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日不落家


作者:余光中     整理日期:2014-02-26 09:49:18

《日不落家》一文是本集的书名所本,算我第四本纯抒情文集。晚年我一直写作不辍,一来是因为仍觉生命可贵,母语最美,不可轻言放弃,二来因为热心的评论家与读者仍然错爱,三来相信不断写作能解江郎才尽的咒语。
  《日不落家》尽管没有其他写女儿作品的诙谐自嘲,戏谑笑傲,却感慨更深,沧桑更长,不但对四个女儿更加疼惜,还加上对妻子善尽慈母之职的赞叹,因此在人伦的格局上当更为恢宏。
  作者简介:
  余光中当代著名的散文家、诗人。一九二八年生于福建永春,因孺慕母乡常州,神游古典,亦自命江南人。又曾谓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
  一生从事诗、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写作的四度空间。被誉为当代中国散文八大家之一。
  目录:
  众岳峥峥
山色满城
重游西班牙
红与黑
雨城古寺
逃犯停格
伊瓜苏拜瀑记
桥跨黄金城
没有邻居的都市
双城记往
自豪与自幸
何曾千里共婵娟
西画东来惊艳记
回顾琅嬛山已远
仲夏夜之噩梦众岳峥峥
  山色满城
  重游西班牙
  红与黑
  雨城古寺
  逃犯停格
  伊瓜苏拜瀑记
  桥跨黄金城
  没有邻居的都市
  双城记往
  自豪与自幸
  何曾千里共婵娟
  西画东来惊艳记
  回顾琅嬛山已远
  仲夏夜之噩梦
  另有离愁
  开你的大头会
  日不落家
  面目何足较
  从母亲到外遇
  后记
  诗人与父亲
  父亲?诗人?同事
  月光海岸
  爸,生日快乐!
  日不落家
  壹圆的旧港币上有一只雄狮,戴冕控球,姿态十分威武。但7月1日以后,香港归还了中国,那顶金冠就要失色,而那只圆球也不能号称全球了。伊丽莎白二世在位,已经四十五年,恰与一世相等。在两位伊丽莎白之间,大英帝国从起建到瓦解,凡历四百余年,与汉代相当。方其全盛,这帝国的属地藩邦、运河军港,遍布了水陆大球,天下四分,独占其一,为历来帝国之所未见,有“日不落国”之称。
  而现在,日落帝国,照艳了香港最后这一片晚霞。“日不落国”将成为历史,代之而兴的乃是“日不落家”。
  冷战时代过后,国际日趋开放,交流日见频繁,加以旅游便利,资讯发达,这世界真要变成地球村了。于是同一家人辞乡背井,散落到海角天涯,昼夜颠倒,寒暑对照,便成了“日不落家”。今年我们的四个女儿,两个在北美,两个在西欧,留下我们二老守在岛上。一家而五分,你醒我睡,不可同日而语,也成了“日不落家”。
  幼女季珊留法五年,先在翁热修法文,后去巴黎读广告设计,点唇画眉,似乎沾上了一些高卢风味。我家英语程度不低,但家人的法语发音,常会遭她纠正。她擅于学人口吻,并佐以滑稽的手势,常逗得母亲和姐姐们开心,轻则解颜,剧则捧腹。可以想见,她的笑话多半取自法国经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法国男人。马歇?马叟是她的偶像,害得她一度想学默剧。不过她的设计也学得不赖,我译的王尔德喜剧《理想丈夫》,便是她做的封面。现在她住在加拿大,一个人孤悬在温哥华南郊,跟我们的时差是早八小时。
  长女珊珊在堪萨斯修完艺术史后,就一直留在美国,做了长久的纽约客。大都会的艺馆画廊既多,展览又频,正可尽情饱赏。珊珊也没有闲着,远流版两巨册的《现代艺术理论》就是她公余、厨余的译绩。华人画家在东岸出画集,也屡次请她写序。看来我的“序灾”她也有分了,成了“家患”,虽然苦些,却非徒劳。她已经做了母亲,男孩四岁,女孩未满两岁。家教所及:那小男孩一面挥舞恐龙和电动神兵,一面却随口叫出梵高和蒙娜?丽莎的名字,把考古、科技、艺术合而为一,十足一个博闻强记的顽童。四姐妹中珊珊来得最早,在生动的回忆里她是破天荒第一声婴啼,一婴开啼,众婴响应,带来了日后八根小辫子飞舞的热闹与繁华。然而这些年来她离开我们也最久,而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也最不容易回台,所以只好安于“日不落家”,不便常回“娘家”了,她和么妹之间隔了一整个美洲大陆,时差,又早了三个小时。
  凌越渺渺的大西洋更往东去,五小时的时差,便到了莎士比亚所赞的故乡,“一块宝石镶嵌在银涛之上”。次女幼珊在曼彻斯特大学专攻华兹华斯,正襟危坐,苦读的是诗翁浩繁的全集,逍遥汗漫,优游的也还是诗翁俯仰的湖区。华兹华斯乃英国浪漫诗派的主峰,幼珊在柏克莱写硕士论文,仰攀的是这翠微,十年后径去华氏故乡,在曼城写博士论文,登临的仍是这雪顶,真可谓从一而终。世上最亲近华氏的女子,当然是他的妹妹桃乐赛(DorothyWordsworth),其次呢,恐怕就轮到我家的二女儿了。
  幼珊留英,将满三年,已经是一口不列颠腔。每逢朋友访英,她义不容辞,总得驾车载客去西北的坎布利亚,一览湖区绝色,简直成了华兹华斯的特勤导游。如此贡献,只怕桃乐赛也无能为力吧。我常劝幼珊在撰正论之余,把她的英国经验,包括湖区的唯美之旅,二分题写成杂文小品,免得日后“留英”变成“留白”。她却惜墨如金,始终不曾下笔,正如她的么妹空将法国岁月藏在心中。
  幼珊虽然远在英国,今年却不显得怎么孤单,因为三妹佩珊正在比利时研究,见面不难,没有时差。我们的三女儿反应迅速,兴趣广泛:而且“见异思迁”:她拿的三个学位依次是历史学士、广告硕士、行销博士。所以我叫她做“柳三变”。在香港读中文大学的时候,她的钢琴演奏曾经考取八级,一度有意去美国主修音乐;后来又任《星岛日报》的文教记者。所以在餐桌上我常笑语家人:“记者面前,说话当心。”
  回台以后,佩珊一直在东海的企管系任教,这些年来,更把本行的名著三种译成中文,在“天下”、“远流”出版。今年她去比利时做市场调查,范围兼及荷兰、英国。据我这做父亲的看来,她对消费的兴趣,不但是学术,也是癖好,尤其是对于精品。她的比利时之旅,不但饱览佛朗德斯名画,而且遍尝各种美酒,更远征土耳其,去清真寺仰听尖塔上悠扬的呼祷,想必是十分丰盛的经验。
  2
  世界变成了地球村,这感觉,看电视上的气象报告最为具体。台湾太热,温差又小,本地的气象报告不够生动,所以爱看外地的冷暖,尤其是够酷的低温。每次播到大陆各地,我总是寻找沈阳和兰州。“哇!零下十二度耶!过瘾啊!”于是一整幅雪景当面掴来,觉得这世界还是多彩多姿的。
  一家既分五地,气候自然各殊。其实四个女儿都在寒带,最北的曼彻斯特约当北纬五十三度又半,最南的纽约也还有41°,部属于高纬了。总而言之,四个女儿纬差虽达12°,且气温大同,只得一个冷字。其中幼珊最为怕冷,偏偏曼彻斯特严寒欺人,而读不完的华兹华斯又必须久坐苦读,难抵凛冽。对比之下,低纬22.5°的高雄是暖得多了,即使嚷嚷寒流犯境,也不过等于英国的仲夏之夜,得盖被窝。
  黄昏,是一日最敏感最容易受伤的时辰,气象报告总是由近而远,终于播到了北美与西欧,把我们的关爱带到高纬,向陌生又亲切的都市聚焦。陌生,因为是寒带。亲切,因为是我们的孩子所在。
  “温哥华还在零下!”
  “暴风雪袭击纽约,机场关闭!”
  “伦敦都这么冷了,曼彻斯特更不得了!”
  “布鲁塞尔呢,也差不多吧?”
  坐在热带的凉椅上看国外的气象,我们总这么大惊小怪,并不是因为没有见识过冰雪,或是孩子们还在稚龄,不知保暖,更不是因为那些国家太简陋,难以御寒。只因为父母老了,念女情深,在记忆的深处,梦的焦点,在见不得光的潜意识底层,女儿的神情笑貌仍似往昔,永远珍藏在娇憨的稚岁,童真的幼龄——所以天冷了,就得为她们加衣,天黑了,就等待她们一一回来,向热腾腾的晚餐,向餐桌顶上金黄的吊灯报到,才能众辫聚首,众瓣围葩,辐辏成一朵烘闹的向日葵。每当我眷顾往昔,年轻的幸福感就在这一景停格。
  人的一生有一个半童年。一个童年在自己小时候,而半个童年在自己孩子的小时候。童年,是人生的神话时代,将信将疑,一半靠父母的零星口述,很难考古。错过了自己的童年,还有第二次机会,那便是自己子女的童年。年轻爸爸的幸福感,大概仅次于年轻妈妈了。在厦门街绿荫深邃的巷子里,我曾是这么一位顾盼自得的年轻爸爸,四个女婴先后裹着奶香的襁褓,投进我喜悦的怀抱。黑白分明,新造的灵瞳灼灼向我转来,定睛在我脸上,不移也不眨,凝神认真地读我,似乎有一点困惑。
  “好像不是那个(妈妈)呢,这个(男人)。”她用超语言的浑沌意识在说我,而我,更逼近她的脸庞,用超语言的笑容向她示意:“我不是别人,是你爸爸,爱你,也许比不上你妈妈那么周到,但不会比她较少。”她用超经验的直觉将我的笑容解码,于是学起我来,忽然也笑了。这是父女间第一次相视而笑,像风吹水绽,自成涟漪,却不落言诠,不留痕迹。
  为了女婴灵秀可爱,幼稚可哂,我们笑。受了我们笑容的启示,笑声的鼓舞,女婴也笑了。女婴一笑,我们以笑回答。女婴一哭,我们笑得更多。女婴刚会起立,我们用笑勉励。她又跌坐在地,我们用笑安抚。四个女婴马戏团一般相继翻筋斗来投我家,然后是带爬、带跌、带摇、带晃,扑进我们张迎的怀里——她们的童年是我们的“笑季”。
  为了逗她们笑,我们做鬼脸。为了教她们牙牙学语,我们自己先儿语牙牙:“这是豆豆,那是饼饼,虫虫虫虫飞!”成人之间不屑也不敢的幼稚口吻、离奇动作,我们在孩子面前,特权似地,却可以完全解放,尽情表演。在孩子的真童年里,我们找到了自己的假童年,乡愁一般再过一次小时候,管它是真是假,是一半还是完全。
  快乐的童年是双全的互惠:一方面孩子长大了,孺慕儿时的亲恩;一方面父母老了,眷念子女的儿时。因为父母与稚儿之间的亲情,最原始、最纯粹、最强烈,印象最久也最深沉,虽经万劫亦不可磨灭。坐在电视机前,看气象而念四女,心底浮现的常是她们孩时,仰面伸手,依依求抱的憨态,只因那形象最萦我心。
  最萦我心是第一个长夏,珊珊卧在白纱帐里,任我把摇篮摇来摇去,乌眸灼灼仍对我仰视,窗外一巷的蝉嘶。是幼珊从躺床洞孔倒爬了出来,在地上颤颤昂头像一只小胖兽,令众人大吃一惊,又哄然失笑。是带佩珊去看电影,她水亮的眼珠在暗中转动,闪着银幕的反光,神情那样紧张而专注,小手微汗在我的手里。是季珊小时候怕打雷和鞭炮,巨响一进发就把哭声埋进婆婆的怀里,呜咽久之。
  不知道她们的母亲,记忆中是怎样为每一个女孩的初貌取景造形。也许是太密太繁了,不一而足,甚至要远溯到成形以前,不是形象,而是触觉,是胎里的颠倒蜷伏,手撑脚踢。
  当一切追溯到源头,浑沌初开,女婴的生命起自父精巧遇到母卵,正是所有爱情故事的雏形。从父体出发长征的;万头攒动,是适者得岸的蝌蚪宝宝,只有幸运的一头被母岛接纳。于是母女同体的十月因缘奇妙地开始。母亲把女婴安顿在子宫,用胚胎喂她,羊水护她,用脐带的专线跟她神秘地通话,给她暧昧的超安全感,更赋她心跳、脉搏与血型,直到大头蝌蚪变成了大头宝宝,大头朝下,抱臂交股,蜷成一团,准备向生之窄门拥挤顶撞,破母体而出,而且鼓动肺叶,用尚未吃奶的气力,嗓音惊天地而动鬼神,又像对母体告别,又像对母亲报到,洪亮的一声啼哭,“我来了!”
  3
  母亲的恩情早在孩子会呼吸以前就开始。所以中国人计算年龄,是从成孕数起。那原始的十个月,虽然眼睛都还未睁开,已经样样向母亲索取,负欠太多。等到降世那天,同命必须分体,更要断然破胎、截然开骨,在剧烈加速的阵痛之中,挣扎着,夺门而出。生日蛋糕之甜,烛火之亮,是用母难之血来偿付的。但生产之大劫不过是母爱的开始,日后母亲的辛勤照顾,从抱到背,从扶到推,从拉拔到提掖,字典上凡是手字部的操劳,哪一样没有做过?《蓼莪》篇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其实肌肤之亲、操劳之勤,母亲远多于父亲。所以《蓼莪》又说:“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其中所言,多为母恩。“出入腹我”一句形容母不离子,最为传神,动物之中恐怕只有袋鼠家庭胜过人伦了。
  从前是四个女儿常在身边,顾之复之,出入腹之。我存肌肤白晰,四女多得遗传,所以她们小时我戏呼之为“一窝小白鼠”。在丹佛时,长途旅行,一窝小白鼠全在我家车上,坐满后排。那情景,又像是所有的鸡蛋都放在同一只篮里。我手握驾驶盘,不免倍加小心,但是全家同游,美景共享,却也心满意足。在香港的十年,晚餐桌上热汤蒸腾,灯氛温馨,四只小白鼠加一只大白鼠加我这大老鼠围成一桌,一时六口齐张,美肴争入,妙语争出,叽叽喳喳喳成一片,鼠伦之乐莫过于此。
  而现在,一窝小白鼠全散在四方,这样的盛宴久已不再。剩下二老,只能在清冷的晚餐后,向国外的气象报告去揣摩四地的冷暖。中国人把见面打招呼叫做寒暄。我们每晚在电视上真的向四个女儿“寒暄”,非但不是客套,而且寓有真情,因为中国人不惯和家人紧抱热吻,恩情流露,每在淡淡的问暖嘘寒,叮嘱添衣。
  往往在气象报告之后,做母亲的一通长途电话,越洋跨洲,就直接拨到暴风雪的那一端,去“寒暄”一番,并且报告高雄家里的现况,例如父亲刚去墨西哥开会,或是下星期要去川大演讲,她也要同行。有时她一夜电话,打遍了西欧北美,耳听四国,把我们这“日不落家”的最新动态收集汇整。
  看着做母亲的曳着电线,握着听筒,跟九千里外的女儿短话长说,那全神贯注的姿态,我顿然领悟,这还是母女连心、一线密语的习惯。不过以前是用脐带向体内腹语,而现在,是用电缆向海外传音。
  而除了脐带情结之外,更不断写信,并附寄照片或剪稿,有时还寄包裹,把书籍、衣饰、药品、隐形眼镜等等,像后动支援前线一般,源源不绝向海外供应。类此的补给从未中止,如同最初,母体用胎盘向新生命送营养和氧气:绵绵的母爱,源源的母爱,唉,永不告竭。
  所谓恩情,是爱加上辛苦再乘以时间,所以是有增无减,且因累积而变得深厚。所以《诗经》叹曰:“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这一切的一切,从珊珊的第一声啼哭以前就开始了。若要彻底,就得追溯到四十五年前,当四个女婴的母亲初遇父亲,神话的封面刚刚揭开,罗曼史正当扉页。到女婴来时,便是美丽的插图了。第一图是父之囊。第二图是母之宫。第三图是育婴床,在内江街的妇产医院。第四图是摇婴篮,把四个女婴依次摇啊摇,没有摇到外婆桥,却摇成了少女,在厦门街深巷的一栋古屋。以后的插图就不用我多讲了。
  这一幅插图,看哪,爸爸老了,还对着海峡之夜在灯下写诗。妈妈早入睡了,微闻鼾声。她也许正梦见从前,有一窝小白鼠跟她捉迷藏,躲到后来就走散了,而她太累,一时也追不回来。
  





上一本:我这个普通人的生活 下一本:别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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