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世间曾有三毛


作者:冷湖     整理日期:2014-10-22 19:42:05

 【风夕蔷薇】系列图书共有三部,分别是林徽因、张爱玲、三毛的人物传记典藏本。
  《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世间曾有三毛》将全面梳理三毛传奇性的一生,以通俗的角度,和读者分享三毛的生平、作品和精神世界。
   若想读懂三毛,便要循着她旅程的轨迹,沿着那漫长无边的车道,饱览那沿途的风景,看过那平凡的站台,至此,一个真实、完整的流浪女子方才近在眼前。一行足迹,即是三毛的一片碎影,藏着她内敛至深的爱。拾起一根遗落的发丝,便在风中摇曳出她的人生传奇。 
   
  作者简介:
  冷湖,原名张亮,历史专业出身,酷爱文学,曾任教师。将一本书,读到无心,将一个人,爱到无力。
  目录:
  足迹一:起程·黄角桠·花蕾之痛
  1.微笑的骆驼
  2.叛逆精灵
  3.安上车轮的童年
  4.被世俗吞噬的友谊
  足迹二:跌落·孤室·自闭之苦
  1.钟情“匪兵甲”
  2.沉没的纯真
  3.困在瓶中的花蕾
  4.琴声难抚我心
  5.那一缕天堂偷来的暖光
  足迹三:疾走·阳明山·初恋之殇
  1.穿着红鞋旅行
  2.爱与痛的拥抱
  3.因为爱你,才签了离开的船票足迹一:起程·黄角桠·花蕾之痛
  1.微笑的骆驼
  2.叛逆精灵
  3.安上车轮的童年
  4.被世俗吞噬的友谊
  足迹二:跌落·孤室·自闭之苦
  1.钟情“匪兵甲”
  2.沉没的纯真
  3.困在瓶中的花蕾
  4.琴声难抚我心
  5.那一缕天堂偷来的暖光
  足迹三:疾走·阳明山·初恋之殇
  1.穿着红鞋旅行
  2.爱与痛的拥抱
  3.因为爱你,才签了离开的船票
  足迹四:漫步·马德里·痴情之困
  1.寂寞是突来的细雨
  2.邂逅在葡萄青涩时
  3.流泪的法国帽
  4.西柏林不相信爱情
  足迹五:回归·台北·仙侣之缘
  1.揣着灵魂回家
  2.命运是个魔术师
  3.与马德里的再次拥吻
  足迹六:停留·撒哈拉·风沙之吻
  1.幻想是风中的一粒沙
  2.烈日晒干缺水的脆弱
  3.在荒漠里种满绿洲
  4.赠你刀叉,分享生命
  足迹七:守望·拉芭玛·阴阳之隔
  1.任何爱情,都有一个窟窿
  2.谁动了我的荷西
  3.噩梦是悲剧的鬼魂
  4.没有你的故事,我是谁
  足迹八:蜷缩·暗夜·空虚之吟
  1.文字是不死的情人
  2.与神对话,便是擦洗精神的脸颊
  3.才情是喝醉的哀伤
  足迹九:追逐·乌鲁木齐·绝望之歌
  1.乐声唤醒枯萎的花朵
  2.现实偷走梦的睡眠
  3.愤怒是爱的影子
  4.离恨是晴天的一片乌云
  足迹十:终点·病房·玉碎之梦
  1.通灵塔上的寂寞之花
  2.旅程终点,便是我不再回来
  3.沙漠中有一串不肯离去的蹄印三毛曾说过很羡慕我和秦汉恩爱,也想找一个关心自己、可以谈心的及工作上的伴侣,可惜未能找到理想对象。对于死去的丈夫,她仍然十分怀念。她太不注意保护自己……我曾经劝她不要太过任性,就算自己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也要为父母保养身体。
  ——演员林青霞
  三毛不是美女,一个高挑着身子,披着长发,携了书和笔漫游世界的形象,年轻的坚强而又孤独的三毛对于大陆年轻人的魅力,任何局外人作任何想象来估价都是不过分的。许多年里,到处逢人说三毛,我就是那其中的读者,艺术靠征服而存在,我企羡着三毛这位真正的作家。
  ——作家贾平凹
  有些本来是含义美好的名词,用得滥了,也就变成庸俗不堪了。才子才女满街走是一个例子,银幕、荧幕上的奇女子频频出现也是一个例子。我本来不想把这种已经变得俗气的衔头加在三毛身上的,但想想又没有什么更适合的形容,那就还是称她为奇女子吧。“奇”的正面意思应是“特立独行”,按辞海的解释,即志行高洁,不肯随波逐流之谓也。
  ——作家梁羽生三毛曾说过很羡慕我和秦汉恩爱,也想找一个关心自己、可以谈心的及工作上的伴侣,可惜未能找到理想对象。对于死去的丈夫,她仍然十分怀念。她太不注意保护自己……我曾经劝她不要太过任性,就算自己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也要为父母保养身体。
  ——演员林青霞
  三毛不是美女,一个高挑着身子,披着长发,携了书和笔漫游世界的形象,年轻的坚强而又孤独的三毛对于大陆年轻人的魅力,任何局外人作任何想象来估价都是不过分的。许多年里,到处逢人说三毛,我就是那其中的读者,艺术靠征服而存在,我企羡着三毛这位真正的作家。
  ——作家贾平凹
  有些本来是含义美好的名词,用得滥了,也就变成庸俗不堪了。才子才女满街走是一个例子,银幕、荧幕上的奇女子频频出现也是一个例子。我本来不想把这种已经变得俗气的衔头加在三毛身上的,但想想又没有什么更适合的形容,那就还是称她为奇女子吧。“奇”的正面意思应是“特立独行”,按辞海的解释,即志行高洁,不肯随波逐流之谓也。
  ——作家梁羽生
  三毛很友善,但我对她印象欠佳。三毛说她“不是个喜欢把自己落在框子里去说话的人”,我看却正好相反,我看她整天在兜她的框框,这个框框就是她那个一再重复的爱情故事,其中有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国际路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感情。如果三毛是个美人,也许她可以有不断的风流余韵传世,因为这算是美人的特权。但三毛显然不是,所以,她的“美丽的”爱情故事,是她真人不胜负荷的……
  ——作家李敖 世间凡人,皆拥有爱的权利,亦渴望爱的所求与归属。爱情,如同那天空朗照的灿阳,亦如那夜幕闪烁的明月,它属于你我,光辉投在每个人的笑靥上。若未能亲自前往那爱的绿岛,便没有真正品尝到爱的滋味。人,若无爱的雨润水养,便是不完整之人,错用了缺憾的生命。故此,世上每一寸阳光,都属于敢爱、懂爱、惜爱之人;世上每一尺土地,都属于用情、专情、长情之人。无爱的生命,即是无果之树,无香之花,无根之木。
  三毛便是爱的化身,寄情大爱与众人,钟情小爱与伴侣。她虽在爱之苦旅中频频受伤,但未曾停止对爱的追寻与求索。想来,许是三毛之柔弱令其爱得太深,亦爱得甚浓。有时,深浓之情反让对方难得喘息,而是倍感爱的压力。由是,无奈便成了爱的最终归宿。
  爱之离恨,便让三毛恋上自伤。她以自闭逃脱爱的魔掌;她以自惩切断爱的脉搏;她以自绝终结爱的余烬……一切,皆因爱得失去自我。
  浪漫、敏感、细腻的三毛,亦是悲哀、多难、痛苦的三毛。若世界是一片沙漠,她便是那黄尘中渐行渐远的骆驼,以微笑示人,以欢歌示世,却以独饮悲怆明照内心。
  苍白的脸庞,是那岁月洗练的积淀神采;青肿的眼帘,是那年华淘尽的陈酿余味。三毛不美,三毛不凡,她自有真实的个性,亦有个性的真实。她是魅力独具的巾帼,亦是平常无奇的女子。
  现实的三毛虽不曾美丽迷人,但书中的三毛却是天使般的人物。她特立独行,她吸引人心,她神秘古朴。她的志趣和追求,令她毕生经营的爱情、婚姻、写作、为人都绽放出华美的五彩。
  故而,三毛的一生是完整的故事,虽留悬念,但不曾扰乱开端的美妙;虽有遗憾,却不能纷扰情节的连贯。三毛的生活充满爱,充满找寻的脚步,亦充满梦的追逐。即便爱人故去,三毛依旧挺立笔尖愤而疾书,她生命的光环不曾因悲欢离合而退去亮度,因为她还有大爱要赠送于人,她还有绵绵的自伤以作自省。
  三毛是风中消逝的花瓣,玫瑰色顿成永恒的绚烂,淡淡花香作别将至的枯败。由此人间山河,余韵经久不息。风中有她的侧影,雨中有她的脚步,雪中有她的足印,雾中有她的轮廓。三毛的离去让她成为不死的传奇、不终的圣歌、不谢的娇花。
  斯人已去,文字尚存。三毛的芳魂,并未随她的肉身化为腐朽,而是在那清晨岸畔,在那小巷街边,在那花园长椅,化作一本浸湿了香气的书卷,与人阅览,与人沉思,与人缠绵。真实、质朴的文字,是三毛精神的灰烬,虽四散飘飞,却不曾离开这世界,离开永远爱她的人们。
  在撒哈拉的一座“沙漠宫殿”之中,三毛飘逸的长发轻盈舞动,那双渴盼爱的眼眸,在默默地注视着同样追寻爱的旅行者。
  三毛,犹在你我身边,只要有爱。
  足迹一:起程?黄角桠?花蕾之痛
  1.微笑的骆驼
  它不在沙漠里奔走,驼峰中储存的不是能量,而是被它积攒起来的、一生准备使用的泪水。它一旦渴了,就会将泪水释放到自己的身体中,将那些往日的愁苦、点滴的感怀和内心深处的落寞融化在细胞之中,继续分裂,抑或簇拥成团。
  它喜欢游荡在沙漠里,四蹄被炙热的粒状物质按摩着,从它的末梢神经一直传递至它的头脑,幻化成一个美妙的世界倒影。然而在这倒影的夹层内,却是它深藏的刻骨铭心的爱和透彻心扉的伤。
  它喜欢四处行走,将自己对生命的挚爱和对生活的渴望凝聚在足印里,让爱融化,让伤弥散。它一生所追寻的是爱,一种将体内所有能量尽情释放的畅快;它一生所承受的是伤,一种将心里全部情感合力揉搓的折磨;爱让它不断前行,伤让它持续顿悟。
  它一路彳亍而行,就是为了收集别人遗落在旅途中的梦想、希望以及对这个世界的触摸痕迹。它一路踉跄而走,也是为了苦苦地修行和淡淡地自惩。因为它将爱视为终生追逐的归宿,又将伤看做一路走来的墓志铭。这头注定要赤足奔走的骆驼,渴望将自己的足迹带到四面八方,让那滚烫的血液接受着大地的锥刺和磨砺。
  在疼痛的瞬间,它便懂得了爱,也迷恋上了自伤。
  它的确在哭泣,它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抽痛。然而,它的泪水没有滴落在沙粒当中,因为那是一个生命最高傲的水分,所以它的哭声只有它自己能够听到。
  它喜欢用特立独行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但这并不是一种幼稚的炫耀,而是一种轻声的呼唤,呼唤那些停留在远方的爱念。它的所有思恋,都寄托在这一路颠簸之中。
  从重庆到台湾,再从台湾走向欧洲。这头骄傲、执著、怀有梦想的骆驼一直没有放弃过,途中经历无数站口,有大之所,有小之地……但是无论哪里,都只是它回望片刻的定格,并非贪恋深陷的终点。它懂得旅行的脚步是它思考的法条,只有不断地前行和观看,才能一如既往地撞击着生命的弦乐,奏响那最动听的乐章。
  虽然它游历四方,虽然它热爱所到之处的美景,但是它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沙漠——那些黄色、流动、温热的东西。它行走的四蹄,正是它最引以为豪的带动灵魂生长的钟摆;它寥落的脚印,正是它最刻骨铭心情愫流淌的图腾。
  没错,这些足印就是这头骆驼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文字:神秘、激昂、灵动……这些文字的特别在于,它是用一次次呼吸和心跳凝结而成的。没有这些文字,它的旅途就缺少了点缀,缺少了路牌,缺少了所有能寄语它心灵之声的标志。
  这就是三毛,一头持续奔走的骆驼,一个终生被爱与伤抚摸的苦行女。只不过,它的泪水你永远都看不到,因为那是它用来滋润内心沙漠的养料,怎肯轻易让你一睹其真身?
  三毛渴望在未知的世界里奔走,将她的大爱散布在所到之处,将她才气的芳香和生命的激昂带到各个她原本并不熟悉的角落,就像一棵被风吹散开来的蒲公英,白色的绒毛瞬间碎开,以纯洁的灵魂飘落到非洲的撒哈拉、欧洲的西班牙、南美的热带雨林……于是,一幅美丽精致的形态剪影便定格在这个瞬间,绽放出她最高洁傲岸的花瓣和最圣灵无瑕的枝叶。
  然而,在这疲于奔走的旅程中,三毛也在潜意识的导引下恋上了自伤。因她生来敏感纯性,故不善于将敌意和仇视化解在风中,所以总需时时刻刻警醒自身。由此,那柔美的伤便成了绝佳的药剂,冷冷地注入她的血液,催化着她的心镀上一层又一层的腱膜。
  三毛的单纯便像她的生命履历一般,总是那么透彻、晶莹和洁白,在纯粹中诞生,在纯粹中成长,在纯粹中消亡……不着痕迹的情感悸动,不留空泛的文思泉涌,不违初衷的热情洋溢,总是充溢着她那颗始终饱满、孕育着的心。
  三毛也是复杂的,她的文字绝不是一览无余的直白,也不是无病呻吟的空洞,更不是矫揉造作的虚假……要想读懂三毛,就要做她心灵的邻居。一个沾满市井之气的人,一个充斥邪思恶念的人,一个暗藏鬼胎歹心的人,是无法靠近她的文字和她的人的,更难以得到三毛终生追寻的“大爱于人”。因为三毛的复杂,是一种纯粹的复杂,正如她早年酷爱读书那样,一颗少女悸动的心一往无前地钻入那浩如烟海的文字海洋之中。
  三毛是带着伤痕的三毛,因为幼时的经历让她那颗敏感脆弱的心被剧烈地触碰到了,一如一朵尚在蓓蕾之年的花儿,被人过早地摘下了那绚烂的花瓣。不过,三毛从未真正将这种外界之伤当做博取他人同情的素材,而是在太极“借力还力”的奥妙中烙在了灵魂的深处,时刻提点自己坚硬起翅膀,为的是不惧风雨的袭扰,更为她追索爱的最终完结。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三毛不顾一切地到处行走,因为她厌恶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地停留,因为一旦她熟悉了某个地方的气息,她就会担心自己某一天不得不离去。对三毛而言,世上再也没有比离别更痛苦的事情了。所以,当丈夫荷西意外辞世之后,她的精神世界开始迅速枯萎。她习惯了那个男人的呼吸,习惯了那个男人的语气,因此难以找回往日的幸福时光。
  荷西对三毛而言,是她大爱的最高熔点,而荷西的离去,也便成了三毛自伤惩戒的终结。所以对于三毛来说,停留在一个人的灵魂中是相当可怕的事情。因为越是熟悉越是难以割舍,越是难以割舍就越是深入骨髓。荷西整整苦恋了三毛六年,在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状态中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对于三毛而言,这段痛苦难当的内心煎熬是她曾经并没有想到的,因此当她与荷西执手之际,倍感这种真情的价值所在。在短暂的生命当中,能够有一个人肯拿出六年的时间去思念另一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实在是大度和慷慨。
  至此,这头微笑的骆驼似乎看到了在生命中日渐升起的曙光,这是它最切入肌肤地嗅到了生命的芳香——一种被人欣赏,被人想念,被人琢磨的特别感觉。从此,在这头不敢停留、不愿意停留的骆驼身上,多了一个誓死追随的同路人,即便是在这个同路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身下的骆驼仍然肩负着他的体温、他的重量以及他最后的不甘。
  三毛很像一头骆驼,一头浑身充满力量的骆驼。虽然这种力量未见得是一种高超的智慧和过人的胆识,却让世上的很多人为此而深深折服。沙漠中一串长长的足印,构成了一道最瑰丽、绵延的奇景。正是这些足迹,让仰慕三毛的那些人不断地追寻和体味,试图要抓住其中那最清晰的轮廓。
  骆驼的力量是其他生灵难以企及的,它可以四五天不进食不喝水,却能够载着重物在炎热的沙漠当中穿行,眼中只有前方的目的地。因而,这段炼狱之旅便成为骆驼自惩的修行之道,也成为它采摘爱之花的必经之途。当骆驼到达一处水草丰满的绿洲之后,便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源泉,然后将其倍加珍视地藏在驼峰当中,以便承受下一轮的自惩自伤。然而,骆驼不会眷恋绿洲的美妙,不会惧怕前路的艰险,它的心中只有目的地那一方诱人的色彩。毕竟,那才是它最终渴望的结果,虽然缥缈。
  这就是三毛,在茫茫的沙漠之中寻找着爱的归宿。尽管这归宿对外人来说,显得那么扑朔迷离和游移不定,但是对于这头骆驼而言,它所有的希望和幸福都藏在了这个最终的目的地里。不带杂念,不带懒惰,不带空想,这个如同耶路撒冷一样的地方就可以找得到,也可以在那个地方生根发芽,将它一路小心呵护的思想、感怀和落寞都郑重其事地安放其中,就像为它的青春做了一次难以忘怀的祭奠。
  骆驼的微笑,就像它曾经悄悄地哭泣过一样,在默默无声的状态中展露出它最愉悦的瞬间。对于骆驼而言,微笑就像生命中被剥开了一片坚硬的外皮,里面的鲜嫩果实带着扑鼻而来的香气散佚在沙漠之中。那低浅的微笑声悄然传送到更遥远的沙漠边际,于是在那个边际里便种下了一棵茁壮成长的树苗。
  三毛的微笑是一汪清澈的溪水,在潺潺流动中绽放着生命的媚色。她的文字没有过多的辞藻修饰,不会让生涩难懂的词汇充斥在她的文章之中,所以每一个读过她文字的人都会身临其境地靠近三毛的精神世界。不过,你靠近这个世界却无法拥有这个世界,更不可能完全读懂这个世界,因为三毛的单纯和复杂永远都矛盾、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即使读过一百遍、一千遍乃至一万遍也仍然只能贴近——距离她灵魂保留着最后一寸。
  就是这最后一寸,让无数人都为三毛而痴狂、叹惋、神伤。然而,也正是这最后一寸,让那头在沙漠中不断徜徉的骆驼扯开了嘴角,吐露出一个最轻柔、最干净的微笑。
  骆驼笑了,笑在山花烂漫之际,笑在云开雾散之时,笑在夕阳西下之刻。这一浅浅的微笑,让骆驼那颗细腻、盛开的心脏充满了无尽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它驼峰中储存的能量。于是,这头微笑的骆驼在众人的仰视和驻足中迈开了它有力的脚步,向着远方的归宿之地缓慢、坚定地走去,偶尔回回头,瞥到一张又一张翘首企盼的脸。
  可是,骆驼回报的只有微笑,淡然、纯净、转瞬即逝。
  2.叛逆精灵
  被薄薄的、多情的雾暧昧地包裹着,于千万颗水滴中尽显淡雅、静谧的朦胧之美。群山簇拥之下,热烈而不轻亵,温婉又不矫揉。阳光熨开了这一处的寂寥后,便是一片光芒万丈的复苏之地。
  重庆,黄角桠,弥漫着乡土气息的角落,古朴且充满诗韵,其中夹带着许久未解开的上古密语,在这多雨的盆地中攒下了一团零落、幽异的美。雾气昭昭,月色妖娆,数不尽的悠远风情,让三毛在氤氲中隐去了她所欠缺的美丽与迷人,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执著和多情。她在这不明晰的边缘绽放出醒世般的淡淡一笑,笑对这遭受欲望蹂躏的世界。
  凡是景色凄迷之地,大抵都有经历坎坷之人。也许,正应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古话,含羞执拗的黄角桠,自然诞生了内敛敏感的三毛。生于这似被烟雾缠绕的世界,三毛的性情中不免增添了一层神秘的光环,一层世俗之人难以解读的外壳,然而正是这种让人纠结的不透彻,才铸就了三毛的与众不同,也成就了她带有罗曼蒂克色彩的精神天堂。
  三毛,一个终生都在用身体流浪和精神放逐的苦行女,如黛玉欠了宝玉那么多泪水一般,携着前生对人世的无尽留恋,揣着一颗忐忑不定的炽热之心,悄悄地向这个世界再次靠拢。
  此时,乍暖还寒的三月,稍稍退去了冬日的冰冷与萧索,慢慢换上了四月芳菲的清艳霞衣,这便是三毛降生于世的特殊季节。
  有些人会沉迷于星座,沉迷于和这个世界初次相逢的时刻。或许这种情结并非全无来由,人降生于怎样的季节,终归会受到些许影响罢了。让人难以看透和读懂的三毛,性格中潜藏着寒冬未去的冷漠和孤寒,也隐匿着初春将至时的小温与微热。这一冷一热,深深地凝聚在三毛的骨髓中、血液里乃至灵魂深处。
  穷极此生,三毛无论生活还是写字,其实都逃不开两件事:大爱于人,小伤于己。大爱,是三毛广授仁心,至诚待人;小伤,是三毛自闭自惩,她如欠了这个世界无限情债的囚徒,带着满袋子的爱心糖果降落于世,在经历了初恋、苦恋、别恋、血恋、绝恋之后,终带着累累伤痕辞别人间,重回那只属于她的神秘归地。
  于是,黄角桠便成了三毛爱与伤的始发站,如一颗幼小待发的种子,被深埋于此处,留了供她在四十八年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足够养料与空间。须知,三毛并非一株只为观赏的娇花,而是一盆充满奇特力量的生灵。
  始发站,氤氲之气退去,迷雾之色顿开。
  黄角桠的一处宅院,在冬去春来之际,迎接了这颗幼种的降临。那年,正是如血的硝烟弥漫时代。血染的江山,在疼痛的喘息中继续孕育着千千万万的幼小生命,而三毛,便是这其中一个。一个带着苍茫的对无限生机的渴望,带着斑驳对美好风景的虔诚,缓缓地开始了人生的征途,无声无息地在这刀枪交错的时空下划出一道温婉而又凌厉的线条。
  三毛那满溢着爱之泪的眼窝和那被伤之刃划伤的手指,在从母体脱落之后,于无形、无影中钻入这尘世的凄凉与鬼魅之间,乐此不疲,心荡魂飘。她要开始的绝非一段寻常之旅,而是一段让俗人不解、让庸人侧视、让哲人思痛的赤足之旅。
  三毛之父陈嗣庆,乃一位颇有些经商头脑的儒雅之人。他生于上海,后在复旦大学法律系做了律师。不久,经媒人牵线,陈嗣庆结识了三毛之母缪进兰,遂成为伉俪。缪进兰是一位深具西式教育理念的女子,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在嫁入陈家之后便成为了专职主妇,开始相夫教子的小室生活。
  父母的修养、气度和阅历等个性特质,自然对三毛的成长不无影响。在三毛的性格烙印中,最为鲜明的自然是那浓烈但不粗重的书卷气,此处许是受母亲的遗传;另外,看似柔弱的三毛也是绵里藏针,否则不会在那荒芜的沙漠中待那么久。这一点,恐是沿袭了父亲从商的坚韧。而正是这坚韧,促发三毛在披荆斩棘的流浪之旅中无往不利,也带给她最彻骨的刺痛与暗伤。
  三毛的降生,好似一朵奇葩诞生在瑰丽的花园之中,带着淡淡的清香,让陈家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饱尝战乱之苦的父亲,为三毛取了“陈懋平”这个名字。其中的“平”字,便是向往和平之意。自然,从商者最不愿生逢乱世,因为会坏了生意,所以更希望世间不再有颠沛流离和血流成河。
  至于结构复杂的“懋”字,并非是陈嗣庆信手拈来,而是陈家族谱中的必用之字,却因三毛不愿书写笔画如此繁多的字竟将其抹掉。从那之后,三毛便称自己为“陈平”,一个简单易记的名字。更让父母哭笑不得的是,三毛还怂恿兄弟姐妹们将“懋”字抛弃,如同一位新文化运动的领袖。
  这便是三毛性格中最为显著的因子之一——特立独行,随性叛逆。三毛生来不喜欢被束缚,厌恶条条框框,如同一只热衷于在旷野中奔跑的小鹿,喜欢不断地前行和寻找,去追逐她所向往的水草丰美之地。一旦途中遭遇阻隔,她便会生出无限愤怒和哀怨。
  三毛要的生活,并非是血与泪的惨痛交织,却又少不了血与泪的如影随形。只是在黄角桠这个生命的出发地,她不得而知罢了。
  因战乱荼毒生灵,陈家并未在重庆驻足太久,因为这战时的陪都总是受日军轰炸的威胁,所以仅停留了三年光景便另寻他处。此间,幼年的三毛没有留下其生命初始阶段的太多痕迹,而是如寻常孩童一般默默生长、悄悄懂事。不过,人们渐渐发现了三毛不似同龄女孩的性格特征:敢于冒险,乐于探知,曾为了独树个性走近一个无人敢靠近的荒冢,也喜欢在杀猪宰羊时细细观察那些生命被终结的过程……当然,这一切所作所为并非是三毛残忍,而是因她对事物天生的好奇。
  三毛的古灵精怪,是她初入世间时留给身边人的印象,就像来自另一个不凡世界的蒲公英,在奇妙的风中飘落到这个世界里,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总是注视着身边的草木、人物、街市以及其他景致,注入她的爱,也藏下了她今后必受的苦难与折磨。在黄角桠这个宁静小地,三毛暂时隔离了狼烟的戏谑,躲进了一个相对安逸的世外桃源,让那紧紧包裹着爱与伤的嫩种由冷变暖,由暖开裂,进而向着成熟期渐渐延伸……由此,黄角桠成为捍卫三毛童年的第一块圣地,也就此封存了一段淡如清水的记忆。
  人之成长,有时便像那破土而出的花的茎,离出生地越近,便更易沾染上泥土,但这泥污却是绿色无害的;相反,越靠近阳光,茎就越纯净,然而那种纯净却现出一种苍白,因为它在用高傲的“洁白”掩饰它成长的污迹。对于三毛而言,黄角桠留下了她迈出人生脚步的初次蹒跚之态,虽无华美的开篇,但总是带着淡淡的韵味,勾起过往者的驻足。
  3.安上车轮的童年
  幼时的三毛,淘气、好动,甚至有点乖戾,所以常会惹出一些小祸,或者做一些让家人难以理喻之事。因此有人曾取笑,三毛是陈家上辈子欠的债,今生是来偿还的。
  在亲人、爱人之间,有时真个如欠债一般,总有一方不计回报地付出,像蚕不断地倾吐体内的丝一样,直到血淋淋地抽尽之后才恨恨作罢。纵观三毛走过的四十八个春秋,其中确有些年景让家人惦记和不安,只是,这并非是三毛刻意轻视亲情,而是她不喜欢终日厮守,她更喜欢的是远在亲人之外的那种深切的思恋。当然,此种独特情怀,有些人断然理解不了。
  1946年,战火停息之后,世间又恢复了短暂的宁静。此时,陈家迁入南京鼓楼头条巷四号的一幢大宅中,开始了一段不同于黄角桠的生存记录。酝积在三毛体内的爱与伤,在深埋浅出之后渐渐回复气力,回复生机。
  头条巷有种旷无止境的美:安静旷然的走廊,回荡着神秘莫测的脚步;高雅别致的门台,托起了素雅凝重的风韵;旋转盘绕的楼体,转出来无限遐想的空间……这一番有别于黄角桠的景象,让幼小的三毛寻到了一处适于她生长的乐土。三毛漫步在此种幽雅安致的环境中,那渐渐敏感起来的内心更加不定和迷离起来。
  为求生计和出路,陈嗣庆和兄长陈汉清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凭着经营人世间的纷争而养活自己。由于陈家兄弟能干善言,事务所生意兴旺,他们总算有了可靠、稳定的生活来源。
  成年后的三毛,是一株喜欢四处生根且长满利叶的野草,在它行走的一路泥泞中,爱上了沿途风景,伤透了脚下浮尘。这个自恋、自傲又自伤的女子,热切地追逐爱的梦,又决绝地放任恨之心。然而在幼年时,她必如同温室中的娇花,需要倍加精心地侍弄与呵护才能显出其雅致的本色。人言女孩需富养,此话自有些道理。像三毛这样的宅中闺秀,其自身的品位和修行往往源于优越生活的积淀。
  父亲广博的学识,母亲氤氲的书香,让陈家的书房不断地添入新书。在这些铭印着奇妙、唯美的文字世界里,三毛第一次找寻到了与她的生命能够相形契合的物件,那就是书。随着与这位“朋友”的频繁接触,其中一本名叫《三毛流浪记》的读物,让当时还是“陈平”的三毛找到了一个追随终生的符号代码。
  那时,三毛有三岁,活泼好动又有点冥顽不灵,甚爱阅读的她常在家中二楼的图书室中看着那一行行文字的跳动,用心与之交流,乖顺地倾听那些先哲的教诲。很快,她从张乐平先生的书中“结识”了一个名叫三毛的流浪儿——三根头发,烂漫的童趣,搞怪的天真,让她不由得悄然沉醉。此后,她便以“三毛”作为笔名并钟爱一生。
  伴随着成长,三毛也幻想自己能够和书中的小男孩一样,四处流浪,双脚为家。结果,这个让人费解的夙愿最终实现了。在三毛四十八年的生命中,有二十二年的时间在国外度过。终其一生,三毛的确是在流浪,然而她的流浪并非是狼狈不堪的逃避,也非是漫无目的的彳亍,而是一种执著的寻找和验证,只是这一路的坎坷与艰辛,留下了太多的空爱与神伤。
  所谓寻找,是三毛不断地追逐那梦中的香格里拉,那一片永远让自己内心充实的港湾,其中包括爱情,包括文字,也包括她自己;所谓验证,是三毛不停地载负一种生命的重压,以此来加大其对生命真谛的感知程度。“三毛”这个名字,最终无愧于这个渴望行走、颠簸的奇女子。
  南京安逸无忧的时日并未长久,一如那最明媚的正午,来去匆匆,留下的皆是惆怅的回忆与哀怨的追思。战鼓声未多停几日,喊杀声顿又悚然而起。1948年,时局动荡,乾坤再定。迷茫无措的陈家人,收拾细软之后,带着离别恨和无奈情离开大陆,不顾一切地逃到了台北。
  那段流浪的岁月是炮火连天的挽歌,是刀光剑影的奏鸣,也是血肉横飞的写照。一路的奔波,一路的遭难,让幼小的三毛终于初识了流浪的滋味。只是,年少的无忧让三毛并无太多感慨和不堪,而是沉浸于沿路风景的变换,那颗藏在幼小胸膛中的素心也慢慢地进化。
  台湾,是三毛爱与伤之旅的第二站,与它的初次拥抱,将预示着一段缘起缘灭的纠葛,也揭开了三毛苦行女的禁锢符咒。
  一株白莲,脱胎于池塘之水,移植于混沌之地;一棵野草,萌生于纷乱时节,遍布于广袤之所。三毛与这个世界的亲昵问候,如同一张白嫩的宣纸铺开在一面巨大的案台之上,揉皱的纸纹渐渐舒展开来,藏匿其中的微屑也抖落于尘嚣之上。
  抵达宝岛之后,陈家兄弟在台北建国北路的一幢日式小宅中安顿下来,在陌生的环境被迫开始了新的生活。
  宅子周围,当时是那么荒僻安静,少有人迹出现。呼啸而过的庭院之风,潺潺流动的渠中之水,郁郁葱葱的房后野草,勾勒出一幅百业凋敝的惨状。为寻生计,陈家兄弟在举目无亲的岛上四处奔波,找着生存的出路,女眷们则在家中料理家务。十几口人,拥挤在狭小的房间里,孩子们睡觉时只能在地上,无论睡着还是醒着,身边都是稚嫩的手脚,那便是,肉身与肉身交缠,灵魂与灵魂疏离。
  战争的降临和结束,都在扭曲着平民百姓的人生轨迹,或带走往日的清静安逸,或带来今日的烦恼忧愁。陈家亦是如此,从欢歌笑语的黄角桠到宁静舒适的南京再到偏安一隅的台湾,一家人被历史的车轮凄凉地推动着,在发黄的地图上寻找着最终的归宿,寻找着让心灵得以安全栖息之地。
  无论人在何处,总免不了漂泊。有时是身体在漂泊,有时是心灵在漂泊。陈家虽流离失所,但无非只是住所的移动罢了。而流浪半生的三毛,她的漂泊既是身体的零落飞散,也是心灵的彷徨颠簸。同样,三毛的爱,动人,动心,动情,动天地;三毛的伤,透肤,透骨,透魂,透此生。三毛,爱于己为小爱,爱于人方为大爱;伤于人为小伤,伤于己为大伤。正是在这此消彼长的爱伤交融中,三毛才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文坛的一段传奇。
  那时,三毛总归年幼少知,除却生活环境的周转,其他并未让这个女子心生怅惋与失落,相反还因居所的迁移而发现一丝盎然的兴味。一次,三毛跟着其他孩子高声叫喊着“解放”,结果被谨慎的母亲严实地捂住了嘴巴,从此再不敢提及此二字。也许正是从那时起,三毛才在恍然间发觉语言的力量和文字的神奇:仅是看似简单的两个字,竟让长辈如临大敌。
  尚未全面参悟文字含义的三毛,在懵懂之间模糊地意识到“解放”二字带给人的希望与幻想,而她日后的人生也总是充满着突破和追索,并伴着颠覆和反叛。在这颠覆与反叛中,三毛学会了如何将爱释放又如何将爱留藏,也学会了如何将伤醒神又如何将伤自罚。
  从黄角桠飞落而出的蒲公英,此时载着爱的流浪梦语飘散在台北这一块宝地。三毛的赤足苦行,渐渐从地图的某个角落生发、蔓延继而浸散。
  迁居台北的次年,七岁的三毛进入了市中正国民小学,成为一名嗷嗷待“学”的一年级新生。在她带着对体验生命的渴望和深藏于内心深处的呼唤,终于由家中的小天地进入了另一个更为多姿多彩也更为险绝的世界。
  这世间大概有四种人:第一种,生来纯洁,归去时依然纯洁;第二种,生来纯洁,但在与不洁的世界触碰后退去了本色;第三种,生来污秽,于人世的洗练后脱胎换骨;第四种,至死都肮脏不堪。
  三毛应是第一种,即便她曾经蒙受羞辱、挫败乃至消沉和抑郁,本性终是纯洁无瑕,宁可自伤筋骨,也不愿误扰他人。只是为了不显出与常人过分的另类,三毛才潸然地为自己镀上了一层粗陋的外漆,但那保存了至真至纯的内核,却是经久不变。
  难怪人言:人生最大的挑战,是在一个力求让你变得跟众人一样的世界上做你自己。透析三毛的一生,这个酷爱旅行和文字的女子,便是在“装扮众人”和“做好自己”之中艰难地穿行,偶尔踩空,偶尔失足,亦步亦趋地俯视着自己仓皇的脚印。
  4.被世俗吞噬的友谊
  转为学童之后,三毛告别了旧日的尽情玩耍。每日清晨,母亲的一声呼唤便让她从昨日的美梦中醒来,舒开了一张懵懂无知的小脸,直勾勾地看着那初生的、还有几分陌生的太阳。随后,她乖巧地洗脸吃饭,换上写有名字的校服,背着书包,拎着便当和水壶走出家门。
  行走在台北的街道上,三毛那小小的背影不停地晃动、微颤,宛如一朵轻巧可爱的花瓣顺着风的脚步滑行,好似一个幼小旅行者,懵懂却又执拗地朝着旅程终点奔去。在那目光终结之地,便是三毛苦寻的爱之圣殿,其中藏着爱之密语,也落着爱之瑕疵。
  粉嫩的脸宠,明澈的眼眸,微卷的头发……勾勒出一个花期未至的孩童模样。但这天真的年纪,却也容下了那么多沉重的叹息。毕竟,三毛心中的恋歌只是一个高音符号,尚未谱完整首曲目。
  对多数孩子而言,上学有苦亦有乐。苦在学习之苦,乐在和同学嬉戏之乐。然而在三毛那异于常人的视角中,学校似乎从未诱惑过她的心,她觉得那个由砖块、板凳、花坛和教学大纲堆砌而成的世界会让自己失去自由,远不及在图书室里安静读书的宁谧和泰然。她要的是一生的长足之旅,追寻爱的真谛,修炼伤的隐忍,而非斗室的平庸欢愉。
  拥挤吵闹的教室,严肃刻板的老师,周而复始的考试……校园生活让三毛为之厌弃,因而她热切甚至是病态般地盼望自己迅速长大,让生命的花蕾怒放在迎风招展的时节。至此,这种可怕的想法就像一枚被火烧烫的钉子,狠狠地揳入三毛的心里,让其难以承受,甚至产生了“上学=死亡”的错觉。疼爱她的母亲自是无奈,面对女儿如此悲观的情绪,除了轻声安慰之外再无他法。
  那年某日,学校来了一队生龙活虎的士兵,有点灰头土脸,也有些鲁莽粗野,携着从远方卷带而来的尘土和疲惫,将原本循规蹈矩的校园搅和得热闹起来。早已困顿于枯燥学习生活的三毛,和其他同学一样,被这些意外的“来客”惊动了压抑的童心,很快陶醉在和这些兵哥哥们的交往中,感受着一种别样生活带来的清新。
  对于三毛来说,这些身材高大、坐立有姿的士兵给他们带来了军旅生涯的简单和欢快,于是便与其超越年龄地融合在一起,一边唱着军歌一边支起大锅做饭,彼此诉说着各自的见闻和小秘密,共享脱离战乱之苦的安静。
  一位哑巴炊事员,如一阵春雨洒在了三毛的世界中:沉默的嘴唇,不沉默的善心,幻化出一个孤僻却又热情的灵魂。正是炊事员这异于常人的残缺,激起了三毛心中隐匿的“大爱圣经”,演绎了一段忘年之交的轻声低唱。
  清晨,旭日初升时,细碎的阳光温顺地摩擦着校园,晴空装点了有些泛白的世界。哑巴士兵在这时与三毛在操场上会合,一对大手和一对小手演绎着一个个古老的游戏。除去玩耍嬉戏,三毛还教士兵识字,士兵则助三毛值日。放学时,炊事兵会将三毛亲切地护送出校门并驻足许久,直到那个瘦小的影子与地平线融合或者隐没在拐角处。后来,哑巴士兵赠给三毛一张用芭蕉叶做成的垫板,让她高兴了许久。
  他们似一对情深意重的老友,用质朴的礼尚往来小心地维系着彼此,维系着在彼此心中那飘忽不定的位置。人在交际时总会患得患失,生怕毁坏了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因而常会让顾虑涌上心头,但也由此加重了对方的分量。
  忘年交如一杯醇香酒,让干渴的人在无限的寂寥中寻到了那期待多时的清凉与慰藉。三毛便是如此,她厌倦了同龄人的嬉闹喧噪,反而对这沉默无语的士兵产生了异样的亲近之感,填补了她那因在尘世生长而分裂的心壑。也正是因此,她这爱之旅的发端寻到了第一处停靠的驿站,温暖、闲暇、安然。
  可惜,此情谊太过短暂而又经不起折磨。时间一久,便有外人质疑哑巴士兵对天真无邪的三毛另有所图。接着,有老师跑到陈家去诉说情况,警告三毛如若不和那人断交将会被记过处分。
  无知的世俗,卑微的世俗,让年幼的三毛被迫割舍这段忘年之情。她那颗初经世事、稚嫩美好的心,如何能承受这催人落泪的结局?三毛始终不懂,为何世间的坦诚如此宝贵稀少?难道,这个世界上的爱就那么渺小和脆弱吗?难道,人们不曾渴望爱和被爱的感觉吗?
  人生于世俗,却又掣肘于世俗。世俗之力,如魔影,如利剑,如狼牙,随时笼罩人性之上,随时能切断人性之根,亦能随时啃噬人间残存的善念和信仰。面对世俗压迫的三毛,最终无力抗争,在父母催逼下,在老师的监管下,终与哑巴士兵拉开了距离,又从熟识变回了陌路。
  于是,在那爱之水播洒匮尽之后,留给三毛的便是那沉重的伤之湿痕。看似非实非真,却像梦魇冷冷地映照在她的身上,慢慢攀爬,簌簌蠕动,可畏可惧。由此,一片暗淡的雾影落于之上。
  那日,部队开拔之际,阳光阴恹无力,空气窒息凝重,林荫乌影密布,小路错乱无形。已受三毛冷落的哑巴士兵,双手微抖,捧起一包牛肉干,心绪翻腾地挪着步子走向教室的门口,意欲见那女孩最后一眼。不想,在那越来越清晰的门旁,倏然冒出了仿佛在等候猎物的老师,蛮横无理地拒绝了这次哀恸的诀别。于是,一颗纯粹的素心,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
  那不再闪现的背影,那不再响动的脚步,那永无弥补的失落,那遗留一生的惆怅……虽未映入三毛的眼帘,却依然铭刻在她的心上,形成细小的伤痕,虽无大碍却终生相伴。对于三毛来说,避而不见并非是伤害哑巴炊事员,而是将所有的遗痛都留给了自己,让她余下的岁月光阴中,时时想起。或纠结,或慨叹。总之,伤属于她,恨属于她。
  那是一段情的终结,那是一种纯的枯萎,那是一个世俗的胜利。无论它因何而起,却终归因这世上的偏见与妄想而结束。于是有了离别,而这一别,便是一辈子。这一次爱的探访,让三毛碰破了额角,也湿了眼帘。
  清雨落下,浊泪滴碎,托着脸颊凝望窗外的三毛,发呆、失落、悔恨……她终于因这个世界的专制与蛮横,第一次丢掉了曾经属于自己的某样东西。殊不知,在三毛日后的人生中,这被迫的丢弃竟会接踵而至,让她的世界不止一次地由天堂变成废墟,再由废墟重建一座摇摆的沙堡。
  生来纯洁的三毛,遭遇了一次被玷污的隐恨。所幸,这种玷污只是弄脏了她人性之花的一片叶子,并非那根直挺挺的主茎。因为爱之旅还要继续,那伤也将会不期而至。
  足迹二:跌落?孤室?自闭之苦
  1.钟情“匪兵甲”
  每一种爱的诞生,都是从最肮脏的泥土中慢慢拱出来,然后在风吹之时张开了向往阳光的手臂。手臂挥动之际,又是那颗被土壤包裹了多年的一次释放。任何一种情愫,往往都是积蓄已久的绽开,都是隐忍多年的尝试,故而凝聚一种奇异的爆发之力。三毛的爱,便在这不经意的孕育中逐渐成形,在她如发芽般的成长岁月中,这种爱开始弥漫于她的周身。
  据说,人从三岁起,便萌生性别意识,因而从那时,无论男孩女孩,都会有意无意关注彼此的行为举止、兴趣爱好以及内心世界。对女孩子而言,这初现的爱之光环似乎来得更早,也更真实难忘。
  三毛的人生旅程,始于黄角桠,而她的爱旅,则始于一幕舞台剧。
  那年,三毛十一岁,学校按旧例举行“校际同乐会”,形式便是歌舞和话剧类的文娱节目。在台湾的学校中,这类文艺演出十分普遍,不仅愉悦学子们的身心,也锻炼和挖掘了他们的表演天赋,因此备受师生欢迎。
  十一岁的青葱年华,催发着三毛体内的恋爱激素,也促使她渐渐成长。因生性阴柔细腻,三毛对身为女孩的性别也日渐敏感、富有幻想,只是这幻想镀上了一层厚重的黑,使她竟觉得自己活不到二十岁,活不到她可以穿高跟鞋和丝袜的俏丽光景。当三毛注意到那些被裙装妖化的年轻女教师,这古怪的念头就越发强烈,如同一根扭曲的毒藤,缠绕在她的精神花园中。
  这不成熟的认知,让三毛在蜕变的时光机器中备受折磨。面对那脂粉气和成人气的召唤,隐藏在三毛体内的女性声音也舒开紧绷的嗓子,吟出了狐媚的娇喘,并与那黑洞洞的世界慢慢产生隔阂。三毛想靠近那粉红色的诱惑,却又不敢轻抬脚步。不是因她受到了召唤,而是那成熟太凄美,从上至下浸透着忧郁。
  为迎接同乐会,三毛的姐姐被推选为一个剧目的女主角,并得了同学们送的雅号——“白雪公主”。其实,三毛也酷爱演出,却因容貌平凡未能得到垂青,这让她心中实在抑郁难堪。在那风一般绚烂、雨一样迷乱的年岁,长大对她而言,绝不仅是年龄的单纯累加,也意味着她那颗少女之心的渐渐萌发。她渴望穿着花色连衣裙,梳着卷曲的秀发,快乐地行走在林荫小路,身边最好还牵着一个人的手。
  遭人忽视,让三毛深感不安,她恐惧这忽视将会伴随自己一生,所以她嫉恨姐姐的美貌,也深恨自己的平凡。自伤,再次如狂风暴雨席卷了三毛的花季,一夜间便摧毁无数花蕾。
  因偶然的机缘,三毛获得了一个扮演土匪的角色,被称作“匪兵乙”。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爱之花竟从这小小的剧目中初次破土而出。十一岁的这次演出,让三毛那被压藏的爱、圈起的情得到一次完美的释放。
  三毛的“匪兵乙”颇为简单,无非是和另一位“匪兵甲”躲在幕后,当主角路经此处时端着扫把跳出来耍弄几下而已。不过,这两个看似简单的龙套角色却也需要彼此的默契,因为倘若是一前一后跳出必将影响戏的效果,只有二人同时将脚落在舞台方能营造出上乘的表演功力。
  际遇,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迷梦,让那么多人沉迷于此而久久不愿醒来。缘分有时恰如毒药,让本不相干的人撞在一处,眩晕了头脑,错乱了情绪。但也因此,生命的短暂被巧妙地掩饰,让意外的邂逅酿出擦肩而过的美丽,成为生命中最强烈的一次呼吸——呼吸着彼此的气味,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匪兵甲是一个光头男孩,可爱、俏皮,十分贴合这般年纪:率真而朴实。每次排练,三毛都要和他一起紧贴着躲在幕后。在反复演练中,三毛对搭档产生了情窦初开的懵懂之爱。因为在那宽大的幕布之后,便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安静世界,无人打扰,无人窥探,伴着那演出前的紧张,那即将露面的兴奋,那日久萌生的契合,于无形中将他们拉近,再拉近,直至趋向合并……在这迫切需要默契的配合中,三毛感觉自己那颗刚发芽的少女心正在向对方靠近,再靠近……她每次的心跳,都渐渐逃离了那纯粹的童心,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慢慢疏远了那躁动不安的浮华岁月。
  最难控制之物为情,最难预测之物也是情。情来之时,不曾与你打声招呼;情走之际,也不曾与你挥别。因此,情让人惊喜也让人心痛,惊喜于它的不请自来,心痛它的不辞而别。
  多少夜晚,一颗蒙昧初去的芳心便沉浸在这甜蜜的遐想中,如同一团美丽的、由彩色编织成的梦,让三毛坠入一条潺潺流动却温馨宁静的小溪中徜徉而不尽兴。三毛的大爱情结,于母体中娩出一个轻巧无瑕的幼体,那就是爱情的婴儿。
  大爱中的小爱,是三毛终生追寻的情感归宿,是那温暖的胸口,是那悸动的心跳,是那十指紧扣的不离不弃。三毛喜欢与匪兵甲相互依偎,喜欢那静悄悄的近在咫尺,喜欢那清晰的彼此心跳之声。甚至,三毛对正式演出心怀极度的矛盾:她既盼望能和匪兵甲一起亮相,却也恐惧演出结束的分道扬镳。
  任何美梦最终都要随着太阳的升起而结束。不过,那时三毛的心中存放着一颗稚嫩但真实、可笑却单纯的心愿:她妄想将来成为匪兵甲的妻子,这样便能终日厮守,不用再担心演出结束。为此,三毛祈求神灵能够完成她的心愿,做匪兵甲的匪兵乙,而不是话剧中的匪兵乙。
  本来,少女时代的梦幻来得快,消散得也快,可在三毛的心中,这个愿望竟整整持续两年之久。两年间,她常会在梦中再现她和匪兵甲同台演出的情景,只是梦中的那对匪兵不再是配角,而是主角,舞台上所有的灯光都齐射在他们的身上,像漆上了一层明亮的油脂,形如嫩瓷,状如翡翠。
  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三毛无意中看到了匪兵甲的照片,这才得知那曾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名字。奇怪的是,历经岁月的漫长洗练,昔日的匪兵甲竟还是被三毛一眼认出,足见他在三毛心中的分量。
  或许那光头男孩,永不会得知他曾光华闪烁地存活在三毛质朴率真的世界中:她沐浴岁月阳光成长,而他则堵住时光沙漏幼稚如昨。当三毛捏着照片细细看他的脸庞时,那初泛涟漪的纯情光华再次翻涌于心头。虽然三毛觉得那时有些傻,有些纯,但胸中藏着的心还是禁不住跳动旋舞,不为匪兵甲,只为那美好的时光和逝去的真情。
  这就是童年初开的爱情花蕾,尽管看似娇弱不堪,但在这缺乏爱的世界里,显得弥足珍贵,特别是那付出的情感,更让人心生敬畏。把年幼的自己交给一名匪兵,不仅需要那敢于做梦的纯粹,更需与爱人坚定携手的勇气。
  三毛的此段爱之旅,虽可笑,却折射出三毛的爱情观:仅此一人,携手一生,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唯有三毛,才能变身为一个始终呵护爱情之梦的匪兵乙,在她逐渐成为一个女人的旅途中,也在不断追寻令自己心动、心守、心念的“匪兵甲”。他或许不是光头,但必定让自己魂牵梦萦。为了这梦,她愿受相思之苦,为了这梦,她情愿被人嘲弄。因为,那是爱的旨意。
  
  2.沉没的纯真
  台北对众人而言,是生机渐起,但对三毛来说,却是乌云蔽日。这乌云藏着黑魆魆的压抑,也藏着冷清清的漠视,更藏着刺棱棱的锥痛。三毛的自伤,便在辞别了黄角桠的起始之站后,在此地留下了处女之殇。似那匆忙而行的旅客,在途经某地时被伸入车窗的荆棘刺破了皮肤,渗血虽少,却疼痛入骨。
  学校本如一座洁净之池,因无忧、无虑、无风、无浪而近若乌托邦。只可惜,一旦在池塘现出嘈杂的人迹时,池塘的宁静和安好便不复存在,自然,池中洁傲的白莲也将被浸染和玷污,失其本色,沾染尘屑。
  三毛的双足和灵魂,从未停止过寻找和前行,因她不喜学校的刻板,更因那教条和世俗如草芥般闯入她洁白的心室,所以三毛厌恶此地,厌恶它加给自己的沉重,厌恶她丢掉自由权利的天马行空。那一门门沉重烦琐的功课,挡住了三毛直视骄阳的视线,她对万物的博情,难以为继,而她的幻想之翼更是被死死捆绑,飞翔不得。
  升入四年级,功课越发繁重,竞争激烈的升学考试将三毛活活推向一个以分数论成败的战场,无硝烟,却有争斗;无血腥,却有恐惧。那曾经美的、单纯的、自由的、畅快淋漓的,而今,却是喘的、劳累的、压迫的、度日如年的。至此,三毛行走疲惫,却依然寻不到歇息之处。
  对于这无奈又残忍的学海无涯,三毛曾回忆:
  “回想起小学四年级以后的日子,便有如进入了一层一层安静的重雾,浓密的闷雾里,甚而没有港口传来的船笛声。那是几束黄灯偶尔冲破大气而带来的一种朦胧,照着鬼影般一团团重叠的小孩,孩子们留着后颈被剃青的西瓜皮发型,一群几近半盲的瞎子,伸着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东西。”
  尽管三毛难以适应考场之血雨腥风,但她毕竟懂事、聪明,所以终于攻下一个又一个难关,考入当时台湾最好的省女中。只是这学业上的升迁,让三毛如同一棵被人从泥土中捧起的花枝,无可奈何地远离出生地而移向他处。
  女儿的乖顺,让陈家欣喜万分,连老师也于兴奋之际在三毛的日记本上写下“陈平同学,前途光明”八个正楷字。
  “前途光明”,如此沉重的祝福。为此四字,一个渴望驰骋在欢声笑语世界中的孩子,将会背着一块沉重的磨盘艰难而行,得到的未必是她想要的,而失去的注定是她留恋的。如此,这祝福又显得近乎肤浅和残忍。
  生命中最难以承受之轻,便是所谓“责任”和“义务”,它虽不可或缺,却也常成为一根无形枷锁,锁住了生命的斑斓个性,捆住了生命的自由之翼,创造了一群雷同、麻木和僵硬的生灵。
  由此,父辈的期望,让三毛非但未受到鼓舞,相反却平添了几多愁苦,如同在黑夜中熄灭了最后一丝灯火,让这个终生的梦旅人看不到前路的出口。三毛能够感觉到的,是一片茫茫无尽的荒野挡在前方,泥泞不堪且杂草丛生,难以继续行走。
  至此,三毛开始了乘坐公交车上下学的钟摆生活,拥挤在高而黑的众生之间,连呼吸也得不到自由。这个离无忧年代渐行渐远的女孩,不再如昨日那般轻快地背着书包、提着便当,而是要面对陌生的脸宠、不熟悉的路牌及未曾走过的街道。孤独和寂寞,又一次呈现在三毛精神花园的围墙边,如同不请自来的野蛮生物,践踏着花园昔日的安详与平和。
  此时校园与彼时校园相比,大了,庞杂了,曲折百回了,但也暗了,窒息了,压抑沉重了。在这段不开阔的旅地,只有属于三毛片刻的阳光——那便是作文课。每逢此时,她的文章便会被当做范文来朗读,而那些由她精心虚构的故事竟让老师和同学潸然泪下。借此,三毛出色的写作才华也被大家认可,那些不善写作的同学便会央求三毛“援助”,而她则欣然答应。或许,这便是三毛大爱于人的始发站,乐于施善的出发点。在这站口,三毛朴素而至真的文笔如圣物赐给众生,浸润了她的思想,扩散了她的视点,撑开了她的灵魂。
  大爱,便是无条件,无所求,无回报。
  只可惜,上天赋予三毛绝妙的文笔,却拿走了她其余的资质。初中二年级的一次月考,三毛有四门科目不及格,这让好强的她颇为难堪,猛然间发现自己除能够掌控文字外,对数理化却是那么孤弱无力。顿时,那强烈的、自卑的,甚至带有毁灭色彩的挫败感和无奈感,开始侵袭三毛的周身。然而,三毛却并未躲闪这重重击来的雷神之锤,反而将其化为一道暗伤嵌入肤中,就此,自伤开始折磨她。
  她像无助的虫蚁啃噬着自己的失败,又如梦碎的飞蛾祭奠熄灭的火堆。三毛,终生都不避及灾祸与劫难,即便预感在先,她也断无躲闪之意,而是直挺挺地冲入其内,吸吮着悲痛的泪滴,沐浴着愁苦的汁液。这一站的行程,便是三毛自伤由浅入深的开始。
  痛感与快感,其实只一线之隔,若向往苦楚的涩味,便是痛感;若流连甜蜜的香溢,便是快感。三毛,是追寻自我承痛的修行孤女,所以嗜伤,嗜痛,嗜那悲情音色,宛如残月照耀下的七弦琴,瑟瑟地奏出曲折的哀鸣。
  为避免留级,三毛暂别图书与文字的美幻,钻入枯燥无味的学习中。为此,她舍出宝贵的时间,献出违心的笑脸,去请教那弄不懂的可怕题目。好在三毛善熟记,终以此为利器攻下数学这座“城堡”,几次考试获满分而归。然而,数学老师对此“怪现象”深感蹊跷,认定三毛不可能在这弹指间进步神速,因而生出了亲自一试之念。
  一次下课,数学老师将清若圣水的三毛叫到办公室,将一张初三的试卷交给她。结果,毫无准备的三毛只能讪然地说自己无力写出答案。
  这发自内心的仓皇歉意,并未让老师生出丝毫的恻隐之心,相反却阴鸷地让三毛回到教室,自己则拿了一支毛笔和一瓶墨水。当那险恶的上课铃敲响之时,老师竟对大家说,班里有位爱吃鸭蛋的同学,今天要请她吃两个。说完,老师便用粉笔在讲台前的地上画了两个圆圈让三毛站进去,仿佛上古时代的画地为牢。接着,老师拿起毛笔蘸上墨汁在三毛的眼睛上画了一对又大又黑的圆圈,弄得她像一只滑稽的熊猫。
  登时,无知、幼稚、可怜的笑声,仿佛一颗颗滚烫的子弹接连射进了三毛那脆弱的心灵。也许那并非是恶意嘲笑,只是一种压迫下的恐惧之笑和异化的悲悯之笑。笑声散去,三毛孤立无助地站在墙角。虽肉身完整,灵魂却四分五裂。
  那一刻,三毛的心被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撞出了裂纹,从那裂纹中缓缓地渗出了殷红的鲜血,流淌在那块薄情的土地上,永久地形成了可怕的瘢痕。这瘢痕越合无期,这瘢痕鲜血淋漓,这瘢痕造就了三毛的自伤情结。那痛虽难忍,却给了三毛逆来顺受的勇气,她开始反思,开始编织自己,如狂风暴雨下蜕变的蝴蝶。
  由此,素来就对上学心怀恐惧的三毛,此时更是产生了深度的厌恶和畏惧。她那精心保护的自尊,在如此不人道的破坏之下被撕得粉碎。然而,三毛并未修正她的记忆,而是默默忍受这无情的打击与摧残。每天上学,三毛都沉浸在极度的压抑之中,心活像被邪恶的药水浸泡着,开始一点点地发生腐烂和霉变。有时,她实在太恐惧踏入校园,便独自来到宁谧至极的公墓,注视着身边环绕的石碑,扫过那一行行斑驳的墓志铭,希望自己能够在如此环境中度过残生。嘲笑和讥讽,冷视和轻蔑,都将不复存在。
  那时,墓地便是三毛自伤于己的乐园,无挽歌却乐声飘飘,无悼词却哀意阵阵,无哭泣却万物凋零,无诀别却四面如空。
  曾如白莲的三毛,步行此处遭遇跌伤。那本是挺直的株茎,因风霜雨雪的侵袭而弯折,倒也不足为惜。可惜的是,这傲岸的白莲却因险恶的践踏而残损,这便是生命的悲哀和感伤。三毛的性格因恶行而被扭曲变形,从此发誓绝不再去学校,转而进入另一种自伤状态——自闭,她要用此种自伤压抑彼种他伤。
  父母得知女儿境遇,自然心痛难当,因而为她转学,试图以新环境来让三毛重新恢复对学校的眷恋,挥去其心上的阴影。然而,此时的三毛,身心俱受刺痛,对学校已是憎恨之至,任何新的、善的东西皆不能抹去那灰色记忆。因为三毛要享受自伤之快感,快与痛成就她思考和批判的邪恶魔力。
  旅程简单亦艰难,坦途寂寥,坎途多难,三毛的徒步之旅便是如此,或空冥幽若,或嘈杂万象,总是一片寂静的喧哗。在这喧哗中,三毛的大爱开始夺目绽放,引来阵阵莺歌燕舞,自有百味情仇。
  至此,陈家终于意识到三毛对学校的恐惧已深入骨髓,不可擦洗她所遭受的委屈,更难通过新环境来转变。他们忧虑长此以往的三毛会越来越封闭自绝,于是便带着她去看心理医生。可那循循善诱的灵魂按摩师并未赢得三毛的信赖与好感,反而却在冥冥中告诫三毛:你为异族,非正常孩童,是被打入另类名册的怪胎。
  压抑的午后不再阳光饱满,乌突突地稀释了光的深情;洁净的窗棂不再剔透明澈,灰蒙蒙地布满了尘的哀号。那紧闭的窗和门,割断了一条世界线,恰似一座幽怨的古城,寂静无声又鬼泣浮现。三毛拒绝走出家门,拒绝和不熟悉的人交流,宛如一只被风吹草动吓傻的小虫,甚至在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因为陈家姐妹总会谈及学校之趣事,而这一切与三毛已毫无瓜葛——她是被自愿又不自愿地弃在碎风中的半片无主落叶。
  自闭岁月从此开始,三毛像一株被人挟持走的白莲,那曾经美丽、光鲜的花瓣散落一地,变得污秽不堪,伴随着阵阵强风,这一株白莲花摇摇欲碎,仿佛再也无法承受外界的入侵和摧残。三毛那无忧无虑的童年画上休止符,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尴尬、压抑、痛彻心扉的少年时代,她的所有纯洁的梦都在那一对黑眼圈的笼罩之下瞬间窒息而亡,大爱封存归天,自伤溅落尘间。
  3.困在瓶中的花蕾
  一个密闭的、不透气的罐子,将三毛紧紧关在其中。看似是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其实是一种另类的自我伤害。可惜,这容器虽密闭,却透明、薄弱,对外界的浮华与喧哗一览无余。三毛就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蚕蛹,被一层纤弱的丝紧紧地缠绕着,不得动弹。
  三毛好似一只刚刚闯入世界却遭到伤害的小动物,原本带着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敏感,结果却遭到了一只来路不明、凶恶的食肉动物的追袭,让她在狼狈间仓促地躲进一个小洞,久久不肯出来。她那还在滴血的鼻子不敢探出洞口,不敢去嗅闻外面残留的杀气。尽管那只长满獠牙的野兽早已离去,但三毛宁愿在这洞里了却残生,也不愿再与那恐惧擦肩而过。
  学校,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野兽,让三毛望而却步,难以靠近。宠爱她的父母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清除三毛伤口处的结痂。他们的爱心以及痛惜,都在那一次事故中显得苍白无力。三毛的世界,是一个被贴上了封条的世界,她的心门已经开始生锈,谢绝众人入内。
  任何伤口,都全无彻越之理。正如破镜重圆是凄惨的幻梦,重造新镜倒还贴切。被恶俗羞辱的三毛,伤及灵魂最脆弱的一角,痛不得生,逃不得路,哭不得调。由是,被逼至绝境的三毛,终于选择恋上这他伤的余韵,像苦行者在脚下烙上了地图。
  面对这颗受伤之心,陈家父母不再提“学校”二字,不再让宝贝女儿触碰那段梦魇。他们开始了家庭授课,呵护那颗脆弱的心。
  温馨、和睦、亲切的家中授课,给了自闭自伤的三毛一丝慰藉,替她寻到了梦寐以求通往成才之路的宁谧小径。在这条弥漫着花香和青草气息的路上,三毛不再畏惧出没的野兽,不再害怕如影随形的梦魇,而是轻快地夹着课本,踩着脚下的石子路蹦蹦跳跳地进入一所红房子念书。
  那泛着天真光彩的红房子,便是三毛的闺房,是她安然栖息之地,可以避开所有不幸与苦难的港湾。在这小天地中,三毛安静地度过三载时光,度过她人生中最温暖的岁月。这种温暖,是来自一种绝不会伤害她的力量,那就是融融的亲情。在以后的时光中,三毛便不再如此幸运,她会遭遇欺骗、冷漠甚至嘲讽。因而她曾感叹道:“外界如何地春去秋来,在我,已是全然不想知觉了。”
  沉迷在闺房中的三毛,已是越来越少言寡语,越来越不喜欢单纯的语言交流,只喜欢安静的阅读和天马行空的思考。在书的世界,安详,神秘,庄重,散发着宗教气息,只有这时三毛才敢从洞中探出身体,她坚信,只有文字才是最忠诚、最善良、最可靠的旅伴,陪着她走过沿路风景。他们互相交换彼此,浸在一汪温热的、舒适的泉水中,不再被世间的烦恼所牵绊。
  终于,父亲对三毛说,读书终归不行,学一项技能还是必需的。
  世人皆言“书中自有黄金屋”,然而黄金屋带来的并非是金光闪闪,也有欲望的顿起,更有郁郁不快的无病呻吟。嗜文嗜字的三毛,便已将读书化作毒瘾,离则空乱,弃则失心。
  其实,人一旦不能摆脱某样东西时,便是中了诅咒,无论它为何物,都已成宿命,让陷入者在劫难逃,迷失自我。纵有千般寄情,也成无奈之枷锁,可怜,可叹,可惜。
  父亲那忧虑、疼爱、充满悲情的关怀,让刚从灰色中逃离出来的三毛已是心泪涟涟,藏在灵魂深处的暗伤隐隐作痛。她深知自己将要被放飞,放飞到一个存着陌生面孔和未知事物的空间里,她必需接受这一切的来临,就像接受她曾经背着小书包、拎着便当上学的那段日子。
  在经历一番挣扎后,三毛以沉默答应父亲,尽管心存不甘、不愿,但亲人的愁云也飘到了她那个绿色世界的上空,遮住了她一直向往的自由阳光,在一片嫩草如茵的大地上落下了斑驳的阴影。于是,三毛开始接触钢琴。
  4.琴声难抚我心
  家中的钢琴原本不属于三毛,而属于姐姐陈田心,甚至那位钢琴老师也被姐姐“独占”。如今,陈嗣庆把三毛放在琴凳上,让她面对着那黑白相间的八十八键子发呆。
  三毛善弄文字,却对优雅的琴声停留在单纯的欣赏层次,每当她将手指慌乱无措地按在琴键上时,父亲总坐在她的身旁,慈爱地微笑。然而正是这殷切的期待,让三毛更是倍感压力,像有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块覆压在她的心尖之上,搬不动,挪不走,更走不掉。三毛顿觉黯然神伤,因为她的心不在这里,在这里的只有她对亲人的愧疚和对自我的哀怜。
  此段旅程,黄沙漫天,三毛脚下迷途,踟蹰难行,畏而难走,甚为失落。一日,三毛在练琴时,眸中噙满的泪水终于随着手指的抖动而掉落在地,她的睫毛湿乎乎的,眼眶潮乎乎的,心则是血淋淋的……生性敏感的她,实在无法接受这般折磨和压抑。良久,她的耳畔终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妹妹呀,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正是这一行字,深深地刻在三毛的心头,让她顿感无地自容,也让她的泪水接连不断地翻滚而出。她的自伤已刺痛了亲人,让他们仅存的希望于顷刻间灰飞烟灭,只剩下一团淡淡的尘雾,而尘雾中则是三毛那发抖、幼小的身躯,她不知所措而又惶恐不安。
  跌落在旅途中的三毛,此间被彷徨罩住心光,只剩点点透出的惨淡,伤便加深,痛亦加重。她的行程遭受了恶劣气候之扰,步履维艰,眼界模糊。
  钢琴已成三毛的噩梦,陈家便选了另一颗救星去修补女儿千疮百孔的心——绘画。
  三毛的绘画老师皆是小有名气之人,有擅长山水的黄君璧,有长于花鸟的邵幼轩。他们带着各自引以为豪的本领,款款进入三毛的世界,颇有些不请自来的意味。困顿的三毛被一万个无奈逼迫着,只得硬着那小小的脑袋一头栽入由线条和色彩构筑的世界里。
  然而,绘画未能打开三毛紧闭的心房,反而是在她心窗的外面铺上了一层潮绿的苔藓,宣告着自由阳光的远去。三毛所厌恶的,是那种呆板的临摹,因她不喜欢重复别人,也不喜欢挺着腰杆一坐三五钟头。那一板一眼的复制,让天生灵性的三毛痛不欲生。这不是她想要的技艺,亦不是带给她快慰的生活。三毛只觉得,自己体内藏匿已久的创造力被悄悄谋杀,绝望地死在了萌发的摇篮。
  接触绘画越多,三毛的内心就越迷茫,像在风浪中摇摆不定的小船,面对无际的海平线和安全的回航路而首鼠两端。她握着画笔的手指,就像当初按在琴键上的感觉一样:无力、无望、无助。她喜欢观察这个奥妙多姿的世界,但不是这样的方式。她甚至预感到,自己将会在颜料桶堆积的世界中窒息而亡。只是,窒息的不是她的肉体,而是她梦幻般的心灵。因此,无论两位老师多么富有师德和技巧,都无法撼动三毛对绘画的不屑。
  三毛的自由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她就像一朵被挤压在小瓶子里的花蕾,失魂落魄地守望着梦想。心空了,泪干了,身痛了……难以立足,无颜面对,她感觉亲人越来越忧郁憔悴,而他们注视之下的自己,更是一脸的疲惫和消瘦。如果等不到救星出现,三毛将会被困死在这个瓶子里,而那扭曲发硬的身体,却不会挤坏那薄薄的玻璃外衣。
  自闭、自伤、自享其痛的三毛,终于选择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寻求长久的解脱——自杀。
  这是多么可怕的词汇,又是多么残忍的方式,却和这个尚在花蕾之年的少女真实地连在一起。三载的瓶中生涯,未曾教会三毛修炼一颗豁达、自省的心,反而教给她一种坐在牢狱中自伤的陶醉。
  原来,三毛在旅程中曾将自己幽禁在黑暗的孤岛中,亲人们只能乘坐由她掌控的渡船来看望自己,却始终不得长住。因为在这座呼号着暴风的孤岛之中,藏着最为珍贵的宝贝——三毛的心。
  这颗心是历经千难万险存在孤岛中的,是三毛赖以生存的唯一依靠。没了它,三毛的呼吸便会停止,三毛的迷梦将会破灭。由此,三毛认定这个岛最适合疗伤和自伤。然而,日子久了,三毛便养成了乖戾的脾气和不安的心绪,怀疑和否定一切,不肯轻易接纳外来的人和事。于是,孤岛中的三毛成了一头怪物,生有奇异的脸宠和怪异的秉性。她时常神经过敏,时常暴戾恣睢,在家人眼中越来越无法理喻——他们爱她。
  休学之后的次年,绝望的三毛幻想自己是父母并不喜爱的弃儿和罪人。为此,她精心挑选了一个刀片,泛着银白色的亮光,远远看去如一片雪白的叶子,然而当这片叶子贴近三毛的肉体时,渗出的不是绿色的汁液,而是鲜红的血液。
  那一刀,三毛用心、用情、用力地拉得又深又长,好似一个勤快的农夫,精神抖擞地在一片荒地上犁下第一道沟,也许还幻想着从那翻滚的土堆中蹦出一两个埋藏许久的宝物。自然,宝物是不会如此轻易地现身,现身的只有剧痛和死神的亲吻。
  幸而,那天狂风大作,乌云并起,黑色的昏沉,灰色的压抑,白色的凄惨,顿成一副绝笔画作,也让缪进兰忍不住进入女儿的房间去看看她是否盖好了被子。可是,当母亲看到一个昏死的血孩子时,惊悸万分。只因抢救及时,三毛终于从死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那白嫩的手腕被缝了二十八针,每一针都成为一支跳动的笔杆,泣血流泪地诉说着三毛割断血管的惨状。
  三毛手腕上这道长长的疤,像一柄从战场上拾回来的剑,带着淡淡的血腥,让这条手臂永远记住那鲜血溢出的瞬间。但这痕迹,却也成了三毛钟爱的标志,因她太想标榜自己,不愿以清白之躯与众人相混。
  读书让三毛更加自闭,而读书之外的三毛又郁郁寡欢。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竟然毫不畏惧汩汩涌出的鲜血和伤痛,陈家倍感心力交瘁。三毛,于看似脆弱的状态中生长着另一种病态般的强悍,而这种强悍便是她自伤情结的果,像迷雾一般笼罩着她,覆盖着她,遮蔽着她。三毛对生命的漠然,对世俗的愤恨,对死亡的迷醉,都让她活在半梦半醒中。她的笑声日渐稀少,她的愁眉与日俱增,她,莫非真的是陈家人上辈子欠下的一笔债,今生必定要偿还的吗?
  至此,在三毛的世界中,叹息成了持久不变的奏鸣曲,父母和兄弟姐妹像一群围观的看客,既为她惋惜又感到无能为力。而三毛,虽明知自己陷入封闭的泥潭而无力自拔,却也本能地对其投怀送抱。她常抬起粉臂,凝望着那道长长的疤痕,回忆着与死亡温存的片刻。或许,她仍耿耿于怀自己未能由此解脱,或许,她还在酝酿着下一次的“死亡之约”。
  5.那一缕天堂偷来的暖光
  时针和分针,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刀,在缓慢、坚定的走动之下剪断了陈家残存的希望,他们未能看到一个重新振作的陈平,看到的只是一颗蜷缩在角落中不断枯萎的心。他们痛苦地预感到,三毛未来的日子将继续包裹在这长满毒刺的外衣之下,一点点地消耗原本属于青春和阳光的能量。
  也许是上天不忍再见三毛郁郁的样子,便赐给她一道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她病恹恹的世界。
  某日,陈田心的朋友纷至沓来为其庆生。已被三毛抹暗的陈家,于此时又增添了一道亮光。花枝招展的陈田心,被一群爱着她的人包围,像童话中的公主,微微地绽放出了骄傲的笑,游走在哪一处,哪一处便有欢笑和赞美。
  然而,三毛却始终蜷缩在角落中,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孩子,丢掉了共同语言,存在的只有看似雷同实则迥异的心灵。
  正当三毛琢磨着从这里走开,回到那个只属于自己安静的小窝时,一个男孩子突然给大家画了一幅画。即刻,曾经接触过绘画的三毛也被吸引过去,当她从地上拾起那幅画的时候,发现这是一张战争油画。画中,骑兵和印第安人激烈地战斗着,大篷车冒着冲天的火光,被射中的战马倒在地上哀嚎,白人和红人厮杀正酣……
  这画,这情景,这凄乱的色彩,让三毛顿时着了迷,如同与久违的老友重逢般欣喜,构成一幅沿途美景的清新插画,唤醒了三毛沉于内心的悲情和弦。她忽然发现,这画中的世界是那么切合她空寂的内心,装载了她那缕一直无处安放的灵魂。她觉得这幅画是真实的,活着的,流淌着血液和生机的,恰似她模糊迷离的倒影。
  那一刻,三毛决定与油画一见倾心。她要让思绪得到一次完美的释放,要让心境有一处寄居所在。那个对外界拒不开放的孤岛,在这一刻融化了那道阴森冰冷的铁闸门,铺开了一条洒满阳光和鲜花的鹅卵石步道。步道上,三毛轻轻扯开了嘴角,迎着从对面吹拂过来的熏风,一阵陶然,一阵苏醒,一阵不离不弃的追寻!
  听到三毛要学油画,陈家人自然欣喜若狂,因为这是女儿自幽禁以来少有的一次主动,他们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让三毛的笑容继续保持。为此,他们物色了一位身份显赫的油画教师——顾祝同将军之子顾福生。
  因命运的垂青,顾福生答应收三毛为徒。不过,这位老师不能亲临陈家授课,而是需三毛自己登门方能学艺。
  刚刚鼓起勇气的三毛有些徘徊不定,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出陈家,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失去保护的世界,不再有父母的疼爱,不再有兄弟姐妹的照顾,只有她自己,荒原中漂泊的旅行者,背着破旧空荡的行囊,脚下一片泥泞之地。于是,孤岛发出了震颤之声,放慢了沉入大海的节奏,纠结着,犹豫着,斗争着。
  终于,三毛克服了心理障碍,将自我封闭丢弃到一边,因为那幅画,因为那能让她抒发情怀的技能。于是,她怯生生地走到顾家大宅的门口,在驻足许久之后才敲响了那厚重的大门。
  自然,那扇大门的背后并不是顾家,而是一个能够将三毛从炼狱中挽救出来的新站口。三毛,一个终生劳顿双足的独行者,伴着室外的陌生之风,和着室外的明妙之曲,重新上路。
  旅行,走的并非风景,而是心情。未能变换心情的旅程,只是肉身的机械移动罢了。只有当心绪回转时,旅行才是一次释放灵魂之病症的漫步,才有意义。
  顾家的院子花香四溢,空气中飘浮着油光闪闪的花粉,如碎掉的玉屑,幽幽地围在了三毛周身。在这样的欢迎仪式之下,这位陈家女子渐渐走进了顾家。在她的身后,是一连串从孤岛中带出的潮湿脚印,随着她步行距离的加长而渐渐暗淡。
  顾福生是一个让三毛感到温暖的人,一个了解她的人,一个情感细腻的人。在他的课上,过程是那么让人陶醉,仿佛一个高大的天使在遥引着三毛飞向艺术的天堂。
  有时,人生旅程中总会不经意地遭遇到一些路友,他们或深沉,或激情,或善解人意,在短暂的旅程中送你一堂人生课程。对于三毛而言,她的心灵苦旅便是要和这些个性迥异的人交谈、交换、交心……因而每一次相逢和离散,都是三毛个性的重塑和回归。
  三毛在学习素描时,由于不能熟练地掌握描摹线条的技巧,便羞涩地捏着炭笔,尴尬地望着画纸,似若愁云惨淡的荒院修女。每当此刻,顾福生则温柔地手把手教三毛如何运笔。然而,正是这种关怀备至,让大爱于人的三毛感到沉重,沉重于她未能送爱于人,沉重她犹若负罪之身。她觉得自己笨拙、迟钝,无法从老师那掌握技巧,更无法回报师德的殷切期待。于是,逃离温暖,回寄自伤,便像突变的潮汐涌上三毛的心头。
  那画不成形的作品,成为三毛新生的梦魇,她不能原谅自己的蠢笨,自责、自怨、自艾,终化成严苛的自惩,以无形之伤和有形之痛席卷她孱弱的内心。她不能想象当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师面对一个学艺不精的学生时会是怎样的心情,于是,一种由此衍生的倦怠感缠绕在了三毛的心头,让其久久难以释怀。她不想在顾福生的面前扮演一个无能者或是低能儿,她认定自己无法承担这种伤痛,这种自卑,她情愿用自伤去解脱,去释怀。
  有时,温暖之爱对冰冷之心而言,便成了融化对方的绝杀,虽无意,却在无形间造成一种软性惩罚。对三毛来说,顾福生的温柔就是一把火热的剑,本想温暖她,却不知对方是冰雪之身。三毛像一只找到了温暖新巢的小兽,被这过分的温热惊吓了神经,因而想要重新回到过去的洞里,这样才能得到一种安全,在密不透风保护下的病态安全感。
  然而,顾福生的耐心终将三毛拉了回来,他用最体贴、最渗入人心的温暖融化盘踞在三毛心头多年的黑色冰角而又未融化全部。他像一个温和柔顺的太阳,在带给三毛光与热的同时又不刺伤她的眼睛。在三毛的耳中,从来不曾听到来自老师的半句斥责和训导,有的永远都是鼓励和安慰,而且是来自于最温暖的声带,让三毛那逃离的欲望渐渐消散。
  顾福生经常夸赞三毛对绘画的感觉把握得十分准确,让三毛继续坚持下去并从中找到了她原本的幻想——用绘画来点亮心灯。更难得的是,顾老师在教授三毛绘画之时,发现学生的文笔出类拔萃,有着灵动的文学嗅觉和出色的天赋。因而,他举荐三毛的作品《惑》发表在了1962年12月《现代文学》上。
  那一刻,文学之魅让三毛舒开了心怀,绽放了生机,撇去了烦忧,她的旅程中也由此多了一个目的地,幻化着霞彩,闪耀着晴光,让这终生苦旅的女子在视线中多了些明媚。
  尽管人生有了航向,但三毛依然在顾家继续学画。因为这里已成为她的精神乐园,而顾福生则成为她最无法割舍的精神支柱。有了他,三毛被封锁的内心囚牢缓缓打开,从中释放出了一个曾经封闭自我的囚徒,带着对阳光的崇拜,仰望天空,伸出双手努力抓着那越来越近的光明。三毛的性情,三毛的言辞,都在学画的时光中脱去了那层坚硬带刺的壳,露出的是白嫩无瑕的素心,不曾被灰尘沾染的童真,不曾遭到世俗玷污的花蕾。
  于是,那一缕渐渐明朗的曙光,让三毛的世界正在悄悄发生变化。三毛的微笑与日俱增,如灿烂的朝阳和浪漫的晚月,虽和其他孩子相比尚存一丝另类,但这笑却如同阴沉许久的天空,在顿开一线间映出了亮晶晶的生命光华。
  足迹三:疾走?阳明山?初恋之殇
  1.穿着红鞋旅行
  一双红色、闪亮、光鲜的皮鞋,让陷入泥泞旅程的三毛茁壮了脚力,健步如飞地走出了自我幽禁的心灵刑期。从迷乱中钻出,从困顿中爬出,从伤痛中挺出。自伤情结,如秋时的灰色之花骤然凋零,被冷风蹂躏后存留全尸,却未曾化入泥土,而是僵硬地躺在地面,如破碎的图腾,带着被浸湿的梦想和干枯的暗疮。
  那日,母亲带着姐妹二人去定制皮鞋,美丽迷人的陈田心选中了黑色的漆皮,泛光且油亮;平日素爱灰色的三毛,竟直直地盯着一块红色的皮子,要了一双红鞋。
  颜色,是心情映衬在这世上的招牌。抑郁的黑,昏沉的灰,此时都不能成为三毛心绪的征兆,只有那明媚的红,才是那爱丽丝奇幻梦境的优雅剪影。红揉开了抑郁,红退去了自卑,红舒展了心扉,红弥漫了旅途。
  许是三毛在那幽寂的孤岛中太疲惫,心累、气虚、体弱……需要扶着坚挺的东西走出,行至充满人迹的世界,让笑容如桃花绽开在人群,接受室外阳光的普照。于是,那一对红就成为曾经灰的点缀,由小渐大,撕开了厚重的包裹,让一颗不愿再发霉的果子从中轻滑而出,在重回光辉之下抖掉积在身上的尘土和泥屑,用那红彤彤的色彩标注着新一段的旅程。
  阴仄仄的天,让苦行变成了疾行,也让这旅程掺入了加速的配乐。三毛开始了快速行走,因她有些厌倦了漫步的颓废,只有捧着心的奔驰和追着情的疾走,才能让她体味到驰、疾的痛快。这终生皆在追寻爱之真谛和伤之迷醉的苦行女,也渴望那狂驰的风过耳畔,也觊觎那快奔的眼掠万象。由是,心之颠簸化作脚下生风。
  仿佛霞光万丈的天际,引着一个旅行者加快脚步,前去追逐那遥远而美丽的终点。红皮鞋便是三毛脚踩的一对霞光,托着她渐从密不透气的自闭中升起,朝着更为宽广和自由的高地攀升。从中,三毛无意捡起了曾被她遗落的自信,并看到了那上面曾刻下的名字——陈懋平。是,那就是她在这世上的符号,她要用每一次进步和成长来诠释这符号的价值。
  穿上红鞋的三毛,终自信满满地走入顾家学画。绘画为她拓宽了世界的边缘,绘画为她丰富了人生的色彩。身处画室,手握画笔,眼凝画纸……画中油彩与现实斑斓,皆在对艺术的倾恋中渐渐分不出彼此。求学顾家,让三毛的眼中闪烁着新奇的亮光,那亮光意味着一个曾惧怕这世界的小女孩复又找到灵魂的栖息之所和梦想的归宿圣地。这个被自卑、自闭和自伤多重折磨的女孩,也萌生了成为交际花的怨念,她渴望那翩翩起舞的雅姿得到喝彩,渴望那红色的粗跟皮鞋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三毛仿佛从孤岛中被解救出来的贵族小姐,脱胎换骨地站在老师面前。她的心在狂跳,但并非是重获自由的兴奋,亦非是初见光明的快慰,而是爱情的和弦拨动了她的心曲。那温和儒雅的笑脸,那高尚柔情的灵魂,已让三毛不由得眷恋其中,难逃离。
  与大爱不同,三毛的小爱在顾福生面前淋漓尽致地释放而出,连同那自闭的素心。只是,这爱太不平衡,也太不完美。在顾福生眼中,只有一个可爱、拘谨、脆弱的小女生,如一枝从温室移居到旷野的花朵,仅是刚适应了外面的风雨罢了,并无惹眼之处,自然也难让他心旌摇荡。由此,三毛心生怨恨,恨自己的年幼与娇小,恨老师的成熟和高壮,恨这段只有开幕序曲而无谢幕致辞的无果悲剧。
  这世上纵有千般悲怆供人感伤,但最大的悲怆,许是开始便知道了结局,却又无力自拔,如染了毒瘾般痛苦却无法自救。这悲哀降临在三毛身上,便让她的浪漫情怀对现实的凶兆毫不抵触,甚至有飞蛾扑火之陋习。
  正当三毛纠结这等不到的爱时,一个意外的消息如平地惊雷,摧垮了她最后的信念——顾福生要去巴黎定居了!
  巴黎,多么遥远、陌生的地方,埃菲尔铁塔刚硬冰冷,塞纳河水幽寂难懂,凯旋门孤傲像一道魔鬼的音符,阻碍了刚从三毛心中奏响的爱乐章。此时,那首和弦曲顿失光泽和音色,不再悦耳动听,也不再给她麻醉般的希望,只有无奈的终结奏鸣,让这一切化为乌有。
  敏感聪慧的三毛何尝不知,顾福生已是她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就像她的眼睛、耳朵甚至心跳。老师的离去,等于为她做了截肢手术,无论去掉何处都是永久的、不可逆的缺损。于是,三毛绝望了,她不知在失去这些之后,将如何面对次日的朝阳。因那失去的部分,将不会被阳光所照射,亦无法反射昔日明丽的色彩。
  三毛的人生苦旅,总要有知心路友因道不同而辞别,这并非宿命,而是潜在的法则。顾福生如此,将来有人也会如此。对三毛而言,偏执一人的小爱远不及那广度众生的大爱。因为小爱囿于路程,大爱满处皆在。
  因不想饮啜离别之苦,三毛没有送别顾福生,就像回避那惆怅而去的哑巴士兵一样。只是那一次三毛是身不由己,而这一次却是切齿哭泣的抉择。生命中,一旦缺少了这样的人,便会留作一道难以修复的疤,像三毛腕上的那柄血剑。只要提及,只要忆及,便会潸然泪下,情难自持。
  那艘劫走三毛爱之宝藏的“越南号”,终带走了一位把她从地狱中解救出来的天使。三毛的所有情与恨,都随着那船的离去而漂到了遥远之地,最终消失在一朵浪花中,一个旋涡里,一片美丽带着伤痕的涟漪内。
  失去了天使的世界,如同葬送了信仰的天堂。原本在三毛的心中,有那么一缕疼爱她的阳光可以温暖身上所有的冷痛,驱走郁积多年的伤痕。然而,它终是逝去,一如从未出现。三毛曾多次告诉自己,失去将是永久的不可得,若寄情于怀,只能陷入更深的泥潭中而挣扎无望。
  顾家宅院,顿成一座孤零零的空楼。满地寂寥,四处沧桑,庭院不再飘花香,小路不再行故人。三毛明知斯人已去,却又被不听使唤的双脚带到此处,在凉风中驻足,在阴影中蜷缩,在追忆中感伤……看着那曾散着颜料香的建筑,回想与顾老师相随相伴的岁月,嘴角不经意间泛起了淡淡的惨笑,心中的牵挂亦油然而起。待到她默默注视了许久方才含恨离去,身后是一片细碎的清影。那龟裂的影中,一个柔弱的芳魂掩着脸,低泣不已。
  顾福生是喜爱三毛的,在临走前将其托付给白先勇照顾。大师应朋友之情,对颇有文采的三毛尽心尽责。一次,白先勇主办的《现代文学》杂志社要举行联谊,他便亲自来到陈家让三毛前去。起初,还沉浸在离别愁怨中的三毛有所顾忌,但白先生诚恳期待的目光,终于让她挺起胸膛走出家门。
  这是三毛在离开天使庇护下第一次接触外世,当她躲藏于白先生的步影中时,恍惚发觉自己已恢复了许多,不再对风吹草动敏感,不再对陌生脸宠防备。那颗曾被自卑锁链紧紧箍住的心,正在一阵柔和的雨水冲刷下渐渐软化、轻松。三毛开始渴望被充足的阳光照射,渴望被新鲜的空气养育。她要救赎自己,救赎那个被压抑多年的脆弱灵魂。
  借由此,三毛不再沉迷独自啃书、写作的生活,转而将部分时间用于社交。她会主动登门,看望她信赖的朋友,捧着一颗干爽之心与他人交换。这种交往为三毛新增了勇气,后在一位朋友的劝导下,已辍学七年的三毛决定重新进入学校——她考进了文化学院。
  2.爱与痛的拥抱
  人如水滴,人群如海。人群消化人,人群亦重塑人。人,就是在整个群体的碰撞、演化和交融中才成就了一撇一捺。曾遭同类啃噬心灵的三毛,也在回归群落后捡回了自爱,将那自伤暂时封藏,留作他日自省而用。
  成为三毛新旅地的文化学院,位于阳明山上。它原名为草山,据台湾府志记载:“草山以多生茅草,故名”。附近青山翠谷,满是一片娇艳欲滴的绿,原野开阔,放眼回眸,遍地皆是樱花、杜鹃,红艳的连成水天山色之妙。
  文化学院风光绮丽,校风肃然。浓密的树荫,在地上落下一片凉爽和朝圣之气;古色古香的砖瓦楼宇,装载了拥在一起却又各具特色的求索之心。花前月下的风情,让这山间书院到处飘飞征兆着春心的柳絮;象牙之塔的纯粹,让这世外学府随地散布预示着修心的绿茵。
  进入学院,便要选择专业。本来,酷爱阅读和写作的三毛似乎应顺此兴趣选择文学,抑或是让她曾沉醉许久的美术。然而令旁人惊讶的是,三毛出乎意料地选了哲学。
  哲学,一个听来深奥难懂的学科,竟激发了感性的三毛那潜藏于心的挑战之欲。也许,经受过重大压抑的她迫切想要寻找有关生命的答案,因此才将其当做主修的课程。或许在三毛眼中,看似沉重的哲学散发着异样的浪漫,因它需要思考和认知,因它需要逻辑和辩证,故而能让散漫的思维以缜密的舞姿跳动翻转——这大概是三毛骨内最为渴求的。
  好在此时的三毛已砸碎了那扇关了许久的幽闭之门,因而在进入文化学院后,便以清新随和的形象映在同学的心里。那略带俏皮的刘海儿,那惹人怜爱的脸庞,那朴素无邪的微笑,都化成打开外人心门的通行证。
  每逢上课,三毛那深厚的内涵便让同学心生敬佩。七年的自闭,让她善于用思考打发那溢满的时光,也让她在书本中寻到不少真知灼见。正因为此,同学不敢在她面前讲话过多,生怕被这冷静沉稳的女生抓了笑柄。当然,与人为善的三毛从不与人争论,即使观点相违也仅是安静地注视,带着清淡寡味的笑,绝不暗藏任何心思。如此,同学对三毛的感情越加深厚,欣赏她的多才,更爱她的宽厚。
  人与人如车与车,距离近了,难免擦碰;距离远了,又形同陌路。因而,保持车距是维系人际的核心法则。三毛的大爱,让周遭的人深感温热,不会对其望而却步;三毛的自伤,又让旁人心存畏惧,留出那一米安全线,便成就了一个活脱脱的三毛。
  三毛虽聪颖好学,但她毕竟在家庭授课中成长,吸收的知识皆是精心挑选而与教科书上的大纲毫无瓜葛,且她不喜死记硬背,因而对基础的文学常识反倒不甚了之。结果,三毛在大一的语文考试上竟得了一个冷冰冰的“不及格”。老师在震惊之余,便让三毛补考。
  考试,始终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三毛求索学海的路途中。她并非惧怕获取知识的辛苦之路,也绝非忌惮检省自身的困乏。只因她对自由的获知天生痴迷,所以本能排斥这教导式的传承。遨游书海,畅快于书海;跋涉学涯,却隐痛于学涯。
  深知补考无望的三毛,几经冥想后决定用交一篇文章来替代,幸而得老师应允。
  文章以诉说三毛杜撰的家族故事为开头,延伸到她凄离别样的童年以及一段唯美含血的爱情故事。结果,老师被其深深打动,忍不住在夜间多次落泪,最后承认三毛是所教学生中最有天资的一个。由此,三毛以丰富的想象和绝妙的文笔通过了语文考试。
  文造其魂,文塑其人,文修其心,文亦折其命。三毛与文字,如一对欢喜冤家,在小巷邂逅,在宿命的暴雨下共用一伞,遂成割舍不断的纠结旅伴。文字,便是三毛的块状鲜血,不流、不凝、不腥,只浇灌其真身而终生不散。
  借于文字的拯救,三毛顿出火海刀山,不仅保住了学业,更保住了那颗敏感孱弱的心。在追索大爱和耽于自伤的双重苦旅中,三毛的爱之花终于再次绽放。
  三毛安然地在阳明山上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像一棵被人小心呵护的奇花异草,移植在这远离尘嚣的旷土,享受阳光雨露的滋润。每日清晨,她都会呼吸到最纯净的空气,烟般缥缈,雾般迷离;每天日落,她亦能看到最惹眼的晚霞,火似骄阳,艳似朱唇。然而,这安逸、美幻的生活似乎少了些许东西。
  那时,文化学院仅有两届毕业生,不到两百人,日子久了便相互熟识。众人寄学于此处,彼此免不了融入不同的圈子。只是,这世上雷同的生命许是太多,纵然脸宠有异,也能在三言两语过后甄出不同。偏有一个不凡之人,触动了三毛的心。
  旅程中,除却随时而至的坎途,亦有从天而降的际遇。这际遇也许看似美丽实则凶险,这际遇便是不速之客的闯入。他或许为你带来永不消散的温暖,或许偷走你自认冰冷的心。
  闯入三毛旅途的人,名叫梁光明,是戏剧系的才子,高大英俊,儒雅沉静,深得院内众多女孩的倾慕。然而,深受佳丽垂爱的梁光明,却不羁得如一位自由骑士,于从容中带着些许傲慢;又如一个孤独的行吟僧人,浑身散发一股帅气,不凡却又带着淡淡的可亲。可惜,一旦有女孩子接近,梁光明便似一块坚冰,将那浪漫的情书、暧昧的约会以及真诚的表白硬邦邦地顶回来,亦让示爱者浑身沾满寒气,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仍旧迷人却深不可测的眼神。也正因于此,梁光明的魅力更让女生难以抗拒,他好似早春的太阳,被急迫生长的万物崇拜和仰望。
  因缺少爱之阳光的普照,三毛便是那渴望生长的万物之一,她喜爱梁光明的优雅,喜爱他的文集,更喜爱他那清淡凝练的笔名——舒凡。然而三毛也由此感到一阵彻骨之痛:为何那么多人无法撼动他的心,为什么那么多人对他执迷不悟,为何爱情要如此艰难?
  恋爱,是人生中最艰难的旅程,自古虽有天道酬勤之理,但在恋爱中却难得验证。寄情与某人长相厮守、共续前路,终圆夙愿者,实在少数。唯有二人皆安定时,才能牵起冷手,暖流周身。
  就在这几番挣扎中,三毛渐生一种错觉,她认为舒凡之所以不爱,是因为他还未曾找到动心之人。被爱之雷电击中的三毛,渴求她在花样年华里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挚爱,让爱情苍茫的沟壑终得填补。由此,三毛对舒凡展开了狂热而执著的追求,她掏出一颗心,炙烤在炎炎的爱情炭火上,让它冒着青烟,在雾气缭绕中意欲将舒凡揽入怀抱。
  幻象之影,是三毛人生苦旅的披风。每到一处,她都不忍脱下,容许这不真实的镜像迷失自我,也就在这自醉中再次自伤于己,只因她不想看透真相,她情愿她的世界是一场永不结束的假面舞会,那真实的脸宠尽皆罩在银色的面具下,永远华丽,永远光辉灿烂。
  由此,一个纤弱轻巧的影子开始尾随舒凡,甩不掉,轰不走,逃不脱……就像它曾是舒凡的一部分现在回来追索。为了这梦幻的母体,三毛甚至可以不规矩地逃课,因她眼中只有舒凡,他,便是自己的一切。哪怕舒凡去一家小饭馆用餐,她也悄悄跟随,点一份相同的饭菜,一边注视着那朝思暮想的身影,一边口中无味地咀嚼。
  三毛沉浸在这因爱而生的痛恼中,好像那望眼欲穿守着爱人归来的雕像,静静地矗立在微风吹起之处,渴求那爱的归来与守候。在汽车站旁,三毛蓦然驻足等待,等待着一辆她并不熟悉的车,因那车会载着心上人归去来兮;在路灯下,三毛形影相吊,盼着那闪耀的白马驮着她的王子驾临。
  这种痛的等待常持续很久,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尽管三毛用尽了耐心,倾注了心血,却始终等不到爱人那张笑脸。她开始绝望、哭泣、困惑,不知这种爱会让自己再承受何种沉重和寂寞,她本能地想要逃离到一个安全的角落,收起那破败不堪的幻想之翅,噙泪疗伤,寻一处了却残生的归属。
  也许上天有感三毛痛彻的单恋,终于在她的生日宴上,舒凡露面了,像一个神秘而至的贵客,浑身散发着古龙香,和着那一缕贵族气翩然而至。只是,这被光环笼罩的人,一句祝福也未曾给予三毛便匆匆离去。看着那渐淡渐远的背影,三毛只能抓起酒杯狂饮,那滋味实在太苦、太痛,让她难以吞咽。当同学散去后,止不住的泪水从三毛的眼窝中夺眶而出,如那连绵不断的瀑布绝望地垂降并狠狠地砸向地面,让她不得不从迷梦中清醒。
  3.因为爱你,才签了离开的船票
  许多情窦初开的少女,常限于深恋中难以自救。其实,所谓深恋未必是那完美的人,而是那最纯情的付出、最漫长的等待以及那最浓烈的思念……此种单纯之恋,便是赠爱于人和赐伤于己,纷乱的纠结,凌乱的碎痛,顿成一段凄苦的爱之旅程让三毛独行。
  一颗痴心换不来一点施舍吗?冷漠注定要扼杀热烈的纯情吗?几多等待,几多守望,已让三毛的心难以再经受相似的打击。她已深陷其中,想挣脱却抓不住任何牢靠之物,就连那颗敏感的心此刻也异常脆弱。她不想继续这种感受,不想让悲伤抹杀那偏执的爱恋。
  生日宴不欢而散后,三毛独走在学院的草坪上,如雾都伦敦下的黑衣女子,包裹着伤痛的神秘,影影绰绰地晃动着,颤抖着……正当她沉浸在徘徊中哭得如泪人时,猛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来,那便是舒凡。尽管他的表情依旧沉静,但三毛能感觉到那目光中藏着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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