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善男信女


作者:步微澜     整理日期:2014-07-28 02:00:55

《善男信女》以香港70年代黑帮为原型,讲述一个黑帮大佬与一个身世传奇的美女相爱相杀的故事。少女詹美若意外救下小混混靳正雷。靳正雷纵横四海,心狠手辣,爱上詹美若后,想尽办法将她留在身边。詹美若不堪受辱,在朋友帮助下,隐姓埋名到英国,并且遇见詹家巨富远亲。靳正雷远赴英国去见美若,美若却一心想要杀他,一枪击中他心脏。靳正雷终于决定放美若自由。几年后,美若在英国剑桥读书取得优良成绩,并与富豪之子丁维恩恋爱订婚,靳正雷得知消息,逼迫詹美若小舅向新闻界爆出丑闻,丁家取消订婚礼。美若得知靳正雷通过艺术品洗黑钱,对靳正雷设下陷阱,想要抓他入狱。靳正雷知道了美若的打算,奔赴死亡之约。
  作者简介:
  步微澜,晋江签约作者。曾出版《乌龙插错电》《何欢》等,其中《何欢》曾位居当当网青春文学类前三甲。
  目录:
  第一章三餐饭,一宿觉/?001
  第二章???可心可意的可人儿/?017
  第三章你最近收到几封情书/?031
  第四章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047
  第五章能让我后悔的事不多/?071
  第六章你是我认识的唯一的淑女/?084
  第七章我帮你抢头炷香/?102
  第八章你是我的了/?129
  第九章我说到做到/?147
  第十章?哈喽,戴妃/?165
  第十一章最心痛的事/?185
  第十二章我已经等了近三年/?206
  第十三章等你厌倦一切的那一天/?229
  第十四章我越来越不知满足/?250
  第十五章阿若回来了/?268第一章三餐饭,一宿觉/?001
  第二章???可心可意的可人儿/?017
  第三章你最近收到几封情书/?031
  第四章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047
  第五章能让我后悔的事不多/?071
  第六章你是我认识的唯一的淑女/?084
  第七章我帮你抢头炷香/?102
  第八章你是我的了/?129
  第九章我说到做到/?147
  第十章?哈喽,戴妃/?165
  第十一章最心痛的事/?185
  第十二章我已经等了近三年/?206
  第十三章等你厌倦一切的那一天/?229
  第十四章我越来越不知满足/?250
  第十五章阿若回来了/?268
  第十六章我也试过放弃/?286
  第十七章用一辈子努力去验证/?305
  第十八章死局/?326
  第十九章昙花一现也比我幸福/?343
  番外一平安/?368
  番外二七姑/?371
  番外三詹俊臣/?372
  番外四如果还有明天/?375第一章三餐饭,一宿觉
  “你想住几天?”
  靳正雷暗自松口气,想活动活动筋骨,一抬手却牵引得半身都疼。他苦笑,“三餐饭,一宿觉。我明天就走。”
  美若没料到母亲好大的力气,一个踉跄被推上后座。
  “他说是西贡码头?”不等女儿表示肯定,詹美凤满眼凄惶,“说走就走,好狠的心。”
  黑白电影片的对白放在此时倒也应景,只是詹美凤出门前胭脂落得稍重,扮含泪状未免令人难以信服。
  美若道:“谁叫你下午打二十四圈麻将!干爹坐在沙发上足足等了一个钟头。”
  詹美凤连声催促司机,喃喃抱怨,“最近不知撞什么邪,徐太太去三藩市嫁女儿,梁太太回马来探娘家。前日在尖东遇见明珠,我想着过过手瘾……”
  美若按下车窗,合上眼假寐。
  哪里是撞邪,分明是全世界都知道华老虎大祸临头,人人自顾不暇,谁耐烦应酬他外室。
  “十二年……”詹美凤掩面,“我以后怎么过?”
  司机陈叔不忍,“太太……”
  美若睁开眼,“现在追去也没用。下午干爹离开后,我偷偷去了华宅,华家女眷早在月前已经分批离境。”
  她母亲被吓住了,“你是说……”
  “干爹早已安排好,怕是只瞒着我们。”
  车速缓下来,陈叔从倒后镜窥一眼极度相似的母女,问道:“太太,还有一刻钟到码头。”言下之意,去或不去?
  “我必须见他一面。”詹美凤毫不犹豫。
  听了这句话,美若扬眉。华老虎享受詹美凤十二年青春,又照顾詹氏母女十二年衣食,这场交易谁也不欠谁。今日便是终止日,再纠缠徒招人厌,理当折返回家打点未来。
  美若奇怪她母亲还在做什么期待?
  “见到他,你知道该怎么做?”詹美凤的眼里不无央求,“你干爹向来看重你。”
  这倒是事实。曾有无数次华老虎被逗得开怀,狠狠捏美若的脸蛋儿,赞她“小机灵”。
  “知道。”无非撒娇卖乖再加几滴泪。
  美若伸手捏住锁骨处用皮绳串起的警哨,那是华老虎送她的十二岁礼物,据说是他加入警队的第一个哨子。
  老头子唯一优点是出手阔绰。十多年来母女二人得到他照拂,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太不仗义。下午从山顶回家,不应该一路上咒他阖家客死异乡。最起码,美若心道,圣母玛利亚保佑,最起码让老头子健康活到她满十八周岁。
  夜色下的西贡码头,抬眼乌压压一片,分不清天与海的边界。
  何平安道:“大圈哥,四个出入口全部安排好了,新和的人敢进一步,管教他们有来无回。”
  换作从前,新和会不主动挑衅,小的们只嫌日子寂寞。如今大佬跑路,谁还愿意拿命来搏?但求平安,聊以应付。
  远处大汽艇上灯光寥落,靳正雷收回视线,所有人心怀恐惧的时候……
  何平安表情困惑。
  所有人心怀恐惧的时刻,正是聪明人的机会。
  靳正雷道,“平安,华老虎不在了,和兴还在。”
  何平安若有所悟,“我再巡一圈,交代大家,见到人影,不管是谁……”银光闪动,他用力挥一下手中的武器。
  靳正雷笑了。他没看错,还是有聪明人。
  两人才迈出第一步,靳正雷神色微动,一掌拍向何平安后背。突然,震天的爆炸声响起。伏趴在地的两人同时回头,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夜幕下,泊船码头唯一一艘大飞艇的气缸被引爆,火舌窜起数丈,数里方圆的海面被点亮,依稀能见岸边人影。
  何平安吐掉满嘴的碎砂石,惊魂未定的望向靳正雷。
  “大圈哥……”不远处有兄弟寻来。
  “被新和抢先一步,反将一军。”靳正雷从怀中掏出随他漂洋过海的“五四式”,换匣上膛一气呵成,“该做什么做什么。”他说着抄起地上的铁水管,猫着腰率先往码头中央摸去……
  离码头不远,詹美凤母女被截停下来。
  游艇会私家路上横放一排拒马,路边停靠三辆黑色警车,电单车上的骑警不时呼啸而过。
  警探验过身份证后,对她们的说辞感到万分好笑,“太太,你是说十一月的凌晨,一点十五分,打算出海游船河?”
  詹美凤语滞,“……我喜欢啊!哪一条法律规定不可以?”
  警探正色道,“对不起,今晚特别行动,容我向上头汇报。”
  “妈。”美若轻扯母亲衣角,示意后边。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房车安静地停于路边,车上下来两个西装男人。当先一人身材颀长,向警车边的警探出示证件道,“廉署一处何昭德。”
  那警探面色不快,声音仍保持平静地说,“组织罪案调查科A组探员蔡炳谦。”
  何昭德略一点头,转身向詹美凤道,“詹小姐,我是廉政公署一处执行科何昭德。我们收到证人举报,关于华坤总探长滥用职权、贪污、收受贿赂一案,请你配合廉署调查,跟我走一趟。”
  “你好奇怪,华老虎做什么你不去追他,问我有什么用?我什么也不知道!”当年的丽池一姐并不好相与。
  美若捏紧了掌中母亲微颤的手指。
  何昭德的目光移向美若,不掩讶异好奇,“詹小姐,这位……是你的妹妹,还是你的女儿?”
  美若眯起眼,回视金丝边眼镜下狡狯的眼睛,“我是谁和你无关,也和华老虎无关。我和华老虎没有血缘关系。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难缠的一对。何昭德暗自吃惊,“那是我冒犯了。詹小姐,请你与我走一趟。”
  詹美凤顿足,“廉署不是人人装了雷达眼吗?你要证人何不找他正房太太?华老虎只是我恩客,他在外面做什么与我有什么相干?”
  何昭德坚持。詹美凤求救地望向警车边的探员。蔡炳谦一脸无奈,新成立的廉政公署炙手可热,连俗称O记的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对其也无可奈何。
  “詹小姐,请不要让我们为难。”何昭德做个请的手势。
  廉署那句经典名句“请你喝咖啡”非正常人消受得起,詹美凤由廉署大楼出来时灰头土脸,形象大变。
  “天杀的混账王八蛋,怎么不去死?”詹美凤进门就歪伏在沙发上哭,“呜呜……我们詹家的脸丢尽了。”
  美若反对,“詹家还有脸吗?我怎么不记得?”
  “你……”詹美凤气苦,转身继续捶打靠垫。
  “圣母玛利亚!”菲佣玛利亚责怪美若,“太太现在需要心灵的安慰。”
  “她需要的是一杯酒。我敢保证她一觉睡醒,精神继续焕发,第一时间拨电话找牌友。”
  玛利亚道,“……这不是女儿该说的话。”
  美若吐舌头,“我找七姑要吃的,天快亮了,早餐时间。”
  “生不入官门,死不落地狱。詹家的脸面丢干丢净。”七姑坐在厨房木椅上嘀咕。
  美若道,“忘了你们的詹家好不好?七姑,我饿了。”
  七姑气结,“我们余姚詹家……”
  “家大业大。当年我外公来榕城,坐大游轮,头等舱,随身带一箱‘小黄鱼’,仆从十多个。然后呢?吃喝嫖赌,花天酒地,树倒猢狲散。我只知现在詹家旧人独剩七姑你,”美若翻找铁皮盒子,挑出有杏仁的牛油饼干,“再说了,詹家六少算个屁,我外公是庶子,和真正的詹家人没关系。这些年,你见詹家本家人来认过亲?”
  七姑瞪她,“十三岁小囡,心肠忒冷。”
  “十四!”
  “去去,饼干吃坏人,七姑给你煎洋腊肠。”
  “七姑,”美若由后面抱住七姑粗壮的腰身,“还是你最疼我。”幼时梦醒,不谙世事的她常偎着七姑暖暖的胸脯喊“妈妈”。
  “我的好小姐,你是大小姐了,还学三岁囡囡作娇作痴?”七姑拍她的手,“搔得七姑痒痒。”
  言下不是不欣喜的。
  美若偷笑。
  “小姐。”厨房后门敲了两下被推开,司机陈叔站在门口,不安地捏着制服帽子打转,“小姐……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陈叔眼神游移,待美若走近后,他压低嗓门道,“小姐……车尾箱……车尾箱藏了个人,满……满身血。”
  车尾箱打开,立刻有血腥气扑鼻而来。
  陈叔张望四周,讷讷道,“不关我的事啊,小姐,我真不知这人什么时候藏进来的。”
  美若捂着鼻子,歪头打量。她伸出食指试探地戳了那人一下,车里人毫无反应,明显陷入昏迷。
  陈叔胆小,期期艾艾地问,“要不要报警?”
  华老虎举家跑路,不知所踪,警员和廉署追上门来。报警?美若摇头,站近些观察那人动静。
  奔驰宽敞的后备箱被那人高大的体型塞满,他蜷缩成团,只望得见侧脸。他的眉峰很利,时不时痛苦地皱起。美若用目光检查他伤势,他的外套有长而凌乱的裂口,血从肩膀位置渗出。
  美若伸出食指按向那人的肩膀,一声压抑的痛呼,那人动弹一下,手脚又缩回去。她吸口气,再次狠狠按下去。随即,她迎上两道犀利如刀锋的目光。天色晦暗,他的眼睛湛亮。美若不知与他对视了多久,最后他开口,嗓音嘶哑,锯开静谧的夜。
  “救我。”
  “凭什么?”
  “……我是华坤华老虎的人,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美若不自觉地咬紧下唇。
  “不要报警,”那人作势欲起,“我走,我能走。”
  看他再次栽倒昏迷,美若的下唇被咬得发白。
  “陈叔,你帮我把他抬下来。”
  陈叔张大嘴,“小姐?!”
  “丢工人房。天快亮了,我们动作要快些。”
  瘦小的陈叔试了试,丧气道,“我抬不动,这人好大的个头,至少有一百五十斤,又昏死过去……”
  “我叫七姑来。”
  膀大腰圆的七姑满脸的不赞同,但还是一起把那人抬进了空置的工人房。七姑忧心地道,“小小姐,你可清楚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可能是强盗,杀人犯,可能正被通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七姑,我妈只会穿衣打扮,逛街打牌,干爹一走了之,以前的事她没办法和人解释。即使解释与她无关,又有谁会信?这是第一次被请喝咖啡,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她会受不了。这个人是谁和我们没关系,总归不能报警。眼下环境你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七姑默不作声,许久才道,“我去拿药箱。”
  美若道,“七姑你最乖。”
  这话换来偌大白眼,“你给我乖乖回房,好好睡一觉。”
  美若其实睡不着,唯恐七姑担心,睁着眼,抚摸戴妃的毛发,直到天亮。美若下楼时,电视新闻里的女主播说道,“据悉,华坤已于昨日失踪,爆料人声称华坤之前计划去加拿大。这一消息警方正在进一步确认。”接着开始讲述总华探长的生平和任职履历。
  美若坐在木梯上静静听了一阵,起居室传来水晶杯碰撞的声响,伴着母亲的啜泣。美若悄无声息地溜出后门。
  詹家的工人房空置许久,一股霉味,再掺着血气,开了窗也不敢用力呼吸。那个人半坐在床头看报,旁边是一只空粥碗。
  繁体字读来吃力,靳正雷认真看完头版才发现门口的美若。对方像猫一样安静,他之前丝毫没有感到被窥视。她穿质地优良的格子绒裙,柔软的棕色小羊皮鞋,自她出现,工人房有淡淡花香。好人家的小姐。不,靳正雷在心中否定。好人家的小姐这时应该尖叫着狂奔出去,她却像只小兽,怀着警惕与好奇,缓缓走近。
  靳正雷回视她。
  美若在椅子上坐下来,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房里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问,“可以离开了吗?”
  靳正雷庆幸伤势不重,否则那个肥壮的老女人一定会把他丢到后门外的冷巷,像丢一袋垃圾那么干脆。但是,何平安被捕,他已无容身之地。另外,他还发着烧。靳正雷摇头,“打个商量,能不能让我多住两天?”
  美若坐姿优雅,腰背挺得笔直,精致的下颚稍稍翘起,以一种含有挑剔意味的目光从长睫毛下审视他。
  靳正雷有数秒的恍惚。她分明只是个孩子,而他正试图与她做成人间郑重的对话。
  美若道,“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和表情,不像求人,倒像是理所应当。还有,我们说好了只留你一晚,你不可以反悔。”
  靳正雷记得他并没有答应过什么,哪怕昨夜高烧四十度。“不想知道华老虎的去向了?”他忆起昏迷前的交换条件。
  管他上天入地,管他去死!美若恨恨地想。
  “你想拖延时间是不是?没用!我现在既不好奇,又无耐心。更何况,你说的话能不能相信?”皱鼻子的俏皮动作破坏了之前淑女的伪装,她自问自答道,“不能。”
  靳正雷沉吟,掂掂手里的报纸,“华叔昨夜由离岛上船,去了菲律宾。”
  离岛和西贡,那是相反的方向。为什么干爹亲口告诉她将由西贡离开?美若悄悄握紧拳头。
  答案昭然。面前那人真诚赞叹,“这样的事谁都躲不及,你们还愿意为华叔做掩护,将警员们引去西贡。真是有情有义。”
  美若怒视靳正雷,符合年纪的动作逗笑了他。他往后躺得更舒服了一些,“小不点,你多大了?十岁?十一岁?”他好奇,昨夜偷偷爬进车尾厢时听到的对话,还有后来脑子烧糊涂了,心却无比清醒的经历,让他很难把之前装腔作势的她与眼前稚气未脱的她联系起来。
  靳正雷想到一件有趣的事,微笑说,“华叔在贝璐道的家门外有一道篱笆,爬满了蔷薇……”
  美若打断他,“本埠有半数人知道华老虎住在哪里。”新闻过后,大概全城皆知贝璐道人去楼空。
  “春天的太平山山顶很美,夕阳、蔷薇、红屋顶、蓝色的海……我见过你,你和华叔家的花王聊得很热闹,在蔷薇树下。”她刚才怒目的样子令靳正雷蓦然回忆起那一幕,当时她望向华宅的眼神让人生畏。
  美若垂下眼皮。谁也不知道华宅花王的儿子与她是同学,谁也不知道她假作对园艺有兴趣,探得华家无数琐碎事。
  “你跟着我干爹?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美若斜眼看他,小小年纪居然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靳正雷摊手回答,“我没资格跟华叔,我在龙五爷手下打杂。”
  本埠洋人精乖,也懂得以夷制夷那一套,于是有了总华探长这一畸形产物。华老虎加入警队数十年,在总华探长的位置上坐稳十数年。这位和兴真正的老板两年多前突然急流勇退,将和兴掌事权交给了龙五。
  美若认识的是常年追随华老虎左右的那些人,在龙五手下打杂的小鱼小虾她没见过也不出奇。
  美若沉默,靳正雷也不出声,只是拿眼望她,意思是“这样总信我了吧”。
  美若问,“你想住几天?”
  靳正雷暗自松口气,想活动活动筋骨,一抬手却牵引得半身都疼。他苦笑,“三餐饭,一宿觉。我明天就走。”
  “你有案底在身?”美若诡笑,否则何用这样顾忌。
  靳正雷的眼睛危险地眯起。
  美若立即正色道,“我会交代七姑不要声张。望你说话算数,谁也不给谁惹麻烦。”
  “这样最好。”他一字一顿地说,“谁也不给谁惹麻烦。”
  出了工人房,转过晾衫架和花池便是厨房。美若刚推开玻璃门,就听见起居室一声巨响。围着七姑脚下打转的戴妃一下纵上橱柜顶,七姑将手中的药煲缓缓放在桌上,低低叹了口气。
  紧接着是男女的对骂,美若听出是小舅的声音。
  “天刚亮,大少就过来了,大概听见新闻。”七姑解释。
  美若一勺一勺默默吃粥。起居室里的争执逐渐升级。玛利亚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呼救,“舅老爷要……打……太太,小姐……”
  美若抬起眼皮,“他不舍得的,他还要靠她赚钱。”
  “小姐……”玛利亚跺脚。
  “真的,不如操心自己。玛利亚,你下个月的薪水在哪里?”
  玛利亚一时愣怔,望一眼七姑,又转向美若,“小姐,你是说……”
  “我吓唬你呢,”美若笑道,“瞧你,不禁吓的,不好玩。”
  玛利亚抚抚丰满得快涨爆前襟的胸口,“这可不能随便说笑。玛利亚在詹家做了八年,看着小姐长大,可不好赶我走……”说着就抹泪。
  “知道啦,我也不舍得。”
  哄了玛利亚出去,美若望向七姑,七姑脸色莫测。美若讪笑,“七姑。”
  七姑在桌前坐下,握住美若的手。
  美若将碗底最后一勺粥舀起,“家里燕窝可要省着用了,下回再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用力咽下,拍拍七姑的手,推开碗,“我去会会小舅。”
  母亲与小舅吵累了,一人坐沙发一头,赌气不说话。
  玛利亚打扫了满地的水晶玻璃碎片,不敢多看一眼,猫着腰退回厨房。
  “阿若,来,坐小舅这边。”詹笑棠笑嘻嘻的,仿佛浑然不知外甥女对他从无半分好脸。
  詹家的人得天独厚,都有一张好面皮,一副自私心肠。詹笑棠英俊的脸庞微微浮肿,美若眼角余光扫过,在母亲身旁坐下。
  詹笑棠对美若的轻忽态度不以为意,“阿若又高了些,再过两年比你妈还美上几分。”
  詹美凤挑眉,认真打量女儿一番,接着冷哼,“死气沉沉,人见人憎!”
  有个十多岁的女儿日日在面前提醒她韶华将逝,是人都会厌憎。美若笑笑,“听见你们说到这间房子。”
  詹美凤被提醒,顿时横眉,“问你小舅!”
  “哦,又赖我?!前年帮你买长实,上市那天一元赚二十元,赚到你笑。现在亏小小一点儿,要我吐出来还给你?天底下哪有那么大的便宜?只有赚没有亏?”
  “亏!亏!亏!詹笑棠,亏足九个月了!恒生指数从1700点跌到850点,去年1200点的时候就叫你斩仓,你不听我讲,反倒叫我补!你还我钱来!”詹美凤说着就扑过去,姐弟两人再次扭打成团。
  美若数到一百六十三的时候,詹笑棠终于制服了詹美凤。他浪荡成性,身体早被掏空了,此时喘着粗气道,“姐姐,你信我没错!现在恒指800多点,已经跌下去了近一半,这不是机会还有什么机会?咸鱼翻身就看这一回了,一个不小心,回本带赚的,别说你这间破旧老屋,去半山买一套都够了!你不相信我,有你后悔的时候!”
  “我哪里还有钱!”詹美凤无限伤心沮丧,“华老虎哄我说过年换新房子,现在四处找不到人。若不是信了他,我何苦将这间老房子抵押给银行?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越说越恨,再次捏拳捶向弟弟,“都不是好东西!”
  听闻真相的美若指尖冰凉。
  榕城三面环海,无数岛屿环绕。其中最大一座岛屿——榕岛不过弹丸大小,却依山观海,特别是太平山顶,聚集了全城豪族,真正是富贵黄金地。
  詹美凤每日坐船过海峡,去太平山半山会牌友,好像乡下人鸡鸣起身急入城,一身汗水。牌友们倒都客气,只赞说九龙热闹,哪似半山,鬼影也不见一只,可笑意后的讥讽詹美凤认得真切。她日思夜想能在半山有一隅之地,可以淡淡定定等牌友驾到,无奈华老虎家里有只母老虎,实不愿屋檐下又多出一只来,无论如何也不松口。
  这样大失体面的事詹美凤足足忍了十二年,直到近来美若痴缠着她干爹,说想读岛上的圣若瑟女中,华老虎这才首肯。
  美若算是明白了她母亲为什么追夫般追去西贡,赶着见华老虎最后一面。半山的新房子已成泡影,连脚底下这块地也将属于银行,如何不慌?
  面前两人依旧吵得面红耳赤,由股票指数到丽池旧事,再延伸到十四年前,詹笑棠的狐朋狗友骗去詹美凤的初恋和贞操,生下美若,毁了她一生。
  一如既往,一个是受害者的控诉,一个是我为你好,你却不懂感恩的委屈。每到此时,美若就假装不存在。她这个毁了母亲一生的罪魁不识趣的话,詹美凤随时会矛头转向。毕竟小舅与母亲一奶同胞,而她只不过是个意外。果然,詹美凤瞥见她嘴角的嘲笑,立即蹬着脚下的三寸兔毛拖鞋,指着美若的鼻子,胸口起伏,准备发泄半生怨气。
  “妈是受我拖累了,要不是因为我,你当年哪会下海去丽池做舞小姐?”美若抢先说道,“烂船也有三斤钉,我们詹家虽然败了,还有世叔伯们照应着,没有我的话你怎样也能嫁个小开当少奶奶。”
  她母亲收回手指,“你知道就好!”又气哼哼地骂弟弟,“我一生被你们两个讨债鬼拖累,一个要钱,一个要命!”
  “讲到钱,学校入冬又该添置新校服,”美若叹气,“小舅,妈的牌友说你上个星期还陪许太太去赌城……”
  詹美凤机敏,立刻接下话头,“有钱去赌,不见你给阿若一个钢镚的零用!”在大是大非的金钱观面前,母女俩立场历来一致,“还有啊,华老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管,笑棠,姐姐养了你二十年,该换过来享享福了!下个月水电人工家用,你记得替我付!”
  有钱无父子。詹笑棠寻了个蹩脚的借口悻悻地去了,家里只剩母女两人,安静得连戴妃的脚步声也能听见。
  詹美凤偎着一堆柔软的靠垫不安地扭手指。
  詹美凤十五岁初恋,以为能通过爱情改变环境。一年之后,又回到滥赌成性的父亲身边,增加的唯一财产是嗷嗷待哺的女儿,于是在弟弟的怂恿下,毅然下海做舞小姐。当年本埠醉生梦死的欢乐场最豪华气派的当属丽池,随便拖出一个女招待也是艳绝人寰。不到十七岁的詹美凤入丽池第一个月俨然已是红牌中的翘楚,可惜昙花一现,客人尚未尽阅美人风姿,詹美凤已经被华老虎藏进金屋。
  十来年过去,詹美凤如花容貌更添了三分成熟风韵,而形容动作依旧如少女般娇怯。美若笃定,如果现在干爹在,必会握着母亲不安的小手,将她肩头揽住好好抚慰。
  “妈,这间房子抵押给银行的钱都给了小舅炒股票?”
  詹美凤抬眼望来,幽怨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那我们家还剩多少钱?”
  “烦不烦?你小舅见着我开口就是钱,你有样学样,怎么不学好?有吃有喝,你该知足了。”
  若她母亲的理财观是个筛漏倒还好,多少有些渣滓存下来。可詹美凤简直就是个水管通,直通到底。美若不敢怀有任何乐观的期盼,但犹自不信,“倘若没钱交还银行,房子被收回去怎么办?”
  詹美凤小脸泛白,“我不知道。”
  “妈!”
  詹美凤站起来上楼,美若紧随其后,“妈!”
  “等你干爹回来就好了,现在操心有什么用?”
  美若此刻极其需要玛利亚站在楼顶,头上泛着金光,高呼一句“圣母玛利亚”作旁白。
  “干爹回来?妈,你相信干爹会回来?他若是不回呢?”
  詹美凤欲言又止,随即高声唤司机,“阿陈!阿陈!备车!”
  “妈,天都塌了,你现在还要去打牌?如果银行收了房子,我们住哪里?小舅只会花不会赚,别指望他会给我们付房租水电!将来我们怎样你知不知道?”
  詹美凤倏然转身,“你告诉我怎么办?从今日起,我是天天带着便当盒去中环上班,在一间小公司里不见日光地对着打字机十个钟头?还是蹬着三寸高跟鞋,穿到大腿根的旗袍,站在鲤鱼门酒家外,顶着海风不停地点头哈腰喊‘多谢惠顾,慢走再来’?”
  “那又怎样?不到三个月你就能勾到董事做继室,泡个豪客当偏房。你和小舅不就是这样打算的吗?所以你们不着慌。”
  詹美凤气得半身发抖,“詹美若,你妈十七岁可以去做舞小姐养家,你也可以!”
  房门“哐”一声在眼前关上。
  七姑安慰美若,“我看着大小姐长大,她和老爷一般的性情。她只是说说,不忍心的。小小姐,你不要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事到临头时哪有第二种选择?美若挺胸,“瞧,我还没发育,但凡它们两个能隆起两寸,要我做我也去做了。”
  美若先天不足,十三岁少女的身形如十岁孩童。
  七姑变色,“话不可以乱讲,詹家的女孩儿……”
  “七姑,忘了你们的詹家吧。”
  七姑道,“老太爷是好人,我父亲到死都念念不忘。老太爷疼老爷,虽说是庶子,可老来得儿,看得如珍宝一般。只可惜老爷不争气,兄弟们也太……”七姑是詹家几代人的婢仆,不好多说本家老爷们的坏话。
  人老了,爱谈古。多亏七姑嘴碎,美若对外公家世知之甚详。詹家世代行医,晚清开始做南北行生意,战祸时老太爷去世,死前担心小儿,特地命最信得过的大管家,也就是七姑的父亲,带着美若的外公远来榕城。只可惜美若的外公太不争气。
  “那些就不提了,我担心现在和未来。”美若垂下肩膀,掩不住颓丧。她一直清楚,别人的嫁妆是家世,她只得倚仗一纸证书。名校的毕业证是日后新生活的通行证,圣若瑟女中以出产名媛闻名,她若能进去,将来考学留洋都会容易很多。现在梦想破灭,她得继续与花王的儿子,小贩的女儿做同学,甚至会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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