后,经过一丝不苟的准备,抽过了小烟斗,在盒子边缘嘭!嘭!嘭!嘭!敲过以后,我们自己也睡下了。
  
  只听伊弗边睡觉边折腾起来,他不断翻身,在壁板上踢了好几脚,发出可怕的响声。
  
  他怎么啦!……我想,他是梦见了那个有着狼影的老妇人。菊子满脸惊诧地坐起来倾听……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明白了是什么东西让他不得安生。
  
  “卡(蚊子)!”她说。
  
  为了更好地让我听懂她说的是什么动物,她用尖尖的指甲在我胳臂上用力扎了一下,一面以滑稽可笑的面部表情,模仿被刺痛的人的鬼脸……
  
  “啊!但是,我觉得这种夸张的模仿是多余的,菊子,我知道‘卡’这个词,我完全懂,我向你保证……”
  
  她那么古怪,那么快地呼起了嘴,以致,尽管我心里一点不生气,明天我还是要板起面孔,这是肯定的。
  
  瞧,我们必须起身救援伊弗,他不能老这样敲得鸣鸣响。走,带上一盏灯,瞧瞧他怎么啦,遇上什么事啦。
  
  果然,正是那些蚊子,它们成群地围着他飞,房子里和花园里的所有蚊子,都聚在这儿嗡嗡作响。菊子气坏了,用手中的灯火烧死了好几只,又指着其他的对我说:“畸!”墙壁的白纸上,到处都停着蚊子。
  
  由于白天的疲劳,他一直睡着,但睡得极不安稳,这是可以理解的。菊子摇醒他,为了把他带到我们那边,带到我们的蓝色蚊帐下。
  
  他任人摆布,客气了几句以后,便站起身来,像个没睡醒的大孩子似的跟着我们走。我没什么可晖唆的,总之,在这三个人的宿地,这么小的床,得三个人分享,我们得按日本人平日的习惯穿着衣服睡觉。旅行的时候,在铁路上,最值得称道的太太们不都是这样躺在随便什么先生旁边,而没有任何邪念么?
  
  只是为了观察,为了看一看,我把菊子枕脖颈的小木架放在了纱罗帐子当中,在我们的两个枕头之间。
  
  于是她,非常严肃,一声不响,像是纠正我一时疏忽犯下的礼仪错误,拿起她的木架,放在我的蛇皮枕头的位置上,这样我就在当中把他们隔开了。的确,这样比较合适。噢!这当然很好,菊子是个举止端方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在七点钟的阳光下,我们踏着洒满露水的小径回船,正好和一群六岁至八岁,极有趣的上学的小阿妹同路。
  
  蝉儿们,不用说,正在我们周围施展峻亮的歌喉。山中芳香扑鼻,空气那么清新,阳光那么明媚,身穿长袍、流着漂亮发警的小女孩是那么纯真,这些花草又是那么鲜艳,我们就在这播满露珠的草地上走着……乡间的早晨和人类生命的早晨,永远是那么美,即使是在日本……
  
  何况我承认日本小孩子的较力,其中有一些确实非常可爱。但他们的就力怎明失得那么快,转眼就变成那副老气横秋的怪相、满脸堆笑的丑脸和猴子般狡黠的神态?……
  三十五
  
  我的岳母毛度太太的小园子,毫无疑问,是我今生遇见过的最郁闷的地方之一。
  
  啊!在那从园子里得到一点弱光的阳台间,时间过得可真慢。毫无生气、令人疲软无力的时间,在说些杂乱无章的、乏味的事情中度过,边谈还边在一些极小的罐子里吃带辣味的蜜饯。这园子就在市内,四面都有墙,巴掌大的地方,居然还有小小的湖泊、山峦和小小的悬崖峭壁,一种发绿的破旧色调,一种长毛的霉菌,覆盖着这从来不见阳光的一切。
  
  然而,不容置疑的自然感却主宰了这个尺寸不够的微缩景点。悬崖安置得极好。不比卷心菜更高的矮小雪松,以数百年的老树那种屈曲变形的姿态,在峡谷上伸展着它们多结的枝条。它们的大树形态使视觉产生误差,改变了景观。拉开一定的距离,从屋里光线暗淡的深处望去,当人们瞥见这片相对说来较明亮的景色,几乎会自忖这究竟是不是假的。或者,更恰当地说,如果人们自己不是某个不正常的幻觉所愚弄的对象,如果这不是出了毛病的眼睛所瞥见的真正的田野,那就是从倒置的望远镜所看见的了。
  
  作为一个对日本事物有些概念的人,我岳母的居室内部便向他披露出她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室内光秃秃的,只散放着两三个小小的屏风,一把茶壶,一只插有莲花的花瓶,此外什么也没有。壁板上没有任何绘画,也没有上漆,但以一种变幻莫测的匠心刻下了楼空花纹,这可是非常精细的木工活,而且人们为保持这新杉木的洁白,得经常用肥皂擦洗。支撑屋架的木支柱形态各异,体现了最富才智的奇思妙想:有的式样犹如十分精确的几何图形,其他一些却有意做得蟋曲弯扭,好像缠着藤萝的老树枝干。到处都有一些小小的藏物处、小洞穴、小壁橱,以最巧妙、最意想不到的手段,隐藏在白纸壁板纯洁无暇的统一外表下。
  
  我想起在美丽的巴黎女人们家里看见的,摆满珍奇古玩,张挂着粗俗的绣金出口花缎的所谓日本式客厅,不禁暗自好笑、我向她们,向那些女士们建议,来看一看这儿情趣高雅的人的住房是什么样子,来参观一下伊豆宫中纯白色的静寂。在法国,人们有艺术品是为了享受;在这儿,是为了藏起来,贴上标签,藏在地底下,藏在一种被称为密室的装有铁栅的神秘的房间里。只是在很罕见的情况下,为了某位贵客,才打开这个难以进入的宝地。里面绝对是纤尘不染,雪白的席子、雪白的壁板,整个说来外表极其简朴,而在最最细枝末节之处,却有一种难以置信的高雅讲究:这就是日本式的对室内奢侈的理解。
  
  我的岳母在我看来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女人。要不是她的小园子引起我无法克制的忧郁感,我会经常拜访她的。她和长寿花、风铃草和都姬的妈妈毫无共同之处,比所有这些人不知要强多少,而且她风韵犹存,相当有气派。她的过去令我困惑,但由于我的女婿身分,礼貌不允许我提出太出格的问题。
  
  某些人断言她从前曾是誉满伊豆的艺技,后来国轻率地当了母亲,失去了风雅的观众们的宠爱。这足可以解释她女儿弹琴的才能:她亲自向她传授了伊豆歌舞班的指法和演奏风格。
  
  自有了菊子(她的长女,亦即她声誉下降的第一个原因)以后,我的岳母,虽然优雅却天性奔放,又有七次重犯同样的错误,生下了我的两个小姨子——阿雪[注]小姐和月子小姐,还有我的五个小舅子:阿樱、阿鸽、阿旋、阿金和阿竹。
  
  小阿竹只有四岁,一个黄皮肤的小娃娃,一双漂亮眼睛在圆圆的脸上灼灼发光,既温存又快乐,他只要一停止嬉笑,立刻就睡着了。在我这日本家庭的全体成员中,我最喜爱的就是阿竹……
  三十六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整个白天,我们,伊弗、菊子、阿雪和我,让四个腿脚麻利的人力车夫拉着,在积满尘土、光线暗淡的几个区游逛,去旧货铺里搜寻古董。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菊子大概已经发现,从早上开始,她越来越让我厌烦,于是嘴巴噘得老高,觉得自己病了,要求今晚让她到她母亲毛茛太太那里睡觉。
  
  我诚心诚意地表示同意,让她走了,这小阿妹!阿雪会通知她的父母,他们会关好我们的房间。伊弗和我,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度过晚上,用不着在背后拽着任何阿妹。之后,我们可以回到胜利号自己的舱房里睡觉,不必去爬高。
  
  我们俩首先想去一家高级茶舍吃晚饭;但不可能了,到处都客满,所有的纸板套房,所有用机关、用滑槽隔出的单间、所有小花园里隐蔽的角落,都坐满了日本男人和日本女人,正在吃一些其小无比的食品。许多年轻的纨持子弟正举行精美的聚餐会,雅座里有音乐,还有舞女。
  
  原来今天是跳龟寺大朝圣节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我们前天已经看见了开头——于是乎整个长崎都在吃喝玩乐。
  
  奇蝶茶舍也已客满,但我们在那儿人缘极佳,人们设法在小湖,在金鱼池的上方架一块活板,就在那儿,在喷泉的令人惬意的清凉中,人们给我们端上晚餐,泉水则仍在我们脚下淙淙地流淌。
  
  饭后,我们随着信徒们再次登上大庙。
  
  上面,仍是同样的奇境,同样的面具,同样的音乐。和前天一样,我们随便坐进一顶帐篷喝那些小而奇的,有着花香的冰霜饮料。但今晚我们是单独去的,没有那群有着熟面孔的阿妹,在这狂欢的人群和我们之间,她们好像是一道连接线。由于她们不在场,我们便愈加被排斥、被孤立在这群怪物的恣情享乐之外;置身于他们之中,我们似乎有一种失落感。那儿总有着青蓝色的背景,长崎为月光所照亮,水面泛着一片银光,仿佛是悬在空中的一重朦胧的幻象。在我们背后,敞开的大殿内,和尚正在佛铃和木鱼声中举行祭礼,从我们所在的地方望去,他们活像些小木偶,有的跪成一行,像一些不会动弹的木乃伊,其他的在立着神像的描金内壁面前,迈着有节奏的步子。今晚,我们没有笑,也很少说话,只觉得比第一晚获得的印象更加强烈,我们只是瞧着,力图理解……
  
  突然,伊弗回过头来说道:
  
  “兄弟!……你的阿妹!……”
  
  果然,菊子就在他身后,她几乎蹲在地上,藏在一只半虎半犬的花岗石区兽的爪子之间,我们那不稳固的帐篷就支靠在那只巨兽身上。
  
  “她像只小猫,用指甲抓我的裤腿,”伊弗惊喜地说,“噢!完全像只小猫!”
  
  她躬着腰,非常谦卑地俯身行礼,她胆怯地微笑着,害怕受到不好的接待。我的小舅子阿竹的脑袋也冒出来了,在她的脑袋之上,也微笑着。她带着他,让他跨坐在她的腰部,这个小阿哥总是可爱无比,连同他的光头,他的长袍,他的丝质腰带上的那些花结。他们俩都瞧着我们,急于想知道我们会怎样看待他们这次出游。
  
  天哪,我一点也不想让他们难堪,相反,他们的出现让我很高兴。我甚至觉得菊子以这种方式回来,还想到带阿竹君来参加狂欢,实在是太好了,虽然,说实话,这副模样够平民化的;她把他捆在背后,像那些穷苦的日本女人带孩子一样……
  
  好啦,让她坐在我和伊弗中间,让人给她端来她那么爱吃的甜豆加冰雹。然后,把漂亮的小男孩抱到我们膝盖上,让他随心所欲地吃糖果和甜食。
  
  晚会结束,到了该下山的时候,我们也该走了。菊子重新让她的小阿竹骑到背上,开始上路,在重负之下,她弯着腰,身体前倾,在花岗岩台阶和石板路上,吃力地拖着她那灰姑娘的木鞋。……是的,这种姿态确实很平民化,但这是就平民一词最好的词义而言,这里面没有任何令我不快的成分、我甚至觉得菊子对阿竹君的喜爱是质朴而动人的。
  
  何况,不能否认日本人的这一面:对小孩子的爱,以及逗他们乐、引他们笑、为他们创造有趣的玩具、使他们在幼年感到快乐的本事,还有为他们理发、打扮他们、突出他们身上最令人开心的模样的专长。这便是我在这个国家里所喜欢的唯一事物:娃娃以及人们善于理解娃娃的那种方式……
  
  路上,我们遇见了胜利号的那些结了婚的朋友,他们看见我和这么个小男孩在一起十分惊讶,便拿我开玩笑,问道:
  
  “你们已经有儿子了吗?”
  
  到了下面城里,在通向她母亲家的那条街的拐角处,我们作出向葡子告别的样子。她微笑了,犹犹豫豫的,说是她已经痊愈了,想要回山上我们自己的家去。这可不是我计划之内的事,我承认……不过,我若拒绝就太缺乏风度了。得!先把小阿哥送回他妈妈那儿去,然后我们再在一盏从阿清太太那儿买来的新灯笼的微光照耀下,开始艰苦的攀登。
  
  可是又遇上了另一个难题:这个小阿竹,他也要上我们这儿来!他非要我们把他一块带走不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嗨!这可不行!……
  
  然而……节日的晚上,总不该让他哭鼻子呀,这个小阿哥……好吧!我们找个人去通知毛茛太太一声,免得她不放心。而且,由于待会儿去修善寺的小径上不会有别人,不必怕人笑话,在摸黑爬山的过程中,伊弗和我,可以轮流把小家伙驮在背上……
  
  我本不愿今晚拽着一个小阿妹重新登上这条路,瞧吧,为了再添一份负担,还得在背上驮一个小阿哥……多么嘲弄人的命运!……
  
  由于我事先通知过,家里已经关门上锁。没有人等门,只能大声敲门。菊子于是使出全部气力高喊:
  
  “喂!乌海桑……桑……桑[注]……!……”(即喂!梅子太太……太……太……!……)
  
  我从来没听见过她的小嗓子里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拖着长声的呼唤,在夜半时分无法解释的回音中,有一种那么陌生、那么意外、那么异样的声调,竟给我一种遥远和尘世尽头的感受……
  
  梅子太太终于出来给我们开了门,她半睡半醒、慌慌张张,头上包了一块夜里用的蓝底上有几只白鹤嬉戏的布头巾,被头发撑得鼓鼓的。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用指尖捏着她那盏花灯的长柄,一个一个地察看我们的脸,以验明正身,可怜的太太,看见我带回的小阿哥后,还没能镇静下来……
  三十七
  
  我乐于倾听的,首先是菊子弹琴,现在,我也开始喜欢听她唱歌了。
  
  丝毫没有舞台作风,也没有演唱家们装出来的大粗嗓,相反,她的歌声总是很高,很柔和、细弱、如泣如诉。
  
  她常教阿雪弹些缓慢的、朦胧的浪漫曲,或是她自己编的,或是头脑里想起来的。她们俩都令我吃惊。她们在调好的琴弦上摸索分声部的伴奏时,每当一个音在她们的耳朵听来不够准确,总能立即调整过来,从来不因这些不和谐的和弦——奇异而又总是哀伤的和弦——手忙脚乱。
  
  我呢,最经常的情况是,她们弹奏音乐的时候,我在阳台间,面对美不胜收的自然景色写作。我席地而写,人坐在席子上,倚着一张雕有蚱蜢的日式小矮桌。我的墨水是中国的,墨水缸和房东的一样,用玉石雕成,边沿上刻有小巧玲珑的蛤蟆和小顽童。我写我的回忆录,总之,和楼下的糖先生完全一样!……有时候我想象自己和他类似,心中便十分不快……
  
  我的回忆录……不过是记些荒唐离奇的小事,一些有关颜色、形状、气味和声音的细致记录。
  
  不错,在我那单调的远景中,似乎有一整部情节复杂的小说初露端倪,好像有一系列私情将要在这阿妹们和蝉儿的小世界中形成;菊子爱上伊弗,伊弗也爱菊子;阿雪爱我;我呢,谁也不爱……这里面甚至可能有兄弟相残杀的惨剧素材,要是我们处在另一个国家的话。然而我们是在日本,由于这个使一切减弱、缩小、变得可笑的地点的作用,其结果是什么也不会发生。
  三十八
  
  在长崎,一天当中有一个时刻,是所有的时刻中最富喜剧性的,这就是晚上,约五、六点钟。这时候,人们都光着身子,孩子、年轻人、老人、老妇人,每个人都坐在一只瓮里洗澡。这事在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进行,无遮无掩,在花园、在院子、在铺子里,甚至就在门口,为的是街这边和街那边的邻居之间聊起天来更方便。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接待客人,会毫不犹豫地从澡盆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成不变的蓝色小浴巾,招呼那位上门拜访的客人坐下,并诙谐地和他答话。
  
  不过,阿妹们以这样姿态露面可没什么好处(老太太们也一样)。一个日本女人,如果脱掉长袍,卸去做好花结的宽腰带,就只是一个黄皮肤的小生物,有着畸形的腿和梨形的瘦乳房,不复有任何人工造就的魅力,这点小魅力随着服装一起完全消失了。
  
  有一个时辰是既快乐又忧伤的,那就是稍晚一点的薄暮时分,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黄色幕布,上面升起参差不齐的群峰和高耸的佛塔。这时候,山下,在那灰色的小街纵横交错的迷宫里,佛灯开始在总是敞着门窗的房屋深处,在祖先的祭坛和家中的菩萨面前闪烁,而外面则是一片漆黑,鳞次栉比的古老屋顶,在这泛着金光的天幕上,形成了黑色的齿形花边。此刻,在这爱笑的日本之上,会抹上一种阴暗、奇特、古老、怪僻的印记,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印记,这就是忧伤的一面。至于快乐,那剩下的唯一快乐,就是这一大群孩子,小阿哥和小阿妹们,他们从作坊或学校出来,潮水一般涌进阴暗的街道。在所有这些木头建筑深深浅浅的色调中,显现出小蓝袍或小红袍的鲜艳色彩,他们怪好玩地打扮得花花绿绿,怪好玩地擦着袍据,银色或金色的绒球插在这些娃娃的发髻上。
  
  她们互相追逐、嬉笑,摆动着她们上小下大的宽袖子,这些十岁、五岁,甚至更小的小阿妹,已经和夫人们一样流起高高的、尊贵的鸡冠形发髻。啊!这些妙不可言的娃娃多么可爱,在这暮色降临的时刻,他们穿着太长的袍子,欢蹦乱跳,吹着玻璃喇叭,或者为了放一只怪模怪样的风筝而拼命奔跑……所有这些日本孩子,生下来就有些异样,而且注定随着年龄增长愈来愈厉害,他们从小就有一些奇特的娱乐和古怪的喊声,他们的玩具总有点阴森可怕,很可能会吓坏其他国家的孩子。他们的风筝做成吸血蝙蝠的式样,还有一双鬼鬼祟祟的巨眼……
  
  每天晚上,在那些阴暗的小街里,充溢着这种天真的、孩子气的快乐,但也怪僻到了极点。所有这些在空中迎风飞舞的、往往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人们根本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
  三十九
  
  这个小菊子,总是穿深色的衣服,这一点在此地倒真成了与众不同的标记。她那些朋友,阿雪小姐、都姬太太和其他人,都喜欢穿些五颜六色的衣料,在发髻上插些鲜艳的绒球;她却穿海军蓝或青灰色的衣服,系着色调不引人注目的黑色楼花宽腰带,而且从来不在头发上戴任何金黄色的角质发针。如果她出身名门,就会像盖印戳似的,在袍子的后背中心绣上一个小白圈,当中还有点什么图画,一般是一片树叶;这就相当于她的纹章。真的,为了具备一个上流社会女子的仪表,她也就只缺这么个背上的小纹章了。
  
  (在日本,那些色调丰富、铺全撒银,绣有种种怪物的浅色漂亮袍子,对上流女子来说,是存在家里,留待某些重大场合才穿的,否则就是为演戏,为舞女和妓女准备的。)
  
  和所有的日本女人一样,菊子在她的长袖子里收藏着许多东西,袖子里面的口袋完全不露痕迹。
  
  她在里面放置信件、某些写在薄薄的和纸上的乐谱、由和尚们写的护身符,尤其是一大堆光滑柔软的方块纸,派作最料想不到的用途:擦拭茶杯、握住浸湿的花梗,或者,在需要的时候用来擤她那可笑的小鼻子。(擤过以后,她立即把用过的纸片揉成一团,带着厌恶的神情把它扔到窗外……)
  
  在日本,最有身分的人都以这种方式擤鼻涕。
  
  
  四十
  
  
  九月二日
  
  一个偶然的机会为我们赢得了一种出奇而罕见的友谊,即与跳龟寺住持们的友谊,上个月人们就是在这个寺庙举行了隆重的朝圣活动。
  
  此时这儿周遭的落寞寂寥,不亚于节日晚上的热闹拥挤。在白天,我们惊讶地发现,那些晚上看上去虎虎有生气的宗教器物,竟是些死气沉沉的破烂。为岁月所磨损的花岗石阶梯上空无一人,颜色和金漆已蒙上尘土的豪华牌楼下也不再有人通过。要到达寺庙,必须穿过好几个一层层排列在山坡上的荒凉院落。好几道雄伟的大门,一级又一级,越来越高地凌驾于城市与人间的喧嚣之上,进入了布满无数坟茔的寺庙辖区。所有的石板,所有的围墙上,都长满苔藓和墙草。陈年古物的灰暗色调,像一层厚厚的尘土遍布各处。
  
  第一个偏殿里,供着一尊带莲花座的大佛,这是一座十五至二十米高的全身偶像,高踞于巨大的青铜底座之上。
  
  终于,有着两根传统立柱的最后那座牌楼矗立在面前,寺院的两个门神,一左一右地站着,像野兽一样,各自关在一个装有铁条的笼子里。他们摆出愤怒的姿态,举起拳头作打人状,脸上还带有冷笑和凶狠的表情。他们身上满是用嚼碎了的纸做的小球,人们隔着铁栏杆把它们扔进去,它们便像白色的斑点一样,粘在他们巨大的肢体上。这是信徒们为平息他们的怒气,向他们递送祷词的一种方式。这些祷词是由虔诚的和尚们写在柔软的小纸条上的。人们从两个假人中间通过,进入最后那个院子。我们那些朋友的住房就在右首,对面是佛寺的大厅。
  
  铺着石板的院子里,青铜高脚灯台高得像小塔,几株百年老铁树,新长出一簇簇碧绿的羽叶,多重的叶茎,如巨型多枝烛台的枝条一样,以繁复的对称形式排列、大殿的正面完全敞开,殿堂既深且暗,金色作底的内壁不大清晰,愈到暗处,就愈看不见了。最靠里的部分,立着菩萨们的坐像,从外面,可以模模糊糊瞥见他们双手合十作冥想状的姿态。他们前面是祭台,摆着一些极精致的金属花瓶,里面挺立着几束茎梗细长的银色或金色的莲花。我们一进门就闻见棍香的美妙香气,那是和尚们在神灵面前不断点燃的。
  
  我们的和尚朋友家里(进去向右拐),要想让人领进门总是很麻烦的。
  
  一个属鱼类,但却有角和爪的怪物,被铁链拴住,高悬在他们的门上。最弱的一阵微风就能让它摇来摆去,轧轧作响。人们从它下面经过,走进第一个又高又大、勉强照亮的大厅,在那儿,一些涂金的偶像、钟,以及种种不可思议的圣器,在各个角落闪闪发光。
  
  一些小修士或唱诗班儿童模样的孩子,不大好客地走上前来,问我们要干什么。
  
  当我们向他们解释,我们想要受到接待,看看谁能出来见我们时,他们惊讶到极点。
  
  “松尾君!!道田君!!”他们连连地说,“噢!不,没办法见到他们:他们在休息,或者,在静修。奥里玛斯!奥里玛斯!”为了让人更好地理解,他们边说边双手合十,比划着跪拜的样子。(他们在祈祷!深深地祈祷!)
  
  我们坚持,益发大声嚷嚷,我们脱了鞋,摆出拿定主意非进去不可的架势。
  
  最后,松尾君和道田君来了,他们从那边,从寺庙的清静的内室走来,身穿黑色袈裟,脑袋剃得溜光,面带微笑,亲切和蔼,连声道歉。他们向我们伸出手,我们便赤着脚——像他们一样——跟随他们穿过一长溜铺着洁白无比的席子的空房间,一直走到他们神秘的住宅深处。厅室一个连着一个,彼此之间仅用竹帘相隔,竹帘编织得极为精致,用木球和红丝线制作的螺旋形流苏卷起。
  
  所有的内部装修都使用同样的新鲜黄油色木料,以极度的准确精工细作而成,没有丝毫装饰,没有任何雕刻;一切都像是全新的,不曾动用过的,似乎从来没有被人类的手触碰过。在这有意造成的光秃无饰中,隔相当一段距离就有一只精致的小矮几,其镶嵌之美妙,令人叫绝。这些矮几用来置放古老的青铜人像,或者插花的花瓶。墙上挂了几幅名家的写意画,是用中国墨汁在裁得整整齐齐的灰色长条纸上模模糊糊地洒泼而成,但用作画框的仅仅是一根小棍。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椅子,没有坐垫,没有家具。这是刻意追求的简朴、虚无作成的高雅、难以置信的洁净无疵的顶点。
  
  此刻,我们随着和尚们,在一间连着一间的空荡荡的房间里走着,想起在法国的家里,小摆设实在太多了,我们突然对那种过分的充盈和堆砌产生了反感。
  
  这伙悄没声地不穿鞋走路的人停步的地方,就坐的地方,完全处在半明半暗之中,是一个朝向一片人工景点的内院阳台,颇像一个井底,这是个地洞般的园子,到处突兀着压顶的高山,仅从上面得到一线朦胧的微光。这倒可以冒充自然天成的大峡谷,在那儿可以看见山洞、巉峻的峭壁。激流、瀑布和小岛。那些树木,不知用了什么日本办法,都变得十分矮小,它们结节的、蜕皮的枝干上,长着极小的树叶。暗绿陈旧的总色调,和这儿的整体十分协调,这地方肯定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一群群金鱼在清凉的水中游来游去,一些小乌龟(很可能是会跳的)在花岗石小岛上睡觉,石头的色调和它们的背壳十分近似。
  
  甚至有一些不知从哪儿来的蓝色蜻蜓,甘冒掉进水里的危险,轻轻抖动着翅膀,停在那些极小的睡莲上。
  
  我们的和尚朋友,虽然有一点教士的油滑,却是由衷地笑着,是那种老实孩子的笑。他们身材肥胖、面颊丰满、剃着光头,他们什么都不忌,而且相当爱喝我们的法国酒。
  
  我们东拉西扯地聊天。在他们的小瀑布平静的流淌声中,我大着胆子在他们面前用生硬的日语说话,成功地尝试着运用动词时态,诸如:愿望式,让步式,假定式等等。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应付宗教事务,例如给附近的下属佛寺下达盖有复杂印章的指令,或者用毛笔写些治病的小祷词,好让离得远的病人嚼成小团。他们像女人一样,用又白又胖的手扇扇子。当我们品尝了本地出产的各种带有花香的饮料后,他们又让人拿出一小瓶本笃会或查尔特勒修道院的甜烧酒。他们对西方同道酿制的这些酒评价很高。
  
  他们到船上来拜访我们时,为了看我们带插图的报刊——例如《巴黎生活》——上那些世俗的图画,不惜在他们的扁鼻子上架起大圆眼镜。图片上出现女士们时,他们甚至带着某种程度的殷勤,让手指慢些翻动。
  
  他们的大寺庙里不时举行壮观的宗教仪式,如今我们在那儿已属被邀请之列。锣声中,他们在那些偶像面前按规定的仪式人场,二十或三十个身着盛装的主祭,跪拜、击掌,灵活地走来走去,很像一种神秘的四组舞舞步……
  
  哎!这神殿徒然盖得这么高大、昏暗,这些偶像徒然装饰得这么富丽堂皇……在日本,从来只能有勉强算得上伟大的东西。在一切事物的深层,总存在一种无可救药的小气,一种令人发笑的东西。
  
  而且,总有妨碍人沉思冥想的听众,我们总能从中发现若干熟人,有时候是我的岳母,有时候是一个表妹,有时候是昨天卖给我们一只花瓶的瓷器商人。非常可爱的小阿妹们、装模作样的老太太们走进来,带着她们的烟盒、颜色涂得极刺眼的阳伞,还有她们轻轻的叫唤,她们的屈膝礼、她们唠唠叨叨,相互恭维、蹦蹦跳跳,要她们保持严肃实在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事。
  四十一
  
  
  九月三日
  
  今天,菊子第一次到船上来看我。她由梅子太太陪同,后面还跟着我那最年轻的小姨子——阿雪小姐。女士们的举止非常庄重,非常有教养。
  
  我的舱房里,供着一尊很大的菩萨,在它面前有一个漆盘,里面放着我那忠实的水手从我衣服里收罗到的零钱。梅子太太从神秘主义的角度领会,以为自己在一个真正的祭台面前,便以全世界最认真的态度,向神灵作了一段简短的祈祷,然后,拉开她的钱袋(按习惯,这东西放在她背后,和她的烟荷包及小烟斗一起,系在鼓起来的腰带上),边行礼边在盘子里放下虔诚的捐献。
  
  在整个参观过程中,菊子一直神态严肃,但临到要走的时候,她不愿没看见伊弗就离开,便以一种特别加以掩饰的固执要求见他。我把伊弗找来,他对待她显得很温柔,以致这一次我感到真的有点烦恼了。我寻思这结局是否够糟糕的,迄今还是模模糊糊担心的事,不久就要发生了……
  四十二
  
  
  九月四日
  
  今天在一个死气沉沉的老区,我遇见一位绝妙的阿妹,她穿着极为雅致,在断垣残壁的阴暗背景上,显得格外清新。
  
  这儿是长崎的尽头,是市内最古老的地段。这个地区有一些百年老树,一些有着华丽的高屋顶的菩萨庙,或阿弥陀庙,或弁天神庙,或观音庙。花岗石的怪兽坐在阒然无声、石板缝中长满杂草的院子里。这人烟稀少的地区,有一条河床很深、河道很窄的激流穿过,河面上架有一些拱桥,桥上的花岗石栏杆已被地衣侵蚀了。一切的一切,都安排得并古怪地装扮得如同最古老的日本画里的一样。
  
  我在中午最热的时候经过,要不是在寺庙里,从敞开的窗户看见很少的几个和尚——神殿或墓地的看守——在深蓝色蚊帐下睡午觉的话,真是一个人也见不到。
  
  突然,这个小阿妹出现在我面前,在这些长满苔藓的拱桥之一的桥拱顶端,位置比我稍高一点。太阳正强,光线充足,在黑糊糊的古庙和阴影的衬托下,她以光彩夺目的仙女丰姿显现出来。她一只手按住袍子,使之紧贴小腿,以便显得更苗条些。她那有无数褶裥的圆形阳伞,被阳光照得透明,在她奇怪的小脑袋周围形成一个镶着黑边的又红又蓝的光环。一棵正开花的粉红色月桂,从桥上的石缝中长出,伸展在她近旁,同样沐浴着阳光,在这年轻姑娘和开花的月桂后面,全是暗色的陪衬。
  
  在那又红又蓝的漂亮阳伞上,一些白色的大字组成了这样的题词:云啊!请止步,好瞧着她走过。——这种东西在阿妹们中很时兴,人们教我认识了这些字——的确,为了这个小妙人儿,这个如此理想的日本女人,停下脚步是值得的。
  
  然而,很可能不必停留太久,也不至于被她勾住,这可能又是一个骗人的玩意儿。显然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大玩偶,放在货架上的大玩偶,除此什么都谈不上。一边瞧着她,我甚至一边寻思,菊子若穿上这样一件袍子,站在这同一个位置,有这同样的亮度和太阳造成的光轮,也会产生同样迷人的效果。
  
  因为菊子,她是挺可爱的,这一点已不容置疑了……我想起来,昨天晚上,我就很赞赏她。那是在夜里,我们如平常一样在茶舍和集市上逛了一圈以后,和几对与我们差不多的夫妻一起打道回府。别的阿妹,头戴刚刚要人为她们新买的银球,玩着玩具,让人搀着手走;她呢,说是累了,半躺在一辆人力车里跟在后面。我们在她旁边放着扎好的大花束,打算回去插在我们的花瓶里,——迟开的鸢尾和长模的莲花,都是节令最晚的花,从它们已能感到秋的降临。真美呀!这个日本女人,懒洋洋地坐在小车里,在这些水生的花朵中间,在偶尔与我们交错而过的灯光照耀下,她会染上种种不同的色彩。如果我来日本的前一天,有人指着她对我说:“你的阿妹将是从这几经过的那个人,”我肯定会为她着迷。然而不,在现实生活中,我并没有着迷。同是一个菊子,始终是她,仅仅是她,这个由勘五郎代办所给我提供,从外表到思想都很娇弱的博人一笑的小尤物……
  四十三
  
  在我们家里,饮用水、沏茶的水和日常洗濯用的水,都储存在一些白瓷缸里,瓷缸上的图画画的是一些蓝色的金鱼,被一股急流卷入乱蓬蓬的水草当中。为了让水更清凉,这些瓷缸都露天放在梅子太太的屋顶上,正好在容易取用的地方,从我们外突的阳台那儿,一伸胳膊就行了。对附近那些口渴的猫而言,这真是天赐的恩惠。美丽的夏夜,在月光下,经过墙头上的殷勤追求或长时间的独自冥想之后,这放有我们那些彩绘瓷缸的屋顶一角,便成为它们的最佳约会地点。
  
  伊弗头一次打算喝那儿的水时,我觉得应该把这个情况告诉他。
  
  “噢!”他惊讶地回答,“你说是些猫!这算弄脏了吗,这个?”
  
  在这一点上,菊子和我,我们都和他看法一致,我们觉得猫不属于嘴唇肮脏的动物,我们不在乎喝它们喝过的水。
  
  对伊弗来说,菊子也一样,“这不脏!”他常常用她用过的小杯子喝水,有关嘴唇方面,他将她列人猫这个级别。
  
  唉!这些瓷缸是我们家每天都得操心的大事之一,晚上,待我们游逛够了回来,缸里总是没有水,殊不知我们爬坡爬得口干舌燥,加上一路上为消磨时间吃了阿时太太那些蜂窝饼。简直没法使梅子太太、阿雪小姐,或他们的年轻女用人代代[注]小姐具有白天把它们装满的先见之明。我们回得晚的时候,这三位女士都睡了,我们只好自己忙活这桩事。
  
  于是,必须重新打开已经关上的门,穿上鞋到花园里汲水。
  
  由于菊子特别害怕在黑暗和昆虫的鸣声中独自走进树丛,我只得和她一起去井边。
  
  为了这件事,我们得点盏灯,得从一夜又一夜在我们的小纸橱里堆积起来的收藏中找一盏。这些从阿清太太店里买来的灯,我估计,没有一盏是蜡烛没燃尽的。得!干脆,拿到哪盏是哪盏,再在里面那个铁尖嘴上插根新蜡烛。菊子使出全部力气往上插,蜡烛裂开,碎了,阿妹的手指被扎,噘起了嘴,哭丧着脸……这是每晚无法避免的场面,它使我们在暗蓝色蚊帐下就寝的时间整整推迟一刻钟,这时屋顶上的蝉儿正在我们上面演奏更富嘲弄意味的音乐……
  
  这一切事情,若是和另一个人——我所爱的另一个人在一起时发生,会让我非常开心;而和她一起,只令我极不耐烦……
  四十四
  
  九月十一日
  
  八天过去了,相当平静,这几天我什么也没写。我相信,我慢慢适应了我的日本家庭的一切,适应了他们怪僻的语言、服装和面孔。三个星期以来,欧洲的信件不知在哪儿出了差错,再也不来了。跟往常一样,这倒给往事蒙上了一层遗忘的薄纱。
  
  因而,每天晚上,我都忠诚地上山回家,有时在繁星满天的美丽夜空下,有时在暴雨倾盆之际。每天早上,梅子太太的祈祷声在传声性能极好的空气中飘荡时,我便醒来,沿着草上满是露水的小径返回船上。
  
  搜寻古董,我认为是日本这个地方最大的消遣。在那些卖古玩的小铺子里,我们坐在席上和老板喝上一杯茶,然后自己在那些柜子、盒子中翻寻,那里面堆藏着种种千奇百怪的旧货。做交易,讨价还价很费事,常常要花好几天工夫,而且是边笑边谈,正如人们彼此都想戏弄对方时那样……
  
  我的确把小这个形容词用滥了,我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但怎么办呢?在描写这个国家的事物时,真恨不得在每行文字中把这个词用上十次。小、柔弱、娇小,物质上与精神上的日本就全包含在这三个字里面了……
  
  我所购买的东西,都堆在山上我的纸木结构的屋子里、然而,那屋子当初如糖先生和梅子太太所设计的那般光秃秃的时候,日本味更足一些,现在却有好几盏佛灯模样的灯从天花板垂下来,有许多小几和许多花瓶,而男女神佛的塑像简直和佛寺里的一样多。
  
  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神坛,梅子太太在它面前,总要以她那老山羊般抖抖索索的声音,哼哼唱唱地作一番祈祷:
  
  “啊!天照大神,请洗净我的罪孽,如同人们在贺茂川水里洗净污秽的东西……”
  
  可怜的天照大神,洗去梅子太太身上的污秽谈何容易!多么费力而不见成效的劳动!!
  
  菊子也信佛,晚上就寝前有时也作祈祷,只是已瞌睡得不行,她在我们最大的一座涂金偶像前击掌、祈祷。但一旦祈祷完毕,她那随之而来的微笑,却像是对菩萨的孩子气的嘲弄。我知道她也崇拜祖先,其相当华丽的祭台设在她母亲毛茛太太家里。她请求他们降福,赐给她财富和智慧……
  
  准能弄清她对神灵和死者究竟是什么看法?她有灵魂吗?她认为有灵魂吗?……她的宗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烩,既有自古以来便有的,由干对远古事物的崇敬而留传下来的多神崇拜,又有较近的,中世纪时由中国圣僧从印度传来的虚无观念。和尚们自己都给弄湖涂了,在一个瞌睡得要命的阿妹头脑里,还得插进点孩子气和小鸟的轻浮,这一切又当变成什么呢?
  
  两件无关紧要的事,使我和菊子稍稍亲近了些(时间一长,关系很难不密切起来)。
  
  头一件事是:有一天,梅子太太给我们拿来她风流的青年时代的一件纪念品,一把透明得出奇的金黄色角梳。这种梳子插在鸡冠形发髻的顶端是很雅气的,稍稍插进去一点,梳齿露在外面,仿佛在保持平衡。她把梳子从一只漂亮的漆盒中取出,像人们检测宝石的水色[注]一样,用指尖把它举到眼睛的高度,眯起眼,透过梳子观看天空——夏日晴朗的天空。
  
  “瞧呀!”她对我说,“这才是你应该送给你太太的珍品呢!”
  
  我的阿妹给大大地迷住了,这梳子的质地多么透明,形状又多么别致,简直令她赞叹不已。
  
  最让我喜欢的,是那只漆盘。盒盖上有一幅出色的嵌金图画,表现的是大风天气里一片稻田的近景:可怕的狂风把稻秆吹得倒伏在地、弯弯扭扭,稻穗乱成一团,这儿那儿,在那些被摇晃的茎梗之间,可以依稀看见稻田里泥泞的土地,甚至还有一些小小的水洼——这便是涂了清漆的部分,一些极小的全片好像在里面浮动,如同稻草在混浊的水中浮动;大约需用显微镜才能看清楚的两三个小虫,紧紧攀附在草茎上,看样子十分害怕,而这整个画面不过如女人的手掌般大小。
  
  至于梅子太太的梳子,我承认,我对它本身毫无兴趣,觉得它毫无价值却很昂贵,我故意装聋作哑,菊子于是伤心地回答:
  
  “不,谢谢!我不要,拿回去吧,梅子太太……”
  
  与此同时,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成功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看来他已经不爱我了……难为他又有什么用。”
  
  立刻,我买下了她所渴望的东西。
  
  以后,到菊子变成梅子太太这样的丑老太婆,和梅子太太一样涂着黑牙,虔信宗教时,会轮到她向未来一代的某个美人兜售这件旧货……
  
  ……另一次是:我患了头疼——太阳晒的,我躺在地上,头枕我的蛇皮枕头休息。由于眼花,我仿佛看见那敞开的阳台,那翱翔着怪诞风筝的傍晚尚有亮光的天空,都像绕着困似的旋转,听着那填满空气的有节奏的蝉呜,我觉得自己也在痛苦地振颤。
  
  她跪在我身边,试图用日本的办法治愈我,她用她的小手指用力按我的太阳穴,还使劲转动,好像想用旋螺钉的动作,把手指插进太阳穴。这件累人的劳作使她变得满脸通红,却在我身上引起一种真正的舒适感,一种类似服用鸦片后舒适得飘飘然的感觉。
  
  接着,她想到我可能会发烧,又担起心来,想要让我吃下在她手指中搓成一个小团的灵符,那便是写在和纸上,被她珍藏在一只衣袖夹层里的……
  
  行,我一本正经地吞下了这符笑,为的是不伤害她,不动摇她那小小的可笑信仰……
  四十五
  
  今天我们去见那位大名鼎鼎的摄影师,伊弗、我的阿妹和我,准备合影留念。
  
  我们要把照片寄回法国。伊弗想到他妻子看见菊子的小脸夹在我们俩当中该多么惊讶,已经在微笑了,他寻思该怎样向她解释:
  
  “我的上帝,我就说这是你的一个熟人,就这样!”
  
  在日本,有一些摄影师和我们那儿的完全属一个类型,只不过这是些日本人,住在日式房屋里。今天将受到光顾的那一位,就在那有着许多百年老树和阴暗庙宇的老郊区——就在那儿我巧遇一位漂亮女子——深处做他的营生。他的招牌上写着好几种文字,镶贴在一面墙上,这墙傍着那条从葱宠的山上直泻而下的小小激流。激流穿过一座座有百年历史的石头拱桥,两岸种有纤细的竹子和鲜花盛开的粉红色月桂。
  
  在这往昔的日本,一个摄影师竟住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令人诧异,令人不解。
  
  我们来得不凑巧,恰好今天他门前排起了长队。一长列人力车停在那儿,等待着由他们送到这里,且将在我们之前照完相的顾客,车夫们赤着上身,露出刺在身上的花纹,头发一丝不苟地从中间分开,盘成发髻,他们闲聊、抽烟,或者在小河的水里凉快凉快他们肌肉发达的双腿。
  
  一进门的院子是地道的日式风格,有一些灯笼和矮树。但人们在那儿摆姿势照相的摄影室和巴黎或蓬图瓦兹的一样好,椅子是用“老橡木”做的,甚至还有一些旧软垫,石膏柱子和纸糊的悬崖峭壁。
  
  此刻正在照相的,是两位有身分的女士(看得出来,她们是母女),她们利用路易十五式的小道具,摆出画册上的姿势。我还是头一遭从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这个国家的贵妇人,这极为特殊的族类:贵族阶级的长脸,肌肉松弛,毫无血色,因扑了太多的粉而颜色发青,嘴唇用纯胭脂红涂成心形。此外,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优越感,甚至在我们面前都端着架子,尽管我们之间的种族和既定的观念都大不相同。
  
  她们以明显的蔑视目光打量菊子,虽说她的服饰和她们的同样高雅。我呢,我不厌其烦地观察这两个造物,她们像若干我从未见过且无法理解的事物一样深深吸引着我。她们柔弱的身躯,以异国的风度摆好了姿势,隐没在僵硬的衣料和鼓起的腰带里,腰带的两端像疲倦的翅膀一般下垂着。不知为什么,她们令我想起一些稀有的大昆虫。在她们的衣服上,古怪的图案中有一些东西类似夜蛾身上的暗色花纹。特别令人感到神秘的,是她们那细长且上挑的、勉强能睁开的小眼,还有那仿佛透露一种冷漠而含糊古怪的内心思想的表情。——那是一个对我们完全封闭的思想领域。我一边凝视着她们,一边想:我们和这个日本民族距离多么远啊!我们属于多么不同的种族啊……
  
  接下来得让几个到得比我们早的英国水手先照相,他们穿着白麻布服装,作过一番精心打扮,容光焕发、肥肥胖胖、脸色红润得像小糖人,他们傻里傻气地倚着列柱,摆开姿势。
  
  终于轮到我们了,菊子从容不迫、有模有样地摆好姿势,按照高雅的方式尽可能把脚尖朝里。
  
  从人们拿给我们的底片上看,我们颇像一个可笑的小家庭,排成一行站在一家照相馆前面。
  四十六
  
  九月十三日
  
  伊弗今晚比我早三小时就没事了。按我们安排值勤的办法,这是常有的事,逢上这种日子,他便先上岸,到修善寺去等我。
  
  我用望远镜从船上观察他,瞧着他在山间的绿色小径上攀登,他步履轻快地走着,几乎在跑,多么像是急于去会见这个小菊子啊!
  
  约摸九点钟,我到家的时候,我瞧见他在我的房间中央席地而坐,上身赤裸着(我承认,此地,这种打扮在家里并不算越轨)。在他周围,菊子、阿雪、女用人代代小姐,正忙着用一些画着仙鹤,主题滑稽的蓝色毛巾为他擦背……
  
  “哩!天哪!他干什么事了,竟热到这种程度,竟成了这副打扮?”
  
  他告诉我,在我们家附近,山上稍高一点的地方,他发现了一处演武场,于是在那儿参加比赛,直到天黑。他和一些双手持刀,像猫一样蹦来蹦去,按他们国家的套路耍刀的日本人比试,用他的法国武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于是人们对他肃然起敬,给予他极高的礼遇,给他递送一大堆冰冻的小饮料。所有这些都促使他大汗淋漓……
  
  “啊!太棒了,”但我心中并未释然……
  
  他很高兴度过了这样的黄昏,打算今后每天都去消遣一番,他甚至想到要带几个徒弟。
  
  一旦他的背擦干,那三个阿妹和他,便一齐玩起了日本的“鸽子飞”,事实上,在所有的关系中,我不能期望有更好、更天真无邪的关系了。
  
  夏尔·N.和他的妻子长寿花太太,突然在十点钟光景闯到我们家。(他们在我们附近迷了路,后来在黑森森的树丛下瞧见我们的灯光,便上来了。)
  
  他们想去蛤蟆茶会消磨晚上余下的时间,还想拽着我们和他们一道去那儿喝果汁冰霜。这家茶舍在城市另一面的半山腰上,诹访神社的花园里,从这儿去至少得一个小时。可他们还是坚持,说什么这样纯净的夜色,这样明亮的月光,从寺庙的平台上,定能看到一片极美的景色。
  
  “极美的景色,这一点我没说的,可我们要睡觉了,我们……”最后,算了,还是跟他们走吧!
  
  我们在下面大街上,在阿清太太门前雇了五辆人力车,阿清太太为我们这次远征挑选了一些大圆灯笼,模样像一些装饰着水母、海藻和绿色鲨鱼的大红球。
  
  到我们上路时,已将近十一点钟了。市中心的几个区里,本分的日本人已经关闭了他们的小铺面,熄了灯,拉上了木制壁板,推上了纸糊的窗框。
  
  稍远一点,近郊的老街上,早就处处关门闭户了。我们的车在漆黑的夜里滚动,我们向车夫嚷着:“阿雅古!阿雅古!”(快!快!)他们拼命跑着,发出轻轻的喘息,像一些兴高采烈、快乐得不知所以的动物。在黑暗中,我们五个人,一个紧挨一个,像一阵暴风雨席卷而过,在不大接缝的古老的铺路石上猛烈地颠簸,那些不太亮的红球灯笼,一直在竹子把手的顶端跳动。间或有几个日本人,头戴夜间的蓝布头帕,打开窗子瞧瞧是些什么冒失鬼,这么晚还在外面疯跑,弄出这么大的响声。有时,我们经过时投射的一线微光,给我们照亮了蹲在佛寺门口的一只石头怪兽的可怕笑容……
  
  终于,我们到达了诹访神社的山脚,撇下车夫和小车后,我们便开始登上那巨大的、今夜沓无人迹的阶梯。
  
  菊子总是有点故意做出小女子娇滴滴的模样,摆出被娇惯的、多愁善感的孩子的姿态,夹在我和伊弗之间,倚在我们俩的胳膊上,慢慢往上爬。
  
  长寿花正相反,她像鸟儿似的蹦蹦跳跳往上攀登,为了好玩还给没完没了的台阶数数。
  
  “希托兹!弗塔兹!密兹!约兹!”(一!二!三!四!)她边说边接连地轻轻蹦着往上爬。
  
  “伊茨兹!穆兹!纳那兹!雅兹!科科诺兹!”(五!六!七!八!九!)
  
  她把重音念得非常重,似乎想使这些数字显得更加古怪。
  
  在她漂亮的黑发髻上,一支小小的银翎毛闪闪发光,她的侧影细腻、优雅,还极其奇特。在我们所处的黑夜里,只看见她那差不多是丑陋且没有眼睛的面孔。
  
  真的,今晚菊子和长寿花看上去像小仙女,那些小个子日本女人,在某些时候,借助风雅的怪诞和奇巧的安排,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花岗石的阶梯,空旷巨大,在夜空下全部呈灰色,在我们面前,似乎高高地逃遁而去;而回头看时,却又似乎在我们背后深深地、令人眩晕地滚人无底深渊,在这延伸着的,过分延伸的斜坡的台阶上,我们必须通过的宗教牌楼投下了黑色的阴影,这阴影,似乎在每一级台阶的凸起处折断,整个影子如扇子般折成规则的折痕。牌楼孤零零地叠立,一座一座层层叠起,它们令人惊叹的外貌既极端简朴,又是罕见的考究。它们线条明晰地显现出来,但却具有庞然大物在月光下产生的模糊幻象。它们那些拱起的下楣,两端翘起,成为两只令人不安的角,一直伸向群星闪烁的远方的蓝色苍穹。像是想通过这些尖角,向神灵传送它们的底部在附近布满坟墓和死人的土地上听来的信息。
  
  我们这小小的一群人,此刻被抛入这巨大的坡道之中,我们缓缓前行,半为头上苍白的月色、半为手中的红灯照亮,这些灯笼,一直在长长的提手顶端摇来晃去。
  
  神社周围万籁俱寂,我们愈往上走,甚至昆虫也渐渐不再出声,一种夹杂着宗教恐惧的虔敬之情渐渐感染了我们,同时一股更强的寒气在空中散布开来,让我们感到了凉意。
  
  到了上面,我们走进那置有玉马和瓷塔的佛院时,竟感到有些惶恐。由于有围墙,里面更幽暗了,我们的光临似乎打搅了空气的精灵和有形的象征——被月亮的蓝色反光照亮的怪兽、怪物——之间的不知什么秘密会谈。
  
  我们向左拐,钻进花园平台,走向我们今夜的目的地蛤蟆茶舍。我们发现它已关门。——我早料到了,在这样的时刻,肯定已经关门、熄灯……在门口,我们一齐把门敲得震天响,用最温柔的音调呼唤我们认识的每个服务员小姐的名字:阿明小姐、阿星小姐、阿露小姐、阿菊小姐。没有人应声,别了,加香料的果汁冰霜!别了,加冰雹的甜豆!……
  
  在射击场的小屋前,我们的阿妹们,忽然一下子跳到旁边,吓得魂不附体,说是地上有一具尸体。果然,是有个人躺在那儿,我们借助红灯笼的微光小心翼翼地察看现场,因害怕死人而尽可能伸长灯笼的把手:闹了半天这不过是射击场的老看守,七月十四日那天,他曾为菊子挑选了那么好的羽箭,此刻这好老头正在睡觉,发髻有些散乱,他睡得这么香,如果打搅他实在太残酷了。
  
  去,到平台边缘去瞧瞧脚下的停泊场,然后我们就回家。
  
  今夜,停泊场是一道阴森可怕的大裂口,月光照不到那儿,一个巨大的罅隙,仿佛一直开裂到地心深处,那里面闪烁着船上的灯火,好像坑穴中汇聚了大群的萤火虫。
  四十七
  
  时间已是夜半,凌晨两点钟,我们的守夜灯仍在静静的佛像前燃烧,不过已经有点奄奄一息了……菊子突然把我弄醒,我定睛瞧她;她用胳膊支撑着抬起身子,脸上是紧张恐怖的表情,别出声!她不敢说话,只向我示意:有人走近了……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爬……多么不祥的来访呀?连我也一样,我也害怕了,我很快感觉到面临某种巨大的尚未经历过的危险,在这孤零零的地方,在这我还未能深入其存在及其奥秘的国度。想必是极为恐怖她才钉在那儿一动不动,吓得半死,她是知道……
  
  看来,是在外面,是从花园过来的。她用颤抖的手指出那东西就要从阳台,从梅子太太的屋顶爬上来……真的,我们听见了轻微的声音……它靠近了。
  
  我试探着对她说:
  
  “是讷柯君吗?”(是猫先生吗?)
  
  “不,”她说,仍然惊恐不安。
  
  “是巴凯莫诺一萨玛?”(是鬼魂先生吗?)我在日本已经养成使用敬语的习惯。
  
  “不!!是多罗博!!”(是小偷!!)
  
  “小偷!啊!谢天谢地!”比起精灵或死者来访——正如刚才我从睡梦中惊醒时以为的那样,我更喜欢来者是小偷。小偷,也就是说,好歹是活着的人,和日本人一样,大概有着滑稽可笑的面孔。我甚至一点也不害怕了,现在我已经定下心来,我们马上可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因为此人肯定在梅子太太的屋顶上折腾,他在上面走动……
  
  我打开一扇壁板,仔细瞧。
  
  除了一片宁静、清朗、美丽、为皎洁的月光所照亮的广大空间,我一无所见,整个日本都在蝉儿的响亮歌声中入睡了,今夜它极为迷人,外面的空气也极为甘美。
  
  菊子躲闪在我肩膀后面,倾听着、颤抖着,探出脑袋,睁大她那惊恐的猫儿似的双眼,察看着花园和屋顶……不,什么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疏疏落落有些线条生硬的阴影,一眼望去还真说不清是些什么,但这不过是墙面、树枝的投影,而且令人放心地纹丝不动。在这月光赋予万物的朦胧中,一切都好像凝然不动、岑寂无声。
  
  什么也没有,哪儿都没有。不过是猫先生在作怪,要不就是猫头鹰太太,夜间在我们家,声音给那么离奇地放大了……
  
  我们仔细拉上壁板,非常谨慎当心。然后点燃一盏灯,下楼看看是否有什么人藏在角落里,一道道门是否都已关好,为了让菊子放心,我们要在住宅里到处转一圈。
  
  我们踮着脚尖,一起走遍了这座房子所有的隐蔽去处。这房子,尽管薄薄的壁板上糊的纸还很新,从房基上判断,却应当是很古老的了,那些小酒窖上覆盖的梁木已经被虫蛀蚀,存放粮食的柜子有一股陈旧和发霉的气味,一些极隐秘的暗处,堆积着数百年的尘土。深更半夜,在追踪小偷的过程中,所有我过去没看到的这一切,都显露出其恶劣的面目。
  
  我们蹑手蹑脚穿过我们房东的套房。这会儿是菊子拽着我走,我则任她领着。房东一家在他们的蓝色纱罗帐下排成一行睡着,他们的祖宗祭台前燃着的守夜灯照亮了他们。哟!他们排列的次序显然会招人闲话,啊!先是阿雪小姐,睡姿十分优美,然后是梅子太太,张大嘴睡着,露出一口黑牙,从她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一种声音,活像母猪在哼哼……啊!这梅子太太,样子多么讨厌!!再后,是糖先生,暂时一动不动。最后,在他旁边,排在最后的是他们的女佣,代代小姐!!!……
  
  纱帐在他们身上投下了海水色的反光,让他们看上去像一些浸在养水生动物的玻璃缸中的人。这些佛灯,这些供奉着神道的奇怪象征的祭台,给这幅家庭画面染上了一重虚假的宗教气氛。
  
  谁不怀好意,谁自取其辱,但是这个年轻女佣,她为什么不睡在女主人身边呢?我们家,在楼上接待伊弗的时候,就注意到以更合体统的方式,安排我们在蚊帐下的位置。
  
  我们最后察看的一个角落总算让我有所领悟。这是一处低矮而隐秘的阁楼,在它的门背后贴着一张早被遗忘的,很旧的宗教画:乘坐在云和火焰上的千手观音和马面观音,两个都带有幽灵般的笑容,十分吓人。
  
  我们一打开门,菊子便往后一闪,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声。要不是我看见一个灰色的小东西,悄悄地、飞快地从她身上窜过,旋即无影无踪,我真要相信小偷就在这儿了,原来是一只小老鼠在一个搁板上吃米,慌乱中,竟跳到她的脸上……
  四十八
  
  
  
  九月十四日
  
  伊弗把他的银哨子掉到海里了。可他驾船时绝对少不了哨子。于是我们在城里整整跑了一天,在菊子和她的两个妹妹——阿雪小姐、月子小姐带领下,去另买一只哨子。
  
  在长崎这可是很难找到的东西,想用日语解释清楚尤其困难,一只航海用的哨子,有固定的形状,弯弯的,顶端有个小球,以便使长官发布命令的强音和颤音变得更加抑扬。一连三个小时,人家把我们从一个铺子打发到另一个铺子。他们作出完全听明白了的表情,用铅笔在丝光纸上为我们写下某些商店的地址,我们想必会万无一失地在那儿找到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于是我们满怀希望出发,跑去受一次新的愚弄,我们那些气喘吁吁的车夫已经弄得晕头转向了。
  
  人们很清楚我们要的是某种能发声、能发出乐音的东西,于是给我们拿出各种形状的、最意想不到、最稀奇古怪的乐器:诸如尖音刺耳的小笛,唤狗的哨子、喇叭之类。人们给我们出的主意总是越来越离奇,以致最终只能引起我们哈哈大笑。在最后一处地方,一个日本老眼镜商,看上去十分精明,十分干练,他到铺子后面去找,然后给我们拿来一个从沉船上弄来的汽笛。
  
  晚饭以后,最重大的事是,正当我们风雅的游逛结束,走出茶舍,准备回程时,意外地遇上了瓢泼大雨。正巧我们今天人多,邀了好几位阿妹同游。老天爷连个招呼都不打,突然像打翻了水罐似的下起雨来。雨一落下,我们的队伍立刻溃散。阿妹们一面四散逃跑,一面像鸟儿般轻轻叫唤,她们逃进商店的门洞,跑到人力车的车篷底下。
  
  不多一会,店铺都急急忙忙关了门,街上湿淋淋、空荡荡,几乎一片漆黑。纸灯笼淋湿了,浇灭了,好可怜的样子。我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在一个外突的屋檐下,紧贴着一面墙,只有我的表妹草萄小姐单独和我在一起,她因为漂亮袍子给淋湿了,正在哭呢。这个城市在我眼里突然显得一片凄凉,在一直不停的雨声中,一切都溅上了泥浆,承溜里的水声,在黑暗里发出小溪流般的轻声呻吟。
  
  暴雨很快就结束了。小阿妹们像小耗于一样,纷纷从她们躲藏的洞里钻出来,互相寻找,互相呼唤,每当她们招呼远处的什么人时,她们的细嗓门总有一种拖长的、忧郁的、异样的声调:
  
  “喂!月子……子……子小姐!!”
  
  “喂!长寿花……花……花……太太!!”
  
  她们互相呼喊那些古怪的名字,在变得寂然无声的夜里,在夏天大雨过后湿润的空气所形成的回声中,这声音无限地拉长着。
  
  终于,她们全都互相找到了,聚齐了,这些眼睛细细、头脑空空的小人儿;我们全都淋得落汤鸡似的重新爬上修善寺。
  
  伊弗第三次睡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蓝色纱帐下。
  
  半夜刚过,我们楼下就响起一阵嘈杂声,原来是我们的房东去远处一座慈善仙子的庙里进香回来了(梅子太太固然信奉神灵,却也敬重这位据说十分关照她的青年时代的仙人)。转眼间,我们看见阿雪小姐像箭一般地冲上楼,用一只精美的小托盘送来一些祝过福的糖果,是在那边寺庙门口专为我们买的,必须马上吃掉,以免失效,我们还没摆脱半睡眠状态,便一面连连道谢,一面吞下了这些又甜又辣的小东西。
  
  伊弗睡得很安静,这次既没用拳头敲壁板,也没用脚踢。他把表挂在涂金的佛像的一只手上,为了在佛灯的照耀下,整夜都能看见钟点。他一大早就起身,问道:“我昨夜安静吗?”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惦记着集合点名和值勤。
  
  外面,想必已经天亮了。年深月久,我们的壁板上已有了一些小洞,早晨的光线就从这些小洞射进我们的房间,房间仍按夜里的格局关闭着,光线在空气中划出一条条模糊的白道。过一会儿,太阳升起时,这些白道会延长,且变成美丽的金色。蝉儿已开始奏乐,公鸡也已打鸣,梅子太太转眼就要开始唱她那神秘的歌。
  
  此时菊子,出于对伊弗君的礼貌,点燃了一盏灯送他。她穿着夜里的睡袍,把他一直送到楼梯底下,我甚至仿佛听见他们分手时亲吻的声音……我知道,在日本这不算什么,这是常有的事,人们已习惯了。不论在哪儿,头一次走进别人家,就可以抱吻随便哪些个小阿妹,任何人不会对此说长道短。但,不管怎样,伊弗是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和菊子单独相处,他应当更好地理解这一点。我为他们常常单独一起呆在家里的那些时间感到不安,我甚至想到,今天我要,并不是侦察他们,而是坦率地对伊弗说出来,以便做到心中有数……
  
  ……楼下,突然,啪!啪!两下清脆的击掌声,这是梅子太太在提醒伟大的神灵。立刻,她的祈祷声响了,带着鼻音的假声,滔滔不绝,尖锐刺耳,就像一只闹钟,时辰一到,就响起那毫不留情,令人恼火的铃声,就像控制机械声音的弹簧一松开,声音便源源而出一样。
  
  “……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啊!天照大神,在贺茂川内洗净我的污秽……”
  
  这奇怪的、不再像出自人类的颤音,分散和改变了我的想法,在这睡醒的时刻,它几乎很清晰……
  四十九
  
  九月十五日
  
  开始有风声了。从昨天起,就模模糊糊听说要派我们去中国,到北京湾。正式命令下达前两三天,此类传闻不知怎的总会不胫而走,传遍全船,而且从不会错。我那小小的日本喜剧,最后一幕会是怎样的呢?结局会如何,离别是何等样的情景?对我的阿妹或我来说,临到这一去不复返的时刻,会有一丝哀伤吗?心中会有一点难过吗?我无法事先预料,伊弗和菊子的告别,又将如何呢?这一点我尤其关心……
  
  什么都还没确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是这种还是那种方式,我们在日本的小住快结束了。可能就因为这一点,今晚我对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投以更友好的一瞥。六点钟左右,我值了一整天班以后,回到了修善寺。太阳已经西斜(就要失去光辉),落日的余晖,以它金红色的光线穿过我的房间,照亮了菩萨和插在古花瓶里的扎束得十分古怪的花。五、六个小布娃娃——我的女邻居——正在和着菊子的琴声跳舞玩耍……今晚,我想到这个住宅,这个指挥着跳舞的女人,所有这些都是属于我的,便觉得真有其令人着迷之处。总之,我对这个国家曾经不大公正,此刻,我的眼睛仿佛睁开了,看得更清楚了。我的一切感官似乎突然发生了奇异的变比,我突然觉察到且更好地理解了这些无穷无尽的可爱的小东西,在它们中间我看见了柔弱的风韵和对形式的刻意雕琢,构图的怪诞和对色彩的精心选择。
  
  我躺在如此洁白的席上,菊予殷勤地给我拿来蛇皮枕头,那些笑吟吟的阿妹,头脑里还保留着刚才中断的节奏,以有韵律的步子,跑过来环绕在我周围。
  
  她们那脚趾分叉的短统袜无可指摘,不会弄出一点声响,她们走过的时候,只听见布料的窸窣声。我觉得她们看上去都很可爱,她们那种玩偶的神情此刻很讨我的欢心,我相信自己发现了给她们带来这神神情的东西:不仅仅来自她们呆板的圆脸以及与眼睛离得太远的眉毛,而尤其来自她们过分肥大的袍子。袖子那么大,好像她们既没有后背,也没有肩膀,她们纤巧的身体消失在宽大的衣服里,衣眼飘飘荡荡,好像包在没有身体的小倡人身上;好像,要不是它们在她们的半身处被宽宽的丝腰带拦住,就会自己滑落到地上。这说明他们对服装的理解与我们完全不同。按我们的理解,服装就该尽最大可能显出真的或假的体形……
  
  而且,我多么欣赏这些由菊子按日本艺术插在花瓶里的花:莲花,圣洁的大花,淡红色带有脉络的花瓣,是瓷器那种粉红色,盛开时像阔大的睡莲,含苞时像长长的淡色郁金香,它们那种柔和而有点令人慵懒的香气,和空气中时时处处都存在的阿妹们那种黄种人、日本人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混在一起。九月间迟开的花,在这个季节十分稀有、昂贵,益发高高地挺立在茎便上。菊子给它们留下了海藻般暗绿色的水生大叶片,还夹杂一些柔弱的芦苇。我瞧着它们,不无嘲讽地想到我们法国的卖花女用花边或白纸所捆扎的那些菜花模样的大圆花球……
  
  一直没有欧洲的来信,谁的信都没有,似乎一切都被抹去,被改变、被忘却了……我现在完全适应了这个小不点儿的日本,我自己也缩小了,变做作了。我感到我的思想变得狭窄,趣味倾向于仅仅会引起微笑的小巧玲珑的东西,我习惯于精巧的小家具,习惯于在玩具般的小桌上写字,用极小的碗用餐,习惯了这些席子毫无暇疵的单调,习惯了这些白色壁板的如此精工细作的朴实无华。我甚至丢掉了西方的偏见。今晚我所有的念头都飘浮不定,远远逝去。经过花园的时候,我殷勤地向糖先生问好,他正在替他的矮树和那些畸形的花儿浇水。梅子太太在我看来是一位值得称道的老妇人,她的往事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
  
  我们今晚不出去游逛。我想就这么躺在我现在躺的地方,听我的阿妹弹三味线[注]
  
  直到现在我总是写成吉他,为的是避免人们责备我滥用外来词,但无论是吉他或曼陀林都不能确切地说明这种薄薄的有着这等长柄的乐器,它的高音比蚱蜢的声音还要细弱,从现在起,我要称它为三味线。
  
  我还要称我的阿妹为吉库,吉库一桑这个名字对她说来比菊子更好,菊子准确地译出了它的意思,却没能保留那古怪的谐音。
  
  于是,我对吉库,我的太太说:
  
  “弹吧,为我弹琴吧,我要整晚呆在这儿听你弹琴。”
  
  她看见我今晚如此亲切,好不惊讶,唇上几乎漾起一丝带有几分得意和轻蔑的苦涩的皱痕,她稍稍忸怩了一会,才以图画中的姿势坐下,抬起她颜色暗淡的长袖,开始奏乐。最初几个音符轻轻地、迟疑地微微作响,在宁静的空气中,在炎热和染上金光的暮色里,和昆虫在室外演奏的音乐混在一起。一开始,她缓慢地弹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似乎她记不太清楚,仿佛后面的曲谱迟迟想不起来。其他那些小姑娘傻笑着,并不注意听,只遗憾她们的舞蹈给打断了。她自己也心不在焉,脸色阴沉,好像是为尽义务而弹琴。
  
  后来,渐渐地、渐渐地,乐声强烈起来,小阿妹们都在倾听。音乐变得急促,带有激越的颤音。她的眼光不再像是玩偶那样毫无意义的了。音乐变成风声,变成假面人可怕的笑声,变成令人心碎的呻吟、呜咽……她那瞪大的瞳仁在自己的内心里注视着难以表述的日本艺术。
  
  我躺着,倾听着,眼睛半闭,睫毛不由自主沉重地下垂,我从睫毛中间瞧着,从高处瞧着一轮巨大的红日在长崎逐渐下沉。我产生了一种被忘却的忧郁感,一种从过去的生活、从地球上所有其他地方消逝的忧郁感。夜幕降临时,在这日本的一角,在这郊区的花园当中,我几乎感到是在自己家里,这种感觉却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五十
  
  
  
  九月十六日
  
  ……晚上七点钟。我们不打算再下山进城,像那些规矩善良的日本市民一样,我们要呆在郊区。
  
  穿上居家的便装。我们去附近走走,伊弗和我,一直走到演武场,它离我们不过几步路,就在我们的小房子上面,几乎与我们新辟的花园接壤。
  
  此刻演武场关着门,一个小阿哥坐在门口,极为恭敬地向我们解释,时间太晚了,那些武术爱好者们都走了,得明天再来。
  
  晚间这么美、这么柔和,我们于是呆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径闲步。小径继续向上,隐没在山上的荒僻地带,一直通向山顶。
  
  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完全是信步南行,眼看已爬得很高,在最后一抹微光下,俯瞰无限辽阔的远景,我们来到一个孤零零的凄凉的所在,在遍布乡间的佛教墓地中央。
  
  我们和几个迟归的劳动者擦肩而过。他们从田间归来,背上背着茶捆。这些农夫,外貌有点粗野,有的半裸,有的穿蓝布长袍,他们经过时都向我们恭恭敬敬地行礼。
  
  这高处没有树,只有茶田与坟墓相间,坟墓不过是些古老的带莲花座的花岗石菩萨小塑像,或者闪耀着残余的金字碑文的古老墓碑。特别是,我们周围还有一些未耕作过的空地,有悬崖和荆棘。
  
  再也没有人经过,光线也暗了下来,我们休息了片刻,接着该是下山的时候了。
  
  但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旁边,有一只带有把手的白木箱,一种轿子似的东西放在新翻动过的土地上,还有一些银纸做的莲花和一些还在燃烧的炷香,显然有什么人恰在今晚埋到了这底下。
  
  我想象不出这个人的样子。日本人活着的时候那么滑稽可笑,实在难以设想他们在后来的宁静和庄重中会是什么面目……不管怎样,我们离这个死人远点吧!我们会吵醒他的,他太新鲜,给我们的印象也太强烈了。走吧,去坐在别处,坐在随便哪个古老到里面除了尘土以外已经一无所有的坟头上。在这个高度上,我们俩还在明处,而山谷里,底部已经消失在阴影中,我们就在这儿谈谈吧。
  
  我要和伊弗谈谈菊子。多少是出于这个目的我才要他坐下,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既不伤害他,又不显得可笑。再说,这儿清新的空气和脚下壮丽的景色已经教我平静了许多,使我以带点蔑视的怜悯眼光看待自己的怀疑和他们的事……
  
  我们首先谈到动身去中国或法国的命令,这是早晚要下达给我们的。不久我们就得告别这轻松且差不多算是有趣的生活,离开这偶然让我们驻足的日本郊区,还有这花丛中的小房子。伊弗对这些东西的留恋比我更甚,我很理解这一点。因为,对他来说,这样的间歇还是他那艰苦生涯中的头一次。从前,由于军阶低,他几乎从来没有在异国上过岸,真不比洋面上的海鸥与陆地接触多。而我却任何时候都备受优待,在各种各样的地区,都享受到与这儿大异其趣的小住房,对它们的回忆,至今还萦回脑际。
  
  为了观察,我冒险对他说:
  
  “离开这个小菊子,你可能比我还要难过吧?……”
  
  我们俩之间一阵沉默。
  
  这以后我走得更远了,干脆破釜沉舟:
  
  “你知道,总而言之,要是她真的讨你喜欢……我就不至于娶她了。她不算我的妻子,总之……”
  
  他瞧着我,非常吃惊:
  
  “不算你的妻子,你说的?——不!不是这么回事……确切地说,她正是你的妻子……”
  
  我们俩之间,从来不需要多说,从他的声调,从他善良而坦率的微笑,我现在已经完全心中有底,我理解他短短的一句“确切地说,她正是你的妻子……”中包含的全部意思。如果她不是我的妻子,他就不敢说会发生什么事了,尽管他心里会有内疚,因为他已经不是单身汉,不像从前那样是个自由人。但是,他把她看作我的妻子,那么,她就神圣了。我以最完整的方式相信他的话,我真的如释重负,真的快活起来,重又找到了往日那个正直善良的伊弗。我怎么会接受那么些当地这种使人变得气量狭小的影响,以致对他也产生怀疑,且让自己怀有这等庸俗的忧虑呢!……
  
  我们再也别提她了,这个布娃娃……
  
  我们在那儿呆到很晚,一面谈些别的事,一面瞧着脚下的峡谷、山峦,以及那些渐渐变暗乃至消失的巨大谷底。高高地呆在这个位置,在空气纯净的露天,我们好像已经离开这个小小的日本,已经摆脱它在我们身上留下的小小的烙印和那已经开始牵掣我们的小小的羁绊。
  
  从这样的高度望去,世界上所有的国度都变得相类似了,它们失去了由人和民族所打上的印记,由那些在下界麇集躜动的小粒子所打上的印记。
  
  如同从前在布列塔尼的荒原、在图尔旺的树林,或者如同在海上值夜班时一样,我们谈到一些人们在黑暗中容易想到的东西,诸如:幽灵呀,亡魂呀,子孙后代呀,来世呀,死亡呀……
  
  这个小菊子,我们把她完全忘了!
  
  我们顶着满天星斗回到修善寺时,远远听见她弹三味线的乐声,使我们记起了她的存在。她正和她的学生阿雪小姐在一起,练习某支夜曲的二重唱。
  
  由于从对可怜的伊弗的荒唐怀疑中解脱出来,我感到今晚情绪极佳,在毫无阴暗心理的情况下,我打算好好享受一下在日本的最后时日,尽可能地乐它一乐。
  
  我们躺在凉快的席子上,倾听两个阿妹奇怪的二重唱:一种缓慢而哀伤的单调旋律,从两三个高音开始,然后降下来,每一段都往下降,以一种几乎难以觉察的方式,直至变得十分庄重低沉。乐曲始终保持缓慢的拖腔,但渐渐增强的伴奏颇像远处的风声。最后,当通常十分柔和的小姑娘嗓子发出低沉、粗叹的音符时,菊子那只在振颤的琴弦上蜷曲着的手便狂热地挥动起来。她们俩都低下了头,努起下唇,为了用力发出这些令人惊奇的低沉的音符。正是这时候,她们的小细眼睁开了,仿佛在这木偶的外表下,揭示了某种可以说是灵魂的东西。
  
  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比以往更有别于我的灵魂,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和她们的思想距离之远,不亚于和一只鸟儿变化无常的观念或一只猴子的幻想之间的距离。我感到,在她们和我之间,存在着一个神秘而可怕的无底深渊……
  
  另一阵音乐,从室外远处传来,暂时打断了这两个阿妹为我们弹奏的乐曲。
  
  这是在山下,长崎,我们下面的深谷里,突然响起了锣和弦琴的声音。我们跑去俯身在阳台间的栏杆上,好听得更清楚些。
  
  一个狂欢的行列走过,“在妓女们的街区”,我们的阿妹们肯定地说,同时轻蔑地撇了撇嘴。不过从我们所居住的高度,在朦胧的星光照耀下垂直地望去,这妓女的街区倒像很清白。合奏的声音涤除了罪恶,从深渊的底部一直上升到我们这儿,听去稍稍有点发问、模糊、神奇而迷人……
  
  ……声音渐渐远去,消失了……
  
  两个小朋友于是回来坐在她们的席上,重新奏起她们忧伤的夜曲。由无数蟋蟀和蝉组成的一支不引人注意的乐队以颤抖的声音为她们伴奏。在日本所有的土地上,这无边无际的颤音,老是无休无止地平静地鸣响着。
  五十一
  
  
  
  九月十七日
  
  午睡的时候,明天出发的命令突然下达了,去中国捷富(北京湾里一个可怕的地方)。这是伊弗跑到我房舱里喊醒我对我说的。
  
  “我今晚无论如何要设法脱身上一趟岸,”就在我挣脱睡意的时候,他说,“哪怕仅仅是为了上去帮你搬家……”
  
  他从我的舷窗往外瞧,把头朝向修善寺方向的绿色山巅,朝向我们那所音响极好的古老的小房子,一重山恰把它遮住了。
  
  想帮我搬家,这是他的好意。但我相信他也一心想要和他的日本小朋友们告别,说真的,我不能因此责怪他。
  
  他果然在我没有介入的情况下脱了身,得到允许在今晚五点钟操练完毕后外出。
  
  至于我,我当即乘一条出租的舢板出发了。
  
  中午太阳当顶的时候,在蝉儿的鼓噪声中,我登上了修善寺。
  
  小径上荒无人迹,植物都因炎热而发蔫了。
  
  然而,长寿花太太却在那儿散步,在这阳光正强的时候,一柄圆形的大纸伞荫庇着她纤巧的身体和细嫩的小脸,伞的肋条很密,上面涂着五颜六色的怪诞色彩。
  
  她远远认出了我,像平日一样满脸堆笑地赶到我面前。
  
  我向她宣布了我们开拔的消息。高高噘起的嘴抽紧了她那孩子气的面庞。怎么,她伤心了,真的吗?……她会哭出来吗?……不!不!这种表情忽然转化成一阵笑,无疑有点神经质的笑,但很出人意料,令人困惑不解。生硬、清脆的笑声,在这燥热的小径的静寂中,像一些假珍珠跌落在地。
  
  噢!好啊,这便是一桩即将毫无痛苦地斩断的婚烟!这个轻率的女人和她的笑声让我不耐烦了,我转过身子,继续走我的路。
  
  上面,菊子正躺在地上睡觉,房子的门窗完全敞开,山间的和风穿室而过。
  
  恰好今晚我们要举行茶会。按照我的吩咐,已经到处摆满鲜花。花瓶里仍然插着莲花,美丽的粉色莲花,我想,这次是夏季最后一批花了。想必是在大寺区那边专售鲜花的店里定购来的,它们得让我花掉许多钱。
  
  我轻轻摇了几下扇子,惊醒了满脸惊诧的阿妹,我告诉她我要走了。想看看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她坐起来,用小小的手背擦了擦沉重的眼皮,然后瞧着我,低下了头,某种像是悲伤的感情在她眼中闪过。
  
  这点小小的伤感,大概是为了伊弗吧。
  
  消息传遍了整座房子。
  
  阿雪小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两眼含着小娃娃的半包眼泪。她以她厚厚的红唇亲吻我,总是在我脸颊上留下一个圆圆的湿印。接着很快地从她的大袖子里抽出一方面巾纸,擦去偷偷淌下的泪水,擤了擤她的小鼻子,把纸揉成团,扔到街上一个过路人的阳伞上。
  
  梅子太太跟着露面了,她心神不定,情绪低落,接连做出越来越沮丧的各种姿态。这个老太太,她怎么啦?她干吗这么靠近我,我转身的时候,她竟然妨碍了我的动作??……
  
  这最后一天,我剩下要干的事真是奇特,那就是乘人力车跑街。到古董商、供应商和打包工人那里去。
  
  然而,在人们来弄乱我的屋子之前,我还要抓紧时间把它画下来……如同过去,在斯坦布尔时那样……我在这儿所做的一切,可真像是对我在那边所做过的一切的辛辣嘲讽……
  
  但这一次,并不是我依恋这所住宅,而仅仅是由于它既可爱又古怪,这幅画将很有保存价值。
  
  于是,我找来一张图画纸,坐在地上,倚着我那雕着蚱蜢的小桌子,立即画起来。这时,三个女人在我背后,挨得很近很近,聚精会神地以惊异的眼光追随我的铅笔的移动。她们从来没见过按实物写生,日本的艺术都有一定之规,因而我的画法让她们很感兴趣。可能我没有糖先生画他那些可爱的仙鹤时的准确敏捷的技艺,但我所掌握的透视法的某些概念却是他所缺乏的,而且人们教过我如何使事物酷似其本来面目,不让它们有过分雕砌、做作的姿态。于是,三个日本女人对我的速写画之逼真惊叹不已。
  
  她们一边轻轻发出赞赏的叫声,一面随着物体的形状和阴影在我的纸上成为黑色并开始显现,相互用手指出那些物体。菊子以一种新的兴趣瞧着我:
  
  “阿那达,以西邦!”她说。(直译是:“你第一片意思是:“你真棒!”)
  
  阿雪小姐的评价更高了,她热情冲动地嚷道:
  
  “阿那达,巴卡里!”(“你是唯一的!”意思是:“世界上你是独一无二的,所有其他人都比不上你,他们全都不值一提。”)
  
  梅子太太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她的感想也不比她们少,她的模样无精打采,她的手动不动轻轻触碰我的手,这些甚至使我肯定了这样一个想法,即她刚才那种情绪低落的神态使我产生的想法:显然,我这个人唤起了她那年龄已过却依然浪漫的幻想。我将由于未能更早地理解她的心意而带着惋惜离开此地!!……
  
  如果说她们——这些女士,对我的绘画感到满意,我自己可并不这么想。我把所有东西都很精确地照搬了,但总体上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平淡、一般化和法国味的成分,这是不好的。形似而非神似,我自忖是否没能更好地按日本方式使配景变形,没能更好地把事物已经很古怪的线条夸张到不可能的程度。而且这画出来的住宅缺乏它单薄的神态和干燥的提琴那种音响。在描绘壁板的铅笔线条中,没有表现出它们经过精工细作的那种精致细巧,也没有表现出它们的极端古老、无懈可击的清洁、和蝉儿的震颤——它们似乎在几百个夏季里把蝉鸣声都存储在它们干燥的纤维之中了。它也没有人们在这儿感受到的,远在郊区、高高栖在树丛之中、凌驾在所有城市中最古怪的一座城市之上的印象。不,所有这些都是画不出来、表现不出来的,是无法明言、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我们的邀请已经发出,今晚我们还是得举行茶会,一次告别茶会,因此,我们得尽可能办得风光些。再说,组织一次盛会正是我结束异国生活的一种方式,在各个不同的国家,我都是这样做的。
  
  我们有我们的常客,还有我的岳母、亲戚,最后,是本区所有的阿妹。但是,出于日本式的精细,我们这次没有邀请任何欧洲朋友,甚至没有那位长脚朋友。只有伊弗一个人来了,人们还把他藏在一个角落,在花儿和一些艺术品后面。
  
  在最后的暮色和最早的星光中,这些女士们挟带着她们可爱的礼节到场了。不一会我们的小屋就挤满了跪着的小妇人,她们的细眼隐隐含着笑意。只见所有精心梳理的鸡冠形发髻都像光滑的乌木一般发光,柔弱的身躯消失在过分宽大的衣服的褶裥里。衣服在小小的隐没不见的后背下,都稍稍敞开,露出优美的颈窝,似乎随时要掉落下来。
  
  菊子有点忧伤,我的岳母毛茛太太仪态万方地在这群人中热情周旋。人们点燃了小烟斗。不一会听见一阵嘁嘁嚓嚓的窃笑声,这本身并不表达任何意思,但有一种讨人喜欢的异国音色,接着开始了一阵嘭!嘭!嘭!干脆、急促,一齐在漆得极精致的烟盒边缘上敲,一些形状各异其趣的托盘上,依次传递一些加香料的糖渍水果。接着端上来一些半只鸡蛋大小的透明的瓷杯,人们给太太们斟上几滴盛在玩具般的茶壶中的不放糖的茶,或者是一点萨基(盛在一些雅致的长颈小瓶里的,让人发热的清酒)。
  
  好几个阿妹轮流即兴演奏三味线,另一些用尖声尖气的调子唱歌,还边唱边跳,像一群颠狂的蝉儿。
  
  梅子太太,再也掩藏不住克制了太久的使她心旌摇曳的感情,她对我温情照料,关怀备至,求我接受了一大堆可爱的纪念品:一张画像,一只小花瓶,一座萨摩[注]出产的月神小瓷像,一座象牙雕的绝妙的人像。我微微颤栗着跟随她到一些黑暗的小角落,她把我引到那儿,为的是单独把这些礼物送给我……
  
  将近九点钟,伴着一阵丝绸的窸窣声,来了三位在长崎十分走红的艺妓:阿贞小姐、橙子小姐和阿春小姐,她们是我按每人四个皮阿斯特的价钱请来的,在当地,这是极贵的价钱。
  
  这三个艺妓正是我刚到达时的那个雨天,我曾隔着百花园薄薄的壁板听她们唱歌的那几个小家伙。但由于这个时期以来我已经大大地日本化了,今天她们在我眼中也已大大贬值,已经不那么奇特,一点也不神秘了。我有点把她们当作听我调遣的江湖艺人看待,曾经想娶她们中的一个的想法,现在只会令我耸耸肩,正像从前勘五郎先生那样。
  
  阿妹们的呼吸加上灯火的燃烧,屋子变得格外热。莲花的芳香因而也益发浓郁,填满了那变得十分滞重的空气,人们还闻到茶子油的气味,那是女士们为使头发富有光泽而大量使用的东西。
  
  橙子小姐,那个娃娃艺妓,那个小不点儿,那个嘴唇用笔勾了金边的娇小玲珑的姑娘,踏着优美的舞步,戴着假发和一些用木料、硬纸板做的极古怪的面具,她有一些年老的贵妇人面具,都是名家署名的珍贵作品。她还有一些华贵的长袍,裁成古代的式样,其拖据下摆装有一个僵硬的衬垫,以便使服装按要求作出某种预先设计好的、不自然的摆动。
  
  此刻,阵阵薰风穿过房间,从一个阳台吹往另一个阳台,把灯火刮得摇摇晃晃,吹落了那因人为的炎热而发蔫的莲花花瓣,它们从所有的花瓶上一片片坠落,把花粉播撒在客人们身上,它们宽宽的粉色花瓣很像乳色玻璃球的碎片……
  
  压轴的精彩节目,是三味线的三重奏,曲子既长又单调,艺妓们以急促的pizzicado[注]法演奏,在琴弦的最高处,快速地弹拨。简直像那从树木、花草、古老的房顶、古墙及一切去处传出的无穷无尽的昆虫之歌——这便是日本声响的基本成分——的集中体现,也许可以说,是它的改编曲,它的强化……
  
  十点半钟。节目演出完毕,招待会也结束了。全体最后一次嘭!嘭!嘭!小烟斗便装回它们带格的盒子,系在腰带上。阿妹们都起身准备上路。
  
  人们在小棍的顶端点燃了一大批红色、灰色或蓝色的灯笼,没完没了地打恭行礼以后,客人们便四散在小径和树丛的黑暗之中。
  
  伊弗、菊子、阿雪和我,我们自己也下山进城,送我的岳母、小姨子和年轻的婶母睡莲太太回家。
  
  因为我们也想最后同游一次我们经常光顾的游乐场所,去奇蝶茶舍喝点果汁冰霜,去阿清太太店里再买一次灯笼,到阿时太太店里吃几块告别蜂窝饼。
  
  我努力使这次开拨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使自己动动感情,可惜收效甚微。这日本,如同当地那些小个子好男人和好女人,肯定缺乏不知什么素质,人们可以暂时拿他们寻开心,却毫不依恋他们。
  
  回程中,当我和伊弗及两个阿妹再一次登上我无疑不会再见到的修善寺的小路,可能有一丝伤感潜入了这最后一次漫步。
  
  但这是一切行将结束且不可能复归的事物所必然伴随着的一种伤感。
  
  此外,对我们而言,这平静而辉煌的夏季也结束了,既然明天我们就要在中国北方迎接秋天。唉!我开始计算自己还能期待几个青年时代的夏日。每次一个夏季溜走,到那堆积着往事的黑暗的无底深渊中去追寻其他那些逝去的事物时,我的心情总是变得更加忧郁……
  
  半夜,我们回到家,开始打点行装,这时候,长脚朋友正好心地替我在船上值班。
  
  夜间的搬迁正飞快地悄悄进行,伊弗提醒我们注意要“以多罗博的方式”(小偷的方式)行动;他通过和阿妹们的接触,居然学到了一点日语皮毛。
  
  包装工人按我的要求,晚上已经送来好几个双层、分格的可爱的包装箱,好几个用日本一种撕不破的纸制造的纸袋,这些纸袋可以自己合上,用绳(同样用纸制造)扣住,这都早已用巧妙的办法作好了安排。在日常琐事上,所有最聪明最适用的这类东百,日本这个民族是无可匹敌的。
  
  往包装箱里装东西是件有趣的事,所有的人都投入了。伊弗、菊子、梅子太太、她的女儿和糖先生。招待会的灯烛还在继续燃烧,灯光下,人人都在打包,裹卷、捆扎,干得很快,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
  
  阿雪虽然心情沉重,干活时仍挡不住要夹进孩童的大笑声。
  
  梅子太太泪流满面,不再克制自己,可怜的太太,我真的非常遗憾……
  
  菊子心不在焉,默默无语……
  
  多可怕的行李!十八个箱子或包裹的菩萨、妖怪、花瓶,还不算我那些最后带上的,捆扎成束的莲花。
  
  所有的箱笼都堆在人力车上,这些车从太阳落山时起就租来了,它们等在门口,车夫们就在草地上睡大觉。
  
  今夜星光灿烂,美妙无比,我们在三位伤心的女士伴送下,提灯上路了。沿着在昏暗中十分危险的陡坡,我们向海边走去……
  
  车夫们绷紧了他们肌内发达的双腿,使出全身气力顶住背后的压力。这些满载的小车如不加以控制,就会自己太快地滚下去,带着我那些最珍贵的宝物跌入空谷。菊子在我身边走着,以一种温柔可爱的方式向我表示,她很遗憾那位长脚朋友不曾答应替我值勤值到明天早上,否则今晚我就可以在家过夜了。
  
  “听着,”她说,“明天白天,启航以前,来和我告别,我要到晚上才回我妈妈家,你还是到山上去找我。”
  
  我答应了。
  
  她在某些拐弯处停下脚步,从那儿可以垂直看到整个停泊场:黑色的水,平静无波,反射出无数远方的灯火;而那些船只,形状像鱼的一动不动的小东西,从我们所在的位置望去,似乎也在熟睡,——这些用于到别处去,到远方去的小东西,用于忘却的小东西。
  
  她们就要折回去,这三位女士,因为夜已经深了,再往下,码头上的外侨居住区在这种时辰不是很安全的。
  
  分别的时候到了、对伊弗——他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而言,是和他的阿妹朋友作最后的道别。
  
  我对伊弗和菊子的别离充满好奇,于是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结果却是以最普通、最平静的方式进行的,丝毫没有梅子太太和我之间难以避免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在我的阿妹身上,我甚至发现一种淡漠、洒脱,使我感到十分困惑。真的,我简直弄不明白了。
  
  继续朝海边走下去时,我暗自思忖:看起来她的伤感并不是为伊弗了……那么,是为谁呢?……接着这句话又从我头脑中闪过:
  
  一明天白天,启航以前,来和我告别,我要到晚上才回我妈妈家,你还是到山上去找我……”
  
  日本是个美妙的地方,今夜,天气凉爽,舒适可人,菊子刚才十分可爱,一路上默默地伴送我……
  
  我们到达胜利号时已将近两点钟了。租来的舢板被我那些箱子塞得满满的。吃水很深。长脚朋友向我交了班,我值勤得值到四点钟,那些值班的水手,还没怎么睡醒,在黑暗中站成一串,把这些易碎的行李传递上船……
  五十二
  
  九月十八日
  
  我原打算今早多睡一会几,补一补昨晚欠的觉。
  
  但是,刚八点钟,三个面目独特的人,在勘五郎先生带领下,深深鞠着躬出现在我的舱房门口。他们身穿深色图案饰有综子的长袍,头发很长,额头很高,面孔如那些过分专注于艺术的人那样毫无血色。他们的发髻上,十分潇洒地歪戴着一顶英国式的平顶狭边草帽;他们胳膊下挟着装有草图的纸板夹,手上拿着水彩盒、成捆的铅笔和极小的尖刀,只见锋利的刀尖正闪闪发光。
  
  即使在刚被吵醒的惊愕中,我也一眼就看清了他们的整个形象,猜出了来和我打交道的是何许人。
  
  一请进,”我说,“文身师傅先生们!”
  
  这是长崎市最负盛名的几位专家,两天以前我就约他们了,当时还不知道要出发,既然他们来了,我就得接待。
  
  由于在海上和其他地方经常接触一些原始的造物,我对文身产生了可悲的爱好。像带走那些奇珍异宝一样,我也想带走日本文身艺术——其手法之精细简直无与伦比——的一个样品。
  
  他们的图样册在我桌上摊开,由我自行选择。那里面有适合于人的各个不同部位的奇怪图样:有些标记是适于胳膊和腿的,有些玫瑰花枝是适于肩膀的,有些怪模怪样的大鬼脸是放在后背中间的。为了满足某些顾客(如外国海员中的水手们)的喜好,甚至还有一些武器盔甲、美洲纹章和有套环图案的法国纹章,救世主在群星之中,一些格雷万[注]的女人像给措在有趣的报纸上!
  
  我看中的是一个极罕见的红蓝两色的怪物,约两指长,刺在我胸膛上与心脏相对的另一边,效果必佳。
  
  经受了一个半小时的不适和痛苦。我平躺在我的小床上,把自己交给这几个人摆布,我绷紧肌肉,以忍受他们无数次隐隐然的刺扎。偶尔稍稍出血,使图案在一片红色里变模糊时,艺术家之一便赶紧用嘴唇来止血,我知道这是日本办法,是日本医生处理人或言的伤口时常用的方式,因而没有提出异议。
  
  一项如石雕一般精巧细致的活计正在我身上慢慢进行,几只瘦骨嶙峋的手以平稳、熟练的动作在我身上耕耘。
  
  作品终于完成了,文身师傅们以满意的神情后返几步,以便更好地端详,他们宣称这活做得漂亮极了。
  
  我敏捷地穿上衣服动身上岸,以充分利用在日本的最后几个小时。
  
  今天天气酷热,是九月份太阳最毒的日子之一,树叶已开始发黄,使这九月的来临带上某种忧郁的色调。早晨是比较凉快了,但早晨一过,仍然光照很强,暑气逼人。
  
  像昨天一样,太阳正当头顶的时候,我沿着空无一人,只有光与静的小径,登上我那高高的郊区。
  
  我悄没声地打开小屋的门,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生怕惊动梅子太太。
  
  楼梯下面,洁白的席上,在一些小木鞋和小便鞋——它们总是散放在这过厅里——旁边,还有一套正待搬运的行李,我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所熟悉的那些优雅的深色袍子,细心地叠好,包在一些蓝色包袱里,四角拢起打着结。当我看见这些包裹之一露出存放信件和纪念品的盒子——这里面,上野为我拍的照片,如今和那些小阿妹们不同的小脸存放在一起——的一角,我甚至相信自己感受到一种短暂的悲哀。那长柄的曼陀林,装进了一个杂色丝绸套子,也已整装待发。这倒颇像某个茨冈人的搬迁,或者毋宁说,令我想起了儿时一本寓言书中的某张版画:那只整整一夏天都在唱歌的蝉儿去敲邻居蚂蚁的门时,背上背的正是同样的装备和长长的三弦琴。
  
  可怜的小行李!……
  
  我踮着脚尖上楼,听见上面我房间里的歌声,便停住了脚步。
  
  这正是菊子的声音,歌声是快乐的!我狼狈不堪,十分扫兴,几乎后悔又回来这么一趟。
  
  歌声里还夹杂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声音:叮!叮!银铃般的声音,十分清脆,好似将银币用力掷在地板上。我很清楚这房子的共振往往夸大了声响,在中午的静寂中和在夜间的静寂中都一样。但无论如何,我得设法弄明白我的阿妹会干些什么。叮!叮!她在玩丢圆片,还是在玩跳蛤蟆,抑或是玩掷硬币清正、反面的游戏?……
  
  这些都不是!我相信我已猜中了,我像印第安人那般小心翼翼,更加轻手轻脚地往上爬,想要最后给自己一次吓她一跳的乐趣。
  
  她没有听见我进来,在我们那间空荡荡、白生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房间里,照射进明亮的阳光,飘进了和煦的清风和花园里的黄叶。她独自坐着,背朝着门,身穿上街的服装,身旁放着她那粉色的遮阳伞,准备好去她妈妈家。
  
  地上,摊着所有我昨晚按协议给她的那些美丽的皮阿斯特。她正以一个老兑换商的灵巧和技能,捻模、翻弄它们,将它们往地上掷,拿一柄行家的小槌,使它们在她身边有力地发出了了声,一面唱着不知什么鸟儿的浪漫曲,大概是她兴之所至随便哼出的……
  
  好极了,我的婚姻的最后一幕图景,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富于日本特色!我直想笑……我是多么天真,昨夜她走在我身边时说的几句好听话,被凌晨两点钟的寂静和夜的全部魅力所美化的一句体贴话,几乎让我上了当。也罢,既非留恋伊弗胜于我,亦非留恋我胜于伊弗,在这个小脑袋瓜里,在这颗小小的心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我将她瞧够了的时候,便喊了她一声:
  
  “嗨!菊子!”
  
  她转过头,发窘了,因被人看见自己正从事这项工作而满脸通红。
  
  然而她大可不必如此慌乱,因为我为此反而感到高兴,害怕让她伤心几乎使我有点难受,我倒更喜欢这次婚姻如它开始时一样,像闹着玩似的结束。
  
  “你这个主意好,”我说,“谨慎一点总是必要的,你们国家有那么多心怀鬼胎的人,极善制造假币。你快在我走之前检查完,如果里面有假的,我很愿意给你掉换。”
  
  但是不,她不肯在我面前继续干这件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在那儿等着,她有太多传统的、既定的礼貌,太多的礼仪,太多的日本规矩。她以总是穿着洁白袜套(大脚趾分开的)的小脚,轻蔑地将席上那一堆堆白色的皮阿斯特远远推开。
  
  “我们租了一条密封的舢板,”她说,想改变一下话题,“我们,风铃草、长寿花、都姬、所有我们这些妇女,打算一道去看你们的船启航……你坐下,我求你待一会儿。”
  
  “待下来,真的不行。我得进城买好些东西,你瞧,我们已经接到命令,所有的人三点钟都得回到船上,参加出发前的总点名。再说,我宁愿梅子太太还在睡午觉的时候溜走,你知道,我害怕又被她喊到小角落,引起某些别离时的伤心场面……”
  
  菊子低下头,没再说什么,看见我决心要走,便起身送我。
  
  她跟在我后面,既没说话,也没弄出声音,我们下了台阶,穿过阳光普照的花园,园中的矮树丛及畸形的植物,和屋子的其余部分一样,在炎热中似乎昏昏欲睡。
  
  出门的时候,我停步作最后的道别,菊子脸上那伤感的噘嘴又出现了,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噘得厉害,这无非是应应景,但很得体,如果不是这样,我会觉得受到冒犯的。
  
  好吧,小姑娘,我们作为好朋友分手吧!甚至,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吻别吧!我娶你是为了消遣,可能你并没很好地做到这一点,但你付出了你所能够付出的东西,你小小的身体,你的屈膝礼和一点儿音乐。总的说来,在你的日本同类中,你已经够可爱的了。谁知道呢,也许今后我有时候会间接地想起你,当我忆起这美丽的夏季,这些如此美丽的花园,以及所有这些蝉儿的合奏时……
  
  她俯伏在门槛上,额头碰地,只要那条我将由此一去不回的小路上还能看见我的身影,她就一直保持着这表示最高礼仪的姿势。
  
  在渐行渐远中,我又回头看了她两三次,但这纯粹是出于礼貌,为了恰如其分地回报她最后一次圆满的行礼……
  五十三
  
  我刚进市里,就幸运地在大街拐角遇上了我的穷亲戚415。正巧我需要一个快腿车夫,于是登上了他的小车。再说,临出发的时候,在我的家庭成员之一陪伴下作最后的采购,对我也会是一种安慰。
  
  由于没有午休时间跑街的习惯,我还不曾见过这座城市的街道在这令人想起热带国家的沉寂和门人的光照下,如此不堪日晒之苦,如此落寞无人。在所有店铺前面都张挂着白色帐慢,上面点缀着一些浅淡的黑色图案,诸如龙、标记、图腾之类,其怪诞中总透着某种说不出的神秘。天空太亮,光线也太强、太不留情,长崎从未显得如此衰朽、破旧、千疮百孔,尽管表面上糊着崭新的纸,尽管涂得花花绿绿。这些内部如此洁白无暇的木头小屋,外部却已发黑、蚀损、脱榫,蹩眉挤眼扮着鬼脸。仔细观察之下,到处都是鬼脸:无数古玩店铺面上,咧着嘴笑的丑面具在扮鬼脸;瓷人、玩具、偶像,扮着残忍的、鬼鬼祟祟的、怒气冲冲的鬼脸;甚至建筑上、宗教牌楼的中楣、成千个佛寺的屋顶——其屋角及人字墙歪歪扭扭,好像仍有危害的老猛兽的残骸,都在挤眉弄眼地扮鬼脸。
  
  这些东西所具有的令人不安的强烈表情,与真正的人脸之几乎毫无表情恰成鲜明对比,我们一路瞥见的这些小矮人,脸上带着傻笑,在他们敞开的小屋的半明半暗中,耐心地从事他们精巧的手艺。跪在地上的工人,用一些难以辨识的小工具雕刻着这些可笑或下流猥亵的象牙制品,这些令人称奇的美妙货架,在某些欧洲收藏家中,引起了对日本的前所未有的重视。无所用心的画师,在漆器、瓷器上一挥而就地画些熟记在心或几千年的传统输入他们的头脑中的图画;技艺娴熟的画匠,画些类似糖先生笔下的那些仙鹤,或者无所不在的小小悬崖峭壁,抑或无穷无尽的小蝴蝶……这些面孔毫无表情,眼睛小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画师中的最微不足道者,也精通这种轻松巨似神来之笔的艺术绝招。这种艺术一步步渗入法国,在我们这个模仿成风的时代,已经成为我们廉价艺术品制造商们的重要财源。
  
  我不知道,是否由于我即将离开这个国度,由于我和它不再有任何联系,不再有家,且脑子已有点转向别处,总之我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把它看得这么清楚。而且比平时更觉得它又小、又旧,血气已衰,精力耗尽。我意识到它那种完全过时的古老,那么多世纪形成的僵化,不久它就会在可怜的滑稽可笑中,在与西方新事物的碰撞中消亡。
  
  时间流逝,各处的午休渐渐结束,大街小巷又活跃起来,在烈日下,挤满了花花绿绿的阳伞。丑陋的人流开始移动,——简直是无法接受的丑陋,这身穿长袍、头戴圆顶帽或狭边草帽的小丑人的人流——重新开始作交易,重新开始为生存而斗争,在此地,这斗争如同我们工人区的同样激烈,且更加锱铢必较。
  
  到动身的时刻,我对这礼貌周到、勤劳、灵巧、惟利是图,为体质的房弱、传统的小气和无可救药的装腔作势所损害的小个子民族,从内心只能找到稍带嘲弄意味的微笑……
  
  可怜的表弟415,我有理由器重他。他是我那个家族中最优秀、也最没私心的人。我们的采购结束以后,他将车停放在一棵树下,因我的开拔十分动感情,耍想把我一直送上胜利号,以便在将我带走的舢板内照应我最后采购的一批物品,并亲自将这些东西搬进我的舱房。
  
  离开日本之际,推独对他,我才发自内心地握了握手,而没有暗中窃笑。
  
  毫无疑问,这个国家也和其他很多地方一样,在那些单纯的、从事体力行当的人们中,有着更多的奉献精神和更少的丑恶。
  
  启航是在傍晚五点钟。
  
  沿着船边,停着两三条舢板,阿妹们在那儿,藏在狭窄的船舱内,从极小的窗洞瞧着我们,由于那些水手,她们半遮半掩地躲在扇子后面,出于礼貌,我们的女人想要再看我们一眼。
  
  还有其他一些舢板,上面一些不认识的日本女人参与了我们的启航。这些女人,一直站着,头上撑着饰有黑色大字和五彩云霞的阳伞。
  五十四
  
  我们慢慢地驶出了绿色的大港湾。一群群女人消失了。那多褶的圆伞的国度,渐渐在我们背后闭合。
  
  大海展现在面前,广阔无垠,空旷无色,从而使过于精细、小巧的东西得到了调节。
  
  葱茏的群山,可爱的岬角渐渐远去,整个日本便以如画的山崖、奇异的小岛而告结束,在那些岛上,树木都排列成林,可能有点做作,但却非常俏丽……
  五十五
  
  一天晚上,在海面,黄海的中央,我在船舱里偶尔看见了从修善寺带来的莲花,它们支撑了两三天,现在已枯萎了,可怜巴巴地,在我的地毯上撒下了它们粉色的花瓣。
  
  我保存过那么多跌落在尘埃里的凋谢的花朵,都是我临出发的时刻,零零散散从世界各地拾来的。这种东西我保存了那么多,以致变成了标本集,成为支离破碎的、可笑的收藏品。然而,不,我没有收起这些莲花,虽然它们是我在长崎度更最后的活生生的纪念品。
  
  我把它们拿在手中,然而带着某种敬重;我打开了我的舷窗。
  
  从烟雾弥漫的天空,有一线青色的微光落到水面,一种发黄的晦暗阴沉的暮色垂降至黄海,我感觉出我们已经开往北方,秋天临近了……
  
  我把它们——可怜的莲花——扔进无垠的大海,一面为给了它们如此凄惨和巨大的墓地——与日本的相比——而表示歉意……
  五十六
  
  啊!天照大神,在贺茂川的水中洗净我在这次婚姻中的罪孽吧……
  
  
  补遗
  一八八五年九月十六日,长崎
  
  从前一天起,我就决定和伊弗一起到泷之观音寺去,那是一个朝山进香的地方,位于离此地六、七法里[注]的树林里。
  
  早上十点钟,我们顶着已很炽热的太阳,乘着人力车上了路,外带一支精选的替换队伍,我们每人有三个车夫,还有若干扇子。
  
  不多会儿我们便出了长崎,大队人马在堆绿叠翠的山中滚动,往上,一直往上。我们先是随着一条既宽且深的激流前进,那河床中的一堆堆花岗岩石,像史前的糙石立柱般耸立着,有些是自然天成,有些却系人工设置,石柱似是而非地给打凿成神灵的模样,在那飞花碎玉的流水和万绿丛中,我们瞧见它们兀立着,有时是普通的山岩,有时却像灰色的幽灵,有胳膊有脸,但都是些未加工的毛坯。日本人不会让大自然保持自然,哪怕在这荒僻的角落,他们都得给它打上某种雕砌造作的印记,或者把它装扮成可怕的幻影和鬼怪。
  
  我们一路颠簸、摇晃着,飞快、飞快地向前滚动,即使是在陡坡上,车夫们的双腿也毫不懈怠,我们一直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往上走。
  
  在这默默无闻的树林中,居然有一条架有电报线的、堪与法国道路媲美的漂亮道路,委实令人感到意外。
  
  将近中午,正值骄阳似火之时,我们在路边一家茶舍歇脚,这家茶舍服务周到,且有浓荫覆盖,透着山间的凉意。一股淙淙作响的清泉,直引入室内,看上去似乎奇迹般地出自一只竹制花瓶,然后流入一个小地,池中清澈的水下,存有一些禽蛋、水果和花。我们吃的红瓤西瓜,在泉水中浸凉了,竟有果汁冰霜的味道。
  
  继续上路。
  
  现在到达了城墙般环绕长崎的群山高处。不一会我们就会望见山那边的地方。此刻我们在高山地带奔跑,只见遍处皆绿,醉人的绿。蝉儿到处演奏它们响亮的乐曲,阔翅的蝴蝶在草地上翩翩飞舞。
  
  然而我们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热带地区那种炎热门人的永恒的稳定景象,而是温带地区夏日的辉煌,是一年一度在春季萌生的植物那种更为鲜嫩的绿;是秋季会死去的那种且长且柔的杂草;是如同我们国家的那种季节性的较短暂的魅力;是我们乡间九月灼热的下午那种可人的倦意。这些树林,高悬于山坡之上,远看颇像欧洲的树林,简直会把它们当成我们的橡树、栗树和山毛榉。这些屋顶盖着茅草或灰瓦的小村庄,一簇簇散见于山谷之中,也与我们的十分类似,竟让我们感觉不到已远离祖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确切表明这儿是日本,而此情此景却让我想起阿尔卑斯或萨瓦的某些阳光普照的风光。
  
  只是到了极近处,那些植物才令人惊讶,几乎全是没见过的;飞过的蝴蝶太大、太奇特;香味也很异样。而且,我们像在欧洲一样,用眼睛在这些远远瞥见的村庄里寻找教堂和古钟,却哪儿也没找见。在道路的隅角,既没有十字架也没有耶稣受难像。不,守护在这乡间的宁静之上,在这中午默默的困倦之上的,是一些无法理解的神灵,他们和西方的神灵没有任何亲属关系……
  
  到达第一座峭壁的巅峰后,我们看见山的另一边,展现着一片广阔的平原,平坦得像一片绿茸茸的大草原,远处有一处海湾,那里的海却像是一潭死水。
  
  车夫们说,我们得沿着面前这些曲曲弯弯的小路,下到平原,穿过去,再翻越挡住我们视线的尽头那些山包。
  
  这下可让我们吓坏了,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寺庙竟那么远……该怎么办今夜才能回去呢?
  
  到了陡峭曲折的小路下面,我们在高大的乔林里休息了一会儿。树荫下有一座供奉谷神的花岗石古庙,外表阴郁惨淡。祭台上,一些坐姿呆板的白狐,凶恶地龀着牙咧着嘴。林中树下,一道道清澈的涓涓细流轻轻流淌,树上的叶子寂然不动,色浓如墨。
  
  一群搬运工,有男有女,也和我们一起在这个凉快的地方歇脚。这吵吵闹闹、稚气十足的一群,穿的是破破烂烂的蓝布衫。他们当中有一些很标致的阿妹,同样以运货为业,有着结实的胯骨和晒成赤褐色的面孔。他们至少有五十来人,都把货物装在长竿尽头的篮子中:这是一支运输队,一支由人组成的货运队。在九州岛的一些路上,常会遇上很多这样的队伍,这儿既不走马也不通车,也不像那个已很开化的大岛本州似的有了铁路。
  
  横穿平原时,休息过来的车夫们撒开腿,拖着我们跑得飞快,他们一件件脱去碍事的服装,把汗水浸湿的衣服放在车厢内我们的脚下。
  
  正午的太阳,高悬于万里无云的中天,在强烈的光照之下,我们就这样穿过一片无垠的稻田。有着春天般鲜嫩色泽的单色稻田,全靠肉眼难辨的无数小水道维持,在我们周围,如同铺展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一样,空旷而单调,一色的绿,犹如天空一色的蓝。
  
  道路一直很漂亮,出人意料的电报线继续沿着路边延伸,像我们那儿一样挂在电线杆上。周围远山环抱,隐隐地笼着一层日间的薄雾,越来越像欧洲的景色,——例如伦巴第的平原,它那单色的牧场和无际的阿尔卑斯山。只是,这儿天气更热。
  
  我们第三次休息的地点在平原尽头,一条激流岸边,一个大村村口的一家茶舍里。
  
  我们的车夫为恢复体力,让人端来几盆米饭,以类乎女性的优雅动作,用筷子吃了起来。人们聚在我们周围。一大群阿妹,带着礼貌的好奇,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不一会,当地所有的娃娃都来围观了。
  
  在这些黄皮肤的娃娃中,有一个格外引起我们的怜悯,这是个患水肿病的孩子,长着一张温和美丽的脸,他双手捧着赤裸着的鼓胀的小肚皮,肯定过不久他就会送命的。
  
  我们给了他一点日本零钱,可怜的小家伙快乐地笑了,朝我们投来感激的目光,然而今后他不可能再看见我们,他无疑即将回归到日本的地下。
  
  这个村子的房屋与长崎的相仿,也用木板、纸板筑成,也有着同样一尘不染的席子。沿着大街有一些店铺,出售各式各样有趣的小东西和许多杯、盘、茶壶。但绝无我们乡间那种粗笨的陶器,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细瓷的,且饰有清淡优雅的图画。
  
  我们跨越了另一串较低的丘陵,来到另一片平原,上有稻田,还有一些长满芦苇和莲花的水渠。我们的车夫已经逐步脱光衣服,此刻已是赤身裸体了。汗水在他们黄褐色的皮肤上流淌。我的一个车夫,来自以文身师著称的尾张县,全身文满了精细得出奇的图画。他那均匀地涂成深蓝色的肩膀上,刺上了光彩夺目的粉红色牡丹花环和精美的图案。一个服饰华丽的太太占据了他后背的中心位置,这个特殊人物的绣花衣裳顺着他的腰部往下,一直垂到他那长跑者结实的臀部。
  
  我们的车夫在另一条激流的岸边停下,微微喘息着,请我们下车。前面的路不能走车了,只能踏在石头上涉水过河,并沿着马上就要深入山林的小径继续步行。
  
  他们中的一个留下,负责看守车辆,其余的跟随我们走,为我们充当向导。
  
  不一会儿,我们就在浓荫之下,在山崖、树根和蕨草之间的一条林中小径上攀登。隔好长一段距离会冒出那么一尊古老的花岗石偶像,已经蚀损了,长满苔藓,十分难看,让我们意识到自己已走在通向佛寺的道路上……
  
  ……在这树影密织的小径里,对往事的回忆突然令我心潮激荡,这突如其来、令人肠断的感觉,绝非言语所能形容。这无边无际的树丛下的绿色的幽暗,这太繁茂的蕨草,这苔藓的芬芳,以及我前面这些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男人,所有这一切,蓦地带着我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将我送至往日十分熟悉的大洋洲法塔华岛的大丛林……自从离开那甜蜜的海岛,我常在我曾经徘徊人生的不同国度,体验到这种痛苦的联想,像一道闪电使我一惊,迅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给我留下一丝隐痛,且亦转瞬即逝……
  
  然而,忆起这太平洋列岛难以形容的迷人风光,我总不由地产生内心骚动,可能早在我今生之前,这种骚动就已埋藏在思想的深层。每当我试图谈到它,便感觉遇上了一个不大容易理解、对我来说甚至是深奥莫测的命题……
  
  再往前走,在山中更高的区域,我们钻进了一座日本雪松的大乔林,这种树的叶子稀疏细长,色泽很暗,它们是那么密,那么高,那么细,那么直,简直像一片巨型的芦竹田。一股冰凉的急流,在灰色石块的河床内,哗哗地在树荫下流淌。
  
  终于有一些石级在我们面前出现,然后是第一道牌楼,由于年深日久,已经变形。我们走进一处封闭在峭壁之间、长满杂草的类似院落的地方,那儿有一些巨石凿成的神像;梳着高高的发髻,面孔上长着地衣,像举行会议一样端坐成行。
  
  接着是第二道牌楼,用雪松木做成,造型复杂,带有尖角。左右两边的铁栅笼内,分别立着所有寺院门口不可或缺的两尊门神:一红一蓝两个魔怪,仍然试图以他们已被蛀蚀的年代悠久的胳膊作威胁状,以他们愤怒的始终不变的姿势吓唬人。他们身上布满着许多写有祷词的嚼碎的纸团,都是进香者经过时扔给他们的,他们身上、脸上,眼睛里,到处粘着这些东西,使他们看上去益发可怕了。
  
  第二进院子封闭得更严,和第一进院子一样,是一片荒凉、颓败的景象。这是那种僻静凄清的院落,内有花岗石神像和坟茔。我们一进去就听见不露形迹的瀑布在哗啦作响,好像是地下水在奔腾。信徒们每年仅在一定的时候到这儿来,两次朝山进香之间,杂草有充裕的时间侵袭那些石板,尽可能高地长出一簇簇绿色的羽冠去寻求太阳。殿堂坐落在深处,有悬崖绝壁俯临其上。从崖壁垂下的藤本植物,盘根错节,犹如满头乱发一般。
  
  中国、安南、日本,都习惯于像这样把寺庙藏在某个地方,在树林当中,在井一般的深谷的半明半暗处,甚至在阴暗发绿的岩穴里;或者大胆地将它们掷于深渊之上,让它们栖在荒无人烟的最高的高山之巅。远东地区的人以为,神灵都乐意呆在奇特而罕见的位置。
  
  佛堂的入口处锁上了,但是,隔着门上镂空的铁条,可以看见里面有几个徐金偶像,静静地坐在古老的红漆宝座上闪闪发光。
  
  就寺庙本身而言,它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它和日本乡间所有的寺庙相仿,处处都有点雷同。它的特异性仅仅在于所处的位置:它的背后,几乎紧挨着它,谷地突然终止,为陡直的山崖所封闭和阻塞;寺庙的墙壁和周围险峻的崖壁之间,一个隐蔽角落里,刚才听见的瀑布带着永恒的巨响直泻而下,一个阴森可怕的水池,像是冥府的深潭,麦束状的水柱从高处冲进浪花翻滚的水窟,猛烈地晃荡奔忙,在黑色的峭壁之间溅起大堆的白沫。
  
  我们的车夫迫不及待地跃入冰凉的水池,游泳、潜水,在巨大的淋浴龙头下,边玩边轻轻发出孩子般的叫声。我们瞧着眼馋,也脱去了衣衫,像他们一样跳进水里。
  
  冷水的刺激使我们惬意地恢复了活力,后来我们在岸边石头上休息的时候,接待了一次意外的来访:一只可怜的老猴和它可怜的老伴(即看守庙门的和尚和他的女人)从一扇小边门出了寺庙,走来向我们施礼。
  
  按照我们的要求,他们为我们准备了一顿他们那种“过家家”的晚餐。内容有米饭和一些在瀑布中截捕的、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鱼。他们将饭菜盛在细巧的蓝色小碗里,用雅致的漆托盘端上来,我们和车夫一起坐在哗啦作响的水潭面前,在清凉的雾气和小水滴中,分享我们的斋饭。
  
  “我们离家多么远了啊!”伊弗突然堕入遐想。
  
  啊,对,的确,是这样,他所思考的,是如此明显的事实,一眼看去,真和拉帕利斯先生[注]在他那个时代所作的思考同样深刻。但我理解他向我表达的这种感觉,因为,在同一时刻,我也像他一样感受到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比起早晨在胜利号,我们这儿离法国又远了许多许多。只要待在自己的船上,在那载着我们旅行的房子里,毕竟还在本国的面孔和熟悉的事物当中,这一切都让人产生一种错觉。甚至在诸如长崎这样的大城市,因为有交通往来、有船只、有水手,也不会形成相距无限远的概念。然而在这种与世隔绝的荒僻去处的静谧中,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正当太阳西斜之时,人们会惊骇地意识到,已经离开家园很远了。
  
  刚休息了一个小时,又该起程了。车夫们在那么凉的水里获得了新的气力,跑起来速度更快了,他们像山羊一般跳跃着前进,害得我们在车厢里也蹦跳不已。
  
  穿过同样那些平原,同样那些稻田,同样那些急流和村庄;只是在黄昏时分看去,它们显得更凄凉了。趁着晚间凉快,纷纷从洞中爬出的无数灰色螃蟹,在我们前面的路上奔逃。
  
  到了将我们与长崎隔开的最后一道山的山脚下,天已全黑了,我们于是点燃了灯笼。
  
  我们的车夫一直裸着身子,以全速奔跑,丝毫不知疲倦,一面还喊叫着为自己鼓劲加油。
  
  夜间气候温和,不冷不热。上面群星闪烁,下面布满不易辨明的点点萤火:萤火虫藏在高高的青草下,黄萤像火星一样在竹林中飞舞。蝉儿们自然在演出它们的夜曲大重唱,随着我们登上环绕长崎的林区,它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所有这些碧绿的草丛,所有这些凌空的树木,在白天颜色是那么鲜艳,现在却变成漆黑的一团团,有一些伸向我们的头顶,有一些则消失在我们脚下的深渊里。
  
  我们常遇到成批的旅行者,俭朴的步行者,或者乘人力车的上等人,所有的人都手执顶端点着灯的小棍,这是些白色或红色的大球,上面绘有五颜六色的花鸟。我们所在的这条路是九州岛和内地之间的交通要道,即使在夜里也是很热闹的。我们的上面和下面,在那些幽暗曲折的道路上,我们看见许许多多五彩缤纷的灯光,在树枝之间颤动。
  
  约摸十一点钟,我们在山头一家茶舍将就着歇了歇脚。这是一家破旧寒酸的旅店,无疑是给卖苦力的人、给搬运工们提供服务的。那些快要睡着的人们,重新点燃了他们的小灯和小炉子,为我们烧茶。
  
  他们给我们把茶端到阳台上,在凉爽的露天,在发蓝的黑暗之中和星空之下。
  
  于是伊弗又一次体验到“远离家园”的孩童感受,在那有飞泉直下的黑色水潭处,他已经领略了一次,此刻他又说道:“我们在这儿多没着落啊!”于是他推算出刚才太阳离开我们时,正好在图旺的特雷默菜刚刚升起,今天正巧是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日,去年今日,我们俩去橡树林,在风笛声中参加了赎罪日的朝圣……从去年的赎罪日以后,沧海桑田,又不知有多少事情发生和变化……
  
  我们回到长崎时已过了半夜,但因诹访神社有宗教庆典,茶舍里还满是人,街上也还亮着灯。
  
  山上,我们家里,菊子和阿雪还在等我们,她们已经躺下,但睡得很警觉。
  
  我们把从树林里采来的一束罕见的蕨草浸入梅子太太屋顶上的蓝花水缸,然后在纱罗帐下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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