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世上每一座孤单的岛


作者:淡蓝蓝蓝     整理日期:2014-05-17 12:17:09

美好纯粹的感情是暗夜里的光亮,十六岁的纪瓷给了林斐穿透内心禁锢的力量,青涩却又纯真的感情是彼此青春里最珍贵的礼物。直到朴娓蓝的出现,伴随着她并无恶意的恶作剧,纪瓷对林斐的感情生出罅隙。失去了信任的感情仿佛失衡的天秤,在一场事故中,两个人的故事以分手终结。纪瓷怀念对方给予过的美好,但怀念背后又藏着误解与恨意。她也因此变成了一个活在黑夜里的人。五年之后,冯宥、路公子、宫九等人依次出现在纪瓷的人生里,有人融化了她坚硬的心,有人制造了庞大的迷雾,有人揭开了往事的真相。一切的纠结与矛盾,都在她重遇林斐的时候化为乌有,原来,在她心里最深处,旧日少年从未走远。只是,隔了漫长的时光,他们还能走到彼此身边吗……
  作者简介:
  淡蓝蓝蓝,自由撰稿人,热爱青春,侍奉文字,烹茶煮饭,平淡生活。出版作品《世上每一朵哀伤的云》《心智成熟的苦旅》等。
  目录:
  楔子
【上卷鹧鸪天】
Chapter1情疏迹远
Chapter2Thememory——留香
Chapter3一首歌的怀念
Chapter4Thememory——清澜为纪
Chapter5Thememory——罅隙间的青苔
Chapter6Thememory——奈何天
【下卷丁香结】
Chapter1久别重逢
Chapter2暗夜里的光
Chapter3错乱的流年
Chapter4无声
Chapter5以吻封缄
Chapter6千山飞渡楔子
   【上卷鹧鸪天】
   Chapter1 情疏迹远
  Chapter2 Thememory——留香
  Chapter3 一首歌的怀念
  Chapter4 Thememory——清澜为纪
  Chapter5 Thememory——罅隙间的青苔
  Chapter6 Thememory——奈何天
   【下卷 丁香结】
   Chapter1 久别重逢
  Chapter2 暗夜里的光
  Chapter3 错乱的流年
  Chapter4 无声
  Chapter5 以吻封缄
  Chapter6 千山飞渡
   
  楔子
  我的耳朵里住着一片海。
  朴娓蓝赤着脚,在海滩上蹦蹦跳跳的。她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躲不开她,无论晴天、雨天,她总是在那儿。在大风里,踩着浪,尖叫着,或者唱歌。
  我有点受够了,但是我没办法。
  尤其是暮色沉沉的时候,她累了,就蜷缩在我的耳朵里,小声说话。
  ——纪瓷啊,我不喜欢你今天穿的裙子,颜色太素了。
  ——纪瓷啊,去把头发拉直吧,大卷卷不适合你。
  ——纪瓷啊,最近追你的那个男生,好像还不错啊,跟他约会吧。
  ——纪瓷啊……
  她的声音,带着甜美和轻巧,却又喋喋不休。
  天色越黯,她便说得越起劲。以至于,我常常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即使是在梦里,也常常跌进黑夜里的森林,看不见光,只能一圈又一圈地原地奔跑,莽撞,茫然,慌乱。找不到出口。
  仿佛,天永远都不会亮了。
  然后,朴娓蓝就在我耳边咯咯地笑。
  风从森林里呼啸而过,带着悠长的尾音,却怎样都吹不破浓郁的夜色。
  ——纪瓷
  【上卷鹧鸪天】
  每个人的记忆都是一条秘密通道,在时空的缝隙里安静而自由地穿梭。
  往事可以静默回味,只是再也无法往复重来。
  Chapter1情疏迹远
  01
  车子七拐八拐,忽地进了一条小巷。
  日落时分,天边只余一点薄光。刚好,落在那棵银杏树上。
  一树金黄。
  “到了。”主任挥挥手,一众男女们乐呵呵地下了车。
  纪瓷跟在人群之后,抬头看看那棵树,背景是暮蓝色的天空。小梅姐拍拍她的肩,她笑了笑,跟着人群走进去。
  很普通的四合院,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名堂,没有挂任何的招牌。但是小梅姐说这是鼎鼎有名的私房菜馆,一般人都预约不来,这次还是借了社长的面子,主任才能把聚会定在这里。
  一只棕色的狗趴在门口,懒洋洋的。纪瓷瞄了它一眼,蹲下来,它温柔地和纪瓷对视。
  纪瓷小声对它说:“你是棕色的拉布拉多吗?挺少见的哦,我叫你棕棕好吗?”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男声远远地响起:“棕棕,来吃饭。”
  狗站起身,又看看纪瓷,跑了。
  她回头,只看见模糊的男人的背影,在一扇窗前一闪而逝。
  天说黑就彻底黑了下来。
  小梅姐隔着一扇窗喊她:“纪瓷,你快进来啊。”
  小梅姐的嗓门大,大家便都扭头看她。她耸耸肩,讪讪地走进去。
  主任拍拍身边的座位:“那小孩儿,来,坐叔叔旁边。”
  众人哄笑。
  小梅姐说:“人家纪瓷都大三的姑娘了,二十出头了,别小孩儿小孩儿的。”
  主任也笑:“我都四十多了,叫叔叔不正好吗?”
  纪瓷坐在那里,只是抿着嘴,保持微笑的状态,也不插言。似乎一直就是那样,给人的印象始终是稳稳当当的女孩子,不活跃,但也不沉闷,很讨喜。
  餐桌是特制的,带着原木的纹路,长长的,可以坐下十二三个人。面貌淳朴的中年女人把菜一一端上来,看起来是很普通的菜品,小梅姐闻了一下,说:“大师手笔。”
  众人还是笑。
  各自品尝了之后,却都不由得异口同声地赞道:“大师手笔。”
  大师却并未露面,只有那个中年女人忙前忙后的。
  主任神秘地说:“这家店的桂花酒一定要尝一尝,据说是老板自己酿的,用的是江城的桂花,江城的桂花在南方可是很有名啊。”
  纪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好巧啊!纪瓷,你是江城人吧?”小梅姐兴奋地说。
  是啊,多巧啊。在安城两年多,很少听人提起千里之遥的江城。
  桂花酒被盛在青釉色的小酒壶里送上来,木塞封口,麻绳系身,绳上挂着硬纸签,写着“清欢”二字。
  然后,纪瓷注意到,桌上的杯盏与碗碟都印着“清欢”这两个字,想来都是专门定制的。
  碰杯的时候,主任特意说:“小孩儿啊,这次我们编辑部得好好谢谢你,多亏你救了急,以后要是再有翻译的活儿,我还找你行吧?”
  “没问题啊,叔叔。”
  话音刚落,又是笑声满屋。
  她挺喜欢编辑部这群人的,随和、率真。当时小梅姐说要带她来聚会的时候,她是想拒绝的。因为双方本没有太多的来往。她交了稿子,拿了翻译费,彼此两清,也没觉得谁欠谁的情。可是主任执意认为是纪瓷救了编辑部的急,原本的翻译者中途早产生孩子去了,撂下三分之一的原著没有翻译,刚好,纪瓷的法文教授推荐了她。
  也有人怀疑她的能力,毕竟只是大三的学生而已。但稿子交上去,异议声全部平息。
  第一口酒,微酸微甜,口感柔和,似乎还有淡淡的清香。
  主任说:“古人喝桂花酒都是要吟诗的,小孩儿,你先来。”
  纪瓷侧头想想,开口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李清照的,《鹧鸪天》。
  眼圈却忽地红了。
  狗在院子里吠了几声。
  她脑子里便只剩下那一句,情疏迹远只香留。心里涌起淡淡的苦涩。不知不觉,便贪了杯。真是好酒,让人想起江城的八月,想起风里浓郁的桂花香,想起桂花树下少年的侧脸。
  小梅姐不放心她,隔着桌子把果汁递过来:“喂,纪瓷,悠着点儿啊!”
  “没事的,姐姐。”她调皮地笑着,又喝了一口。
  旁人只道她酒量好,其实这是第一次喝桂花酒。
  那年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呢,巷子口的陈奶奶从地里挖出藏了一年的桂花酒,纪瓷吵着要喝,林斐重重地敲她的头,林斐说这酒劲大着呢,你喝多了我可背不动。
  林斐说话的时候脸上是一本正经的表情,眉头微微蹙起。
  眉目清秀的少年,却总是喜欢蹙眉。
  不知道为什么,林斐一蹙眉,纪瓷就会觉得心疼。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点他的眉头。林斐条件反射地抓住她的手。两个人却同时红了脸。
  他们走出陈奶奶家,手却一直也没松开。
  他说,等到十八岁,我们一起喝桂花酒。
  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怎么会那么炫目呢!她扭头,看见林斐泛红的耳朵。她怎么那么喜欢捉弄他呢!她翘起脚,嘴唇在他脸颊上轻轻地碰了一下。林斐的身体似乎都僵了,只傻傻地看着纪瓷。纪瓷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跑开了。
  其实慌得不得了,心跳得厉害。
  那时候,她总以为十八岁一眨眼就到了。何曾料到,原来,他们根本走不到十八岁。
  02
  林斐说得没错,这酒的后劲是挺大的。
  纪瓷站起来,就觉得有点晕。
  小梅姐看着她:“这丫头,怎么笑得这么灿烂,喝多了吧?”
  “没多,没多,姐,我去接个电话。”口齿倒还算清晰,她举起不停作响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莫奈的名字。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笑,看见谁都笑。
  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笑起来,倾国倾城。
  她笑着对电话里的人说:“亲爱的莫奈。”
  夜风吹过来,额头沁凉,却仿佛更晕了,连脚步都有些晃。
  她扶着雕花的门,依稀看见院子外面那棵银杏树下站着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手里夹着烟,微弱的火光在黑夜里明灭闪烁。狗蹲在他旁边。
  浑圆橘黄的大月亮低低地挂在天边。
  “纪瓷,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盒牛奶。”莫奈在电话那头说。
  “哦。”纪瓷咳嗽了一下。
  男人听见动静,转过头。
  纪瓷咧开嘴,却再也笑不出来。
  江恩宝曾经说过,纪瓷你别笑,我知道你只有想哭的时候才会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傻!
  是的,她笑得嘴角都僵了,然后,眉头渐渐拧到一起,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来。
  她小跑了几步,奔向那个陌生的男人,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紧紧地抱住了他。她使出了身体里最大的力气,因为仿佛只要一松手,这个梦就会散了,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了。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前,那么温暖的气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却总是转眼成空。
  03
  这是冯宥第一次遇见纪瓷。
  他站在那棵树底下,怀里的女孩就像个小炸弹,他一动也不敢动。
  然后,他听见她哭着说:“你怎么敢消失了那么久。”
  他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左胸腔那块最坚硬最麻木的地方,倏地有了疼的感觉。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伸出手,覆在女孩子的背上,僵硬地,给予她安抚。
  棕棕看着他们,“呜”了两声。
  冯宥对着棕棕做了一个“嘘”的嘴型。可是下一秒他就后悔了,因为那个女孩子哭得太伤心,吐了他一身。
  04
  纪瓷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到了对面的墙上。
  头是痛的。她努力回忆着昨夜的片段,只记得男人和狗模糊的影像。似乎是出了丑吧。纪瓷微微叹口气,抓起床头的闹钟,九点一刻。
  “不用看了,模范生纪瓷的第一次翘课,成功!”莫奈坐在窗子边,对着镜子仔细地涂着睫毛膏,她看见镜子里纪瓷懊恼的表情,不由得咧开嘴:“不翘课的大学,不是完整的大学,纪瓷,恭喜你。”
  纪瓷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又躺下,把被子蒙在头上。
  她很少有失控的时候。昨天,是个例外。
  已经过了那么久,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个人。已经分手的恋人,她毫无留恋,想起来,反而恨会比爱更多一点。
  在外文系所有的任课老师看来,纪瓷都是个最完美的学生,务实、上进,每学期的A等奖学金获得者,学生会的学习部长,爱读书,又从来不会死读书,同样热衷社团,因此人缘也不差。自然,也是无数男生心仪的对象,宿舍楼底下不乏拿着玫瑰花的追求者。
  但昨天是怎么了呢?是因为桂花酒,还是因为那个男人的侧脸那么像林斐?她寻思着要不要给小梅姐打个电话。
  “喂,想闷死自己啊!”莫奈揭开她的被子。
  “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我把你接回来的!”
  “我……表现还好吧?”
  “嗯哼,哭完之后在出租车上就睡着了,然后我找咱们系的男生把你背上楼的。啧啧,你那冰清玉洁的小龙女形象算是毁了!”
  莫奈幸灾乐祸地捏捏纪瓷的脸,回身把厚厚的一本书塞到纪瓷手里:“看在昨天我接你的份上,你替我去上选修课吧,在二教301,喏,我还给你买了牛奶和饼干。”
  “天文学?”纪瓷看着手里的书,“你竟然选了这么高深的一门课。”
  “教天文的是个老头,据说他特别照顾女生,只要是女生报他的课都能过。你帮我应付一下点名就行。”
  莫奈不似纪瓷,对学习没那么上心,都大三了,选修课的学分还没修够。
  莫奈也鲜少在学校里呆着,除非有主课。漂亮又张扬的女生,身边的男生也不停地轮换着,非富即贵。在宿舍里,她与旁人关系并不好,但惟独与纪瓷合得来。纪瓷说那是因为我合群。莫奈冷笑着说,纪瓷,那是因为你和我一样是个疏离的人,你看起来跟谁都合得来,其实你跟谁也没那么亲近。
  一句话说到纪瓷的心里,倒是有些赧颜,对谁都好,确是对谁也没有付出真心。这样的人,其实是最令人讨厌的吧?在热情亲和的外表下,藏着的却是一颗对所有人都设防的心。
  可是从来没有人发觉过,更没有人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模范生纪瓷,你做给别人看的其实只是一个假相啊。
  没有被揭穿之后的尴尬,纪瓷从此和莫奈倒是更亲近了几分。因为这个人看透你,所以反倒觉得在她面前会很轻松。
  纪瓷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浓妆艳抹的莫奈:“你这是干什么去啊?像埃及艳后似的。”
  “试镜!路公子给我介绍的一部微电影,女二号哦!Bye——亲爱的!”莫奈飞了个媚眼,一转身就走了。
  纪瓷和莫奈合得来,不止因为他们同样是疏离的人,最重要的,因为莫奈是一个简单直接的人。看起来莫奈要的东西很多,喜欢钱,喜欢奢侈品,喜欢名气,她所有的喜欢都被人不齿。
  但是在纪瓷看来,这些欲求都那么直接而诚实。
  她受够了人心的复杂。
  纪瓷刚从上铺下来,莫奈忽然又推开门,笑得像只美艳的狐狸:“忘了说了,昨晚上你抱着的那个男人真好看,我看上了,如果我和路公子没戏,我就去搭讪他。你别和我抢!”
  纪瓷哭笑不得。
  05
  二教是理科楼,纪瓷不常来,在三楼走了一圈才找到上课的教室。
  大概是来得早了,教室里只有三个人,一对小情侣坐在最后一排,旁若无人的亲热着,还有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坐在靠窗的第三排,闷头做功课。纪瓷果断选择坐在眼镜男的后面,前面有掩护,方便她开小差。
  胃隐隐地疼着。
  是高中的时候落下的毛病,每到第四节课就饿得慌,久而久之,变成了慢性胃炎。大概是昨夜的酒喝得太多,胃炎又犯了。
  纪瓷皱了皱眉,掏出饼干,小口小口地嚼着,虽然没胃口,但努力地让自己吃一点东西。她觉得整个胃几乎都空了,像个无底洞。
  然后就有个影像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昨天,好像是抱着那个男人吐了吧?
  纪瓷自己吓了一跳,打了个嗝。
  打开手机,果然小梅姐的短信跳出来:丫头,你没事了吧,昨天喝太多了哦!主任表扬你了,说小孩儿不错,喝酒都这么直爽,以后要和你继续合作,哈哈!
  小梅姐是D大毕业的同门师姐,不算太熟,是外教老师伊莲娜介绍她们认识的,对她颇为照顾。
  纪瓷看着手机觉得耳根滚烫,昨天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她咬着牛奶盒的吸管,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只回了一行字:嗯,酒醒了,让大家见笑了。
  其实头还是疼的,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的。
  她扭头看看窗外,不远处的操场上新生们正在军训。九月之末的阳光白得耀眼。纪瓷还记得自己的大一,军训的时候教官说她是班里最坚毅的女生,站军姿最标准也最有耐力。其实那时候,心里疼得不得了,巴不得军训再苦点再累点,让自己彻底麻木。
  莫奈说,军训那时候,咱们系女生觉得你好变态啊,像女金刚似的,其实,你是有故事的吧?
  纪瓷摇头否认。
  莫奈诡异地一笑,没故事你会怕黑?熄灯之后一定要开着手电筒?你会睡不着觉?你会总喊着那个什么朴娓蓝的名字?啧啧,这世上没什么能瞒得过我。
  莫奈的样子就像个巫婆。
  纪瓷还是没有和莫奈讲起过自己的故事。故事,就是过去了的事,不是吗?
  前桌的眼镜男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问题,身体猛地向后一靠,纪瓷下意识地向后一闪,思绪被打断了。
  眼镜男的身材有点壮,坐直了刚好把纪瓷挡在后面。
  她还记得高一的时候,她总是戳着林斐的后背抱怨,她说林斐你就不能长胖点啊,你这样单薄根本就不能做挡箭牌。林斐严肃地回头看她,她把手里的漫画书捂上,咯咯地笑。
  06
  那时候,她和林斐并不熟悉。
  甚至,当老师突然把林斐的座位调到她前面来,她还大声抗议过。林斐那么高的个子,坐在她前面足以挡住她大半个视线。可是林斐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没有之一,这样的尖子生一向是班主任们的挚爱。
  少女时代的纪瓷,还不懂得什么是虚伪,用朋友们直白地话说,就是纪瓷你这个人怎么有点二呢!没心没肺的!
  她就呵呵地傻笑,挺配合的。
  纪瓷的成绩算中等,历届老师对她的评语都是——聪明,但不上进。
  没有进取之心,所以就得过且过。但运气又总是不错,中考顺风顺水地就进了重点。纪瓷大言不惭地说:“据说,我是属于有神眷顾的那种人。”
  因此,高一的时候,纪瓷仍旧保持着不上进的作风,在不感兴趣的数理化课上,小动作特别多,看漫画、吃水果糖,或者玩手机游戏。
  只是,林斐调到她前桌之后,她的日子明显没那么太平了。老师们都喜欢喊林斐回答问题,每次林斐腾地站起来,她正在溜号的小神经就脆弱地跳一跳。
  纪瓷苦着脸向同桌程思薇抱怨:“坐在尖子生后面,简直就是水深火热的生活,我都快要吓破胆了。”
  她声音很大,即使是在喧闹的课间,仍有很多人笑起来。
  只有林斐平静而优雅地靠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书,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林斐在学生中并不是太受欢迎。
  程思薇说,如果一个男生又矮又挫成绩又烂又不合群,那么他会被定性为性格孤僻;但是如果一个男生又高又帅又门门功课都是优,那么他的不合群就会被理解为清高孤傲。
  程思薇觉得林斐显然属于后者。但纪瓷并不觉得林斐长得有多帅,充其量算得上干净清爽、气质稍稍有那么一点卓尔不凡。
  林斐除了羽毛球,几乎没有别的体育爱好。大多时间他都是在看书。纪瓷有时会望着他的背影想,这个人得多孤独啊,不爱动也不爱说话,闷死了。
  而且,他的朋友很少,几乎从来不和女生来往。
  女生们私下里喊他怪咖,却又对他有几分迷恋,觉得他与众不同,其中也包括程思薇。
  程思薇怅然地说越是迷恋他,越是不敢和他说话,只能仰望啊。
  纪瓷对她们那种迷恋挺鄙视的。
  也正因为林斐这种闷死人的性格,他们前后做了半个学期的邻居,也毫无交集。
  高一下学期的期中考试,物理老师做总结的时候,望着纪瓷恨铁不成钢地说:“纪瓷啊,‘江头’和‘江尾’坐得这么近,你也要懂得近水楼台的道理,要多向林斐请教,希望你以后能有质的突破。”
  老师说的很含蓄,但是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纪瓷探头看了看林斐的卷子,146分!她吐吐舌头,这对比是挺明显的,她的卷子上是46分。“江头”和“江尾”不言而喻,一个是全班最高分,一个是全班最低分。
  男生们倒是拣了乐子,放学后跟在纪瓷身后大声嚷嚷着:“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纪瓷回转过身,双手叉着腰,对男生们立眉冷笑。
  偏有人不受她的威慑,笑得更大声,学着物理老师的语气说:“纪瓷啊,要近水楼台啊!”
  其实纪瓷心里是不恼的,同学间开玩笑,也没什么。她一向大大咧咧,和男生关系还不赖。
  五月的风和缓舒畅,风里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有一抹夕照落在甬路上,照着纪瓷的脸。
  纪瓷大喇喇地摆摆手,一边说话一边向后倒退着走:“嘿呀,我最讨厌这种没品的玩笑了,拜托你们提高品位。”
  正说着,猛地撞到人身上,一回头,看见林斐冷峻的脸。
  他那个人,有时候真是让人觉得冷到骨头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内容,当然也没有温度。
  那几个男生倒是笑得更欢,却也因着林斐的不近人情,一哄而散。
  纪瓷挤出几分笑,向林斐道歉:“对不起啊,没看见。”
  林斐只是看看她,然后转身离开。
  不过,纪瓷依稀听见他转身之际说了一句:“是觉得我配不上你的高品位吗?”
  “吖?”纪瓷犹疑地竖起耳朵,追问了一句。
  林斐却不再理她,单手插在口袋里,踩着优雅的步子走了。
  纪瓷抠抠耳朵,她依然没有听清林斐的话,或者是说,林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类似玩笑的话,让她一时难以消化。
  她只觉得,那天的夕阳真美,映着林斐的背影,就好像那个男生发散出的又冷又明亮的光芒。
  她站在一棵行道树的树荫下,一时有些惊愕。
  只有她知道,“江头”和“江尾”的差距有多大。他们两个,一个是天空中最璀璨的太阳,一个是暗夜里最静寂的星星。
  用林斐最后的话说——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07
  纪瓷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回忆的时候,嘴角是微微上翘的。
  08
  冯宥站在走廊里,手里的烟还剩三分之二。
  有女生经过,会不由自主地对他侧目,甚至走过去了,还会偷笑着回头。
  帅气的男人,总是一道风景。若换做往常,冯宥会很配合地向欣赏者投以更迷人的浅笑。但今天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的眼神淡淡的,吸一口烟,轻轻吐出来,看看教室里靠着窗的女生。
  看她时而浅笑时而眉头微皱时而发呆,牛奶盒的吸管大概已经被她咬扁了吧。冯宥觉得那女生不算是美女,但还算耐看,五官清秀,气质也安静。
  吐出最后一口烟,他把烟蒂扔进垃圾桶,转身走进教室,刚好上课铃响。
  阳光落在讲台上,他觉得秋天从未如此明亮。
  大概,是一段新的命运开始了吧。他扫了她一眼,心里生出此样的直觉。
  新的命运,不知悲喜。
  09
  纪瓷随着上课铃声收敛心神,上节课错过的是法国艺术史,她找出书来温读,心里想着回头要找谁去借笔记来抄。
  讲台上,教天文的老师开始点名字。喊到莫奈,纪瓷下意识地答了一声“到”。她替莫奈上课也不是一次两次,因此答得甚是坦然。却不料前桌的眼镜男猛地回头来看她,他动作幅度太大,纪瓷桌上的法文辞典“啪”地被碰到地上。
  纪瓷抬头看他,他也疑惑地看纪瓷。
  像是被人察觉出自己是冒牌货,纪瓷心虚地弯腰去拣书。
  讲台上的老师却似乎对他们的动静不以为意,继续淡定地点名字。
  “杜渡。”
  “到。”眼镜男坐直答道。
  “名字很好,听说过渡渡鸟吗?很多人在找,但是找不到。”老师说。
  眼镜男一头雾水。
  纪瓷瞥了一眼讲台,愣住,哪里是莫奈所说的老教授,分明是个年轻男人,穿浅灰色的棉布开衫,配素色的T,头发微长,有些乱,下巴上有淡青的胡茬。他站在讲台前,一只手翻着点名册,脸上有浅淡又疏冷的笑意。
  “应到十人,实到四人,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叫冯宥,今天开始接替顾教授给你们上天文课。有问题吗?”很好听的男声,带着一点磁性和温润。
  根本没有人回应。
  最后一排的小情侣貌似在吵闹,女生说替课老师好帅,男生捂着她眼睛不让看,女生咯咯地笑出声。
  冯宥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教室,突然对着纪瓷挑挑眉梢。
  纪瓷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低下头,躲在杜渡的后面,仿佛这样冯宥就看不见她。
  10
  心里有个声音响起来:“纪瓷,你那叫掩耳盗铃。”
  那年的林斐,也曾像冯宥那样挑着眉梢,带着一点点鄙视和揶揄,回过头对她说了那句话,然后伸手夺过她的漫画书,举起来。
  那堂课仍旧是物理,五十多岁的物理老师推着深度近视镜,看着林斐和纪瓷的方向,说林斐你有什么问题。纪瓷吓得脸都白了,那本漫画书是借来的,要是被没收就惨了。林斐回头看她一眼,然后慢悠悠地对老师说,老师您的板书写错了一个字。物理老师看看黑板,点点头,改了过来,然后赞许地看看林斐。
  林斐极其自然地把漫画书放进自己的课桌里。
  纪瓷趴在桌子上,长出一口气,险些被林斐吓得半死。
  随后下课铃响了,她刚想抬起头,林斐的头却缓缓向后仰了仰。他的头发,触到她的额头。
  只那么一瞬间,纪瓷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她和林斐建立邦交是在那次期中考试之后,那个夕阳下的背影让她觉得那个男生也不是多孤傲,倒是像个孤独的孩子。
  也没有多正式的开场,不过是某天早晨,她忽然想起化学作业忘了写,急忙戳林斐的后背:“喂,大神,把化学作业借我抄。”
  林斐的身体一僵,他没有回头,但还是把作业本甩了过来。
  纪瓷立刻埋头奋笔疾书,也没说谢谢啊之类的客套话。倒是把一旁的程思薇看得目瞪口呆。
  之后渐渐变成了习惯,但凡她需要抄什么笔记啊作业啊,就食指一伸戳戳林斐的后背。有时候遇到实在弄不懂的题目,也会去戳他:“大神,帮忙讲道题呗?”
  林斐会淡淡地看她一眼,再扫一眼题目,吐出一句金口玉言:“笨死了。”然后,唰唰唰地在纸上写下解题步骤,非常简洁明了的思路,比老师讲过的还要容易理解。
  有段时间班里流行玩纸上五子棋,纪瓷乐此不疲,但水平太差,以至于程思薇一见纪瓷拿出纸和笔就赶快逃之夭夭。她实在闷得无聊,就勇敢地去戳林斐。
  “大神,我好像没见过你跟谁玩五子棋,其实挺简单的,我教你啊?”
  程思薇在一旁翻了个白眼,但出乎她的意料,林斐竟然没有拒绝。更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一局,林斐和纪瓷下了个平手,直到上课铃响,也没分出胜负。纪瓷乐得直咧嘴。程思薇想原来门门功课都是优的林斐也有脑细胞不够用的时候。
  自此,纪瓷戳林斐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在喧闹的课间,两个人头碰头地凑在一起玩纸上五子棋,倒是成了班里最和谐的一道风景。
  有时候也会溜号,在他想步骤的时候,纪瓷会盯着他的手指看,他的无名指内侧有一颗很小很小的褐色小痣。有一次纪瓷看了一本关于手相面相的闲书,顺便留意了一下关于林斐那颗小痣的解释。
  然后,再下棋的时候,她突然对林斐说:“我看书上说,无名指上的痣主配偶,如果将来有人发现你无名指上的小痣,那么她一定是你前世的情人,你一定要珍惜。”
  林斐手指一抖,笔下的那颗棋子明显画错了位置。
  纪瓷大声嚷起来:“老天有眼啊,我终于赢了啊!”
  林斐把笔一扔,站起身向着教室外面走。
  纪瓷喊他:“再来一局吧,上课还有五分钟呢!”
  林斐冷冰冰地答:“去WC。”
  程思薇从外面进来,看了林斐一眼,狐疑地问纪瓷:“林斐怎么了,脸红得像大苹果。”
  “啧啧,肯定是输给我不好意思了呗。”纪瓷乐呵呵地揶揄道。
  对于纪瓷和林斐的关系,程思薇羡慕不已,她说:“纪瓷,我们班这么多女生,你是唯一一个能和林斐下棋的人。”
  纪瓷不以为然:“这挺正常的啊,前后桌嘛。”
  但是,那天触电的感觉却让纪瓷觉得摸不着头脑。她摸摸自己的额头,有些不知所措。
  初夏的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林斐的发梢微微拂动。有浅淡的光影落在纪瓷的课桌上。纪瓷兀自出了会儿神。
  林斐似是在等她开口,见她不言不语,就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漫画书我没收了。”
  她一脸恼怒的表情:“凭什么啊?”
  男生耸耸肩:“我喜欢。”
  “大神,把书还给我吧,那书是我借的啦!”纪瓷改变了语气,堆出一脸谄媚的笑。
  这招倒是好使,林斐忽然把脸凑近她,带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坏笑说道:“那好吧,下次物理小考要是及格,就把书还你。”
  她从来没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有一点点痞气,眼睛里有生动的光亮,像一颗黑曜石,隐隐露出夺目的光彩。
  没来由地,她慌了神。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喷薄到自己脸上的气息。
  像四月的繁花,一夕之间,竞相开放。
  纪瓷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嘟囔着:“真是无耻!”然后随手挽住过道上的女生,跟人家向教室外面走,并且迅速地投入到关于各种影视明星的八卦话题。
  心里却像是被小虫子啃噬着,说不清的感觉。
  接下来的课间操,她心不在焉地做错了好几个动作,每次做转身运动的时候,都能一眼望见男生队伍后面头发最黑最耀眼的林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他最耀眼。
  那一天是六月二十一日,夏至,无论过去多少年,她都记得特别清楚。
  11
  “莫奈,谈谈你的看法?”冯宥看着神游的纪瓷。
  杜渡回头敲了敲纪瓷的桌子。
  纪瓷这才回过神来,她看见冯宥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眼神里有戏谑的意味。她的心紧了一下,她不喜欢这个男人,说不清是为什么,他让她觉得莫名的不自在。
  “不好意思,冯老师,我刚刚走神了,没听见您的问题。”她镇定地答,带着笑意,眼睛眯成弦月。
  诚实是最好的态度。
  冯宥忍着笑,指指杜渡:“那杜同学先来谈一下,你对宇宙的认识。”
  杜渡站起来,沉默了片刻,沉着地开口:“星球。银河。光年。”
  最后一排的男生接口道:“还有圣斗士星矢。”
  他的小女朋友笑着:“还有十二星座。”
  冯宥点点头,最后看了看纪瓷。
  纪瓷想也不想地说道:“尘埃。”
  似乎是有人跟她说过,在偌大的宇宙间,我们也许连一颗星星的光芒都没有,只是一粒漂浮着的毫不起眼的宇宙尘埃。
  是谁说过的呢?林斐吗?她记不太清了。
  耳边依稀又有细细的声响,像女生的嘲笑,仿佛在说:“纪瓷啊,你又说什么胡话啊!”
  当然,耳朵里的女声只是她的想象,大多时候,那只是接近风呼啸着的一种声音。她去耳鼻喉科看过,是难以根治的耳鸣。也正是因着耳鸣,她总在夜里睡不安生。
  纪瓷甩甩耳朵,想把那声音赶出去。
  冯宥定定地看了看她,然后转过身去写板书。
  他的字很好看,苍劲有力,笔触有些潦草,带着点不羁。
  那节课,冯宥没有讲书上的内容。他和他们谈的是宇宙和生命,有一点关乎哲学的话题。
  纪瓷始终没有抬头。但手里那本《法国艺术史》再也没有翻开过。他讲的每句话,她竟然都如数听了进去。
  似乎,这门课也没那么枯燥。
  12
  下课的时候,杜渡转过身看她,犹豫着,欲言又止的样子。
  纪瓷抿唇笑着。
  微笑是应对世间万种意外状况最好的法宝。
  莫奈说,纪瓷你不知道吧,你是男生们心中公认的女神,因为嘴角总带着纯真无邪的微笑,啧啧,纯真无邪!莫奈说那几个字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而她只是习惯了,戴一张微笑的面具。
  纪瓷收拾好桌上的书和笔记,起身,看杜渡还那样杵着,她不由往前探了探身:“有事吗?”
  杜渡的脸刷地红了,噌地拿起背包,小声说了一句:“再见。”转身就走了。
  纪瓷耸耸肩,跟在他后面向外走。
  在门口,却被冯宥拦下来。
  “纪瓷。”他轻轻念她的名字。
  她显然吓了一大跳。
  照例堆起一脸笑容,解释道:“老师,其实吧,莫奈生病了,她觉得与其请病假,不如找人替她来记笔记,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好学的态度……”
  冯宥有很好的耐性听她编瞎话,他想知道就这么说下去她会不会慢慢地心虚得脸红心跳。
  但是很显然,纪瓷并不觉得这样做有多么糟糕,相反,说着说着她反倒被自己说服了——没错,与其让莫奈旷课,还不如来替她记下知识要点。
  只是,她说了良久,也没见冯宥有反应,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困惑地问出口:“可是,冯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叫纪瓷?”
  纪瓷终于忍不住把飘忽的目光落在冯宥的脸上。
  耳朵里似乎又有尖锐的声响。
  ——纪瓷,看这个男人的脸,多么像啊……
  她和他离得很近,微抬起头,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五官。除了那双单眼皮的眼睛,冯宥的鼻子和嘴唇竟然那么像林斐。是记忆出了错吗?还是他们分开得太久,以至于她已经开始把林斐的五官和别的男人混淆?
  她的眼神里似乎有几分讶异、几分怨憎、几分迷恋,似云似雾,让人看不清楚。
  冯宥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他虽不解她何以有那样复杂的眼神,但是却很明白,这女生看他的眼神并不友好。
  冯宥双手插兜,貌似随意地说道:“你昨晚吐了我一身,你应该能记得吧?如果觉得愧疚,跟我去洗衣服吧。”
  “嗯?”纪瓷像是被人当头一击,霎时清醒过来。
  她小跑着追上去,结结巴巴地说:“昨天……你……棕棕?”
  很奇怪的逻辑。
  冯宥却笑了:“嗯哼。”
  “好吧,对不起。”她乖乖走在他身后。
  “真的愿意洗?”他也不回头,心里颇感意外。
  “嗯,我弄脏的当然我来洗,真是对不起。”她淡淡地答,脸上却是认真的表情。
  这世间,她与谁都想要两不相欠。
  13
  刚走出教二的大门,纪瓷的手机响了,明明显示的是莫奈的号码,放到耳边却是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姓路,莫奈出了点意外,在医院,你方便过来吗?”
  男人的语气听起来倒仿似与她多熟悉似的。
  是路公子吧?她猜,但还是存了一点戒备之心,问道:“能让莫奈说话吗?”
  话音刚落,已经可以听见莫奈娇滴滴的喊疼了。
  她思忖着,不知道莫奈的疼有几分真几分假,却还是问清了他们的位置。
  一抬头,冯宥已走出去十几米远,在大太阳底下孤零零地站着,正是晌午,影子被他自己踩在脚下。
  她似乎想起醉酒的夜晚,月亮底下的男人和狗,原来,真的是他啊。
  他的背影很好看。
  这是纪瓷的第一反应,无论是她醉着还是清醒着,他的背影都能在第一眼就占据她的视线。令人无端地想起刻在时光里的某个黄昏,以及夕阳残照下那个少年又冷又明亮的背影。
  纪瓷的嘴角微翘,露出一丝略带苦涩的笑意。
  “喂。”她喊了一声,“冯老师。”
  冯宥转头,阳光照着他的脸,他戴着黑色的太阳镜,一张脸便遮去了上半部。
  她尽量不去看他的脸,只是歉意地说:“我有点急事,衣服可以先不洗吗?”
  “呵,你还真当真了,我逗你玩呢,衣服早洗干净了。”冯宥摆摆手,示意她去忙。
  她看着他走远,呼出一口气。和冯宥站在一起让她有说不出的压迫感。
  确切地说,那份压迫感来自于记忆之城,而冯宥,不过是开启了那段尘封的故事而已。
  14
  晌午的时候,出租车难打。
  纪瓷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只得向着公交站走。她想不出莫奈出了什么事,但有路公子在,肯定不会出大的纰漏。
  说起路公子,纪瓷也不熟。还是最近一个月才听莫奈念起,大概是某个富家子弟,在朋友的聚会上遇见,和莫奈交换了号码。
  纪瓷对追求莫奈的男生并不抱持好感。
  莫奈这个人,在感情上总是真真假假,在同个寝室住了三年,纪瓷也没见她对谁用过真心。在一起了没见到有多大的欢喜,分手了也没看出有多少沮丧。
  有次圣诞节聚会的时候,莫奈喝了酒,拉着她在饭店的门口看圣诞树,莫奈借着三分酒意说:“纪瓷,我吖,其实不需要谁,我只是想做圣诞树最顶上的那颗星星。”
  纪瓷抬头看那棵两层楼高的圣诞树,最顶端,蓝色的星星灯闪烁迷人的光芒。
  纪瓷心里想的却是,高处不胜寒吧。
  可纪瓷回头看莫奈,莫奈精致完美的脸上却有那样坚定决绝的神情。
  她有些困惑,那到底是怎样一个女生呢?是多情多爱,还是根本就无情无爱?
  但是,她确是挺佩服莫奈。情字最伤人,能在爱情游戏中游刃有余却又不伤毫发,莫奈也算得上是个高手。
  很多时候,纪瓷倒是希望自己有莫奈那样的洒脱,忘情忘爱,自己的心自己暖,不再为谁而疼。
  有风吹过,头顶行道树的花窸窸窣窣地落下来,黄色的,细碎的,说不出名字。在北方的九月,还在开花的树,有点像桂花,却没有香气。
  安城的大街小巷都长着这种树。
  植物是城市的一种气质,比语言和饮食都要明显。当纪瓷第一次站在安城的街头,看着全然陌生的植物,心里忽然就安定了。
  高考的时候,她的志愿上填报的全都是江城以外的大学,离家千里。纪瓷她妈戳着她的脑门骂她是白眼狼,她爸也劝她报个离家近点的学校,回家也方便。她却是死了心,只想离开江城。
  江城,江城,她的心死在那座城里。
  一辆公交车开过来,等车的人推推搡搡地挤了上去。公交站霎时就空了。纪瓷等的车还不来,有些心焦。
  有人抱住她的小腿,她吓得一跳脚。低头,看见一个行乞的老人,头发脏兮兮的又长又粘遮住了脸。她心里一软,把准备坐车的一元硬币扔进了他的碗里。老人咧开嘴呵呵笑了几声,她却依稀觉得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纪瓷莫名地哆嗦了一下。
  身后有车鸣笛。
  “这个时间打不到车,上来吧,我送你。”是冯宥,开着一辆黑色的SUV。
  纪瓷被那莫名出现的恐惧感驱使着,急忙跳上冯宥的车。
  “去哪儿?”
  “二院。”
  冯宥也不多话,开车就往二院的方向走。
  “是莫奈,发生了点儿意外,现在在急诊。”纪瓷解释。
  “啧啧,果然说谎的孩子被狼吃啊。”冯宥撇嘴。
  纪瓷忽地想起此前对冯宥编过的关于莫奈生病的借口,不禁失笑。莫奈要是知道她诅咒了她,会掐死她吧。
  “这么看来,我也不算是说了谎……”她小声嘟囔着。
  “嗯,你只是说了一个预言。”冯宥一本正经地回应她,然后指了指纪瓷旁边座位上的袋子,“打开。”
  袋子里是一个快餐盒,摸上去温热,打开盖子,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盒淮山枸杞粥。
  纪瓷看看冯宥。
  冯宥在后视镜里瞪她一眼:“吃啊。”
  接着又补充:“我最见不得谁虐待自己的胃,买给你的,食堂的水平一般,凑合吃吧。昨晚喝酒把胃伤了吧?”
  纪瓷一时倒不知说什么。
  冯宥拧开车载CD,舒缓的音乐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起来。
  她的胃还难受着,想了想,便默默地吃下了那碗粥,温暖柔软的口感。
  冯宥始终没有说话。
  她很感谢他的沉默。
  胃是暖的,心里却响起警报,世间的温暖,并不容易触碰。
  似乎长大后的纪瓷一直是这样的,对光明与温暖,永远带着防备和质疑。
  车子停在急诊大楼的门前,纪瓷抢在冯宥前面下了车,微微躬身,对冯宥郑重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冯老师。”
  男人扬扬手,帅气又随性。似乎又想起什么,拿出笔在便笺纸上写了一串号码递给纪瓷:“如果需要帮忙,就找我。”
  也不待纪瓷再说什么,他开动了车子。
  她偏着头略略思忖了那么几秒钟,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明明看起来是漫不经心的,可是传递给人的却又是细致温暖的感觉。
  她耸耸肩,很快把这个恼人的问题甩在了脑后。
  15
  急诊大楼门口有男人在打电话,有点瘦,中等个子,棕栗色的头发,穿白色修身小西服,干净利落。纪瓷从他旁边经过,听见一句温柔的调笑:“宝贝儿,你先去房间等我,我马上过去。”
  空气中依稀还有妖娆的香水味道。
  纪瓷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男生微微转头,她一脸嫌弃地跑了过去。
  临近午休,急诊里人不算多。纪瓷问了护士便直奔莫奈的床位。
  是被白色屏风隔离出来的小空间,莫奈闭着眼安静地躺着,听见有脚步,弱弱地呻吟了一声。
  “你这是怎么啦?”纪瓷讷讷地开口。
  莫奈的样子怪吓人的,头上缠了一圈纱布,脸上有许多血迹。
  纪瓷的心不由得一紧,旋即握住莫奈的手。
  莫奈睁开眼,见是纪瓷,神情里倒闪过一丝轻松的意味。她瞥瞥纪瓷身后,并无旁人,又有些失望。
  “被砸的!拍戏现场的灯架倒了,路公子刚好站在那儿,我替他挡了一下。”莫奈平静地叙述着。
  “怎么出这么多血啊?严重不严重啊?”纪瓷看得惊心,“人家都是英雄救美,你倒好,美救狗熊。”
  莫奈却突然变身成了林黛玉,扶着头呻吟道:“整个头都晕晕的,医生说一会儿去做个脑电图。”
  “是你同学吧?”纪瓷身后有人说话,正是电话里听过的男声,定是路公子无疑了。
  莫奈也不答言,只是痛苦地呻吟着。
  纪瓷戏谑地看了眼莫奈,难怪神情转换那么快,合该去当演员。
  她转过身,却发现眼前的男人恰是刚刚在门口打电话的那位。一时之间,对他完全没有了好感,尽管此前也从未觉得他有怎样好。
  路公子倒是也没兴趣看纪瓷,只掏出一张卡扔给莫奈:“我有急事,这边就让你同学照顾你吧,需要做什么检查就听医生安排。”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莫奈嘟着嘴。
  “我有时间就会来。”路公子满脸温柔的笑意。
  纪瓷为莫奈抱不平,又不便当着莫奈的面发作,只得紧跟着路公子走出急诊室,生硬地开口:“路公子,如果你真对莫奈有情,就不该骗她吧?如果是真无情,那更不必浪费时间寻她开心。”
  路公子这才注意到纪瓷的存在,那么平凡的一个女孩子,和围绕着他的美女们截然不同,不施粉黛的一张脸却又让人觉得舒服。尤其是,她说话的时候,眉头会不自觉地微蹙。他不由得想伸手去抚她的额头,但还是忍住了这份好奇。
  “我怎么骗她了?”
  “你……刚刚我不小心听见你打电话了……”纪瓷终是坦率地说出口。
  他看着她,露出轻松惬意的笑:“嗯,你挺有趣,小纪瓷。”他对她竟然眨了眨眼,眼神里似乎有孩子气一闪而过。纪瓷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小纪瓷?这个称呼倒把纪瓷惹毛了,他一直当她是空气,原来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常听莫奈这么说起你,说是最好的朋友。好好照顾她。”说着,路公子甩着车钥匙向地下停车场走去。
  最好的朋友。
  纪瓷的耳边回旋着这几个字,有些失神,就连冯宥开着车重又出现都不曾察觉。
  冯宥下车,径直向急诊大门走过来。
  “纪瓷。”他开口。
  不远处的路公子却停住了脚。
  “你把手机忘在了我车里。”冯宥对纪瓷说。
  纪瓷接过手机,抱歉地说:“又麻烦你了,冯老师。”
  态度很是恭敬。
  路公子转过身,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微微一笑。
  他身形略显单薄,皮肤又极好,在日光底下那样一笑,便俨然是少年般的模样,只是不够明媚,有一点阴柔的气质。
  “小纪瓷。”路公子喊道,语气似是极其亲近。
  冯宥有些讶异,向路公子走了两步,言道:“云陌,好久不见。”
  路公子看也不看冯宥,只对着纪瓷,笑得更是诡异,朗声说道:“那个男人可是著名的少女杀手,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说着,挑衅地对冯宥耸耸肩,也不理会二人的反应,径直走进了阳光里。
  她看看冯宥,印象中一直沉着稳重的男人,却似乎眉目结了霜,有那么一丝不自在。
  冯宥忽然也对她淡淡一笑,转身,也走了。
  她站在门柱的阴影里,辨识不清那抹笑的意味,有一点苦涩,有一点苍凉。
  她呼出一口气,心想,反正这些人终归与她无关。
  16
  回到急诊室,莫奈正高声地喊护士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管。
  “莫奈你干什么?”纪瓷忙阻拦。
  “消什么炎啊?我又没事,抗生素也不是好东西。”莫奈说着竟灵巧地跳下床,“饿死了,先吃饭去。”
  “你没事啊?”
  “今天试的戏是一场受伤戏,这不是血,是化妆师涂的颜料。”莫奈用湿巾擦了擦脸上的“血渍”:“我倒是真的救了路公子,但是那灯架子也只是擦了我的头皮而已。”
  纪瓷不知说她什么才好。
  不过是一场戏。
  莫奈带着显眼的绷带和残存的“血迹”向外走,神情煞是壮烈,路人侧目。
  一抬头看见值班医生,她又讨好地凑过去:“姜医生,给我开一张住院通知单吧,我怕身体有隐患,我想住院观察两天。”
  “病房太紧张了,我还是建议你回去观察。”中年男医生说道。
  “我打听过了,VIP病房还有空闲,我住VIP就好……”
  有护士把莫奈之前做的几项检查报告送过来,医生扫了一眼,又看看莫奈,点点头:“下午去护士站拿通知单。”
  费尽心思,不过是讨要一点路公子的“在意”。
  纪瓷犹豫着,还是说出口:“我觉得路公子不像是真心……”
  莫奈回转身看她,像看怪物似的,忽然又大笑起来,一把揽过纪瓷的胳膊,拖着她往前走:“傻姑娘,谁对谁是真心啊?你知道路公子他爸是什么人吗?G集团的老总啊!G集团,就是安城最高的那棵圣诞树啊!”
  纪瓷神色一黯。
  “我倒是发现了,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莫奈亲热地掐掐纪瓷的脸,“喂!你发什么呆啊?”
  纪瓷不是在发呆,她只是忽然觉得,原来,不知不觉中,那些无怨无悔付出真心的最好的时光,竟已经一去不回了。
  她很想问问莫奈,你是否曾经真心地热爱过一个人,就算为他天塌地陷死一百次死一千次也无所畏惧,就算背叛了全世界也独独要忠于他一人……
  但,纪瓷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每个人的记忆都是一条秘密通道,在时空的缝隙里安静而自由地穿梭。
  往事可以静默回味,只是再也无法往复重来。
  Chapter2 Thememory——留香
  01
  纪瓷的好时光,从高一那年的初夏开场。
  日光一点点变得灼烈,蝉声开始热闹起来。
  在盥洗室清洗拖布的时候,程思薇忽然问纪瓷:“你和林斐在闹脾气?因为漫画书?”
  “呃?”
  “你们最近都不下五子棋了啊!你也不戳他后背了。”程思薇伸出食指在纪瓷面前晃了晃。
  “哦。”纪瓷心不在焉的,“也没什么意思,懒得玩了,林斐那个人,闷得要死。”
  “那叫有个性啊。”程思薇扁扁嘴,“你都不知道,你们下棋的时候,我就可以偷偷看他,他的睫毛特别长……喂!你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
  纪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瞪着程思薇,只是觉得听她说起林斐的时候,心里有个地方很是不舒服。
  当然不能如实地告诉程思薇,只好扮出一副姐姐样,苦口婆心地说:“程思薇啊,要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对男生千万不能有好奇心,一好奇就会分了心。”
  “啧啧。”程思薇嫌弃地看着她。
  纪瓷懒洋洋地说:“这是梁淑子女士说的。”
  “梁淑子女士是谁?”
  “我妈。”
  她们对视着,终于双双大笑出声。
  整个盥洗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纪瓷瞄了瞄门口,对程思薇挤挤眼睛,神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支唇彩。她挤了一点,涂在嘴唇上,抿了抿,满足地笑起来,随后又给程思薇也涂了涂。
  两个女生对着盥洗室那面锈迹斑斑的镜子,美滋滋地看来看去。
  “是不是有草莓的味道?”纪瓷问。
  “嗯,黏黏的。”
  “不是该甜甜的吗?”
  “果然化了妆会很漂亮,难怪班里那几个丫头总偷偷地化妆。”程思薇嘟着嘴感叹。
  上课铃突兀地响起来,纪瓷和程思薇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巴,然后拿着拖布往教室跑。
  虽然只是短暂的美丽一下,但心情莫名地好。
  纪瓷喜欢那种粘腻的带着一点点甜的味道。
  唇彩是朴娓蓝送给她的。除了一瓶润肤霜和洗面奶,她没有任何的化妆品。梁女士说小姑娘天生丽质,哪里需要化妆品来荼毒呢。但是朴娓蓝只用了一句话就给纪瓷洗了脑,朴娓蓝说:“哎呀,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会有男生喜欢你啊。”
  纪瓷从前会对这种古怪理论不屑一顾,干吗要讨男生的喜欢啊。
  可是,朴娓蓝把唇彩递给她的瞬间,她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背影,于是,鬼使神差地就接下了那支粉红色的唇彩。
  朴娓蓝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02
  她并不喜欢朴娓蓝。
  还是春天的时候,梁女士突然向纪瓷和老纪宣布,楼上的阁楼租出去了。梁女士真是钻到钱眼里,那间阁楼破破烂烂的,居然还好意思向外租。好在,纪瓷家是老房子,楼上的阁楼是后来搭建的,有笨拙的铁质外用楼梯,即使住了人,也不会打扰纪家的生活。
  老纪趁着周末把漏雨的棚顶修缮了一下,傍晚的时候一个男生就拖着两个大大的红蓝编织袋过来了,他有清秀的眉眼,但是衣服上有大块大块的深褐色油渍。
  纪瓷抽抽鼻子,疑惑地对老纪说:“怎么有一股汽油味呢?”
  纪瓷对油味特别敏感,很容易晕车。
  男生的脸红了,讪讪地说:“不好意思,以后我会换了干净的衣服回来。”
  他讲话不是江城的口音,有一点硬,像是北方人。
  老纪忙摆手:“没关系,我身上也总有这个味,我是跑大货的,经常和你们修车行的小师傅打交道。”
  纪瓷看看男生,也不过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原来竟然已经不读书了。
  男生被她打量得不好意思,挠挠头,对老纪夫妇说道:“叔叔,阿姨,我叫江恩宝,以后还请你们多照顾。跟我一起住的是我妹妹,叫朴娓蓝,她晚一点会过来。”
  看起来很潦倒的江恩宝,言行举止却彬彬有礼,一看就是梁女士喜欢的那种乖乖仔。
  纪瓷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看书。不一会儿,楼上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大概是江恩宝在收拾阁楼。
  纪瓷把耳朵捂住,矫情地对门外喊:“妈,我都做不好功课了。”
  梁女士探头进来,讨好地安抚:“等他们安顿下来就好了,也就晚上回来睡个觉,平时都不在,一个月三百块呢,够你零花钱了。”
  “妈你太财迷心窍了。”
  “我不财迷怎么养你?”
  “说不过你,我去买薯片。”
  纪瓷找到了借口,得意地逃出家门。
  三月的末尾,有梅雨的预兆,路灯下的青石板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空气有一点阴冷。
  纪瓷只穿了一件薄的长袖睡衣,在春寒中一路小跑,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跑过一盏路灯的时候,灯泡“啪”地爆了,纪瓷抬头看看,烧红的灯丝留下最后一点白色的光亮,然后瞬间陷入更深更深的黑暗中。
  纪瓷向旁退了几步,猛地撞到人身上。
  有女生尖锐的惊呼和玻璃瓶在青石板上碎裂的声响。
  她又闯祸了。
  女生掏出小小的手电,橙红色的光落在纪瓷的脸上,纪瓷条件反射地挡住眼睛。
  “真是,你走路怎么横冲直撞的。”女生抱怨,似曾相识的口音。
  随即,那束光落向地面。
  “全死了吧?”女生怨念地喃喃自语。
  满地的玻璃碎片,还有两尾红色的小金鱼安安静静地躺在水渍里。
  “不好意思啊。”纪瓷蹲下来,看着那两尾死掉的鱼,有些难过。
  她抬头看看女生,黯淡的光里,她只看得清她瘦削的脸部轮廓,但一双眼睛格外吓人,涂着浓重的带珠光的蓝色眼影,发型是束得高高的花苞头,偏偏头帘那里有一绺染成了灰白色。
  纪瓷忽然有些怕,小脑袋里非常应景地闪过以前看过的恐怖电影。
  “真是太对不起了。”她重又说了一句,然后起身,拔腿就想走。
  一只手扯住她的马尾辫。
  “赔钱。”很冷静的声音。
  “哎哟,你松开手啦!”纪瓷被她扯得直疼,向后倒了几步。
  “你撞碎了我的鱼缸,害死了我的鱼,当然要赔钱。”
  “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你走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么黑,我怎么能注意到旁边有人啊。”纪瓷嘟囔,但底气不足。
  “赔钱。”女生加大了手劲,扯得纪瓷头皮生疼。
  “好啦好啦,算我倒霉。”纪瓷不情愿地把捏在手心里的十块钱交出去。
  女生这才作罢。
  她身上所有的家当就是那十块钱。纪瓷心里很恼火,但又理亏,只得憋着一股闷气往家走。
  她穿着一双拖鞋,一路发出又急又快的“吧嗒吧嗒”声。身后总有个影子紧紧追着她,走得无声无息,但又紧追不放。
  她心里怕极了,索性跑了起来。到了自家门前,才停住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听得阁楼的小窗户传出江恩宝的声音:“娓娓,是这里。”
  身后的影子从纪瓷身边走过去,纪瓷转头,刚好看到一个充满鄙视的眼神。
  就是那个被她撞翻了鱼缸的女生。
  这是纪瓷和朴娓蓝的第一次遇见,以至于她对朴娓蓝的第一印象非常不美好。
  她回到房间几分钟之后,楼下响起脚步声。她趴在窗前,看着江恩宝和朴娓蓝拿着扫把走了出去。
  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直到他们又打从夜色里走回来。
  两个来自遥远且陌生的北方的少年和少女,让她心里忽然又生出一点新鲜的感觉。不知道,他们会给她平静了十几年的人生带来什么改变。
  03
  第二天一大早,江恩宝带着朴娓蓝来和纪瓷父母打招呼。
  纪瓷背着大大的书包正要出门,朴娓蓝对她笑起来,她只觉得那个笑有点像小狐狸的笑,狡猾且得意。
  只是,朴娓蓝的一张脸和昨夜不同,干干净净的,像一朵清水芙蓉,五官很精致,尤其是眼睛最漂亮,头发束成两个麻花辫,乌黑柔顺。
  梁女士对这样的女生很满意,拉着朴娓蓝的手说:“你和我们家纪瓷一般大,会成为好朋友的。”
  朴娓蓝甜甜地说:“阿姨你看着比我妈妈年轻多了。”
  梁女士显然很受用,客套地说:“嘿呀,我哪里还年轻,只是擅长打扮而已,我们做保险这一行的,天天和客户打交道,必须要讲究仪表啦,这是对客户的尊重。”
  纪瓷看不下去,嫌弃地咧咧嘴,随手抓了桌上的牛奶,说:“我上学去了。”
  经过朴娓蓝的时候,她貌似无意地用书包轻轻撞了她一下。然后眉头挑挑,心里生出些小小的满足。
  昨夜打碎鱼缸的青石板路,已经被那对兄妹打扫干净了。
  她停了一下脚,心想,那个哥哥还是不错的。又一转念,为什么是兄妹但是又不同姓呢?为什么小小年纪就从北方来到南方,而且还不和家长同住呢?一时间,她心里又充满了好奇。
  那些问题过了很久也没有解开。
  朴娓蓝对她倒是相当的自来熟,偶尔会在周末不请自来地进她的房间,要么翻翻她的衣柜,要么躺在床上听她的MP4。
  纪瓷很恼火。
  “朴娓蓝,你别乱动好吗,我还要学习呢!”
  “哦,那你快点去看书,我不用你陪的,我躺在这里就好。”朴娓蓝拿下一只耳塞,看起来非常善解人意地安慰纪瓷,然后又自顾说道:“能上学多幸福啊,纪瓷啊,你要好好学,考个名牌大学。呵呵,那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隔一会儿,她又嘟嘟囔囔地说:“但是我也很用功啊,你都不知道我进步有多大,我刚进美容学校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被人家笑,现在我水平不错啊,估计结业之后进大的影楼当化妆师没问题。纪瓷啊,等你结婚,我给你化妆。”
  纪瓷被她吵得直烦,却第一次没有生气,她迟疑地问:“朴娓蓝,为什么你要读美容学校,为什么不读高中呢?为什么你们要出来租房子住呢?你们为什么搬来南方住呢?”
  朴娓蓝露出招牌的小狐狸笑容,半嗔半怒地说道:“你是问题宝宝啊?好好学习,别溜号。”
  分明是你一直在让我溜号,纪瓷心里说道。
  却又明白,有些事情她不想告诉自己。包括江恩宝,即便是老实得有些木讷,但是也同样谨慎地不向外人透露任何关于他们兄妹的信息。
  朴娓蓝抓起纪瓷床头的学生证:“你是十月出生的啊?比我小半岁呢,以后要喊我姐姐,不要直接喊名字,多没礼貌。”然后,又信手拿起纪瓷的笔记本,“好深奥啊,看都看不懂,林……”
  她话音未落,纪瓷一个箭步窜过去,抢下了她手里的本子。
  “嘻嘻,我看到了。林斐。”朴娓蓝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笑盈盈地坐起来,“林斐、林斐,是男生的名字吧?”
  纪瓷不说话,脸都红了,指着门外说:“快出去吧,我要做功课。”
  “OK。”朴娓蓝做了个手势,二话不说开门走了。
  纪瓷不安起来。
  朴娓蓝不会出去乱讲吧?
  那页纸上,写着物理课的课堂笔记,但是空白处却又写满了林斐的名字。是无意识写下的,直到写满了一整页,她才回过神来,但是又舍不得撕掉。
  04
  一切都是从夏至开始。
  昼与夜的比例开始倾斜,白天渐长,而夜晚短暂。
  纪瓷的小星球也由此微妙地开始旋转,总是倾向有日光的那一方。
  而日光,就在林斐的身上。
  不知不觉就形成了那样的习惯,早晨进教室的时候,第一眼望向的会是林斐的座位,每每看到那个男生安静又孤独的身影,心里就会很安定。上课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会微微地出神,看风吹动他的发梢,看夏日的光在他的白色衬衫上一点点移动。即使在和别的同学吵吵闹闹,耳朵里也不会放过他的任何声响,他微微的咳嗽、他轻声读单词的音节。
  但是,却不再去戳他的后背,不再主动和他说话。
  忽然变得怯懦。
  纪瓷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小心思?害怕“江头”和“江尾”的距离?害怕被林斐嘲笑?被所有人嘲笑?还是害怕心里这种如野草一样疯狂蔓延着的奇妙的情绪。
  渐渐,就发现此时的林斐与旧日印象里的林斐有许多的不同。
  他并不是一个百分百的模范生,有时候他会躲在教科书底下做数独游戏。自习课上他总是奋笔疾书,其实不是在做功课,而是在写小说。纪瓷在垃圾筒里拣到过他的手稿,很潦草,但是大抵看得出是一个故事的片段。课间的时候,他喜欢站在窗户前望着远方,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能听见他吹的口哨声,低缓又忧伤,是很陌生的调子。
  纪瓷最重要的发现是,林斐怕水。
  为了配合学生安全月的宣传,体育老师开了几节游泳课的教程,林斐一节也没上,找各种借口请了假。有一次二楼的盥洗室水管裂了,满地都是水,校工搭了简易的通道方便当天做值日的同学,可是林斐毅然决然地拎着水桶去了三楼。
  当然,这是纪瓷的猜测。
  她觉得自己像个福尔摩斯,时时刻刻都在观察着那个叫林斐的少年。仿佛,他是她一个人的通缉犯。
  真是要疯掉了。
  05
  然后,朴娓蓝又来敲门。
  纪瓷真是忍无可忍,她把物理书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打开门,朴娓蓝却径直把一支唇彩递到她面前,笑着,像巫婆一样蛊惑她。
  “哎呀,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会有男生喜欢你啊。”朴娓蓝说。
  那个巫婆看透了小女孩的心思。
  纪瓷咬咬嘴唇。
  她一直向往着这些美丽的东西,唇彩、指甲油、睫毛膏。似乎知道,它们能让灰姑娘拥有魔法。
  朴娓蓝把唇彩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她终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谢谢。多少钱,我给你。”
  “啧啧,不是名牌啦,我们上课用的,送你啦。”朴娓蓝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眨,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小声说道:“纪瓷,你衣柜里那件白色的裙子借我穿好不好?明天我们班要去影楼参观哦。”
  她就知道朴娓蓝才不会对她那么好。
  朴娓蓝想捏她的脸,她敏捷地躲开。那女生眯眯眼笑道:“其实我们俩挺像的,个子啊、胸围啊、腰围啊……如果你的脸也能像我这么漂亮,我们就是双生花了。嘻嘻,以后我们换衣服穿吧。”
  真的很让人讨厌啊。纪瓷想。
  但是那天晚上,纪瓷涂着唇彩躺在床上的时候,怎么都睡不着。她打开窗,看见半天的星星,闪烁明灭。夜风吹着她的嘴唇,那种粘腻感更强烈,带一点甜甜的香气。
  她抿着嘴笑起来,仿佛从来不曾觉得年华这样美。
  07
  物理小考的成绩出来,纪瓷比及格线多了一分。
  林斐默不作声地转过身来,把漫画书递给她。她瞟了他一眼,继续趴在书桌上假寐,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
  忽然,林斐用食指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伴随着清清冷冷的声音:“好小气啊,为了一本书,竟然一直都不和我说话。”
  他的手指明明是凉的,可是纪瓷觉得自己的额头被穿透了一个小洞。而且,那个洞正在无限扩大,一点点侵蚀着她的大脑,以至于整个人都变得空空洞洞的,脑袋里白茫茫一片。
  她仿佛由假寐进入了真死的状态!
  直到程思薇从外面跑进来,一掌拍在纪瓷的后背上:“还睡,上课啦!”
  语毕,铃声响起来。
  纪瓷猛地坐直身体,像是被程思薇吓到了似的。程思薇“咯咯”笑起来。她哪里知道,此刻的纪瓷,心里万马奔腾。
  接下来的一节课,纪瓷一直处于混沌状态。
  她时而盯着前面的男生发呆,时而摸摸自己的额头。渐渐,那被男生食指轻触过的地方像是有光发散出来,好像,原本模糊不清的小世界被照亮,变得通透。
  她不由莞尔。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干吗要苦恼呢?
  随即一个粉笔头“嗖”地落在她肩上。
  “纪瓷啊,笑什么呢?”老班慢悠悠地说着。
  “觉得高兴就笑了。”她眯着眼睛,咧咧嘴。
  “嗯,看来神游的还挺美,上来活动活动,把板书擦了。”
  全班哄笑。
  纪瓷特别利索地擦了黑板,返回座位的时候,装作若无其事地瞟了林斐一眼,那男生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书,全然没察觉她的注视。
  原来程思薇说的没错啊,他即使是怪咖,也是特别迷人的那种怪咖。
  纪瓷长出一口气,在座位上坐下来,脸上仍是带着笑,浅浅淡淡的,美不胜收。
  那节课之后,纪瓷多了一个绰号,班里的男生们都喊她“纪呆”。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有多美。
  她乐呵呵地伸出手,用食指戳了戳林斐:“大神,好久没下棋了,来一局呗。”
  林斐回过身,看着她,挑挑眉,但还是一言不发地拿过了纸和笔。在他低头的一刹那,她似乎看见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
  08
  下午的时候开始下雨。
  初夏的南方小城,雨季最让人觉得冗长无奈。江城地势本就低洼,雨水稍一丰沛,脆弱的排水系统便会崩溃。
  纪瓷却是极喜欢下雨的,喜欢日光隐去之后的湿润,喜欢植物枝叶间沁满丰沛水气的美感。
  放学的时候,学校那条年久失修的柏油路已经积了大半的水,校工在积水当中铺了些青砖。
  林斐打着一柄黑色的伞,站在积水的边缘,单手插在裤兜里,久久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纪瓷做值日,从教室出来得比较晚。她踩着脚踏车从车棚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一幕。
  她眯着眼睛,望向他的背影,挺拔修长,像树一样。
  似乎,也猜得到他这刻的犹豫,是真的怕水吧?可是为什么会怕水呢?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唇彩,抹了一点,抿抿嘴唇,希望借此增加一点勇气。然后,她的身体向前倾,加速骑了几下,到他身边又拉住脚踏车的手闸,车轮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唔,好多水哦。”纪瓷没话找话,“不如,我载你过去?”
  林斐微转头,看看她。
  而她微仰头看着天,淡青色的天,有细细的雨滴落在雨衣的透明帽檐上。其实,是不敢看那个男生的脸,想象不出他的反应。
  “好啊。”很淡的回答,照例是没有什么温度的语气。
  感觉到身后的重量,还有微微的温热的气息,纪瓷紧张了抿了抿嘴,甜甜腻腻的味道,在雨天还显得有些凉。
  她骑得很小心,但嘴角的弧度还是不由得一点点扩大。可惜,她看不见身后的男生,紧闭起来的眼睛。
  纪瓷觉得那段路实在是太短了。
  在大门口,林斐跳下车,淡淡地说:“谢了。”随后就向公交站走去。
  她慢悠悠地骑着,跟在他后面,忽然鼓起勇气问道:“大神,你为什么怕水呢?”
  林斐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没有看她,脸上有说不出的高傲:“因为怕弄脏鞋子。”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纪瓷的预料,原来并不是因为怕水啊……她恍然地点点头:“哦……原来你是有一些……洁癖……”她慎重地用了这样一个词。
  他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用很小的声音说道:“傻瓜。”有一点轻蔑的味道。
  “唔?”她并不是听得太清。眼皮抬了抬,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柚木色伞柄上,木头做的,她年纪尚浅,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木头,但看起来很精良。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道:“是我外公亲手做的。”
  “哦。”
  有公车开过来,林斐快走几步上了车。
  纪瓷扭头看着落满雨的车窗,依稀看见他的影子晃了晃,在靠窗边的位置坐下来。她只模糊看得见他的侧脸,心内想到:“程思薇说的没错,他是挺好看的。”
  男生忽然扭头看了她一眼。
  随后,车子就开走了。纪瓷站在那里,回味着他的最后一瞥,心里有些遗憾,因为似乎看见他笑了,但是她来不及辨识那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
  但心情因此欢愉。
  纪瓷一路哼着歌,骑到巷子口的时候,遇见江恩宝。破天荒地,她主动和江恩宝打了个招呼。虽然他们成为邻居已有个把月,但江恩宝闷得很,纪瓷也鲜少和他说话,要不是他妹妹朴娓蓝太过热情主动,她与那对兄妹是不打算有什么交情的。
  朴娓蓝站在阁楼的露台上,裸着胳膊,举着一柄透明的塑料伞,手上的指甲油鲜红鲜红的。见纪瓷骑车过来,咯咯地笑着说:“纪瓷,你今天有什么好事吗?怎么小脸蛋红扑扑的呢?”
  难得纪瓷不厌烦她的调笑,只抬头,笑着白了她一眼。
  09
  直到过去很多很多年,纪瓷依然还记得那个雨天的下午。水汽氤氲着记忆,林斐的侧脸,朴娓蓝的红指甲,都鲜亮着、生动着。
  而最难忘的,是她望着他的背影生出来的勇气,那一年,她多么想要勇敢地走在他旁边。
  纪瓷相信,没有一朵花,是无缘无故开放的,它一定是想向谁展现自己的美丽。
  所以,十六岁那一年,她忽然找到了开花的目的——向那少年,吐露芬芳。
  一场雨之后的林斐和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见到纪瓷依然是淡淡的。可是纪瓷的反应明显不一样了。她不再满足于默默凝望他的背影,总是有事没事地就去踹踹林斐的椅子,没话找话地扯着林斐侃大山。
  “喂,大神,我们出去打羽毛球吧?”
  “喂,大神,你是不是不吃蒜啊?我发现你今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把蒜蓉茄子里的蒜都挑出来了。”
  “喂,大神,你在家里也这么不爱说话吗?”
  “喂……你听我的声音都有气无力了,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回应啊,林木头!”
  “林木头,你不觉得如果生命中只剩下好好学习这件事,实在蹉跎了好时光啊!一定还有比学习更有趣的事啊!比如……周末去看一场电影?”
  喂……
  她在心里叹气,她想说——你的星球,不孤单吗?
  她总是喋喋不休,像不死心的影子一样,缠在林斐身边。
  而林斐回应她的除了“嗯”、“不”、“没时间”,就只有嫌弃与冷淡的眼神。
  周围的女生看着纪瓷,渐渐开始有嘲笑的声音。
  程思薇终于看不过眼,把纪瓷拉到楼下小花园里,悄声说:“你是喜欢林斐的吧?你傻啊?你不会避着点人啊?要是老班知道了这件事,你就倒霉了!”然后,又有点不甘心地说,“其实我喜欢他的时间比你要长多了,纪瓷,你一点都不懂什么叫喜欢,默默的喜欢才是最伟大的!又不会给对方造成困扰,又不会被其他人笑话。”
  纪瓷愣了愣,然后捏住程思薇带着婴儿肥的脸,笑道:“默默的……你可真是辛苦,算了,我解救你一下吧,以后你就不用喜欢他了,因为他肯定会是我的——男!朋!友!”
  她的语气那么无畏又果敢,好像从来不觉得这件事情会有多艰难。
  10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她在走廊里拦住林斐,笑嘻嘻地问人家:“你真的从来都不用手机吗?你平时不需要和你家人联络吗?”
  林斐看看她:“不需要。”
  “QQ呢?EMAIL?博客?你玩什么网游?”
  “我不上网。”
  “拜托!就算是附中成绩最好的林斐,也不能活得这么土鳖啊!”纪瓷咬牙,瞪一眼林斐,“你家里电话呢?你不会说没有吧?”
  “有啊。”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号码是什么啊?告诉我啊!”
  “为什么呢?”林斐一本正经地问。
  “我真要疯了!世界上怎么有你这种闷得要死的男生,考试居然还会考第一名。”
  看着纪瓷抓狂的样子,林斐似乎觉得已经达到了目的,于是,突然拉起纪瓷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了一串号码,漫不经心地说:“但是我妈比较凶,每个打电话过来的女生,都会被她盘问半个小时。”
  说完,把纪瓷的手甩开,从她旁边轻轻走过去。
  纪瓷迟缓地举起自己的手,有阳光从指缝间落下来,她看着手心的号码傻笑了一下,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回转身追过去:“喂,你刚刚说什么,有很多女生给你打电话吗?”
  林斐紧绷着一张脸,看起来一副很酷的样子,也不理她,只管向着教学楼外面走去。
  “反正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她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句。
  训导主任从纪瓷后面走过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纪瓷吐吐舌头,得意地跑开了。
  事实上,随后而来的暑假,纪瓷过得并不太开心,她每天都在纠结找一个什么借口给林斐打电话。为此,她认认真真地去翻物理作业,终于找到一道自认为非常难的题目,然后去拨号码。
  电话响了五声,她几乎都要放弃了,一个轻柔的女声从电话那端传过来:“你好,哪位?”
  纪瓷有些慌,小声说:“阿姨你好,请问林斐在家吗?”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下,稍后,纪瓷听见一串清脆的爆笑声,电话里的女生笑着对林斐说:“林斐,你同学喊我阿姨耶。”
  纪瓷这才注意到,那个女声甜美婉转,应该是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年纪。她又羞又恼,急忙挂了电话,然后把头埋在枕头底下,真觉得自己丢人丢到家了。
  11
  阳台里“扑通”一声,朴娓蓝像天兵天将一样从天而降,大力拍拍她房间和阳台之间的拉门。
  纪瓷抓狂地打开门,忍无可忍地抗议道:“朴娓蓝,你再跳下来一次试试?我非告诉我妈不可,我们家房子说什么也不会租给你们了。”
  她都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朴娓蓝突然发现了到她房间的捷径——踩着几根裸露在墙上的钢筋头,从阁楼的露台直接爬到她房间外的露天阳台。
  朴娓蓝第一次如此造访是在某天晚上十点钟,纪瓷刚做完功课准备睡觉,看着阳台上的黑影她几乎吓破了胆。而朴娓蓝只是拍拍手上的灰尘,轻描淡写地说:“纪瓷,恩宝哥今天不回来,我自己睡害怕,我们一起睡吧?”
  看她那神情,哪有丝毫害怕的样子,像个野孩子。
  纪瓷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朴娓蓝那样厚脸皮的人。
  后来有一天,她后知后觉地把朴娓蓝和野蔷薇联想到一起,带着刺,带着无拘无束的肆意和自由,只是,还未开到浓烈。
  “纪瓷,别这样嘛,你是我在江城唯一的好朋友啊!”朴娓蓝皱着鼻子笑起来,“阁楼里好闷啊,让我在你这里凉快凉快嘛,你怎么不开空调啊?在你们南方,没有空调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说着,朴娓蓝就去拿空调的遥控器。
  “空调坏了。”纪瓷瞪着她,“明天才有人来修。”
  朴娓蓝惨叫一声,扑倒在纪瓷的床上。
  “你们美容学校也放暑假吗?”
  “哦——”
  “骗人!我早晨明明听见你和江恩宝说你去学校。”
  朴娓蓝眨眨眼:“纪瓷你越来越聪明伶俐了,要帮我保密啊,不要告诉恩宝哥。嗯……其实是我们第一期的课结束了,第二期的学费要翻倍,我不想学了,恩宝哥赚钱很辛苦,我想去打工。”
  纪瓷迟疑地问:“你们爸妈呢?不给你学费吗?”
  “纪瓷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好命的。”朴娓蓝翻个身,拿起床上的手机,故意转换话题:“你手机不错啊?我们自拍一下吧。”
  纪瓷只是盯着朴娓蓝的后背,不言不语。
  朴娓蓝的白色T恤下露出一小截皮肤,纪瓷看见的,是一条又长又丑的疤。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她转过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七月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阳台,纵是如此璀璨,青灰色的墙砖底部仍旧生长着细细密密的苔藓。
  小小的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手机的来电铃声便显得格外突兀。在纪瓷还来不及反应之前,朴娓蓝已经失手按下了接听键。
  大概是纪瓷把通话声音设置得过高,即使她离朴娓蓝有一米远,仍能听见手机里熟悉而又慵懒散淡的男声:“喂,刚刚打电话的是你吧,纪呆呆?”
  朴娓蓝眯起眼睛,声音里透着清甜:“我猜你是纪瓷喜欢的林斐吧?”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
  纪瓷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她夺过手机,气急败坏地捶了朴娓蓝一拳。朴娓蓝趴在床上,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纪瓷,说话。”手机里的男声明显变得更严肃。
  她握着手机,清了清嗓,欲盖弥彰地说:“不好意思,刚刚是我一个朋友在用我电话,她完全在胡言乱语……”
  “你找我什么事?”林斐似乎不想听她解释。
  “哦,我有一道物理题不太明白……”纪瓷瞥了瞥仍旧趴在床上抽笑的朴娓蓝,完全机械地回答,“第三十八页,第二题。”
  她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翻书的声音,隐约,还有女生的笑。
  “冉晴朗,请你出去。”林斐在电话那端说。
  “你说什么呢?”纪瓷问。
  “算了,电话里说不清,把作业本带着,我们出来说吧。海棠路,你知道吧?离你家不远。海棠路25号,有一间叫‘翠’的咖啡馆,我们在那儿见。”
  也不待纪瓷回应,林斐直接挂了电话。
  日光移到了卧室的地面上,窗台上的那盆吊钟海棠在地上投下疏淡的花影。
  海棠。她从来不曾觉得这盆花的名字如此讨喜。
  海棠路,就在弄堂不远,每天放学她都从那里经过。翠咖啡馆,是去年秋天才开的,有刷着苍绿色油漆的门面,白色条纹的遮阳棚下挂着葱茏的吊兰,小小的黑板上每天都有特色咖啡推荐。
  纪瓷每次从那间咖啡馆路过,都会好奇又向往地张望一下,从去年秋天到这个夏天。
  “喂,纪呆呆,别发呆了,快约会去吧!”朴娓蓝出其不意地轻轻踹了纪瓷一脚。
  “谁要去约会啊?”纪瓷别别扭扭地解释,“是去请教功课。”
  “带我去好不好?我想看看林斐长什么样子,我保证不乱说话。”朴娓蓝讨好地说。
  纪瓷飞快地换好衣服出门,生怕朴娓蓝跟过来。朴娓蓝却还是追上了她,坏笑着拉住她的胳膊。
  “朴娓蓝,你别捣乱。”纪瓷正色道。
  “我明明是想帮你。”朴娓蓝一边说一边将她向阁楼上扯。
  自从江恩宝和朴娓蓝搬到这间阁楼,纪瓷还是第一次上来。十几平方米的小空间,被一条缀着碎花的棉布横隔成两个空间,向南的一面是朴娓蓝的床,另一面自然是江恩宝的地盘。
  房间简陋又寒酸。
  朴娓蓝把纪瓷拉到窗前,微微抬起她的下巴,然后打开自己的化妆箱,说道:“第一次约会嘛,总要正式一点。放心啦,我只是给你化一点淡妆。”
  日光照着纪瓷的脸,有一点温热。她闭着眼,闻到一丝香粉的味道,还有朴娓蓝的手指偶尔摩擦到她脸颊的触感。
  睁开眼睛的时候,镜子里的自己便有些不一样。
  她有些羞涩,嘴里嘟囔着:“这样不太好吧?只是去问功课而已。”
  而她心里,却是极其欢喜。
  朴娓蓝推推她:“快走吧,也许过一会儿我就又忍不住想要和你一起去了。”
  纪瓷走到门前,还是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声:“嗯……谢谢你啦。”
  她一路小跑穿过午后静寂的弄堂,站在海棠路上,远远看着咖啡馆的方向,一颗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不受控制,似野马脱缰。
  12
  林斐比纪瓷迟来了十分钟,穿一件天蓝格子的短袖衬衫,看见一直站在遮阳棚下的纪瓷,眼里闪过一抹光亮,却只淡淡说道:“进去吧。”
  纪瓷像只兔子一样,蹑手蹑脚地跟在林斐身后。林斐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径直带她坐在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浓密的香樟树把枝桠探了进来,连带着阳光与风,也凑在桌前,似要打探少年人的秘密。
  金棕色头发的服务生走过来,笑嘻嘻地对纪瓷说:“你未成年吧,不要喝咖啡了,喝果汁才有利于长身体。”
  纪瓷茫然地看着他。
  林斐挑挑眉:“小樽,你别欺负她。给她抹茶拿铁吧。”又转过头看纪瓷,“抹茶拿铁,其实不是咖啡,好像女生都喜欢。”
  墙角有一只猫,弓起身子,抖了抖毛。
  纪瓷看了一会儿那只猫,认认真真地对林斐说:“你一直都这么强势吗?这不太好吧,以后会发展成大男子主义。”
  林斐抿了一口柠檬水。阳光在他的唇边闪烁。
  纪瓷看看他,声音不由得又低下来,兀自叹了一口气,心想,他明明是个性格不讨喜的怪咖,自己怎么就会走火入魔喜欢他了呢。
  抹茶拿铁,入口竟是那样的甜,真的没有咖啡的苦涩。
  她点点头,说道:“是挺好喝的,可是如果其他女生都喜欢,那我就不喜欢了,不过因为是你点的,所以我还是会喜欢……”
  林斐似乎没有耐性听她绕口令一样的点评,翻着手里的书,斜睨了纪瓷一眼,只道:“你好像忘了带作业。”
  “啊,真的……”
  林斐把手里的书转向纪瓷的方向,然后简洁直接地把题目口述了一遍。
  林斐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点磁性,永远带着几分慵懒,不急不缓的。她想,他要是唱情歌,一定很动听吧。于是,就开始溜号,想着等新年联欢会的时候,一定要鼓动他唱一支歌。
  有一记爆栗落在纪瓷的额头,纪瓷来不及去体味那手指尖的温度,已然眼含着泪,委委屈屈地看着林斐,抱怨道:“疼啊!”
  林斐只是严肃地说:“浪费别人的时间是可耻的。”
  于是,纪瓷终于老老实实地开始听林斐讲解那道并不是太难的题目。
  一节课的时间里,林斐把所有纪瓷点出来的题目都讲解了一遍。
  咖啡杯空了。
  他利落地起身,准备告别。
  笑嘻嘻的服务生拿着蒲草编制的盒子过来,说:“我们这里还有五子棋,你们玩不玩?”
  纪瓷咧开嘴,从未觉得还有谁会比那服务生更可爱。
  林斐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坐下了,展开棋盘,说:“那就来检验一下,你的棋艺是否有进步。”
  纪瓷小声嘀咕:“明明是你自己想玩。”
  第一盘棋,纪瓷毫无悬念的输了。
  第二盘棋,黑白棋子快要铺满整个棋盘,也不见胜负。
  林斐执着黑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突然说:“下周班里组织的郊游,你去吗?”
  纪瓷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思考,想也不想地答:“我这么爱热闹的人,怎么可能不去呢。”
  林斐轻轻落棋,纪瓷一声惨叫:“又输了!”
  日光西移,缓缓从他们的桌子上褪去。
  林斐说:“回去吧。”
  纪瓷说:“哦。”
  她不经意地抬眼,看见他的脸,在夕阳的背影里,有着她所见过的世上最平静的表情。任谁看着他,都会跟着他安静下来吧。
  林斐静静地和她对视着,不过二三秒钟,纪瓷却觉得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还是慌了,率先下了楼。
  她并不知道,林斐在她身后偷偷笑着,笑得双肩都抖了起来。只是因为,落在林斐眼里的她,睫毛膏化开了,像一只没睡醒的熊猫。
  她是他见过的最有趣的女生。
  七月的傍晚,空气还是温热的。
  他们并肩走了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在路口,纪瓷指指弄堂的方向,说:“那……我回家咯。”
  林斐突然伸手,在她眼睛下轻轻抹了抹。她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身体向后闪躲。他的手,带着炽热的温度,像落在她心上的一颗星,烫得她晕乎乎的。再睁开眼,林斐已经转过身向着另个方向走去。留给她的,仍旧是夕阳下的背影。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后悔,因为忘了问他,之前在他家接电话的女生是谁。
  13
  八月初,班里组织去清澜山露营,纪瓷是早就报过名的。
  出发前的夜里,程思薇打来电话,惊讶地说:“纪瓷,听说明天林斐也会去。”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啊,不是所有人都会去的吗?”
  “可是之前班长找他报名的时候,他明明说不去的,都说他是怪咖了,就喜欢冷冷清清,从来不爱凑热闹。喂,我告诉你这个消息的主要目的……”程思薇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仿佛觉得她要说的这件事情有多有趣似的,“我是想说,纪瓷啊,你明天千万不要犯花痴,表现得正常一点就行。”
  那一夜,纪瓷有点失眠,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是想起在咖啡馆里林斐问她去不去郊游的那句话。心里暗说,难道林斐是因为自己才改变主意的?这样想,不免有自作多情的嫌疑,但心里还是有隐秘的欢喜。
  早晨起来,她已然鼻音浓重。
  老纪婆婆妈妈地劝她:“乖女儿,要不然,你别去了,山上早晚都凉,你们还要在那儿睡一夜,感冒了怎么办?”
  梁女士捂着电话,对老纪竖起食指,示意他小点声,转回头又眉开眼笑地和对方宣传新推出的险种。
  纪瓷咬了一口面包片,悄声对老纪说:“爸,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我妈的性别应该替换一下,你说,你堂堂一个男子汉,怎么这么娘里娘气的呢?你看我妈,多彪悍!”
  老纪恶狠狠地说:“我觉得你也渐渐有了梁女士的真传。”
  纪瓷打了个喷嚏。
  “你真是要感冒吧?来,带一床薄毯子去。”
  纪瓷揉揉鼻子,拗不过老纪,接过老纪准备的袋子跑出家门。
  14
  清澜山在近郊,本是默默无名的小山,有一座清朝留下来的清澜寺,纪瓷小时候跟着老纪和梁女士去过一次。后来,有开发商在清澜山发现了温泉,建了度假村,原本寂寞的山,一下子成了江城的新宠。
  班里包了一辆中巴车,纪瓷上车的时候,程思薇就向她挥手。她坐过去,打量着车里的人,并没有林斐的身影。
  “他真会来吗?”纪瓷扭头问程思薇。
  程思薇白她一眼,抢过她的包,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遍:“你怎么没带我爱吃的番茄味薯片啊!”
  纪瓷看看四周,侧过头对程思薇低语道:“我觉得林斐不喜欢番茄味的,因为他在食堂从来不点西红柿炒蛋。”
  “呵呵。”程思薇冷笑道,“据说像你这样的,就是传说中的脑残粉。”
  正说着,班长开始清点人数,车子里才坐了不到一半的人,然后司机就发动了车子。
  纪瓷看着空荡荡的路口,有些着急,不由得对班长说:“要不要再等等,也许还有人来。”
  班长看着手里的名单,耸耸肩:“该来的都来了,有一大半的人临时爽约,据说是家长不让来,因为不放心在山里过夜。唉,等到了高二哪还有时间出来狂欢,这些人怎么忍心错过呢!”
  言毕,直愣愣地看着纪瓷:“你还想让谁来?”
  纪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说:“我这不是关心你的工作嘛。”
  车子渐渐驶离城市,窗外的植被渐渐葱茏浓郁起来。进山的路,被高大茂密的行道树掩映着,一派苍翠。
  纪瓷没有心情看风景,心里说不出的失落,也懒得和程思薇聊天,只恹恹地把头抵在车窗上,听着耳机里的歌。
  车子在山门处停下,大家下车,纪瓷走了两步又想起把老纪硬塞给她的薄毯忘在了车上,急忙回去取。她踮起脚去够行李架上的塑料袋,最后一排忽然有人坐起来,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呵欠。纪瓷吓了一跳,手里的袋子险些掉下来。
  刹那之间,那人已经走过来,抬手接下了她手里的袋子。
  “大神,你什么时候来的?”纪瓷诧异地盯着林斐。
  他似乎没睡醒,两眼无神,只闷闷地说:“昨晚没睡好,所以一直躺在最后一排补觉。”
  纪瓷笑了,嘴角一直翘着,美滋滋地跟在林斐身后下了车。她忽然觉得清澜山真是个好地方,单是看山门,就已经让人心旷神怡。
  15
  进了山,一行人又走了半个小时,才到达露营地。
  有女生抱怨起来,说难道不是去住温泉度假村吗?
  班长特别豪迈地说:“我们怎么能住那么俗气的地方呢?我们是来感受大自然的啊!下面分配任务,男生们负责搭帐篷,女生们负责准备吃的,。对了,再来几个人,跟我去抓鱼,我们晚上烤鱼吃。”
  他点了林斐的名。
  那条河与露营地之间只隔了一小片树林。纪瓷把冬菇串在竹签上的时候,几乎都能听见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她不时回头张望,心里有些许不安。
  终于,她还是向着河边跑过去。
  只见两个男生站在河里,正合力对付几条小银鱼。而林斐拎着一个蓝色的水桶,极绅士地在河边静默而立。
  “林斐,你倒是下来啊!出来玩还摆谱。”其中一个男生冲他喊着,语气里有小小的不友好。
  林斐那种男生,鹤立鸡群,清高孤傲,即使在男生圈里也并不讨喜。
  纪瓷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担心,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林斐的手上,握成拳的手,似乎透露出他的紧张。
  她想,林斐到底是真的有洁癖呢?还是真的怕水呢?
  于是,纪瓷大喇喇地抓住林斐的袖子:“喂,去帮我们把烧烤架支起来,那东西太复杂了,只有你这种高智商的天才能搞定。”
  还不等林斐回应,河里的男生已经开始抗议:“纪呆,你怎么随便抓壮丁,我们这里人手还不够呢。”
  纪瓷想也不想就脱下脚上的凉拖:“那我和他换总可以了吧,我小时候在外公家的鱼塘抓过鱼哦。”
  “不要。”林斐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坚定地看着她。
  “没关系啦。”纪瓷眯着眼睛,咧咧嘴,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不然,她一定可以看见林斐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光芒。
  勇敢的纪瓷姑娘大概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她果断地从青草蔓蔓的斜坡小跑着下了河,但是随即脚下一滑,整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在了河里。虽然那条河并不深,但是足以没过纪瓷的小身板。
  林斐反应快,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立刻有人揶揄道:“哟,林斐,英雄救美的时候,你倒是挺积极,比抓鱼可积极多了。”
  纪瓷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林斐不言不语,只是扶着纪瓷上了岸,然后脱下自己的衬衫递给她。
  纪瓷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一低头看见林斐脚上的帆布鞋,也已经湿透了。林斐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他也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会下水去扶她。
  他看了一眼那条河,虽然水流清澈,但也足以没过小腿。他脸上有意味不明的笑意,渐渐,那笑意加重。他转头看了纪瓷一眼,纪瓷就呆住了,因为她从来没见过林斐有那样璀璨明亮的笑容。
  16
  晚上的活动是围炉夜话,听起来挺文雅的。其实就是十几个人围着一个烧烤炉子,一边吃一边聊八卦。后来班长提议开个即兴的联欢会,他率先抱着吉他弹唱了几首歌,勉勉强强算不跑调,倒也助长了现场的气氛。
  纪瓷紧紧挨着程思薇,像是觉得冷,把老纪塞给她的薄毯抱了出来,反而被大家笑话。她兴致不高,觉得昏沉沉的,吃了半根烤玉米,就有些倦怠。看看对面,几个男生围成小圈在喝酒,不知是谁偷偷带了几罐啤酒来。而林斐坐在离他们半米远的地方,安静地望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着炉火,她看不清他的脸。
  像一个不合群的小孩儿。她心里暗说。然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远处的山峦,一轮圆月在山峦之上,旁边只有一颗星明灭闪烁。
  有人喝多了,对着夜空高寒:“喂,我们高一八班永远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友谊万岁!”
  四周响起一阵哄笑。
  过了一会儿,纪瓷还是觉得夜寒难耐,这是南方的八月啊,最热的季节,山里怎么会这么寒凉呢?纪瓷终于站起来,决定回帐篷里躺着去,她很快就有些困顿,隐隐听见帐篷外的虫鸣和歌声。
  后来开始做梦,大段大段碎片一样的梦,像是在云雾里穿行,脚下的路没有尽头,山峦和树林在夜色里铺展开,她有些茫然。有人喊她的名字,语气里带着焦灼。
  “纪瓷,纪瓷,你醒醒。”
  她睁不开眼睛。
  有一只手慢慢覆在她的额头,带着沁凉的山间气息,很舒服。她下意识地按住那只手,不想松开。
  后来回想这一切,纪瓷仍不知那是在梦里,还是在真实的所在。
  而那场绵绵不绝的梦,完全是因为她发烧了。
  是林斐率先发现这件事的。没有人想过,为什么只有林斐注意到纪瓷的离开,为什么只有林斐在一刻钟之后会去她的帐篷外查看。
  总之,那个快乐的夜晚因着纪瓷的高烧而中断。
  班长判断了一下地势,温泉度假村离他们比较远,最近的反倒是山上的清澜寺,抄近路大概只要十几分钟。他提议送纪瓷去清澜寺求助,话音刚落,林斐已然背起了纪瓷。
  夜里的山路不好走,林斐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耳畔是纪瓷炽热的呼吸。程思薇在后面给他打着手电,两簇光在夜里辉映,他却说不出自己为什么那么心焦。
  纪瓷一直在说胡话,她说:“老纪,今天星星真美啊,山里的星星就是多。”
  隔一会儿又嘟囔:“老纪,唱首星星的歌吧,我睡不着。”
  林斐脚步顿了顿,像是狠狠地下了一番决心,终于还是轻轻地哼出口:“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身后传来程思薇的窃笑声。
  而背后的女孩倒是发出了匀称的呼吸声,她终于安静,沉沉睡着。
  过去很多天,每每程思薇用那首歌来取笑纪瓷的时候,纪瓷始终觉得心里满是遗憾。总觉得昏睡的自己辜负了那个美好的夜晚,更辜负了唱情歌的少年。
  17
  寺院里的住持和尚给纪瓷量了体温,三十九度二,找了退烧药给她吃下去,又安排了一间禅房给他们。
  他们按照住持和尚教的方法,给纪瓷清天河水,每个人握着纪瓷的一只胳膊,从手腕处向手肘处推拿,各做一百下。
  后半夜,纪瓷的烧终于退下去了。
  纪瓷睁开眼睛,看见程思薇躺在相邻的床上,睡得像一只小猪。纪瓷有些困惑,看看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再一转头,对上了林斐的眼睛。林斐坐在木凳上,一直守在她的床头。见她醒了,急忙倒了水给她喝,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纪瓷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林斐忽然红了脸。
  气氛有些尴尬。
  林斐说:“你感冒了,现在烧退了,接着睡吧,等天亮我们就回营地。”
  纪瓷想说话,但还是困倦,翻个身很快又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点钟,窗外微白。林斐趴在她的床头,闭着眼睛。纪瓷蹑手蹑脚地坐起来,林斐很快也醒了。两个人没说话,只是彼此凝望了一下。
  山里的清晨,鸟鸣声宛转悠扬。空气里有松木香,还有寺院里特有的檀香。
  扫地僧人在廊下淋了水,值日僧清理烟炉中的香灰。大殿里,住持带着弟子在做早课,诵经声袅袅飘过。
  纪瓷在一尊菩萨前停下,她记得小时候和父母也来过这里,也看过这尊菩萨。她一直是无神论者,但此刻,心生恩慈,她在蒲团上跪下来,也说不好是为了什么,大约只是想记下这一夜,记下这个清晨,还有这个少年。
  纪瓷回头看看林斐,林斐站在初起的晨光里,五官被光映照得甚是明亮。
  她小声说:“你要拜拜吗?”
  林斐蹙了蹙眉,迟疑了一下,然后在纪瓷身边的蒲团上跪下来。
  她莞尔,合掌,低头顺眉的拜了下去。
  起身的时候,转头看着林斐的侧脸,她想也不想地说:“林斐,我喜欢你。”
  她的勇气蓄势而发。
  林斐侧过头来看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嘴角迟缓地翘了起来。在晨光和梵音里,那个淡淡的笑容就像一朵静开的莲。
  只是那时候的纪瓷,完全不懂得那朵莲的心事。
  住持走过来,看看他们,脱下手里的一串念珠,递给了林斐。
  纪瓷很想也要一串,但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住持却看着她说:“你命中自有吉星。”
  后来,她才觉得,命运之玄妙,足以令人心生敬畏。
  Chapter3一首歌的怀念
  01
  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经逢多少事,清澜寺的晨光都是纪瓷记忆里最明亮温暖的所在。
  即便回忆已破碎,那缕光也深藏在她的心里,不忍抹去,也无法抹去。
  因着往事入梦,纪瓷一整夜睡得不踏实。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半,阳光雪亮地从窗帘半开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她的枕边。整个宿舍都没有人。这是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纪瓷没有回家。
  老纪打电话来唠叨说:“你看,考那么远有什么好处,放个假也回不来。”
  纪瓷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可以节省路费啊,一年有好几个假期呢,合在一起能省一大笔,我妈多高兴啊。”
  “你妈对钱的热爱,那是没得说。”
  “就是,她对钱的热爱都要超过你了,我不在家,正好给你们创造二人世界的机会,你多和我妈培养培养感情,小心中年危机。”
  “你看看,说着说着,你就没大没小了。”
  “呵呵。”她抱着电话笑。
  其实大学这两年,除了两个寒假回去过,就连暑假她都以做家教为名留在了安城。不是不想家,是怕在江城的街上看见那个人。当然,这也只是心理原因作祟,据说自从林斐转学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也许,他躲着自己还来不及,说不定也如她这般远远地逃离了江城。
  和老纪闲聊的时候,纪瓷随手拧开收音机,交通台的DJ在推新歌,她随意听了两句,年轻的男人在唱——如今我仍沉默,无法说。愿舍弃余生,只为回到过去相拥。咫尺,千山;一生,阻隔。青春,空城;永失,你我。
  那首歌旋律很好听,只是信号不太好,一首歌听得断断续续的,只有结尾处的这几句她清楚地记住了。
  挂了电话,纪瓷懒懒地起床,这一天,日程安排得挺满的。上午去给莫奈送换洗的衣服,然后还要去一趟城郊的养老院。
  莫奈到底还是住进了VIP病房,但是路公子并没有再出现。
  莫奈的心态是极好的,安安静静地在病房里住着,吃着病号餐,追着韩剧看,像度假一样。
  莫奈说,在感情的战役里,哪一方先急躁了,哪一方就落败了。
  纪瓷心里暗说,也没看你和路公子谁对谁用真情,这打的是哪门子战役。
  从宿舍楼出来,有男生迟疑地上前和她打招呼。在路上搭讪过她的男生不算少,纪瓷也并不在意,很礼貌地回应一句,也不多看对方一眼,径直走自己的路。直到那男生追过来,突兀地抓着她的胳膊,但是又闪电般松开手,纪瓷这才仔细打量他。随后记起来,是在天文选修课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杜渡。
  对方极艰难地开口:“请问,莫奈是出了什么事吗?”
  “还好啦,没什么大碍,明天就出院。”
  “住院?”对方略显紧张。
  “哦,没事的,就是擦破了点皮。”
  “这样啊,谢谢。”杜渡推推眼镜,迅速地与纪瓷错身。
  纪瓷从来没听莫奈提起过杜渡这个人,看他一脸窘迫的神情,倒仿佛明白些什么。她也曾那样小心翼翼地偷偷喜欢一个人。如果她没猜错,杜渡是喜欢莫奈的。
  到医院的时候,在电梯口,她窥见一个粉红色的身影,急忙一闪身躲在柱子后面。能把粉色衬衫穿得妖气十足的男人,除了路公子,她再没有见过第二个。
  果然,莫奈的病房里放着大篮的郁金香。
  莫奈坐在阳光底下,低头,鲜少专注地捧着一本书。
  纪瓷摸着一朵郁金香的花瓣,一本正经地说:“郁金香的花语是博爱。”
  莫奈头也不抬:“那又怎样?”
  是啊,当事人都不在乎,又关旁人什么事。
  于是,纪瓷话题一转,说:“你觉不觉的路公子身上有妖气?”
  果然,莫奈吃吃地笑起来,放下书,眼睛露出光彩:“是吧?我也这么觉得,虽然身材不够魁梧,但是有阴柔之美。纵观我前几任男友的外貌标准,真难想象有一天我的审美会发生改变。”
  她只管在那儿咯咯笑,纪瓷却不耐烦,放下衣物就要走。
  莫奈一把拉住她,正色道:“路公子刚刚问我,你和冯宥是怎么认识的,什么关系?”
  “我和冯宥?那你怎么说?”
  “四个字——无可奉告。不过,冯宥是谁?”
  “哦,无可奉告。”纪瓷抬抬手,“我得走了,今天有正经事,这两天不来看你了,功课还没复习呢。我看你啊,也快点出院吧,‘钓鱼’也得适可而止。”
  其实她心里倒是很纳闷,路公子为什么对她和冯宥的关系感兴趣。
  莫奈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摆摆手,神色里却有那么一丝踌躇。
  02
  从医院出来,纪瓷直接去客运站,到白树镇的大巴两个小时一班次,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两年间,她大略去过七八次,也不算陌生。一路上,风光还是不错的。纪瓷从没来过比安城更远的地方,北方的风貌自是与南方不同,只是隔窗看着,也有新鲜感。
  她是很少浪费时间的人,坐车的同时,也会听法文,就连偶尔放松听音乐,也必是法文歌。
  白树老年公寓离站点很近。纪瓷进院子的时候,有几个老人正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有人大着嗓门和她打招呼,她也不认得,只礼貌地笑一笑。然后,直奔院长的办公室,交齐一个季度的费用。
  院长四十多岁,姓齐,快言快语的性格。齐院长照例拍着纪瓷的后背说:“小纪啊,你真是个好姑娘。你和你金姨也真是有缘,她平时看谁都耍脾气,就看见你老老实实的。听说,她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后来离家出走了,她从那个时候起就疯了。”
  同样的话,纪瓷已经听过好几遍了,但还是好脾气地听齐院长讲完,然后由她陪着去一楼尽头的房间看看金婉芬。
  金婉芬是白树镇的一个悲情符号。即使她整个人已经疯了傻了,还有些闲得无聊的人把她的故事拿到日光底下抖一抖。
  因此,纪瓷到安城的第一年,很顺利地就找到了金婉芬。
  四十五岁的金婉芬,和梁女士差不多的年纪,但是明显比梁女士老十岁。朴娓蓝当时果然不是单纯的奉承梁女士,她说的是事实。纪瓷第一次看到金婉芬,仍旧一眼就能在她那张粗糙又肮脏的脸上看见朴娓蓝的影子,年轻时,她必定是个漂亮的女人。
  在民间故事里流传的金婉芬,是带着七岁的女儿改嫁到白树镇的,可惜再嫁的男人是个酒鬼兼赌徒,遇人不淑,她的际遇想来就好不到哪里去。女儿大一点,被男人逼迫着去城里偷东西,偷不到回来就会遭毒打。终有一天,她那个漂亮女儿忍受不住,偷偷地逃走了。她求男人去找,男人花光了她偷偷存下的私房钱,然后告诉她,她女儿被洪水卷走了。再后来,男人被债主追杀,也消失无踪。只剩下她,渐渐疯了。日日缩在养老院的大墙外,院长心善,偶尔给她些吃的。
  传说总是影影绰绰的,未必能保证真假。
  但是当金婉芬第一次看见纪瓷,忽然抱着她,轻声细语地说:“娓娓啊,你回来啦。”
  纪瓷当时就和齐院长说:“你们收下这个阿姨吧,她的生活费由我来出。”
  院长说,这就是缘分。
  纪瓷的耳朵里,轰轰作响,仿佛听见朴娓蓝痛彻心扉的哭声。
  是的,这就是缘分,她在江城遇见了朴娓蓝,又在千里之外的安城找到了她的妈妈。
  安城,是她注定要来还债的地方,她要在这里,把亏欠给朴娓蓝的债,一一还清。
  金婉芬住的是一个小单间,纪瓷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刚吃完饭。看见纪瓷,麻木的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她惴惴地望向门外,见并无旁人,于是安心地去拉纪瓷的手。
  很安静温和的女人,你若说她疯了,她那不吵不闹干干净净的样子真让人无从相信。你若说她没疯,可眼神分明又是呆滞的。
  虽然是住在养老院里,她从来不讨扰那些老人,因此也没有人嫌弃她。
  只是,纪瓷猜不出她究竟受了怎样的苦,脸上总是有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时刻都在怕。
  “娓娓,还有人打你吗?”每次见面,金婉芬总那样小声地问纪瓷。
  纪瓷摇摇头,拍拍她的手,安慰她。
  于是,金婉芬就像孩子一样咧开嘴,仿佛真的放了心。一转身,又宝贝似的从床头的抽屉里翻出一个纸包,摊在纪瓷前面。
  纪瓷打开来,看见几块蛋糕。
  “吃。”金婉芬还是笑着。
  纪瓷拿起一块已经干硬的蛋糕,看着上面的霉迹,心酸的想哭。想必,那包蛋糕是她攒了许久的结果,特意攒给她心心念念的女儿。
  纪瓷眼前的疯女人,也许已经忘记了世间百般的愁苦,但惟独记得对女儿的爱。
  朴娓蓝,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跑到南方去?为什么要不言不语地留下她自己?又为什么,让我们掺杂进彼此的命运?
  她心里问着,可耳朵里只有风一样呜咽的长鸣。
  过一会儿有护工进来,央着纪瓷帮忙劝说金婉芬洗头发。据说,她凡事听话,独独抗拒洗头。
  于是,纪瓷轻言细语地哄了她一会儿,等护工端了热水来,又亲手帮着给她洗。纪瓷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落手极轻,但仍是能感觉到金婉芬的不安。护工对她呶呶嘴,她顺着护工的指点,在金婉芬的发间看到手指那么长的旧伤疤。
  纪瓷的指尖一颤。
  同样的伤疤,她在朴娓蓝的背后也看到过,暗红色的,丑陋又狰狞,却又不止一道。
  洗了头发,纪瓷端了水盆去倒。在一楼幽深昏暗的水房里,她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点陌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恭顺贴心的“女儿”,要知道,在江城的时候,她从来不曾为自己的亲妈做过任何事,就连一双袜子也从来没给梁女士洗过。假若梁女士知道她此刻扮演着一个疯女人的乖女儿,会感到心寒难过吧。
  她伸手,攀上自己的脸。为什么金姨会把自己错认成朴娓蓝呢?她们长得根本一点都不像。
  她恍惚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上漾出朴娓蓝招牌式的小狐狸一样的笑。心里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仓皇地逃离了那面镜子。
  纪瓷又陪金婉芬坐了一会儿,金婉芬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在午后四点的光里沉沉睡去。纪瓷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关上门。透过门缝,又心疼地看了一眼睡着的女人。也许当她片刻之后再醒来,会觉得此前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梦,也许,她总有那样的梦,不管纪瓷来或者不来,她梦里的娓娓是一直都在的。
  03
  午后的天,昏昏欲落雨。
  纪瓷怕淋雨,着急赶回学校去,院长好心地说刚好院里有辆小货车要去市里拉货,可以捎纪瓷一程。
  纪瓷想想便答应了。
  开车的师傅姓韩,纪瓷喊他韩叔,两个人一路闲聊,也不觉得闷。
  从白树镇出来,是一片杨树林。乡下的路,本就车少人稀,静下心,便只听得见一路树叶簌簌而落的声音,静谧美好。
  途中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SUV,老韩随口说:“这车子坏的可不是地方。”
  纪瓷随意地扭头看了一眼,却也只看到一张侧脸,有些像冯宥。她不确定,探出头去再看,人影辨识不清,但冯宥的车她是记得的。
  “熟人吗?”老韩问。
  “哦,好像认识。”她淡淡地答。
  说话之间,车子就已拐过弯去,后视镜里只有大片大片的树林。
  十分钟后,开始落雨。
  老韩开了雨刷,挡风玻璃上湿漉漉的一片。
  纪瓷想着那个一闪而过的侧脸,终于犹豫着开口:“韩叔,能不能拐回去一下?”
  老韩厚道地笑着,说:“行啊。你这丫头,我一看就心善。难怪咱们院里那些老太太们都夸你是小善人。”
  她脸红起来。
  老韩麻利地调头,不一会儿,就瞧见那辆SUV孤单单地停在路边。纪瓷探头张望了一下,车边并没有人。老韩按了一声喇叭,随即冯宥从车的另一侧走出来,举着一柄黑色的伞,另只手里夹着一支烟。
  纪瓷看着黑伞下的人影,心里一怔。
  而冯宥隔着落满雨滴的玻璃窗子,给了纪瓷风清月明般的一个微笑。
  上了车,他先向老韩道谢,然后和纪瓷打招呼。
  纪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也不回头,只淡淡地和他应了一声。
  “发动机坏了吧?”老韩说。
  “嗯,您是好眼力。”
  “那没辙了,等拖车拉去修吧。”
  “是啊。”
  “我看轮胎上有红色的泥,你是从山上下来的吧?”
  “呵呵,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对,山上的天文观测站。”
  “哦,我知道了,你是天文馆的秀才,你们那儿总有人半夜三更的来看星星。”
  冯宥笑起来,笑声爽朗。
  老韩是健谈的人,喜欢热闹,冯宥远比小姑娘纪瓷更适合做聊天对象,车里的气氛一时活跃起来。两个人从天气聊到庄稼,话题倒也丰富。纪瓷听不太懂地里那些事儿,只歪着头看侧视镜里的冯宥,因着雨水的关系看得不是太真切,但她还是有些入迷。
  很快进了城,因为路上耽搁了老韩拉货的时间,纪瓷和冯宥便主动提议在路口下车。
  和老韩道了别,纪瓷一边寻找着出租车,一边客气地问:“冯老师,您去哪个方向?”
  冯宥把手里的伞向纪瓷靠拢过去,自己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天色因着雨势便昏暗了几分。
  冯宥看看四周,忽然说:“你运气真好,这附近有一家非常地道的小面馆,我请你吃晚饭吧。”像是觉得这个请求有些突兀,又急忙加了一句,“这个时间回去,你们食堂也没饭吃了。”
  纪瓷本来是想拒绝,但是冯宥的提醒让她忽然想起来,这几天食堂根本不营业,饿了一天的肚子,一听到美食的诱惑,就更加不争气了。于是,欣然应约。
  冯宥带着她紧走了几步,然后拐进一个巷口。果然,有一间小馆,很小的门面,门前放着一盆四季海棠,红色的花朵在大雨天里甚是耀眼,有几瓣落花掉下来,很快被泥水掩盖。
  冯宥把伞交给纪瓷,自己俯身把花盆抱起来,径直进了面馆。
  五十多岁的面馆老板系着白色的围裙迎过来,对冯宥笑说:“小冯果然是爱花之人。”
  看起来像是老相识。
  老板向冯宥身后探探头,再看看冯宥,笑得莫测。
  冯宥拍拍他:“老邓你别乱猜,这是我学生。”然后又回头喊道,“纪瓷,进来啊,你站在那儿发什么呆啊?”
  “学生?我怎么不知道你几时还当了老师。”老邓嘀咕着。
  纪瓷握着那柄伞,一动不动,手心滚烫滚烫的。
  最后还是冯宥探出身子将她拉进来。
  “平时挺伶俐的,今天怎么傻乎乎的。”他笑她,“你有忌口的吗?这家的膏蟹汤面是招牌,尝尝?”
  “好啊。”她轻声道,左手的食指轻轻摩挲着右手的掌心。
  等面的时候,老邓让小服务员给他们送来一壶茶,冯宥低头闻了闻,给纪瓷倒了一杯:“这是老邓的心尖宝贝,我平时来他都不给我喝,看来你和他有缘。”
  纪瓷端起杯,果然闻到沁人心脾的清香,她不懂茶,但知道冯宥不会逗她。
  纪瓷的心思不在这里,她望着斜放在门口鞋架旁的那把伞,问冯宥:“冯老师,您的伞挺特别的,在哪买的?”
  “家里的老物件了,用了好些年了,特别吗?”他不以为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嗯,木制的伞柄,像是专门定制的。”纪瓷淡淡地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她应该不会认错。柚木色的伞柄,和林斐的那把伞一模一样,她以前还细细地研究过林斐的伞,因为觉得很特别。
  “你喜欢就送你吧,我库房里还有好几把一样的呢,家里以前是做这个生意的。”冯宥说。
  纪瓷正想拒绝,老邓端着面过来,看着冯宥忙说道:“怎么还穿着这湿衣服呢,快脱下来,我给你烘烘去。”
  纪瓷这才注意到,冯宥的棕色风衣湿了一半,刚好是左肩的位置。
  她有些内疚,急忙抢在老邓前面接过冯宥脱下来的风衣,说道:“邓老板,在哪能烘衣服,让我来吧。”
  老邓一把按住她,只说:“你乖乖吃面,女孩子啊,不能对男人太好,会把他们宠坏的。”然后,又瞥了一眼冯宥,小声对纪瓷说:“我这店开了二十多年了,你是第一个被他带来的女生。”
  “老邓,你今天的话蛮多啊,平时那么闷葫芦的一个人。”冯宥打断他。
  老邓呵呵笑着:“我就是觉得这小姑娘越看越顺眼,以后常带她来啊。”
  等老邓转身走了,冯宥才说:“他这个人,一辈子不结婚不交女朋友,做了一辈子的面,是个痴人。痴人难免古怪,你别在意。”
  “我喜欢痴人。”纪瓷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很自然地说道,“小时候,他们都喊我吃货……唔,这个面真的很好吃啊。”
  纪瓷不由赞道。
  冯宥看着她大快朵颐的吃相,笑了一下,什么也不再说,也大口吃起面来。
  两个人中间只有食物升腾的热气。
  少顷,两个默不作声的人同时抬起头,淡淡地相视一笑。
  这世间,寒凉不尽,唯有美食暖身又暖心。
  纪瓷笑说:“冯老师,我们和吃还真是有缘,第一次遇见,是在私房菜馆吃饭;第二次遇见,我在你车上喝粥;这一次,我们又是同桌吃面。”
  冯宥迎上纪瓷含笑的目光,随口说:“你刚刚在车上为什么偷看我?”
  纪瓷的目光便停在冯宥的脸上,这样仔细看来,他的脸要比记忆中那个人成熟太多,她揣度着他的年龄,应该过了三十岁。
  她喝了口微微凉下去的茶,坦白地说:“因为,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然后,她伸出手,在灯光底下,隔着一拳的距离,遮住冯宥一张脸的上半部分轮廓,说:“这样看更像。”
  “哦——”冯宥拖长了尾音,想来也猜得到其中的故事。
  “我和那个人也一起吃过面,在路边的大排档,没这么好吃,但是却是记忆里最难忘的味道,大概这辈子都再也回味不到。”她安安静静地说完,不悲不喜的看着冯宥,自嘲地笑了笑,又说:“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天会忘掉,我每一天都在努力,每一天都觉得自己比前一天成功了一步。”
  冯宥不说话,把头转向窗外。
  玻璃窗上,雨水滑落的痕迹像是眼泪的轨迹。
  04
  从面馆出来已经七点多了,冯宥拦了计程车送纪瓷回学校。
  在D大东门,纪瓷下车,冯宥把伞塞给她。她不要,又塞回冯宥的手里。两个人推来推去,倒是彼此都淋了些雨。
  纪瓷干脆跑了出去,然后在大雨里回头对冯宥说:“冯老师,如果拿了你的伞就还得去还给你,每次一见到你,我都觉得自己特别难过。冯老师,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大雨夜的校门口也并不是旁无一人,所有人都看见那个女孩子洒脱地冲进雨里,虽然语气平静,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对情侣在闹别扭。
  冯宥就那样举着伞,看着纪瓷在眼前消失。他的心里像是被人凭空剜了一个洞。像是有谁在记忆里喊着——冯宥,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永远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冯宥莫名有些难过,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过身,向着纪瓷离开的方向大步跑过去。他很快追上她,紧紧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的伞下。
  纪瓷被他大力拽着,挣又挣不开,偏巧旁边有个同系的男生经过,她生怕被人误会,心里不免有些恼,连带着脸上的神色非常不友好。
  而一向言行稳重的冯宥,此刻看来也面带怒色。
  “我们聊聊吧,纪瓷。”冯宥板着脸,拖着纪瓷向东门右侧的人行道走。
  “我们有什么好聊的。”她的小脾气也上来了,撇着嘴。
  毕竟是力气小,纪瓷不得不妥协,闷着头跟着冯宥在大雨里不明方向地走。
  十月的秋雨,在北方的城市里,带着清冷的寒气。
  纪瓷本来就只穿了一件薄外套,此刻全都被雨打湿了,手脚很快冰凉,身体微微发抖。
  她扭头看看冯宥,但见他半长的头发亦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而那张成熟男人的脸,仍是怒气冲冲。
  她忽然失笑,心想,他这人倒是有趣,无端地生哪门子气?
  冯宥听见她的轻笑声,也没理睬她,又向前走了几步,拉她进了一间店。
  那间店门面不大,门前有一棵粗大的合欢树,枝桠纵横,罩在二楼的窗前。她匆匆忙忙地抬头看了一眼,只看见拙朴的木头牌子上刻着“岛屿和树”四个字。牌子旁边挂着一盏透明的玻璃灯,即使是在这样的雨夜,玻璃灯盏里也亮着橘黄温暖的灯光。
  站在门檐下,冯宥收了伞,这才回头看看纪瓷,揩了一把她头发上的水汽,耐着性子说:“进来吧,那小孩儿。”
  纪瓷想起,在私房菜,她第一次遇见他的那天,编辑部的主任也这么喊过自己,想来,他当时就已经听见了。
  岛屿和树,是一间不大的清吧,全部木质的结构,气氛不吵不闹,歌手安安静静地抱着木吉他。
  冯宥带着她径直坐到吧台前,调酒师看看他们,递过来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冯宥接过来,一回手却耐心地给纪瓷擦起了头发。
  纪瓷的脸没来由地热了起来,他们这姿势,旁人看了会觉得有点暧昧吧?她偷看冯宥,冯宥却全然没当回事似的。
  留意到纪瓷的目光,冯宥扯扯嘴角,淡淡地说:“很舒服吧?我在家都是这么给棕棕洗澡的。”
  原来,他把她当宠物!
  纪瓷生气地扯过他手里的毛巾。
  他斜过身,在吧椅上坐下来,点燃一支烟。他微低着头,头发上的水珠落到吧台上。
  纪瓷偷偷看他,这才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竟十分陌生,与之前在讲台上见过的儒雅男子全然不同。仿佛这一刻,在灯影里略显颓废与黯淡的,才是真实的他。
  调酒师递过来一只烟灰缸:“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
  冯宥看看他,起身,指着身后的纪瓷说:“给她找件干净的衣服换一下,厨房借我用用。”说着,就向那扇侧门走过去。
  看起来,他对这里熟门熟路。
  调酒师对纪瓷笑了笑,笑容浅淡却又带着礼貌和善意,他对服务生说:“咱们还有新的员工服吧?去找一套,给这位……”
  “我叫纪瓷。”纪瓷接口。
  纪瓷换了衣服出来时,冯宥已熬好了一碗滚热的姜汤递到她面前。
  纪瓷摇头:“我不用喝吧?”
  冯宥说:“加了红糖,驱寒。”
  他的表情说不出的严厉。
  纪瓷非常不情愿地喝了姜汤,辣得直咧嘴。
  他们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纪瓷的方向刚好可以看见舞台上那个唱歌男生的侧脸。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第一次进酒吧,喝的不是红酒不是啤酒不是洋酒,而偏偏是一碗姜汤。大概没有几个人,会有她这样的经历。
  冯宥的头发已经干了,只是有些凌乱。
  在灯光的暗影里,纪瓷打量着冯宥,皮肤不算太好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眼睛也不漂亮,起码没有双眼皮的林斐帅气。但鼻子和嘴巴都好看,脸型也是标准的型男款。只是眼角的细纹和下巴的胡茬泄露了他的年龄,让人一眼就能把他归为大叔的行列。
  如果林斐到了三十岁,会不会更像冯宥那张脸呢?
  “看够了吗?”冯宥淡淡地打断她。
  纪瓷这才觉得失态,低下头,摆弄着一颗开心果,答道:“冯老师,如果我之前说过的话让你生气了,那么我和你道歉。”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冯宥。
  “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很抱歉,我的脸伤害了你。”冯宥的身体向后靠了靠,整张脸都躲进了暗影里,他只冷冷地看了看纪瓷,“你可以尽量避开与我的交集,但是恐怕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会触碰你的记忆开关。纪瓷,也许,遗忘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冯宥随手又点燃了一支烟,纪瓷咳了一下。他耸耸肩,把烟掐灭。
  纪瓷伸手拿过那支烟,又拿起打火机,但是无论如何都点不着,只好递给冯宥,说:“没关系,你抽吧,冯老师。”
  她吸吸鼻子,鼻音浓重。
  冯宥瞪着眼睛看她:“怎么?我的话说重了?委屈?又触景伤情?”
  纪瓷摇摇头,但眼睛里的确有浅浅的湖泊。
  “好吧,我承认,今天我有点和你较真儿了,你是个小孩儿,我不该对你这样苛责。”
  “我不是小孩儿。”
  “但我们说起来只是陌生人,你没有义务承受我的坏脾气。”
  纪瓷有一瞬间的意外,很快又释然,没错,她和他也可以说是陌生人吧,有过一两面之缘,在利益与情谊上都没有交集。
  她的心情忽然好起来:“我到底怎么惹你了?就因为我说看见你我会难过?”
  “不是,纪瓷,是因为你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冯宥接过纪瓷手里摆弄的烟,眯着眼睛点燃。
  他抽烟的样子很好看。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这是一个女孩子留给我的遗言。纪瓷,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纪瓷愣了一下。
  耳边忽然响起吉他声,她望望舞台的方向,年轻的歌者坐在了高高的木凳子上。
  旋律有一点耳熟。
  男生说:“这首歌的名字叫《永失我爱》,送给今晚的你们。”
  台下有稀疏的掌声,安静又节制。
  他唱第一句:那年夏天的阳光已坠落,我却还记得……
  纪瓷想起来,这是那天在电台里听过的新歌,只是歌词一直听得不是太完整。
  纪瓷看看冯宥,点点头:“好啊,如果你想说的话。”
  05
  但是,冯宥并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
  调酒师走过来,歉意地对纪瓷笑笑,然后俯身在冯宥耳边说了句什么。冯宥抬头向着另个方向看了看,纪瓷随着他瞄了一眼,看见对面角落里一个男人的半张脸,挂着落寞又轻浮的笑。她认得,那是路公子。
  “路云陌说他想买非文的歌。”
  纪瓷依稀听到这一句。她想起那天在医院里路公子和冯宥相遇的情形,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冯宥,冯宥却面无表情。
  纪瓷站起来:“冯老师,我去吧台那边听歌,你有事只管忙你的。”
  调酒师看看那只已经空了的姜汤碗,笑对她说:“来这里怎么能喝姜汤呢,我去调鸡尾酒给你喝,免单哦。”
  台上的歌手已经唱了最后一句。他放下吉他,也坐在吧台边,和调酒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客人点了鸡尾酒,纪瓷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在她的直觉里,那么多不同味道不同颜色不同属性的材料混在一起,做出来的成品八成会有让人坏肚子的嫌疑。
  “这一杯,叫做玛格丽特。”唱歌的男生忽然说道。
  纪瓷扭头看了他一眼,很帅气的男生,二十岁上下的年纪。
  “你知道玛格丽特吗?”男生继续问。
  调酒师在对面无声地笑,仿佛见惯了男生搭讪女生的伎俩。
  纪瓷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是茶花女的名字。”见男生愣在那儿,慢悠悠地补充道,“小仲马的《茶花女》。”
  调酒师对男生挑挑眉,男生耸耸肩,一脸震惊的表情。同样的问题他在这个酒吧里问过若干女生,这是第一次听到“茶花女”版本的答案。
  调酒师对纪瓷举起一个空杯,在杯口粘一圈柠檬汁,再倒放在盐上转了一圈,杯口插好一片柠檬片。他默默地把空杯子放在纪瓷面前,随后开始调酒。他用很低地声音说:“龙舌兰配上蓝色柑香酒,再加一茶匙砂糖和柠檬汁,一起摇合。这款鸡尾酒的创始者是简?杜雷萨,玛格丽特是他已故的墨西哥女友的名字。龙舌兰是墨西哥的国酒,代表她的女友,柠檬汁代表他酸楚的心,而盐代表他的眼泪。”
  他说完,把调好的酒倒进纪瓷面前的杯子,向她推了推:“送给你。”
  唱歌的男生在一旁调笑:“小泯,你这次抢了我的台词。”
  纪瓷看了看年轻的调酒师,他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继续做客人点的鸡尾酒。莫名地,纪瓷就想起了江恩宝,她所遇见的江恩宝在她记忆里也总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却做什么都无比专注。
  纪瓷拿起酒杯,说:“谢谢你,小泯。”
  她记住了他的名字。她想尝一尝这杯蕴含着酸楚的蓝色液体,看看它是不是自己心头那滴眼泪的味道。但那杯酒入口却是酸酸甜甜的味道,她微蹙着眉。
  旁边的男生笑了一下:“我叫宗奇。”
  纪瓷没看他,只说:“那首歌很好听。”
  “当然了,小泯谱曲,非文填词,本人演唱,很给力的组合啊。不过,非文到底是不是冯先生?我看你们是一起来的,你知道真相吗?”宗奇问纪瓷,见她一脸困惑,遂又解释道:“因为非文的词是冯先生拿给小泯来谱曲的。”
  他指指小泯:“别小瞧他哦,他其实是个作曲的,开酒吧只是他的副业。”
  她诧异地看看小泯,又摇摇头,喝了一小口酒,“非文,是哪两个字?”
  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宗奇用手指蘸了柠檬水,在吧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非文”两个字。
  她又喝了一口酒。
  她曾经那么掩耳盗铃地在本子上不停地写“非”和“文”,非、文,合起来就是林斐的斐。一笔一划,像刻在心上一样。
  纪瓷看看宗奇:“你能再唱一遍那首歌吗?”
  “愿意效劳。”宗奇说着抱起吉他又返回台上。
  “他只是表面上喜欢搭讪女生而已,其实骨子里是个害羞而又孤独的家伙。”小泯低声说。
  纪瓷抿抿嘴角。
  在前奏的音乐里,纪瓷喝光了那杯蓝色玛格丽特。她转头看看冯宥,他坐在路公子的对面,她看他的时候,他刚好也转过头来,他们的视线交汇了一下,却又彼此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像两个寂寞的旅人,在人海中擦肩而过。
  宗奇的嗓音很干净,像风穿过夏天的炽热,停留在萧索的秋,带着繁华过尽的落寞。
  那年夏天的阳光已坠落,我却还记得。
  微雨、薄暮,晨雾满山谷。
  风从林间穿过,你唇角笑容闪烁。
  那年夏天的阳光已坠落,我却还记得。
  云起、桂落,牵手看星河。
  月向东方隐落,你轻轻吻了我。
  曾经我太沉默,不敢说,
  愿一生有你,直到岁月染白发际。
  从不知青春也会风云起,
  未来清晰在望,却被命运捕捉。
  而时光无情偷走承诺,
  丢弃你我。
  如今我仍沉默,无法说,
  愿舍弃余生,只为回到过去相拥。
  从不知故事也会有转折,
  昼夜不再交替,恋人永不相遇。
  只有记忆如星,
  不离不落。
  咫尺,千山;一生,阻隔。
  青春,空城;永失,你我。
  这一次,纪瓷完整地听完了整首歌。因着非文那个名字,她恍惚觉得这是属于林斐和自己的歌,是他们的青春,是那些总是浮现在记忆里的细节。
  但是,林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情绪,会有这样的怀念。
  或者,所有人的青春故事都会有着雷同的细节吧。
  非文真的是冯宥吗?那么冯宥没来得及出口的故事又是怎样的呢?
  她不由得看向小泯:“能再给我一杯吗?酸楚的心。”
  小泯再次拿出一个杯子,却把盐换做了糖浆,他说:“回忆不一定只需要眼泪,只要是关于爱的故事,一定也可以萃取出更多的甜。呃,这句话是你那位冯老师说的。”
  纪瓷举起杯:“他懂得还真多,那么,为了甜,干杯。”
  06
  纪瓷又做梦了。
  她梦见林斐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衬衫,清清浅浅地,站在一大片湛蓝的湖泊前,他手里随意地拿着一把吉他,他说:“纪瓷,这是唱给你的歌啊。”
  梦里的林斐,是她没见过的成熟模样。
  那首《永失我爱》的旋律,一直响在她的梦里。
  她想要走近他,忽而,他的脸却变得和冯宥一模一样。
  纪瓷心里一惊,猛地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床头挂着她被雨淋过的衣服。这是一间很小的空间,靠墙放着一排储物柜。她揉揉太阳穴,头微微地胀痛。
  打开门,门口有人搭了张地铺。纪瓷俯下身,看见冯宥沉睡的脸。她回想了一下,不禁苦笑。两杯玛格丽特,竟然让她又当着冯宥的面醉了一次,而且还被他安置在酒吧的更衣室里。
  纪瓷蹑手蹑脚地绕过冯宥,他却睁开眼,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着纪瓷。
  纪瓷不好意思地笑着:“冯老师,我真不是有意喝醉的。”
  “嘘。”冯宥示意她噤声,然后起身带着她走出酒吧。
  十月的清晨,有些薄凉,日光也是极淡的。清扫工人从他们面前经过,扫把下面是夜里新落下来的栾树叶。
  “对不起,我自作主张把你留宿在那里,因为不知该送你去哪里。”冯宥闷闷地解释着。
  纪瓷只耸耸肩:“每次都被你看见最窘的样子。”
  路口有生意人推着鸡蛋灌饼的手推车开始营业,冯宥买了两张饼,走到D大门口的时候,他把装饼的袋子递给纪瓷。
  “我想过了,既然我的脸给你带来了困扰,那么我会尽可能地不再出现在你面前。还有,别再喝酒了,你真的没有酒量,小孩儿。”
  他的表情有些淡漠,说完转身就走了。只剩下纪瓷,握着温热的袋子,站在晨起的光里,满脸的茫然。她呆呆地盯着冯宥的背影,心想,这个人是什么星座啊?变脸还真是快呢!
  但这样,不也正如她所愿吗?从陌生人开始,到陌生人结束,她和他,从来都只是陌生人。
  有跛脚的乞丐经过纪瓷的身边,颤悠悠地向她伸出手。她把手里装着鸡蛋灌饼的袋子放在老乞丐的手里。老乞丐笑了两声,笑声喑哑低沉。纪瓷下意识地去看他,那张被遮挡在蓬乱头发下的脸模糊不清。在她恍惚之际,老人拖着一只残疾的腿走了过去。
  07
  莫奈出院,送她回学校的是路公子。
  看莫奈的神情,平静安坦,仿佛对这结局成竹在胸。此后,路公子便常常出现在女生公寓楼外,带着一捧蔷薇或者精致甜品。同寝室的黄霄揶揄莫奈,说你男朋友怎么从来不送你玫瑰。莫奈冷笑,高傲地仰着头。
  纪瓷在一旁分析:“蔷薇又美又多刺,十足衬她。”
  莫奈笑得趴在纪瓷肩头,说:“纪瓷,还是你最会讨朕欢心。”
  不管怎样说,整个外语系的女生都知道莫奈新近结交了有钱的男友,开黑色的法拉利,低调却又拉风。
  各色眼光,莫奈懒得理睬。
  她只悄悄对纪瓷说:“其实,路云陌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浮夸,他有自己的制作公司,好像做的还蛮不错。”
  言语间有赞许的意味。
  纪瓷鲜少听见她直呼路公子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嘻嘻笑起来。别人的感情,她并没有兴趣去评判,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旁人看什么都是隔山隔水,各种冷暖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莫奈淡淡地说:“我这人,一向最敬业,既然做了女朋友,总要拿出些诚意嘛。”
  “他对你好吗?”
  “会讲笑话,会送礼物,会制造有情调的约会,会带我出席派对,风趣、大方、浪漫,一个趋近完美的男人,你说这算不算好呢?”莫奈反问纪瓷,眼里却空荡荡的。她反手捏住纪瓷的下巴,戏谑地说:“只是,别和这种人谈爱情,他们给不起。”
  纪瓷忍了忍,终于还是问出口:“莫奈,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些呢?认真地去谈一场恋爱。”
  莫奈避而不答:“你倒不如猜猜,路云陌会不会答应让我做他新MV的女主角。”
  “路公子的新MV?是什么歌?”纪瓷想起酒吧里小泯对冯宥说过的话,心里一闪念出现的是非文的名字,会是那首《永失我爱》吗?
  她走神的时候,莫奈已经拿起了桌上的书向外走,她扬扬手:“亲爱的,我去上选修课了,去见识一下冯宥究竟是何许人也。”
  纪瓷的眼皮跳了一下。
  但事实上,那一天,当莫奈赶到人满为患的教室时,冯宥并没有出现。讲台上站着的是留着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台下的女生们失望地叹着气。据说,这些女生全都是慕名而来,慕着的自然是眉目俊朗、气质超群的天文课新任讲师冯宥的名。
  但冯宥,却在D大消失得无影无踪,就仿佛,D大本来就不存在这个人一样。
  莫奈下课回来,和纪瓷说起这事儿,纪瓷也有些不解。
  莫奈倒不在意,反而神秘兮兮地对着纪瓷坏笑,她说:“纪瓷,你真是人见人爱啊,不过是替我去上了一节课,结果就有小男生记住你了。那个叫杜渡的男孩子,特意问我,你怎么没去上课。他说话的时候,脸都是红的。啧啧,你说说,怎么就没有这么纯的小男生喜欢我呢?”
  纪瓷干笑两声,心想,那位杜渡同学大概喜欢的本来就是你。
  08
  下午没课,纪瓷去系办汇报关于十一月演讲比赛的计划,经过辅导员办公室的时候,隐隐听见半开的门内传出自己的名字,不觉缓缓停住脚。
  “纪瓷的选修学分已经满了,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这声音纪瓷自然认得,是他们班辅导员,语气颇为惊讶。
  “照片总不会错的,两个人深夜在酒吧里,还有早晨一起从酒吧出来,显然是在里面过了夜,这要是在校内网上传开,对你班纪瓷的名声肯定大有影响。纪瓷那姑娘,涉世不深,单纯。不过她运气还算好,听说是网站管理员认出她,没有通过那张照片的上传审核,然后直接汇报了系主任。”
  “就因为这个,冯宥被辞退了?”
  “顾教授推荐的人,主任哪好意思辞退,自然是正主儿看了照片之后,主动辞职,况且本来也只是代课教师而已。冯宥那人,倒是懂得避嫌,只是不知他和你班纪瓷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是提点一下你那得意弟子,别被人骗了。”
  “呵呵,这事儿难管,又不是中学生了,谈情说爱,就算是亲爹亲妈也管不了。”
  “嗯,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冯宥这人不靠谱,哪是纪瓷能驾驭的。能让他来代课,不过是主任给顾教授的面子。听说他在国外混了七八年,连毕业证书都没拿到,现在也是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职业。也不知这种人怎么就得到了顾教授的宠爱,不过,他啊,要是想进D大可是门儿都没有。”
  “我估计,他也没想进D大,不是说天文馆向他下聘书,他都没有签吗?那个人,是自小轻狂惯了的,他在安城,也有过一段传说。”
  有人拉开窗,一阵风进来,门“啪”地一声阖上了,那些藏在八卦里的名字和故事统统被斩断了。
  纪瓷的心里抖了一下。
  那些话,虽然听得影影绰绰,但大概意思她是明白的。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捕风捉影的对象,而冯宥会因为顾全她而辞了天文课的任职。
  她想给冯宥打个电话,但是翻遍手机也没找到他的号码。那张记着冯宥号码的便笺纸,早被她扔得不知去处。
  本来是当做陌生人对待的,可是纪瓷第一次觉得,自己承了这个所谓陌生人的恩情,虽然那种虚无缥缈的八卦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09
  十一月的第一个黄昏,微雪。
  北方的冬天和南方全然不同,在日光不见的时候,所有的调子便全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空和植物,灰色的建筑和人群。
  就连风,吹过脸庞的时候,留下的温度也是灰色的。
  带着冷意的灰,缺乏生气,却莫名让纪瓷内心舒坦。
  那是因为,这个人的心里也早就少了生气。
  她活得越来越像一棵冬天里的树。
  纪瓷给金婉芬买了一套保暖内衣,邮到了养老院。从邮局出来,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遇到路边摊买了一只热的烤红薯,一边吃,一边看细小微白的雪一点点落下来。
  然后,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裤腿。
  纪瓷吓了一跳,低下头,看见那个老乞丐。她记得他,她在学校附近三番五次地遇见过他。她蹲下来,把红薯掰开,递给他一半。老乞丐伸出被风吹得皴裂的手,接过红薯的时候,他呵呵笑了一声。
  纪瓷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她抬眼去看那老乞丐,他只低着头,囫囵地吃着手里的吃食。她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在这异乡,她怎么会和一个老乞丐有什么渊源呢!
  她愣怔的时候,老乞丐突然又伸手过来,纪瓷下意识地向后闪了一下,险些跌坐在地上。
  一只手,扶住了她。
  纪瓷抬头,看见薄雪的天幕下,路云陌含笑的眼睛,他的眼里闪过妖娆的光亮。
  “谢谢。”
  “啧,臭死了,走开。”路云陌看似轻蔑地瞟了一眼老乞丐,一双眼却迅速地在老乞丐那张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扫视了一圈。
  纪瓷苦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半个红薯再次放进老乞丐伸出来的手里。
  “路公子,你只是比他命好而已。”她的语气里,不无讽刺。
  路云陌轻笑了一下,抽出一张粉色的人民币放在老乞丐面前。随即双手插在口袋里,极自然地对纪瓷说:“小纪瓷,我有事和你谈,去坐坐?”
  他那个动作本身是让纪瓷鄙夷的,因此,纪瓷的表情并不友好,直接拒绝道:“对不起,没时间。”
  “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我知道你晚上要参加社团活动。去吃个饭,边吃边聊。”路云陌并不容纪瓷拒绝,径直走在她前面。
  纪瓷咬着牙,恨恨地想,这人真是个妖孽,虽然言行不讨喜,可那气场还真是让人觉得无害。
  他挑了一间西式餐店,虽是小门面,但餐点精致,连样式简洁的餐具也全是漂洋过海运过来的。小小的房间里,清淡的钢琴曲和着昏昏欲黑的天色。
  路云陌拿着刀叉的姿态格外优雅。
  纪瓷打量着他,心里认定这是一个特别注重细节的男人。
  “上次见到你,和冯宥,在七月之茉。”他貌似无心地开口。
  纪瓷没回应他,反问:“为什么选择莫奈?”
  “因为,她是我身边那些女孩子里,最擅长等待、耐得住寂寞的。她很狡猾,是吧?但是我偏偏喜欢这种沉默的狡猾,虽然她等的并不是我。”
  他说得坦诚,神色淡然。
  纪瓷不知如何作答,唯有沉默以对。不经意地看看他,在灯光底下发色是优雅温纯的棕栗色,眼神亦是柔和的,干净清澈。她闻着他身上张扬的香水味,忽然觉得这人正像是月夜里开放的白色夜来香,既简单又浓烈。
  “那晚在酒吧,我向冯宥买了一首歌,《永失我爱》,宗奇唱的,你当时听得很专注。”
  “哦。”纪瓷应了一声,心里却有隐约的失望,原来,那首歌真的是冯宥的,非文,其实是冯宥。
  然后,因着这份失望,她又瞧不起自己。
  路云陌轻摇着杯里的香槟,不动声色地把纪瓷的表情收入眼底。很有趣的女孩子,像是只刺猬,处处对人防备,也许,除去她的皮毛,任何人都能把她伤得体无完肤。
  “我要拍《永失我爱》的MV,你来做女主角吧?”
  纪瓷放下手里的勺子,忽然开始不停地打嗝,脸憋得通红。路云陌为她要了一杯柠檬水,极其无辜地看着她。
  “我没兴趣混演艺圈,你不如考虑莫奈?”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也没兴趣选那些胸大无脑的漂亮女生。”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不漂亮?”
  “啊哟,小纪瓷,我又说错话了。”路云陌轻笑起来,“我知道,你听得懂那首歌,在酒吧里,我见过你的眼神。你根本就是那首歌的女主角,仿佛为你量身定做。”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隐约的光,最后一句话说得别有意味。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一两个周末而已。”
  她的心里似乎微微动了动,为那首像是祭奠着她整个初恋的歌。
  “让我想想。”
  “好。”
  他送她回D大,没有开那辆拉风的车,他们在薄雪中走过去,路云陌又退回来买了两串冰糖葫芦递到纪瓷手里。
  他说:“给莫奈带一支吧,她表面张扬,其实内心也是个小屁孩。”
  纪瓷咬了一口裹着糖的红果,甜甜酸酸的,她第一次希望路云陌和莫奈是你心换我心的小恋人。
  像路云陌这样的男生,从某些方面来说,远比林斐更适合做男朋友吧,细致、温暖、熨帖。
  10
  站在背风处,路云陌拢手挡着风,点燃了一支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眼见着不远处那个老乞丐收拾行当,进了一家非常低廉的小旅馆。
  他打了个电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调查一下D大门口那个瘸腿的乞丐。照片?照片不必再发了。”
  他把只吸了两三口的烟仍在地上,用鞋尖轻轻抿了抿。
  他在人前总是笑的,轻浮又浪荡。
  但一个人的时候,他最讨厌的表情就是笑。
  路云陌,骨子里流着商人的血。
  他做事,只讲利益得失。
  11
  果然,没几天,莫奈的坏情绪就崩盘了。
  下了晚自习,她咬牙切齿地坐在书桌前扯着嘴里的鱿鱼丝,吐字不清地对纪瓷发牢骚:“路云陌说他找到百分百合适的女主角了。哼,姐姐我就不信了,谁能比我更合适?姐姐我不咸不淡能纯能艳,要不然,我干脆退学去考电影学院?”
  黄霄好奇地问:“那你当年为什么不考表演系?”
  “因为当时还没读懂命运给我的天书。”
  “莫奈,你没一句正经的,总是满嘴胡话。”
  “嗯,我笑世人看不穿……”
  莫奈无精打采地和黄霄斗嘴。
  纪瓷把脸埋在书里,默念了几串法文单词,终于还是深深呼出一口气,小声地说:“莫奈,其实……路云陌来找过我……去演……”
  寝室里一时静谧下来。
  随着一声悠长绵远的细细声响,黄霄涨红着脸,说:“不好意思,晚饭吃了太多黄豆炒肉,排气比较多……”
  另个室友立刻爆笑出声。纪瓷既想笑,又怯怯地看了眼莫奈,忍得很是难受。
  莫奈拍拍桌子,站起来:“我去跑步。”
  夜里十点钟,大月亮挂在天上,北风拍着窗棱。在大幅降温的天气里,操场上根本没有人。
  她说,她要去跑步。
  不过五分钟的时间,莫奈哆哆嗦嗦地跑回来,对纪瓷说:“求你了,答应他吧。”
  纪瓷看着莫奈被风吹得通红的鼻子尖,有些说不出的内疚,仿佛是自己抢了莫奈的机会。
  “因为路云陌很看重这个MV,他选了你自然有他的道理。”莫奈抬起纪瓷的下巴,左右看了一会儿,笃定地说:“你长得实在是太普通,跟姐的明艳动人相比,真的太黯淡……”
  她把视线移到纪瓷的胸口:“但是呢,通常小胸的女生比较容易扮少女,像姐这种波涛汹涌的实在有违‘纯’的内涵。”
  莫奈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纪瓷干巴巴地咧开嘴,但是莫奈再也不看她,自顾洗漱去了。
  其实,莫奈也是失望的吧。
  对床的黄霄已经睡得气息平稳,纪瓷仍然辗转反侧。
  耳边又响起朴娓蓝的笑声,细细碎碎的。
  她心里的声音在说:“你看,纪瓷,你总是这样对待朋友。”
  她的手机嗡嗡地震动了一声,是莫奈发来的短信:你是在床上烙饼吗?翻来翻去的。
  纪瓷侧过身,看见莫奈床头微微闪烁的手机光亮。
  她拿起床头的手电,蹑手蹑脚地下床,然后轻巧地攀到莫奈的床沿,莫奈向里侧了侧身,纪瓷躺下去。
  莫奈坏笑着握住纪瓷的腰,小声调笑:“哎呦,美人,深夜何故来此?”
  纪瓷眨眨眼,认真地说:“莫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刻的纪瓷,很想和莫奈说说自己那一段已经作结的初恋,说一说那首《永失我爱》给她的共鸣。
  其实她是想答应路云陌的。
  她的那一段青春,结束得太过仓促,就像没有谱好结局的歌,分别来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她深爱拜伦的一句诗——多年以后,与你重逢,我该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
  而此刻的纪瓷,她但愿那个旧日白衣少年,如若能偶然看到电视里的画面,会懂她的选择——用一首歌,向那些过去的岁月致意。
  她还记得调酒师小泯说过的话,那些记忆里,并不止有酸楚的眼泪,也必然会萃取出足够多的甜。
  她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想着该如何开口,把那段往事讲出来。一抬眼,却看见在手电筒的微光里,莫奈沉睡如花的脸。
  她微微翘起唇角。所有的故事如海浪在心里荡起层层的波,最终却仍旧回归最深的海域。
  那些无法倾诉出口的情绪,终究形成内心里盘旋一生的暗流与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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