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处云南边塞的小村庄,就是我的故乡————通海县六一村。这里曾经生存着三百多位缠足的小脚老太太,而今她们已不足百人。但它已被人们毫无疑问地刻写在古老、落后与神秘的“史书”上。也毫无疑问地成为缠足女人们的现代乡村城堡,被外界人誉为“中国最后的缠足部落”。所以人们常常用下列词语来形容它:遥远、古朴、神秘、梦幻、深邃、充盈、可怕、残酷…… 因为我的“牵引”,许多作家、民俗学家、探险家和记者,纷纷来到云南,进入这个乡村。他们用古怪的眼睛,偷窥、叩问这座乡村城堡的秘密。他们无一例外地竭力要把这群小脚女人带人他们的梦幻,伴随他们的梦游历程,留下真实的关于这个乡村的历史与现实的记忆和影像。他们进一步的行动是:触摸这个乡村城堡的衣服和皮肤,发现它的细部,即小脚女人的衣袖、裤腿、补丁、汗液、血迹、小鞋和小脚,然后,他们把这个可以相信和值得珍爱的乡村城堡,收藏在心灵里。 无可否认,他们对这座生存着小脚女人的乡村城堡,都有一种诗意的想象。他们的情感和智力活动,几乎从一进村口的那一刻起,就混沌在幻觉、直感与残酷的现实之间。他们不是寻找人间乐园,而是追寻一种即将殒没的关于女人脚尖上的边缘文化,或者说,他们关注的是一群疼跳在时间边缘上的缠足妇女,她们摇晃的、灵魂和细碎的足音。但是,因为他们是外来者,他们终于体会到了“入侵”一座乡村城堡的艰辛,他们已付出了时间、体力、情感和智慧等许多代价。他们甚至感到根本进不去,只能永远在外部企盼,遭受煎熬。 当别人正在叩开这座乡村城堡的时候,我也试图寻找再次进人它的时间和方式。这是我的出生之地,一位小脚母亲将我生养,又让我在这个小脚群落中长大成人。我进出频频,来去自由。当然,我是在离开它多年之后,再回到这里。我是为了寻找和证明自身的现代身份,才与这座古老的乡村城堡决裂。许多年过去了,这一天,我回到故乡。走进这座乡村城堡,我这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这种返本归原的意味,使我感到故乡与我的和解,并带给我一种至真至诚的感动。 所以,最近十年来,我一次次回到六一村,并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与我有关的“家史”、“族谱”一类的历史图籍。它们界定了我的血亲集团,把我限制在由特定的“姓氏”、“世系”、“亲属”等要素“钦定”的生活、生命与写作的思考之中。但是,尽管如此,我仍然意识到我处在另一个空间,我在不同的时空里呼吸和写作。我不是在研究“家史”,而是在“家史”中生活和写作。我以“家史”为一个重要的支撑点,在它的作用下,我从写作“家史文学”出发,进一步阐释和延伸我们的“个体生命”,以此深入到一个理当发现“血缘”、“生命”、“命运”及“家”的地方,尽可能抵达它们的最深度。或者说,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以“写作”的名义,找一个“个人历史”存在的理由,以表达最普通百姓浸入生活的最纯粹的知觉感受,以表现他们最刻骨铭心的事件、场面、叹息、欢笑的记忆。我知道,我是在“从事”这样一种工作:写几篇“活的家史”、“非主流形态的家史”。让“文学”占领“家史”,让“家史”从“文学”中生长出来,让我的亲人们永远活在这种“文本”里,活在这些非我想象出来的文字中。 我们国家自古以来就存在着“家谱”、“族谱”、“家史”、“纪传”之类的文本,但缺乏“个人历史”,缺乏文学对“个人历史”的“观照”。因为“家谱”、“族 。谱”乃至“家史”之类,历来就是某一族人的“花名册”,或光宗耀祖的“事迹”。它里面没有“活的生命”、“活的过程”和“活的场面”。而“纪传”的体式。虽然也是一种“文学”、一种“写作”。但它的“对象”全是帝王将相、骚人墨客,乃至贞妇烈女,一般人的面孔和姿态,既无权进入“历史”,也无法进入“史家”的眼帘。但这并不意味普通的“个体生命”和“个人历史”的“廉价”和“暗淡”,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永远忽视这种“生命”和“历史”的存在。事实上,这种“生命”和“历史”。有着它们的“质量”和“重量”,有着它们的声音和色彩,有着它们的历史尺度和艺术含量,有着它们稳固的书写价值。 为了实现我的这一有关写作的“生命观”和“文学观”,我开始关注六一村里拥有同一祖籍、同一家族史、同一亲缘的人群。我与他们始终生活在同一个乡村,从上代人到本代人,从本代人到下代人。我和他们的“私事”与“底细”,都是共同知晓、共同收藏、共同出卖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于我的“写作”来说,就像富有的童年时代,手中的任何一件“玩具”,都有着不确定的“意义”和“情感”,都可以让我不带任何偏见地去触摸、发掘、探索和放弃。而且,这些“东西”使我们“区别”于另一群人,使另一群人成为程度不同的“来历不明者”:我不知道他们的“血缘”、“身世”和“姓名”,更不知道他们的“行踪”、“故事”和“秘密”。他们对于我们“内部的人”来说,全是一群群“无背景”的、“飘然”而至的客人和朋友,我不可能进入他们真正的生活内部和真实的生命状态。面对他们,我只能望尘莫及,或者想人非非,然后,转过身来,返回自己的“家族”内部,写我们自己的“生命”和“历史”。 因此,我、小脚女人及乡村城堡的关系,已浓重地浸润在“血液”的神秘哲学中。乡村、城堡、水井、老屋、女人、小脚的灵魂与我的血液一起流动,并在血液中固定成形。当乡土上的人物出现时,我血液的感知就超m任何一种感知方式。人和物的形、色、光、影及最本质的美感,类似于一连串事件、一连串思想、一连串眼睛,全都血肉相连。只耍我稍稍看一眼,她们的劳苦、喜悦、命运、疼痛、奋争,就真实地颤动在我的神经和大脑里。P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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