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浮华如盐


作者:龚静染     整理日期:2014-05-18 10:40:04

《浮华如盐》道光年间,山西人怀荣三卖掉所有的房屋田地,来到川南的桥镇,通过开挖盐井开始了自己的财富故事。从此,怀家融入到了川盐的百年兴衰:川盐济楚、清末民变、北洋盐务稽核、抗战盐业专卖……
  从手工开掘采卤到现代机器生产,这一艰难而漫长的过程,也正是中国工商业艰难而漫长的发展历程。四川土地上一口口盐井的故事,也正是百年中国绕不过去的故事,因为它们同时也是你和我的故事。
  作者简介:
  龚静染,1967年冬生,现居四川成都。在千年盐镇乐山五通桥度过了童年时代,对盐卤的特殊气息魂牵梦系,遍访各地盐场,流连于盐井的兴废,聆听老盐工讲述的陈年往事。著有文化随笔《小城之远》《过客:1938-1949年的乐山往事》等。摆龙门阵也是一门大学问,讲古讲得好的人就是智者。《浮华如盐》语言从容,有滋味,诙谐,语感好,把读者带到了百年前盐商的大命运中,现场感十足。
  ——茅盾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刘醒龙
  海水是咸的,泪水是咸的,人的欲望也是咸的。《浮华如盐》中有能使飞翔的斑鸠坠地的诡异想象,更有对盐商的家族秘史分寸感准确的文学把握,是一部值得反复咀嚼的长篇小说。
  ——《作家》杂志主编、文学编辑家宗仁发第一章
  一
  桥镇出盐是因为一只斑鸠。
  这件事可能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就是在现在的桥镇人看来也近乎于荒谬,他们会说那只是小说中的情节,小说中的东西谁又会当真呢?但请相信我,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当你读完下面漫长的文字之后,你就会相信自然的奇妙。而我之所以要说出这句话,其实是为了说说这句话中的三个词,它们分别是桥镇、盐、斑鸠。
  桥镇,位于川西南,与雷、马、峨、屏等川边接壤,方圆二十里,人口数万,但桥镇的人口从来就是个模糊概念,旅人、商贾、工匠往来如云,是四川少见的水陆大码头。桥镇四周山丘连绵,巍巍峨眉就在其侧,但从古至今,无论你从哪个方向走进桥镇,迎面而来的都是一片开阔的景致,桥镇一览无余地躺在山水之间。有人说桥镇有点玲珑蕴藉的意味,岷江穿镇而过,这是一条宽阔汹涌的大江,还有一条静静的小河茫溪与之交汇,一动一静,相映成趣。而蜿蜒的河道也带来了桥镇两江三岸的小镇格局,河边榕树成荫,一到夏天,便把大片大片的凉爽送到了岸边的庶民百姓屋檐下。
  桥镇境内河道交错,水面上船只穿梭不息,有大客船、载粮船、运煤船、小渡船、打鱼船、粪船等等,当然最多的还是盐船,浓郁的盐巴气息弥漫在河面上。沿岸是高高低低的吊脚楼,吊脚楼之间又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码头,大码头是人来货往的地方,有的还有趸船相铺;小码头可能只能够通往岸上的一条小巷,常常是当地一些农副产品的船运通道,比如生姜、白蜡、麻丝、桐油等等。一旦忙过了季节,这些码头便寂无一人,成为了女人们洗衣汲水的地方。但桥镇更是个盐业重镇,跟一般的乡村小镇大不相同,从景观上一望便知,天车远近林立,烟囱里冒着浓烟。那些天车是专门用来从盐井中提卤的装备,用木头一节一节地搭建而上,形成塔状,有些高达数十丈,直刺蓝天,蔚为壮观。在桥镇像这样的天车有成百上千,每一个天车下都是一口深深的盐井,盐卤从地层中提取出来,通过熬制就变成了白白的盐。
  就说到了第二个词:盐。字典里的解释很简单,就是一种咸的物质,但柴米油盐的盐跟字典上的盐是有区别的,盐是生活中的必需品,人不能缺少盐。这个事情还可以找出佐证来,据说古人天真烂漫,他们把盐当糖一样来吃,
  没事就嚼盐粒,嚼得有滋有味,但这样一嚼的结果是嚼出了历史。
  这就说到了斑鸠,其实,历史对斑鸠而言是不存在的,虽然斑鸠飞行的时候翅膀略呈弧形,跟天空保持了某种平行的关系。但下面讲的故事却有些离奇,说明斑鸠在历史的某个片段中曾身陷其中,并让那段历史迷雾重重,当然那是只很久以前的斑鸠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有只斑鸠飞过桥镇的山地时,突然头一栽,就掉了下来。捡到斑鸠的孩子心想白捡了块肉,搭上几根枯枝,就可以美美地打回牙祭。第二天,孩子又到山坡上割草,割着割着,突然,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又有一只斑鸠掉了下来。他拨弄着斑鸠褐色的羽毛,光亮柔滑,身上并没有带伤,心里便嘀咕,没有人把它打下来呀。
  下山的时候,孩子看到天很快就阴了下来,一块乌云正好罩在他的头上。孩子背着半背篼草就回了家,进了屋子,他妈问他为啥只割了半背篼草,孩子说是山上下起了大雨。牛槽在屋子的背后,去倒草要走过一道土墙,就在这时孩子又看见山上的那朵乌云,而乌云下飞过了一只斑鸠,他想这不会是那只掉下来的吧?这样一想,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孩子第二天没有敢再去那个山坡。过了几天,又有一个孩子到那个山坡去割草,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埋着头干活,他想的是得为牛多割些草,因为犁田插秧的时节已经来了。他的刀是那样利落,嚓嚓嚓的,连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花也被割成了两截。突然,空中掉下了堆粪,“啪”地落在他的头上。孩子气急败坏地望着天空,但鸟并没有理他,它们照样在天上飞来飞去,甚至叫出的声音有点像在取笑他。孩子想,如果手里有把弹绷,“嘣”的一下,翅膀就变成了张烂纸。这样一想,他就没有那么气了。其实是鸟已经飞走了。他顺手抓了把草擦头顶上的鸟粪,把头擦成个乱鸡窝。
  又开始埋头割草。割着割着就忘了鸟粪的事,也越割越起劲儿,草脆脆的,在镰刀下发出嚓嚓嚓的声音。这时候,空中又掉下了什么,他愤怒地回头一看,结果发现不是鸟粪,而是一只麻雀。
  麻雀比斑鸠要小,再肥的麻雀也不足二两肉,这点美味还不够塞牙缝儿。但从那以后,桥镇的娃子都喜欢往山坡上跑,他们都知道山里有个秘密,那里常常要掉下些好东西,在割草、采野果,甚至闭上眼睛打瞌睡的时候,就能捡到各种各样的鸟,斑鸠、麻雀、布谷、黄莺、野鸽、鹞子……传言很快传遍了桥镇,在那个奇怪的山坡上,飞着一些奇怪的鸟,它们飞着飞着就奇怪地掉了下来。但事情太过奇怪了,就没有人敢吃这些鸟,因为白捡的东西大概只有牛粪蛋子。
  揭开这个谜底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人们在这片山坡上发现了盐,并在山坡上接连凿出了两口盐井,其中一口叫福泉,一口叫保通。又过了两年,再次凿出了四口盐井,短短几十年间,这个地方的盐井已经达到六百七十二口,上井四十六,中井一百零一,下井五百二十五,中、上井每井岁得盐十万斤以上,成为了四川的大盐场。朝廷在此设置盐课司,照井课税,并将部分盐换成马匹,充备边戎。为什么会在那个山坡上发现了盐呢?这是个秘密,而秘密的开头是一只斑鸠,是它把人们的眼光吸引到了那里。
  这是明朝永乐年间的事了。
  五百年后,也就是到了民国时期,抗战正在胶着阶段,有个叫缪剑霜的人来到了桥镇,自然也听说了这个故事。当时的情况是他推了推眼镜,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可真有意思呀!”
  说完这句话,他又望了望天空:“桥镇现在的斑鸠多吗?”
  在座的人都笑了起来,谁也没有去数过。但盐灶肯定是多了,其实缪剑霜关心的就是这个,盐灶越多越好,多了盐才能保障军供民食。当时的情况是整个中国沦陷了一半,沿海一带的盐场几乎被日本人占领,而内地最大的盐场就在川西南这一带。
  缪剑霜是刚刚新上任的国民政府盐务总局局长,这个人在盐务界中有很大的争议。有人说他刚毅正直,有人说他独断专横,但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乱世之际大概是需要厉害角色的。这次新官上任,他自然也要烧上三把火,为了抗战之大业,缪剑霜准备给盐灶减免税收,给盐商贷款、补贴和奖励,目的是让盐灶继续冒烟,达到增产抢收之目的。
  在桥镇的考察中,缪剑霜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起草战时盐业计划。这是中国战时经济的一部分,时间紧迫任务重大。但此刻,他显然被这只斑鸠牵到了很远的地方。一个国民政府盐务总局的最高行政长官居然对那只鸟产生了兴趣,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他们想,缪局长到底在想什么呢?难道斑鸠跟抗战还有什么关系?
  这时,缪剑霜又推了推眼镜说:“还有什么故事?都讲来听听,我真的想听听……”
  清朝道光年间,桥镇有个叫王贵的山匠,专门给人相井。他相井的方法很奇特,不用罗盘也不打卦,只要趴在地上闻一闻,说此处有盐,八九不离十,照直挖下去,就会出卤水。但王贵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一把土摊在手上,水火了然于胸。桥镇人便讲王瞎子一定是看见了传说中的盐精。但看见过盐精的人,眼睛就会瞎。
  过去,山匠王贵是个结实能干的小伙子,他在盐这个行当里已经干了很多年,从杂工开始,挑卤、修枧、灶房、煎盐、碓工、账房,再到山匠,他每一样都干过,每一样都摸得滚瓜烂熟。熟了又有份心思,就可以当山匠。山匠是盐业行当中的智者,探地脉,望风水,识辨井源,做的是形而上的事情。但就在王贵当上山匠不久,却突然得了一场怪病,一夜之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成了个大瞎子。山匠时代的王贵便不存在了,他拄着拐棍在桥镇上走,孤苦伶仃——看见他的人都在背后悄悄议论,多结实的小伙呀,怎么就瞎了呢?有的人还记得当年的他,脑后甩着根油光黑亮的辫子,守盐井时不用床席,倒在木桩上就能过夜,把辫子一盘当枕头,第二天起来连喷嚏都不打一个。
  成了瞎子,王贵就啥都不想了,他靠搓麻绳为生,他搓的麻绳又细又结实,串的铜钱不会散。但王贵搓麻绳的时候想的不是麻绳,而是井,是井下的盐。有一年,王瞎子走路不小心滚进了一块田塘里,当他挣扎着趴在田坎上喘气的时候,突然发现有块软软的、黏糊糊的东西在舔着他的额头,他伸手一摸,摸到了牛嘴。牛伸出舌头在他的脸上舔得啪嗒啪嗒直响,好像他的身上藏着什么好吃的东西。王贵好生奇怪,回去后,他就一直想这件事情,牛为什么会舔他呢?舔个瞎子还津津有味?打那以后,王贵便经常到那块田边去,站在田边愣愣地发呆,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其实他就是没有把那件事情想通。
  瞎子是必须要把一件事情想通的。
  蛙声连成一片的时候,王贵又到了田边。那些人都有些可怜他,怕他再栽进水里,都会好心地朝他吼上一嗓子:
  “喂,王瞎子,掉进塘里鬼大哥捞你!”
  这样的话喊过不止一百回,王贵理也不理。但有一天,天上下起了小雨,王贵就真的滑进了田里,他被水呛了一口,眼睛快翻白的时候他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牛为什么会舔他的道理。爬起来后,王贵便大声喊这块田的主人:
  “阚二爷,阚二爷……”
  阚二爷正在房里磨苞谷,就带着两个佃农跑了过来,他以为王瞎子快淹死了,但一看王贵居然还乐着,人有些疯疯癫癫。这时,只听见王贵又喊又跳:“阚二爷,阚老汉,你要发财了!”
  阚二爷望了望四周,只有几只麻雀飞来飞去,便扑哧一下大笑起来:“发个鬼财?王瞎子,你龟儿硬是会折腾人嗦,我问你,金银财宝是掉下来的还是长出来的嘛?”
  王贵就说:“狗日的比我还瞎,告诉你,这块田下有盐!”
  阚二爷想,田里明明长的是秧苗,咋还会长盐?
  也就在那一年,桥镇有个地主想开井,因为盐是好买卖,能赚大钱,但是他不知道井开在哪里,只听别人说过打井就是赌,输赢三七分。如果没有挖到盐,他的那些地上种的是人家的谷子了。而这个时节,他的屋檐下已经挂上了一串串的苞谷棒子,院坝里晒着黄灿灿的谷子,那是一片丰收的景象。这时,地主正拿着竹竿撵着那些飞来飞去的麻雀,他才舍不得小鸟们吃掉他粮食,哪怕是一粒两粒。当然,撵走了麻雀,他就可以放心地站在谷堆里了,秋天的空气中有种微醺的气味,让他稀里糊涂地沉醉进去。
  就在这时,他的院门“呀”的一声被撞开了,原来是王瞎子闯了进来,他是来告诉地主关于盐的事情的。
  一听到盐,地主就把竹竿扔到了地上。几只麻雀早就饿慌了,“扑”地飞到了谷坝里,啄着那些金灿灿的谷粒。但地主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兴奋得手舞足蹈:“王瞎子,要是真的替我找到了盐,老子就给你娶个婆娘,把铺盖窝暖得热和和的。”
  “我不要婆娘,我只要副棺材!”
  “棺材?”
  “对,等我死了不至于喂野狗。”
  地主就信了。那一天,他们两人来到了那块田塘前。这时庄稼已经被收走了,只剩下一截截的禾茬子,整块田像老妇人干瘪的乳房。地主很沮丧,脸一下就垮了下来:“盐在哪里嘛?”
  “在地下,挖下去就会出盐。”王贵说。
  “可这是人家阚二爷的田。”
  “还不简单,你把这块田买下来,或者用你的一块肥田跟他换。”
  “你倒说得安逸,难道阚二爷是猪?”
  这时,地主的脸难看得跟那块田一样清汤寡水。
  过了半年,就是王瞎子说的那个地方,一个外来的山西人把那块田佃了下来,开始大兴土木,凿井制盐。地主听说后,一阵大笑,他真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就疯狂了呢?看到碓架高高地矗立了起来,堆积如山的土像蚂蚁一样被搬走。有一天,地主就上去拦住一个担土的挑夫,那人正在挥汗如雨,十挑土两个铜子,一天挣十个铜子收工。那人吼道:“让路让路!”
  但地主一点也不生气,反问:“路在哪里嘛?庄稼人不种庄稼,糟蹋好端端的地,这也是路?”
  挑夫突然被他这样一问,就停了下来。
  他抹了把汗,望着周围的稻田早已挂着沉甸甸的穗了,穗子饱满结实,都透出一阵一阵的香味了。其实,在被山西人雇来之前,他一直是地里的庄稼汉。但山西人说过,井打出来后,每天可以挣四碗米饭。挑夫就是为这个来的。在乡下,四碗米饭就可以娶老婆了。但他怜惜肥沃的地,不种庄稼让他心疼。于是挑夫使劲摇了摇头,就径直回家种地去了,因为他过去听人说过,不耕之民难与为善,那是古书上写着的。
  很久后的一天夜里,人们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地主突然惊醒,他听到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音响彻桥镇的上空。这种情形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死了人,半夜出丧;一是打出盐井,向乡邻报喜。这次显然是后一种情况,一口新井打出了卤水,工人正在点燃爆竹庆贺,而这口井正是在王瞎子说的那块水田里。接下来,挑夫又回到井上当起了挑卤工,如今他一天真的能挣四碗白米饭,当然也就可以娶老婆了。
  有一天,挑夫又碰到了地主,这回他主动停了下来招呼地主。这天的挑夫心情很好,见人就笑,他穿着新缝的衣裳,还没有下过水呢。蓝靛染的布料上浮着层浅浅的光泽,那股新鲜气只有过年过节时才会有。而这身新衣正是他用上月刚刚领到的工钱缝的,挑夫便有点喜不自禁:
  “嘿嘿,种地没意思,种三年地也当不了挑一年卤水!”
  二
  四川以南,在那个丘陵地带的小镇上,怀家的盐堆得像山一样高。
  有人说,怀家盐仓里的盐能保证府岸一年的供应,府岸指的是华西坝子,那是块平坦得像熨过一样的地方,春天撒下种子,秋天像卷席子般一裹,稻谷满仓。但华西坝子不产盐,盐要出在丘陵地带,平坦的地方留不住盐,都流走了,抓起来的土只有牛粪味,没有盐味。所以,有米没有盐,再富庶的华西坝子也要吃桥镇的盐。沿着府河走,船到哪里,怀家的盐就销到哪里。有人说,怀家的盐要像山一样地堆着,华西坝子上才闻得到腊肉的味道。
  怀家的主人叫怀荣三,当年就是他看到一只斑鸠落到他面前的时候,才决定留在桥镇,也才有了如今的兴旺发达。
  那时,朝廷为增加税入,便鼓励民间凿井制盐,所有能够产盐的地方都办起了盐场。怀荣三的老家在山西,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但因为一件事改变了这一切。当时有个同乡在运城采池盐,几年过后,人家是挑着十几担银子回来的,走过田坎的时候,沉沉的担子闪悠悠地倒映在水田上。一年后,同乡破旧的泥巴房变成了漂亮的砖瓦房,四口天井,高墙合围,门前一对石狮,还刻了门匾。从此邻里的男人们变得灰头土脸,过去你一簸箕糟我半箩糠,哪家又多得出个狗钵钵来?但如今这世道就变了。这年春天,怀荣三把分得的一点地和几间瓦房卖了,也准备到外面闯闯,因为他听说遥远的蜀山里有盐,只要把山敲开就能找到盐,据说有时候那岩层薄得像西瓜皮一样,运气好的话一敲就破了,卤水咕咕咕的就冒出来了。
  临走之前,怀荣三路过了那个同乡的大宅院,但他的腿就像被黏住了一样。其实每次经过这个地方,他都会不自觉地停留片刻,他喜欢的女子秀兰就嫁给了这户人家。过去,秀兰与他家只隔了一条田埂,他俩是一条田埂上长大的。那时,怀荣三经常带她到塘里逮鱼捉虾,去树上掏鸟窝,还去搅蜘蛛网,把蜘蛛网搅成一块黑乎乎的黏球,放在竹竿尖上,竹竿轻轻一点,蜻蜓的翅膀就被黏住了。那是他内心中永远保留着的一点快乐。
  这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怀荣三迅速爬上了墙头,他还想看一眼秀兰。但院子里空无一人,响午的阳光直直地洒落在石阶和苔藓上,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只有那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裙在春风中懒懒地飘荡,仿佛是被放大了的五颜六色的蜻蜓。
  狗的叫声响了起来。
  
  怀荣三吓得一阵狂奔,等停下来,汗水已湿透了衣衫,他喘着大气捡起个石块往狗扔去,但哪里还看得见狗的影子,他只是循着声音使劲一扔,把他所有的愤怒和耻辱都扔了过去。很多年后,怀荣三回忆起这件事都有些黯然神伤,因为让他没有想到是,就是那凶狠的狗叫送他踏上了遥远的路程。
  离开老家后,怀荣三背着一捆谷草和一口袋干饼日夜赶路,累了倒头便睡,睡醒了啃几口干饼又走。天气渐渐凉了下来,那捆谷草很快就不能抵挡寒冷,他便跟着一支马帮走,这样他就可以挨着马睡。马的身体是一堆篝火,当然他也常常在被马尿淋醒的寒夜中簌簌发抖。
  到了陕甘交界的地方,马帮还得继续往西走,而怀荣三则要往南走。要进入蜀地就得往南走,但往南走就闻得到蛮夷的腥骚味了,据说那是比马尿还要腥骚的味道。路途的艰辛超出了怀荣三的想象,有时渴了只能喝草叶上的露珠,露珠上飘着昆虫的残骸,而饥饿随时会如老虎一般涌来,他不敢去望平地里那突然飘起的炊烟,因为那些轻飘飘的烟子点燃了他肚子里的草。
  在翻过秦岭以前,怀荣三已经走不动了,他的身体越来越轻,影子越来越飘,也越走越迷茫,他看不到前途,也望不到回路,举目无亲,寒冷的冬天无边无际。就在这时,他已经清楚地望见了一座不知有多高的大山。当地人说,那座山还叠着无数座山,一座比一座高,云缠雾绕间豺狼出没,死一百回都不足为奇。
  怀荣三在山下的一个小镇上停了下来,开始喝酒,把头埋进土碗里,三天三夜都没有抬起来过。他对着酒碗胡言乱语,其实醉了就不用抬起头来,因为一抬头他就会看见那座横亘在眼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气来。
  有一天,怀荣三从一个红嘴唇白脸皮女人的床上爬起来,他都快爬不起来了,女人在夜里放走了他的血。但就在这时,他听到窗外一阵喧闹,连忙从窗子的斜缝中往外看。原来是一队被发落的犯人经过这里,街上有很多人正在围观。那些囚犯跟他一样满脸乱草,脚腿上流着发黑发臭的脓液,目光冰凉如刀。
  第二天,怀荣三就跟上了那队囚犯,衙役正押着犯人翻越那座不知有多高的大山。临走前怀荣三说:“我走了。”红嘴唇白脸皮的女人连瞟都没有瞟他一眼:“你还会回来的。”她斜靠在扶栏上,磕着瓜子,下垂的乳房上留着不同男人的指印。
  但怀荣三一拐一瘸地走了。这一去,怀荣三就把自己当成了囚犯中的一个,他拄着木棍跟在后面,这时已到了初夏时节,怀荣三在酒里荒废了整整一个春天。山里的雨水连绵不断,他的衣服从来就没有干过,在山里走了多久他已经不知道了,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已经死了。一天夜里,怀荣三在梦中哭了起来,他成了真正的囚徒,阎王用大链捆着他往黑暗的地狱里走,他绝望地大嚎大叫,只差一步就要下地狱了。但突然镣铐就被挣脱开了,他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原来是只脚在踹他,咚的一下。踹他的人是个杀人犯,那人把奸夫杀了,然而没有捍卫到女人的贞洁却害了自己。怀荣三每天都跟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囚犯们挤在一起睡,以抵御山里刺骨的寒冷,他的身子缩成了鼹鼠的形状,只有那颗可怜的心脏在微弱地跳动。
  “你狗日哭得好吓人!”
  杀人犯低低地骂道。他杀人时都没被吓到过。
  那时的怀荣三已经死了。只是有一天,他看到那些囚犯的腿上都开始掉蛆了,那些白色的蛆像小米一样落到了地上,让他感到了剧烈的饥饿。饥饿让他活着。终于有一天,一阵阵的恶臭穿过他鼻子的时候,就看见有人倒下了,人滚到了他的脚下,头颈重重一折,眼球暴突,嘴角的乌血顺着枷板流了下来。在路上这样的情景接二连三,他腿上也开始流着发黑发臭的脓液,头发有三尺长,像枯黄的谷草,但他还年轻,已经对死麻木了,或者说是对活着麻木了;他就在死和活之间麻木地走着。
  这时,衙役用长棍使劲戳了他一下,怕他掉下山底去。但衙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小子一直没日没夜地跟着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便问道:“小兄弟,你到底要到哪里去?”
  “到有盐的地方去。”
  “去干啥?”
  “找盐!”怀荣三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老家那里找到盐的人都发了大财!”
  衙役哈哈大笑起来。之前衙役从来就没有笑过。
  所有的囚犯都抬起了头,终于明白了跟着他们走的人原来是个疯子!
  有一天,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一天了,红嘴唇白脸皮的女人突然想起了怀荣三,因为她断言过他会回来的,没有哪个上过她床的男人能翻得过那座大山。但怀荣三没有回去,这时的他已经到了一个叫桥镇的地方。
  怀荣三早已经忘记了红嘴唇白脸皮的女人,在路上的时候他只想起过秀兰。秀兰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其实,他连秀兰都快想不起了,他的记忆已糟得一塌糊涂,长时间的劳累快让他的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出问题了,尽管他拼命地想重新记起秀兰的眼睛、鼻子和小嘴,但它们已经模糊了,模糊得让他神情恍惚,连伤心忧愁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奇迹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快走到桥镇的那天,怀荣三突然就愣住了,他的眼前一黑,不远的地方落下了一只斑鸠。那时他正努力地想着秀兰,从白云下就突然落下了一只斑鸠。
  怀荣三抚摸着那只鸟,漫无边际地想着。他从山西到四川有几千里的路程,穿过了不知多少山峦丛林,头顶上飞着各种各样奇异的鸟,没有一只掉下来,却在这里掉下一只,而且就落到了他的面前!
  脑袋里的那层坚硬的岩石瞬间就坍塌了,他仿佛突然就想明白了什么。这就是天意呀,一定是天意!这时,囚犯们正在继续往前走,怀荣三就对衙役说:
  “大哥,我不走了,拜托你返回时给老家的人捎个信,就说我找到挖盐的地方了。”
  “是吗?小兄弟,祝你发大财!”
  衙役又笑了。
  怀荣三离开囚犯的队伍那天没有人注意他。在他们看来,这个半夜里做噩梦的人就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半夜里杀猪嚎似的梦呓真让人烦,因为真正的犯人是不怕黑夜的,他们什么也不会去想,更不会做噩梦了。
  怀荣三走的时候,想跟他们告别,便对那个杀人犯说:
  “喂,兄弟,我闻到盐味了,不走了。”
  杀人犯像没有听到似的,只是胡须动了动,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让怀荣三突然感到好伤心。
  在桥镇的河里,极度疲惫的怀荣三洗了把脸,但镜子似的水面把他吓了一跳,里面飘着一具僵尸!他又捧了口水,咕咕咕地喝了下去,他太渴了,就像从来没有喝过水一样。连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水后,他又吓了一跳——水面正围来了一群饥饿的鱼,闪着白森森的牙齿!第二天他就倒下了,脸色惨白,浑身乏力,躺在桥镇的一个破旧的客栈里,如同死了一般。
  客栈掌柜是个老好人,看他可怜,就把桥镇有名的狗屎郎中请了来。“狗屎”二字并无糟蹋之意,相反是在夸奖这位郎中,据说他开药不喜名贵药材,多用田间地头的草药,像狗屎一样不值钱,勾在指头上的药包轻飘飘的,但药到病除。
  这时,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人来到了怀荣三的床榻前,他的中指轻轻搭在了怀荣三的手腕上,摇了三下蒲葵扇就下了药方。知道他的人都明白,只要摇三下扇子就说明把病号住了。但几日过去,药居然在怀荣三身上不见效果,怀荣三依然虚弱得像张草纸,狗屎郎中的扇子被黏在空中一动不动。
  这件事情就传到了瞎子王贵的耳朵里。这一天,他就慢慢摸到了客栈前对掌柜说:
  “给那个山西人捎句话吧,就说我王瞎子能治他的病。”
  掌柜伸手去摸王贵的头,看看他是否在说胡话。
  王贵笑了,轻轻把他的手挪开:
  “我有祖传秘方,专治他的病。”
  掌柜仍然将信将疑。但事实是王贵一进去,苍蝇就飞开了,屋子里的灰尘呼呼往下落,时光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这时,风突然把窗布掀开了一个缝隙,一缕阳光“刷”地刺了进来。怀荣三艰难地睁了睁眼,他看到个人,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还看到这个人埋下了头,贴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他就感到口里干得快要皲裂,他的胃里空空荡荡,饥饿让他眩晕,中药的苦涩味搅得他想呕吐,但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闻见肠子黏液里的那种腥臭,他喊道,水、水、水……三日之后怀荣三如汤沃雪,不治而愈。
  活过来的怀荣三跟阚二爷签了租地契约,等把田里的水全部放干,看到最后一条泥鳅钻进了泥巴里,他已经开始在凿井了。
  但事情并不如怀荣三想得那么简单,在这之前,他以为只要开挖就能够找到盐,那盐层真的都薄如西瓜皮一样一戳就破,而事实是他完全错了,凿井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这期间,阚二爷每天都去看他们打井,但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是皱着眉头的,他担心的是井没有打出来,把他那块好好的田挖烂了。到了后来,他越来越担心自己把田租给怀荣三是在冒险,而这样的冒险是要受到老天爷惩罚的。果不其然,半年过去了,井才下去三十丈,却没有任何出卤的迹象,这时怀荣三已经把所有的钱用完了,那是他在老家把所有的房屋土地卖了后的钱。没有钱就请不了工匠,他们一天只能吃上一碗饭,打的屁连臭味都没有,阚二爷不断抱怨,到最后,他变得有些气急败坏,见人就倒苦水,他认为怀荣三这个倒霉的家伙把他的肥水全放走了。
  就在这时,那个把囚犯押解到云南去的衙役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是经过桥镇回山西的,但在桥镇他又遇到了怀荣三。
  “发大财了吧?小兄弟。”他问。
  怀荣三傻傻地笑了:“大哥,你来得巧,就拜托你给咱老家捎个信,就说我死在这里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本想很轻松地说出来,但笑让他的脸都有些生痛。然后就哭了起来,汪汪地像条可怜的小狗。衙役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拍了拍他耸动的肩膀:“井挖多深了?”
  “三十丈。”
  “为啥想死?”
  “我是一寸都挖不下去了,不如死!”
  “在翻那座山时你都没有死,也就没有必要死了。这样,我借给你一百两银子,你不要问这钱是怎么来的,够你再挖三十丈,如果把盐挖出来了,你回老家时把钱还我,如果没有挖出盐,就当这些银子掉进了粪坑里。”
  其实一路走来,衙役觉得怀荣三是个拼命三郎,相信这家伙迟早会把井打出来。但衙役回到山西后,不太敢想那一百两银子的事情,他的心里在隐隐作痛。那笔钱不是个小数目,那是千里走这一趟才挣得到的钱,那是用命换来的,但他居然没有多想就把钱给了怀荣三!小吏不敢在这样的回忆中停留,他甚至对当时的情景都有些迷糊,要是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人,他是万万不可能把钱给别人的,就是一个子儿都不可能的。
  那一百两银子救活了怀荣三,工匠们又回到了工地上,第二年井就打出了卤,而怀荣三的好运就从这时开始了。
  就在井要打出来的时候,工地上突然来了个中年女人,锥子一样的小脚在凸凹不平的地上翩翩起舞,像只喜气的灰蝴蝶。她一来,工地上的工匠们都停了下来,纷纷望着这个奇怪的女人。是的,人们没有猜错,她就是来给怀荣三说亲的——有了女人就会下崽,说明井也有希望了。如果井一开,他们也可以挣到每天四碗米饭的工钱了。当然,说不定媒婆哪天也会奔着他们的家门而去,这是一个喜庆的兆头呀!
  原来,阚二爷看到井就要告成了,便想把小女儿翠华嫁给他。在阚二爷看来,那块地不仅出盐,而且还出能干的女婿,真是一举两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怀荣三见过阚翠华,相貌平平,如果说秀兰是天上的一朵云,这个女子就是块地,如今他只能望一望那朵云,脚下踩到的只能是结结实实的地了。新婚大喜那天,怀荣三谈不上特别的喜悦,但也觉得这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并没有薄待他,没有让他死,还送了他个女人,这样的好事不多,所以心里倒有了几分踏实,只是进了洞房,他才如喷溅的盐卤翻腾了起来。这时的他已是浑身大汗,把脸拱进两个奶子中间说:“你要跟我多生几个娃儿!”年轻女人已经沉沉睡去,枕边传来了轻微的呼噜声,她睡得真香,那声音就像厚实的土地上禾苗儿摇曳的声音一样。
  但怀荣三把第一口井凿出来后,心思就变了,他不想固守这口小井,他还要继续凿井,凿更多的井,更大的井。
  又过了一年,怀荣三开始凿他的第二口井,而翠华已经怀胎三月,等怀荣三的大儿子怀穆松生下来,他又开始凿第三口井了。那天夜里,怀荣三对女人说:“我要打一百口井,你给我生一百个娃!”
  她的乳汁充盈,轻轻一碰就往外流,怀荣三嚼了一大口,有股咸腥味儿,心想,这浓奶跟淡卤还有些相似呢。这时就传来了好消息,他的盐不仅可以卖到华西坝子了,还可以卖到贵州、云南,甚至更远的湖北了。
  三
  桥镇从此盐灶大开,到处热气腾腾。
  从威州来的煤炭、仁怀来的竹子、温江来的花麻、叙府来的篾索、江津来的胡豆、泸州来的盐锅全都卸在了桥镇的江河两岸;打铁的、锯木的、拭篾的、捣碓的、放槽的、铲锅的工匠成千上万,全都聚到了桥镇。而怀家的井架渐渐遍布桥镇,到后来,工匠们甚至都不说到桥镇去,而是说到怀家去。
  就在这时,衙役已经认为那一百两银子确实已经掉进了粪坑里,再也不做任何妄念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了一封来自桥镇的信。信是怀荣三写给他的。怀荣三要他把家眷一起从山西带到桥镇去享受荣华富贵!
  当然,他被信上的胡言乱语吓了一跳,准确说是吓得三天没有睡着觉。是的,这样的口气不是当年那个山道上快死的傻小子的,那时的他除了没有戴枷板之外跟囚犯也差不多。但很快他又收到钱庄汇来的三百两银票,衙役的记忆才恢复到了当年的那个真实的情景中,那银子肯定是真的,信上说的自然也是真的了。不过他的心里仍在嘀咕:难道那傻小子真的把井打出来了?
  一到桥镇,怀荣三就领着他看了所有的盐井,转了一天之后,才走到最初到桥镇打的第一口井前说:
  “就是这口井救了我的命,但没有你就没有这口井!”
  但衙役谦虚地说:“我倒觉得是那只斑鸠救了你的命呢。”
  这时的怀荣三已经忘掉了那只斑鸠,只是这一提又让他想了起来。那只斑鸠颈子上有块白毛,是那块白毛让他想起了天上的云,是那块云让他想起了秀兰,当然只有秀兰能让他留在桥镇。这是冥冥中的安排,也是怀荣三命中有盐。
  小吏叫魏碧山,脱了皂衣换上缎衫,从此当上了怀家的管家。在怀荣三的心中,魏碧山连犯人都能管,还有什么不能管的呢,所以有了魏碧山把井灶家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再有王贵的神助,他没有理由不把买卖做大。不到十年光阴,怀家的井就到了一百多口,怀荣三的名字响彻了川南。但怀荣三并不满足,他已经不是刚刚来桥镇时的那个外乡人了,他如今是桥镇的主人,也可以说桥镇都是他的。在过去,桥镇是个一名不文的山沟沟,但现在的桥镇是流金淌银的地方,桥镇是用钱垒出来的,而他是桥镇最有钱的人,所以他不满足,他还要凿更多的井,熬出更多的盐。
  咸丰三年,川盐千年一遇的机会来了。当时太平天国在南京定都,封锁了长江,淮盐进不了湖北。很快户部便传来了消息,允许川盐入楚,无论商民均可自行贩鬻。而这样一来,怀荣三看到了比华西坝子更大的市场,他更忙了,每天奔波于井灶之间,而且他要做一件大事,那就是造船下湖北。
  桥镇的河边有个茶馆,竹椅长凳摆了一摊,人声鼎沸。
  茶馆外有棵巨大的黄葛树,遮天蔽日,冬暖夏凉,据说那是桥镇人的半个天下。每天,这个茶馆里都会聚集着一大帮老茶客,他们一来,茶倌就知道他们要喝什么样的茶,一个铜子还是两个铜子。喝一个铜子的多是下力的贩夫走卒,喝两个铜子的最少得是穿大布衫的。当然,一个铜子只能喝快发霉的老茶叶子,而两个铜子的就是山里的新茶,汤色浓郁鲜亮。
  这时,就听见门外一声“上茶”,茶倌已经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他的手轻轻一抓往茶碗里放茶,那一撮掂着分量,而多放的几片茶叶一定是给毛大哥的。
  毛大哥一袭青色长衫,摇把折扇踱了进来,这人红光满面,嘴大耳阔,颇有些江湖派头。他常在外面跑,自然见识广。不少人尖着耳朵都想听他肚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呢,如果再抖点三婆四姨的故事,据说连梦里都是香喷喷的。
  茶馆里有了毛大哥,那是桥镇轻松的时光。但眼下有了个现实的问题,那就是桥镇人还想知道湖北是什么样子,而这个问题好像只有毛大哥才能回答。这时毛大哥的眼里有几丝缥缈,便开始讲了——
  “说这湖北就是个怪地方,湖北佬是天上的九头鸟变的,精明得很,脑袋里还长着脑袋,算盘珠子一拨,多的就刨到了自家那边去了。俗话说,湖广熟、天下足,要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咱们四川恐怕难得一比,鱼米之乡嘛张口就有饭吃,那么好的地方,人不精明都难……
  “……不过,湖北不产盐!以前湖北的盐是人家淮盐的正供,可眼下沿海不太平,哪个敢冒死运盐去?哈哈,但人齿日繁,引不敷食呀!没有盐,那些鱼呀虾的都能吃出泥巴的味道。这些天你们听说没有?湖北的盐都涨到两百文了,我看桥镇的盐得卖个好价钱。”
  众人都不停地点头,脸上洋溢着兴奋。这时,旁边有个妇人正在一边抖孩子,一边把奶子塞进孩子的嘴巴,所有人都斜着眼角看,心想那湖北不正如这个嚼巴嚼巴的娃儿?一时间,众人更兴奋了,叽叽咕咕地议论起来。
  有人说:“嗯,咱们桥镇的盐才卖几十文,我看盐到湖北加两倍的钱都不止。”
  又有人说:“那得赶紧下盐放船,免得其他盐场的人抢了生意。”
  还有人起来争论:“咱们桥镇的盐,论咸头,论色泽,就摆在王爷庙去理论也不会输!”
  正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毛大哥啜了口茶,突然叹了口气:
  “哎,诸位所说的都不错,但两省相距千里之地,要去湖北不是件容易的事,山高水险呀!”
  说完这最后一句“山高水险”,毛大哥不免有些得意,那就是江湖呢。他沉浸在那被崇拜的气氛里,眼睛微微地耷下,瞌睡也就来了。是累了吗?不是,他的心里是安逸的,像被熨过的布料,有种说不出的舒坦。这一阵儿,喝茶的人叽里咕噜地开了锅,他们都仿佛看到了盐卤的沸腾。茶馆的炉灶上摆着一排大铜壶,下面是呼呼的火苗儿,木炭的热量向外喷泄,让茶馆里的气氛更加热腾。毛大哥的呼噜声就出来了,那种舒展的呼噜均匀有致地传递出来,裹着空中欢乐的尘埃纷纷扬扬地弥漫开来。
  正当怀荣三从云南购回上等柚木,买好桐油铁钉,请来了船匠,在河滩地上摆好架势准备造船的时候,他就听说了一件怪事。
  原来是有个放牛娃发现了个怪地方,那片地方的草牛肯吃,只要每次把牛牵到其他地方,牛就要使性子,磨皮擦痒,但一到这里,牛就欢畅起来。很多放牛娃都发现了这个秘密,都把牛往那里牵,但大家都不知道里面的原因。有一次有个放牛娃蹲在山坡上发呆,想着想着,便扯了根爬地草在嘴里嚼,不嚼不知道,一嚼才发现那草居然是咸的。放牛娃回去就对人说,山上有个怪地方,连草都是咸的。久而久之,人们就把那块山坡叫作咸草坡。
  这件事情也传到了王贵的耳朵里,他好像闻到了盐卤的召唤,便要亲自去瞧瞧。在桥镇,关于盐的事情都是要让盐巴老爷知道的。
  那天天气不错,他同怀荣三早早便出了门,一路上走着。清明过后,秧苗齐刷刷地往上冲,没到了人的腿肚子上,田间垄头长满了野菜,妇人和小孩正挎着竹篓在采摘。一路上,王贵的鼻子没有停息,他伸手一摘,一闻就知道是马齿苋还是鱼腥草,是芥菜还是蕨菜。王贵说:郎中会辨草,山匠也会;草要吃盐,山匠的嘴里尝得出草里的盐味。
  两人边走边聊,衣衫慢慢飘动了起来,步子也变得轻快,不久就到了咸草坡上。只见四围的青山水墨一般连绵到了很远的地方,头顶上的云在飘来飘去,怀荣三看着看着,突然迷惑起来:山坡上也升起了一片云。
  原来是一大群山羊出现了。
  “羊的舌头会找盐,跟着它们走。”王贵说。
  他们跟着山羊走了一段,走走停停,很快就出现了块平地,怀荣三发现羊群突然不走了,全都散在山坡上。
  “羊不走了。”怀荣三说。
  王贵一听就更兴奋起来。这时他已经弯下身从地上扯了根草,放在嘴里慢慢嚼:“草是咸的,怪不得牛喜欢吃,羊肯定也尝到了盐味!”
  说完,王贵便抓了把土放在鼻尖前,鼻翼在轻轻翕动。土里有草的气味、火的味道、牛粪的气味、蚯蚓的气味、蚂蚁的气味……但王贵要从这些气味中,找到一丝细得不能再细的盐卤气味。世界存在很多偶然性,找盐同样如此。要是王贵抓起的那把土,正好在之前被野狗撒了泡尿,被田鼠翻刨过,或者被两个偷情的男女滚过,那就完了,这把土定然是把俗气的土,不配掩藏那像雪一样的盐。
  这时,王贵把土在手上捏了又捏,突然伸出舌头去舔那土。他慢慢地嚼着,嚼着嚼着,王贵的话就颤颤悠悠地飘了过来:
  “下面有盐!”
  “真的?”
  “不,不止有盐,是座盐山!”
  “盐山?”
  “你狗日的命中有盐呀……”
  怀荣三过去听人们说瞎子王贵一定看见过盐精。这时他倒真的有些信了,盐像一面镜子一样埋在下面,盐精一定是在上面跳舞呢。关键是王贵说了,他命中有盐,他相信王贵的话。这时,天空没有了云,哎,他们刚才还看见好多云,怎么瞬间就消失了呢?天空只剩下一片湛蓝,蓝得连根云丝都没有。哦,是风,是风把云全吹走了,风就在两人的头发、胡须甚至眼睫毛中间缭绕。
  风越来越大,大得让他们东倒西歪,面目狰狞。但王贵还在想努力睁开自己的眼睛,但无奈那是一潭永远的死水。这时只听见王贵叹了口气,哽咽道:
  “老天你太狠心,不让老子好好看看这地方长成啥样呀……”
  芒种前后,槐树开始成串结花,空气中荡漾着闷闷的花香,让人迷糊、飘忽,想出远门。
  到湖北去的船整装待发,那条船是几个盐商共同出钱请的。船上的壮汉都是江边长大的,个个好水性,空手都能擒鱼。他们已经等不急了,因为这些天又有消息,说官府借拨了两千张水引接济湖北,但那点盐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但盐价没有平抑,相反是又涨了不少,私盐连樯东下。
  此时,怀荣三的船也刚刚造好,他也想探探水道,看看行情。当然,这样重要的事情必然要交给个信得过的人,便对魏碧山说:
  “眼下很多人都急着去湖北,我看咱们不用慌,船才刚刚造好,先在桥镇附近跑跑,等把河道遛熟了再说。湖北那市场大得很,谁也舀不完这甑子饭。”
  “东家,我看晚了就只有抠甑底了。”魏碧山倒是坚决。
  其实这是怀荣三想听到的话,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头脑精明的商人了。
  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月。这几个月中桥镇发生了什么人们已经忘了,其实是人们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湖北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才是他们真正想知道的。所以,这段时间里桥镇的人都有点受煎熬,就像怀胎十月的女人一样有些忐忑不安。
  先去的船回来那天,消息便像风一样传开了。桥镇的人都跑来围着他们,想看看他们这一路发生了什么惊险刺激的故事没有。
  “快讲呀,都看到了啥稀奇?”人们都有些急不可耐了。
  “稀奇嘛,多的是!只说一样,那边花盐贵,巴盐贱。”回来的人说。
  “这也算稀奇?那边的女人好看不?”
  “当然好看,跟花盐一样又白又亮。”
  “咦,不对呀,巴盐咸头重,划算……”一个长者吸了口叶子烟,烟雾在脸上缠绕。
  “巴盐?卖不脱,灰巴巴的,跟麻子婆娘一样。”
  才两三月时间,回来的人的口气变得跟湖北人似的。
  大家便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都觉得湖北是个富地方,那里的人偏爱花盐,但过去桥镇是不怎么产花盐的,只有滇黔边岸的人才喜欢巴盐,成块成块的盐饼子不愁销。为了湖北的市场,难道桥镇要开始产花盐了吗?这样的事情得去问问怀家是怎么想的,怀家做我们才跟着做,小锅小灶不能同怀家比。
  人们便想起了怀家的船,而这时魏碧山已经在江上遇到了麻烦。
  当时魏碧山带领的船正在长江中航行,但对沿途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在过夔门关时就撞到了暗礁上,船撞了个稀烂,一船人打翻在水里,等他们翻山越岭到了汉口,已经变得跟叫花子差不多了。但一到汉口,魏碧山就感到机会来了,原来魏碧山发现那些运淮盐的船已无盐可运,困在此地也有数月之久。
  于是他便开始四处游说,鼓动那些人到上游去,因为四川有运不完的盐。但寥落的江边没有人相信他的话,魏碧山每天在船上穿梭,苦口婆心地劝说,但到后来甚至有人认为这个喋喋不休的乞丐,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实不难想象,四川那点井盐从产量上看无论如何都不能跟海盐相比,井才多大,难道比海还大?况且去四川的路途遥远,谁会去冒那个险?
  魏碧山又饥又饿,鞋上的洞比铜钱还大。这时,他还想用最后剩余的力气爬上一条船的时候,船上的主人递了块馒头给魏碧山:
  “吃吧,吃了就去别处吧。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过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不吃你的馒头!”
  “呃,有意思,你倒说说你的道理,如果说得服我,我跟你去四川。”
  船主人看他如此执着,便也来了点兴趣。
  魏碧山便说:“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比方,天下的盐就像女人的双乳,一只是淮盐,而另一只就是川盐。”
  船主人的兴趣又大了一点。
  “我不吃馒头,只会饿肚子,眼下淮盐断了,就只有靠川盐,你们不去四川,饿的是你们的船。”
  这样一说,船主人就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船,船工们懒懒散散地躺在甲板上打瞌睡,其中一个歪着头睡得迷迷瞪瞪的,口水牵着线儿掉进了江里。那船确实已经几个月没有动过舵了,舵再不动船就要开始朽了,就像水不动要臭一样,于是他就跟着魏碧山一同去了四川。
  半路上的时候,船主人问魏碧山过去是做什么的?魏碧山回答是押犯人的。船主人说,老兄,你真会开玩笑。魏碧山说,我没有开玩笑,我从不说假话。听完这句话,船主人差点没被吓得晕死过去,他本身是个做事精明的人,但在途中的几晚上却连着做噩梦,想这回是太鲁莽了,居然信了个陌生人。这时,他又悄悄地打量起对方来。那个人一直站在船桅边,也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细细一看,他那张黑黢黢的脸上真的还能看到些刀剑伤痕呢。
  船主人都忘了当初此人到底给他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说服他的了,反正他噩梦连连,常常从噩梦中惊得一身大汗。
  但一到桥镇,船主人就被震住了,林立的井架多得让他数都数不过来。他的噩梦也不见了,魏碧山告诉他每个井架下就是一口井,最小的井一年也得产它十几船盐,那些井架密密麻麻、远远近近地矗立在桥镇上,就像一片海一样。船主人兴奋得感到了饥饿,是的,他想起了他给魏碧山的那块馒头,当时魏碧山两口就把它吞进了肚子里。可能是人在兴奋的时候就会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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