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天涯海角


作者:简媜     整理日期:2014-05-31 16:19:58

《天涯海角》一书立意的高远,内容的充实,情感的饱满深厚,文字的精打细炼,境界的雄浑苍劲,图文形式的相得益彰,都足以让这部作品成为华文世界里的典范散文。
  作者简介:
  简媜,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当代散文名家,著有《胭脂盆地》《旧情复燃》《梦游书》《天涯海角》《红婴仔》等。她下笔一贯摇曳恣纵,自成风格,其血色旺盛过人,却始终维持着一种从容的学院气息。
  曾获吴鲁芹散文奖、中国时报文学奖等,是《台湾文学经典》最年轻的入选者,也是台湾文坛最无争议的实力派女作家。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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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子献给先祖
  浮云献给母亲
  朝露献给母亲
  天涯海角给福尔摩沙
  【附录】秋殇
  水证据给河流
  初雨给童年
  烟波蓝给少女与梦
  渡给爱情及一切人间美好
  作品小注
  2002年小札
  后记天涯海角∣给福尔摩沙
  你所在之处,
  即是我不得不思念的天涯海角。
  1.?春之哀歌
  春,已投海自尽,人说她畏罪。
  当百年森林一夕之间被山鼠啮尽,成群野鸟在网罟悬翅;溪川服食过量之七彩毒液,大批游鱼在河床曝尸。那千里御风而来的春妇,蓬首垢面于岛屿上空痛哭:“福尔摩沙!你遗弃我!福尔摩沙!何以故?”
  遂降于山巅谷腹。红桧斩首后,血流成河漫过她的足踝;折翅的蝶体在砾谷上堆积成冢,任蝼蚁搬运尸臭。远方小镇升起浓烟,百万只串烤鹌鹑清炖嫩鸽,满足人们对和平的欲望。烟尘弥漫天空,令群花褪色,树蝉自动割喉。时在五月,一名少妇自名为春,枯槁于杂草丛生的死湖,在蚊蚋声中,散发哀歌:
  我所思兮!海洋之国,翡翠之岛,位于太平洋最温暖的波涛。我命候鸟分批守护,鱼龙逐浪而舞;我让禾苗在平原舒骨,蝴蝶兰与灵芝草在山崖结巢。这是我钟爱之岛,不准大漠滚沙、冰雪镇压。我派遣太阳,如春蚕吐丝;指定弯月,像新妇描眉。每年,季风穿梭南北,雨水占领四至六月,替我辛勤的子民拭汗,为我心爱的稻禾灌溉。夜以继日,我在缥缈的天庭亲昵地呼唤,美丽的情人啊!我终生的福尔摩沙!
  我曾以歌声与你盟誓,福尔摩沙!每年元宵灯灭、七夕雨前,我将带着众神的祝福,欣然返家。
  那时,稻浪翻腾于野,你已为我铺好绿绒被;山坡上,遍植茶树白花,我向山涧借水,亲手为你煮茶。福尔摩沙,相逢的故事多似繁星,熠亮之后无不转堕风尘,唯你与我,以眼认眼,以身还身。岛国之外,若有人寻春不见春,当知道,我已回到福尔摩沙身边,犹如雨落入深渊,风与风再续前缘。
  站在雄伟的山脊骨,我褪下锦绣衣襦,撕成胭脂分赠群树,让艳丽的花朵如狂奔的探子,告诉你有人千里赋归;我的双羽翼悬挂于古松枝,露水浸润一夜,黎明时,将有百万只白羽鸟自松涛里飞出,盘旋于天空反复啁啾,将我年来的情思,一一衔入你的耳朵。
  我换上布衣,打扮得像一名不曾远离的村妇。天光初泻,鸡已三啼,我折枝笄发,掬水果腹,随着一伍庄稼汉子,来到平野。啊!阡陌如织,薄雾之中,又如千条飘带,一起向我招摇。剑叶上一行凝露,争着对我耳语,昨夜有人未曾合眼,频频催促月亮赶路。我一眼望穿,远方稻田浮升白烟,乃是你在假眠。我一跃而入,噤声匍匐,过身之处露湿耕衣,稻叶摇曳如一丛琴弦。有股温热游散于茎叶之间,我已踏着故乡的泥土,年来的渴慕转眼成真,我逐渐探触你的鼻息,接近你的身体——啊!福尔摩沙!我唤着你的小名,别躲了吧!我嘻嘻然而来,福尔摩沙!来向你求爱!
  有风,自天上吹袭而来,一席绿被涌生万千波涛,被面的鹭鸶绣倏地飞走了!只剩叶与叶交颈娑摩,金黄之火燎过原野;谷与谷撞击,我听到结实的米粒如玉石相激。啊!最野的雀都惊走,今春的谷子将熟。你剥开壳儿,喂我第一粒白米,嘻嘻然问我:米熟否?我拈去你眉睫上的草屑,舐净你颊面的泥沤,我说,唯恒久之等待与不变的恩爱,米得以熟。你既酬酢以骨血,而今而后,我怎会吝于以泪代酒。远处,有农人招呼:“谁家的,外地来的村姑,歇个午!”我挽发整衫,水淋淋地上岸。庄稼之妻递来陶钵,为我倾注今年的茶水,我乐于相告,万顷稻谷即将丰收。面对你躺卧之处,我覆眉而饮;再斟一钵,向你扬去,水珠沿空低飞,泼成你我的合欢酒。福尔摩沙!就算织女焚杼,牛郎断轭,我与你结发绾袖,不轻言放弃。尔后,我若在异域漂泊,当反复咀嚼那一粒白米,我若在天庭执戟,最能解渴的,还是故乡的清茶一钵。福尔摩沙!相逢的故事多似流星,唯你与我,以眼认眼,以身还身。
  十五月圆,二十悬钩。我怀着福尔摩沙之子,宿于山坳草舍,贞静如一名农妇。白昼,我蹲踞河滩,为菜蔬染色、瓜果调浆;夜来,替蛙鼓试音、树蝉绷弦。港湾传来远洋渔船已经归航,我命燕子为我剪发,纺织娘星夜赶到,搓发为绳;我令所有的星子一齐掌灯,让我亲手执针,补缀渔网。我们是海洋之国,若不懂得发肤相护,终会陆沉。
  清明微雨,四月五,乌沉香插遍山冈古墓。弯形镰刀只斩五节芒、爬墓藤,不斩家国血脉。数百年来沧桑渡海,何曾畏惧狂浪噬舟?纵使船破人浮,犹掌握一线香袋不容尽湿,遂扶老携幼,家祠南来。几番烽火燎烧,焦了田园,毁了屋舍,涂炭的只是一己面目,青碑上冠戴父兄之姓,还给家国清白。皇天在右,后土居左,墓庭上铺设三牲酒礼,供着的是自家园子的上好水果,死生既然同爨,血缘脐带绵延不断。青苔滋生于石缝,烛焰如豆,照映百家姓名。百年家国沧桑,最难句读的,在这片墓域;或为英年军伕,前来叩拜的,是他的鬓白儿子;或是不归渔人,新寡少妇跪于空冢,频频招魂;或是一生流徙,撇了妻小在海岛埋骨的老兵,仍有念旧袍泽,来给兄弟斟酒……酒过三巡,焚祭后,银箔如黑纸鹞飞入历史的墨池,流浪民族,一命只抵一字。此后何以传家?一国之名,家族之姓,一册千万字写成的历史。
  四月杏花怒,五月桃子胭脂,六月石榴产子。我择了吉日,领岛民之子嬉游于林树之间溪涧旁。我熟记他们的乳名,合十掷筊,卜算前路,他们是渔夫之子,农妇之孙,虽是草民实乃国之贵胄,既享祖泽庇荫,又能鸿运当途。当他们摊开细软的手掌,掌纹纵贯横走,合符后竟是家国未来的地图。我要捕捉那流动的眸光,让光芒汇聚成一座大海洋,盛载着夏天的芭蕉扇,也漂洗了秋天的红海棠。我引领他们到活泼的山涧,为他们濯衣沐浴。赤红的童体一一跃入潭中,仿佛一树苹果击出水波,潭水都甜了。我折桃枝为帚,轻轻地为他们洒背祓除;还要依序合掌,接取岩隙滴泉,喝下后祈求长生康健。他们的粗胚衣衫,穿晾在蔓藤上,好似一道道玉帝朱批过的护符,永远要贴在岛屿门楣。我哄他们入睡,起身寻找果园及菜圃,摘来多汁的红莲雾,黄玉西瓜,还有松土覆着的甜肉番薯。我砌土为灶,卷草诱火,薯肉闷出一道饿人的薄烟,而小玉西瓜正浸于山涧底,要冰镇孩童们软红的小舌。一伞树叶筛动阳光,光影幻作一尾尾游鱼,穿梭于孩子脸上的茸毛。我倾听那波浪似的鼾息,知道他们梦着高岗,梦着蓝色的天空,梦到在草原上追逐小牛犊,梦着竹篱笆外红色的鸡冠花,梦到母亲的炊烟,走失的陀螺,还梦到稻草垛上一只雄鸡喔喔地啼,田里的谷子长了翅膀,一齐飞列大稻埕上……我不禁疼惜,叉指梳顺他们的额发,吹干发茎上的梦汗。这安静而甜美的午后,林树青草皆为孩童梦席的岛上,我多么愿意永远居住,做一名编织童话的女仆。我趁着良辰未尽,潜入孩子的梦里附耳叮咛,不管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日暮黄昏之前,让我们相互叫着同伴的名字回到诞生的岛屿,围坐在林荫之下,分食熟烫的甜薯。我愿意以我的命运与孩子的梦境结盟:明年,当莲雾在枝头摇铃,你们要记得回来,我会烤熟红薯,微笑等待。
  而我将产子,梅雨后七夕之前,福尔摩沙,我要献出你的骨肉。潜藏海底,我隐居在红珊瑚隙,以海草结庐,采紫苔铺榻;巨鲸与豚鱼已分头清理海路,以迎接婴之破腹而生。我安静地躺卧,不食不饮,不喜不惧。咸波中,我红润的女体逐渐溶解,化成鱼群身上斑斓的纹彩。繁华洗尽,我素朴如一颗海底的人泪。婴在腹中顿足,婴出之日即是春尽夏至,季节与季节递交权杖,让夏以少年英姿守护母亲所爱、父亲所在的岛屿,带来雷雨与艳阳,使生命得以沸腾。我渐渐离魂,心中淤积着不舍的恩爱,福尔摩沙!我把强壮的夏天托付你,你要褓抱这口希望,并且答应为我等待,明年元宵灯灭,我会带着众神的祝福再次起航,那时,稻浪翻腾于野,我要回到我思念的岛上……雷,在高空崩动,闪电鞭裂海面,长鲸已清理海路,殷红之婴将破海腾空而来,振翅,俯吻,他钟爱的父母城邦。
  而我闭目,渐渐离魂,遥想稻浪翻腾于野,山坡上,茶树静静地开着小白花。遥想福尔摩沙,明年,你会前往高山湖泊,星夜里,为我铺设鸳鸯被……
  歌哭洒入泥上,犹不能弥补龟裂;高山湖泊如一面尘封之破镜,水禽交颈而亡,在蛆吮后朽成白骨。散发之妇拾簪刺目,羞于指认这疮痍之地、破碎之岛。哀恸中,七窍汩汩涎血,目瞽声哑,指裂而足刖,匍匐于干死之湖,撕裳断袖,焚于荒野,恩义既然转堕风尘,终此一生无须眷恋无须守节。遂编发悬石,森冶之夜,投海自沉。
  春已绝。
  人们蟹居于水泥城市,自锁于钢棂铁门之内,吃酒嚼肉,叩盘欢歌,呵欠之后,刷牙洗脸,上床作乐。独有一名人世之母乃拾荒妇,神情憔悴,衣褐百结,黑夜中自东南海面起程,行脚南北。空乏竹篓,沿着歌声问路,说要寻找一名世间人子,为某投海妇人题字竖碑,时在五月。
  2.?兰屿古谣
  夕阳掉入太平洋,太平洋浮出一颗红人头,头上热带雨林固守这古老火山岛。珊瑚礁星罗棋布,好比女巫的黑脚趾,站在银白浪里,日夜向回游的鱼群招手:“啊!雅美的祖先善于造雕纹舟,造舟为了在海上行走,在海上行走为了捕鱼,嗬哟嗬哟!鬼头刀、浪人鲹,还有漂亮的白飞鱼。”
  晚风习习,族人以歌待客。
  祖母绿的芭蕉叶,我们叫他福尔摩沙。芭蕉叶甩了一颗大露珠,噫!就是BotolTobago,这是土话。日本人叫我们雅美族,我们是快乐的捕鱼人,会说こんにちは;听不懂闽南话,学了一点点“国语”,会唱三民主义,认得新台币。外国人最爱坐飞机,坐飞机来问我们Howmuch?你要去杀蛇山抓红角鹗,还是要买晒鱼架上的熏飞鱼?你的竹篓这么大,要装水芋头还是大法螺?啊!希?亚罗索维有两粒小石头,比我更聪明的小石头。我现在要到凉台上唱很多条歌,等我心情好一些,再告诉你希?亚罗索维的小石头。啊!我的神哟!请你让我唱得很流利,不要唱错。
  黄毛猪散步于海滨公路,寻觅猪母藤及波罗蜜,踩扁五四三二一个可口可乐空罐头,傍晚就自动回到岛民住宅旁边的窝。原始部落没有厕所,灌木丛里任君选择。晒鱼架上齐整地挂晒男人鱼与女人鱼,男人女人都爱唱歌,小心地收藏tobaco。卵石铺设的空庭上,种着白艾草,艳红的日头花一朵朵。庭上竖立大石板,有的立有的卧,据说是望夫石,坐在石上唱唱歌,等候雕纹舟自海面平安归来;或云石板数目表示家人有几个,倒塌的石板表示有人永远不再回来。每一造木屋三大落,茅草凉台面对着大海洋,等候文明的浪潮冲来一波波游客。工作房里可以舂小米,强壮的少年吃了会长肉,跨过海洋去台湾找工作。四五年才找齐一百五十块好木头,盖了主屋要一代一代地打扫干净。每座木屋都有很长的故事以及族人相互祈福的歌,并且骄傲地用古谣庆贺新屋落成。曾经,长子以雄浑的声音起头:“我把印度鞭藤做的圆环挂在父亲肩上,我继承祖先留传的宅地、金片和财产,希望我的子孙继续住下去,新宅内增加许多财富。”年迈的父亲以光荣的高音唱和:“啊!我的斧头最锐利,我天天到山上伐木盖房子,我开垦水田不敢懒惰,还养很多猪、很多羊,我分配给大家。”戴着贝壳链的母亲迫不及待地唱:“我早上很早起床,直到天黑都勤劳工作,照顾我们的水芋田,我的男人手拿咬人狗把害虫赶走,我会背起水藤篓把水芋一粒粒地采收,收成的水芋分配给大家,大家都赞美我,我并不值得赞美,实在很不好意思啦!”于是执礼的老者伸展双臂唱出赶恶灵歌,却在最后,模仿恶灵的口气唱着:“虽然你造了这个房子,可以住到很老,但终有一天你会离开这个房子!”
  古谣赶不走恶灵,终有一天族人都会离开部落搬入水泥建筑,并且打造最安全的防盗锁。台湾来的同胞要选购民俗文物必须趁早,烟熏的陈年水椰壶悬在工作屋,五十元新台币,老妇人双手奉给你,带回台北标价一千五。既然闽南民家的猪槽可以养莲花,庙宇的雕菱窗挂在大厦里当版画,丁字裤也够宽,铺在茶几上喝老人茶。文明成功地估价了原始,而原始不断地贩卖自己,所以公路边县政府的告示牌只会对游客恫吓,请勿购买八角礼帽或驱赶恶灵的雕纹刀、水藤兜与藤甲、陶壶与八字冶金饰。但远洋商船来过,国宝级蝴蝶兰与金凤蝶大量减少。妇女颈项所戴的,一根线头穿着塑胶纽扣,多彩的贝螺项饰圈在手上兜售。啊!芋头之后,熏鱼之后,椰子之后,tobaco!tobaco!
  “歌谣会不会再度缭绕岛民住宅?黄昏时坐在凉台上看海,八点整会不会被连续剧取代?当大同瓷器比雕纹木盘晶亮,外销成衣比烟尘染布耐穿,有谁愿意告诉我希?亚罗索维的小石头?”拾荒妇问。
  礁岩错落成一泓清潭,海蛇与鳗鱼在潭底栖息,阳光游走于潭面,像一名执镜顽童探测鱼群发光的秘密。三两个大眼睛的小孩快乐地裸泳,争着在石头上写下姓名,水渍转眼被阳光没收,留下一则古老的雅美神话,说有一个叫希?亚罗索维的年轻人上山砍柴,拾获两粒会打架的小石头。黄昏时,族人捕鱼归来,围坐在希?亚罗索维的凉台上分食椰肉观赏石头摔角。奇石的消息不知怎地流传到海外,一艘外岛船带来金片、玛瑙买走小石头,就这样,希?亚罗索维每到黄昏就对着海洋痛哭,因为兰屿再也找不到会打架的小石头。黑皮肤的海洋儿童快乐地诉说祖先的故事,潜入潭底拾来一枚大贝壳,友善地放入拾荒老妪的竹篓,又怯怯地伸出一根指头,十块钱或是一包tobaco?
  啊!飞鱼会不会再次向雅美的族人托梦,说恶灵已经悄悄回来?
  3.?港都夜曲
  切仔面,一碟海带一盘猪头肉,头家娘,红露酒掺保力达P,不醉不是我的兄弟。“啊!今夜又是风雨微微,异乡的都市;路灯青青照着水滴,引阮的悲意。青春男儿,不知自己,欲往哪里去?”
  靛青色的夜掩不住港口渔灯,灯火闪烁在浪子的瞳仁,要回到家乡女人挂起梳妆镜的窗台,抑是漂泊于异国海域,在扣押的狱中吟唱浪子的无奈?攀居世界前几名货柜营运量,这城市逐渐练就傲人的钢铁性格,人们宣称此处乃海岛的一双铁腕,忠实地把货色运给经济强国,又定时提供第一手舶来货。这里的男人孔武有力,善于炼油、拆船,任凭太阳在肌肉上抹辣,尽责地养家锄口。旗津外海每天都咽下一枚猩红日头,却也改善不了入夜之后咸腥的浮风。歇航的水手不屑鱼焿,偏爱泡沫生啤酒,向往灯火阑珊的街头,七级风侵袭海绵床垫掀起巨浪曲线,并且在封盘以前,以起锚之日签注“大家乐”,除了赌注有什么能控诉生命的轮盘?明天,女人挂起梳妆镜,为谁拭洗身上的鱼腥?
  所以,清道夫分别出门了,港都无雨,电线杆上张贴绑架儿童照片撕票后必须刮洗浆糊渍,保留百万悬赏枪击要犯或重金寻找心爱的博美犬,某妇人哀哀欲绝。这个因长期失眠布满血丝的高烧都城,从下缺乏扩音喇叭一大早沿街呼喊台湾人觉醒,宣称政治乃刻不容缓的拆船重工业。所以,污臭的爱河已经整治,游艇上演奏了一场小提琴之夜。然而政治堪舆师是否能侦测这新兴之城总共埋伏几枚地雷?在深奥的明牌签诗与核电厂举办的钓鱼比赛之间,谁是最后的赢家?假使万人大壁画终于使钢铁沙漠出现文化绿洲,谁能传递薪火?如果每个人都必须说流利的台湾话,站在桥墩对爱河发表一场血缘演说,鲤鱼与吴郭鱼会不会自动分开,从此泾清渭浊?
  艳阳已高挂中天,二港防波堤宛如一把利刀,以两公里的刀身刺向海洋心脏,海浪双向冲堤,仿佛是身亡时刻最汹涌的血液。疲倦的拾荒妇在此独坐,竹篓里塞满集会宣传单,及一叠即将张贴的最新儿童绑架案——此乃稳赚不赔的拆船轻工业。堤岸尽头,一座废弃的守望塔,门扉髹着鲜红漆,在咸腥的海风中浮荡,半空中仿佛有裸妇血崩,而迟迟听不到婴啼。灰鸥聚集于塔顶,喧嚣地讨论彼此的渔获量,交换政治正确情报及走私行情。黄昏来了,一轮红日以宿醉姿势,降于煤渣漂浮的海面,仿佛随口呕吐槟榔汁;港都的渔火窜起,夜色深沉,朱门塔终于在终极之堤消失。此刻,清道夫纷纷出门了,街头上,路灯青青照着水滴,青春男儿,不知自己欲往哪里去?
  4.?台北摇滚
  “如此这般地走着,在天空和地面之间,你是一个城市英雄;如此这般地活着,在未来和过去之间,你是一个城市英雄。”无所谓地阅读股票大幅涨停,无所谓地分期贷款一间公寓三十多坪,无所谓地娶妻生子不坚决反对外遇,无所谓地讨论年终奖金或艾滋病,“内阁”是否改组无所谓,只要示威游行不阻塞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无所谓地准时回家吃晚饭,新闻报道里选举造势像一场免费电影,气象预测明天会下无所谓的暴雨,连续剧有爱有恨非常无所谓,其实明天带不带伞出门再决定,要不要去大陆投资无所谓,每年三月要报综合所得税,如此这般地走着,走累之后死在哪里无所谓。
  自从排名世界贸易第十二强,台北早已展现撩人身姿,准备挤进国际舞台。这个艳光四射的都市,如一名一夜之间致富的贵妇,成为世界各主要城市忠实的消费者。懂得选购巴黎最新流行服饰,关心多变的天气是否影响用来制造皮鞋的意大利牛只,每天下午三点钟细细地啜饮英国皇家红茶,讨论美国干旱何时解除或蕾莎如何驯服了戈巴契夫?台北脸上看不见历史的汗斑,所以尽情选用外来文化化妆,如果多明哥的首席歌剧能够治愈困扰多年的饱嗝,台风击溃基隆河堤洪水淹了办公大楼,表示台北正流行解构;所以,四线林荫大道上长出高丽菜,数百只母鸡啄破进口轿车的轮胎,证明农民也懂得后现代!
  解严之后,人人皆有发烧的本能,要求权力重新架构并且在利益的鼎镬里分一杯羹,如果台北是一部庞大机器,谁能描述它要生产的是什么东西?当环球性的选美在掌声中圆满闭幕而一场火爆冲突卸下“立法院”的匾额,谁能分析到底应该欢喜还是忧虑?最高明的丈量师能否计算多少平方公里的土地已成为殖民地?谁来凝结上一代的血泪与这一代的汗水,告诉下一代除了外汇存底还留下更值得骄傲的东西?谁能预测完整的中国流的是长江还是淡水河?如果畅销作品等同于麦当劳汉堡能迅速解饿,谁前住焚化炉为夭折的灵魂默哀?要经历多少黎明与黑夜的鞭笞,台北才能悠然醒来,在历史巨册二十世纪那一页,朗诵一首伟大城市才写得出的史诗。
  但是灯火与声色交织的夜已经悄悄降临。狂飙少年占领道路以证明存在,而胭脂女孩正沉醉于雷射舞台。穿过喧嚣夜市,拾荒妇终于来到玻璃帷幕大厦的顶楼,却惊见时间已酒醉在避雷针上,以疲软的手势招呼这名无处投宿的流浪妇,并赞赏她竹篓最适合丢掷空啤酒罐头。霓虹仍旧制造机械繁华,芒光在她头上洒成白霜。末世纪的夜逐渐深沉,明日是否有太阳白海平面东升?时间之神摇摇头,说:把存在交给烟头去燃烧,福音书就是酒精成分的液体面包。至于未来,去凯达格兰大道打听吧,我这儿不是选民服务处,无需唠叨。
  5.?夏之独白
  我多情的母亲沉海自尽,寻找人间赤子前来捞尸的拾荒妇迟迟未归。我是被弃的游魂,在父与母决裂之后找不到诞生的洞口。我背诵母亲的恋歌,福尔摩沙是我们钟爱的岛屿。我祈求太平洋的波涛拍击福尔摩沙的额,父亲啊!赐我面目赐我英勇的名姓!而春季将尽,我虽缠绕于母亲身侧犹无法阻挡噬肉的咸波,鲸吞之中我眼见春天已腐朽,盟誓过的恩情化为乌有。
  我要偕着母亲的灵魂越过海洋而去,母亲啊!切勿频频回头。我已吩咐,闪电不必追赶,天空的雷无需等待,因为,春与夏永远不会回来!
  ——刊于1988年10月26日联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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