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     整理日期:2015-11-25 18:10:27

《北方的河》和《黑骏马》是张承志所有中篇小说中的代表作。这两部小说都倾入了他深刻的情感,熔铸了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和一种永不言退的对神圣彼岸的不死追求。作为一个作家,作者一生都在用自己手中的笔坚持着,坚持着不死的理想,坚持着不灭的正义。正如张承志所说的那样:“当你们感到愤怒的时候,当你们感到世俗日下没有正义的时候,当你们听不见回音找不到理解的时候,当你们仍想活得干净而觉得艰难的时候——请记住,世上还有我的文学。”
  
本书简介:
  《北方的河》和《黑骏马》是张承志所有中篇小说中的代表作。
  《北方的河》是一部青春的赞歌,主人公用自己的行动诠释着青春的灼热与内涵。这部小说被称为“青年奋击者的壮美诗篇”和“时代的精灵”。《黑骏马》则以辽阔壮美的大草原为背景,一首古老的民歌《黑骏马》为主线,借助蒙古青年牧民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的爱情悲剧,发掘了草原民族的社会奥深,歌颂了草原人民善良、淳朴的美德。
  作者简介:
  张承志,1948年秋生于北京。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学系。曾在内蒙古东乌珠穆沁旗草原插队四年,文学初作为蒙文诗。长期在北方各地,尤其在西海固穆斯林聚居区以及天山南北深入生活。现为自由撰稿人、散文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1995年获首届爱文文学奖。迄今出版著作(单行本)约九十部,主要有《黑骏马》、《北方的河》、《心灵史》、《金牧场》、《敬重与惜别》、《把黑夜点燃》等。
  目录:
  北方的河
  黑骏马
  编后跋语
  我相信,会有一个公正而深刻的认识来为我们总结的:那时,我们这一代独有的奋斗、思索、烙印和选择才会显露其意义。但那时我们也将为自己曾有的幼稚、错误和局限而后悔,更会感慨自己无法重新生活。这是一种深刻的悲观的基础。但是,对于一个幅员辽阔又历史悠久的国度来说,前途最终是光明的。因为这个母体里会有一种血统,一种水土,一种创造的力量使活泼健壮的新生婴儿降生于世,病态软弱的呻吟将在他们的欢声叫喊中被淹没。从这种观点看来,一切又应当是乐观的。
  1
  他一直望着那条在下面闪闪发光的河。那河近在眼底。河谷和两侧的千沟万壑像个一览无余的庞大沙盘,汽车在呜呜吼着爬坡,紧靠着倾斜的车厢板,就像面临着深渊。他翻着地图,望着河谷和高原,觉得自己同时在看两份比例悬殊的地图。这峡谷好深哪,他想,真不能想像这样的峡谷是被雨水切割出来的。峡谷两侧都是一样均匀地起伏的黄土帽。不,地理书上的概念提醒着他,不叫“黄土帽”,叫“梁”和“峁”。要用概念描述。他又注意地巡视着那些梁和峁,还有沟和壑。这深沟险壑真是雨水冲刷出来的?他望着黄土公路上的小水沟想。早晨下了一场透雨,直到现在水还顺着那些小沟,哗哗地朝着下头深不可测的无定河谷流着。汽车猛地颠了一下,他紧紧握住车厢板,继续打量着底下深谷里蜿蜒的无定河。那浑黄的河水在高原阳光的暴晒下,反射着强烈的光。天空又蓝又远,清澄如洗。黄土帽——梁和峁像大海一样托着那蓝天。淡黄的、微微泛白的梁峁的浪涛和天空融成了一片。他觉得神清气爽,觉得这大自然既单纯又和谐。“蓝格莹莹的天”,他哼了声民歌,心里觉得很舒服。解放牌大卡车载着他好像在沟壑梁峁的波峰浪谷里疾飞前游。
  他对着高原,竭力想把视野里的景观记住。他皱着眉头,回忆着《中国自然地理》中那些专门概念的内容。“曲流宽谷”,突然一个概念跳了出来,他不禁微微笑了。书上把他正在卡车上穿过的这条无定河大河沟叫作“曲流宽谷”。有意思,难道“曲流宽谷”和“拐弯大沟”有什么严格的区别么?不过,在试卷上要是写上“拐弯大沟”或是“老黄土帽中的拐弯河大深沟”,考研究生的事就保险告吹。似乎那本书上还有些更严格的条条框框,但他想不起来了。不过他总算记住了一个曲流宽谷,而且是对着地图和大地记住了它。曲流宽谷,他又嘟囔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随即用手牢牢地握住车厢板。
  满满一车老农民。他瞧着车里不禁又微笑了,今天他的心情特别好,就像跳高运动员在春季运动会的早晨看见了一个晴朗无风的好天气。一车老农民在解放牌车厢里颠着晃着哪。打盹的打盹,说话的说话。说话的用粗嘎的陕西腔吼着,满不在乎马达的轰鸣和呼呼的风吼。他估计这些农民全都是从自由市场得胜回乡的。早晨在绥德车站买票时,他亲眼看见那个扎蓝边白毛巾的老头口气蛮大地呐喊:“加车,加个大轿子么!咋——加个‘解放’!”可这会儿那老头正稳稳地靠着驾驶室后窗坐着,一面扯着嗓子说着什么,一面警觉又故意不露声色地环顾着车上的动静。那个红脸青年可嫩多啦,两手紧紧捏住一个小黄挎包,一声不吭地背着众人独坐。后挡板外面翻滚的黄尘一阵阵吞没了他。“枣子!河畔枣子!”他记得这青年昨天在绥德城关这样瓮声瓮气地叫卖。全是农民,朴实的、小康的、可爱的、自有主意的农民。他们从绥德老城卖了货,挣了钱,现在回来了。那两个白胡子和花白胡子老汉不会是卖货的,应当是串门走亲戚的。他们全回来了。从陕北名城绥德回到他们的无定河两岸上下的窑洞里和庄户院。婆姨和娃娃正轧好了,扫净了炕席等着他们。层层波涛般的沟壑梁峁和蓝莹莹的天、浊黄的水都在等着他们。他心里觉得踏实。从学校里一出来他就觉得踏实,不管黄土从后挡板上面卷过来时,他怎样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子,他还是觉得踏实。这条浑浊的河,这片无边无际的黄土山帽和这蓝得质朴的天,都使他踏实。
  他看见车厢左前角站着一个女的。他打量了几秒钟以后就断定,这是个北京人。她背对着他默默站着,他感到这女的有意避着他。两个插队出身的北京学生一眼就能彼此认出来,他猜她准是早就发现了自己。卡车歪歪地闯过一道楞坎,满车农民被颠得东倒西歪,但是那女的还是僵直地站着,坚持着一动不动。这是个和我差不多的,老插队出身的北京姑娘,她在避着我哪。他觉得挺有意思,他不由得又望了望她的背影,他觉得这背影很够味儿。
  他愉快地吹了声口哨,把手翻转过来握紧车厢板,重新面对着荒莽的黄土高原。当卡车颠得蹦起来的时候,他开心地回头瞟着车里。在那些农民当中他最佩服那个红脸青年。那个棒小伙严肃庄重地坐在车尾,根本不理睬倒卷来的黄土。好后生,他用陕北式的口气自语着,满怀兴趣地端详着那小伙儿安静老实的模样。真是个安分的朴实后生,浑身肌肉鼓鼓的。他不由得展开手掌,然后又轻易地把车厢板握牢。他觉得他的手很有劲,老破卡车蹦一米高也不会使这双手松开,他心里很愉快。等停车吃饭的时候,他盘算着,我要用陕北话和那后生攀谈一番。“清涧的石板瓦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所以这后生的婆姨应当是米脂人,她这会儿也许正给这小伙儿纳鞋底呢。这一路的高原河水、风土人物都和黄色的梁峁一样让他感受清新。对,他心里说,挑选这个专业是对的,地理科学。单是在这样的大自然和人群里,就使他觉得心旷神怡。汉语专业无论怎么好,也不能和这个比,这才是个值得干的事业。我就选中这些河流作为研究方向,他暗暗地下着决心。
  上星期毕业典礼时,教语音学的秦老师最后地对他苦口婆心了一番。而他说,不,秦老师,我还是说实话吧,这一行不对我的心思。论文得个五分,并不能说明我就是搞汉语语音学的材料。我想挑个更对我口味的专业干它一辈子。我很感谢您,真的,老师。我觉得这四年汉语学得很值。将来谁能离得开语言呢?
  幸亏颜林他爹是搞自然地理的。没想到当年我和颜林拥着一床皮被在阿勒泰南坡露宿,居然成了今天为一生从事的专业作出选择的机缘。他回想着以前回北京去颜林家串门玩时的情景,那时老头经常坐在一个破沙发上对他畅谈地理知识。那干瘦老头居然能从青藏高原扯到海南岛,从太行山扯到黄果树瀑布。他挖空心思想打败老头,于是亮宝似的把自己串联去过的地方一个个说出来。而老头随着他不安分的思路,如数家珍地大讲那些地方的地质成因、地貌特点,以及有什么河,河拐什么弯,夏天有多大洪水,冬天结多厚的冰。这还不算,连山上有什么岩洞,树上长什么叶子,老百姓种什么庄稼,老头全一清二楚。每次他离开颜林家时都暗暗称奇。哦,没想到,他想,原来那时听的故事已经在我心里扎根发芽啦。
  他极端尊重秦老师的语音学,特别是方言调查理论。他在写毕业论文的那段时间里,不仅真真切切地触到了科学的冰凉而坚实的质地,而且有些天他几乎被这种不苟一音的、规律强大的领域迷住了。可是,当他熬到半夜,最后把三千字的一节删得只剩下二百来字的干货,终于扔掉笔,卷了一根烟点燃,靠在下铺同学的被子上以后,他又觉得不对劲。他惊奇地感到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正慢慢苏醒过来,一层层重新滋润,一下下不安地敲打着他的胸肌。那颗心就好像小时候的二宝,热情地爬上他家窗台,邀他上哪儿去疯玩胡逛。这可不行!他害怕了,语音学要用三倍的安静、十倍的细致,循着铁轨一般的规律默默地干。这行当不太照顾他这颗小兔子般的心脏。那天晚上他失眠了,辗转地考虑了大半夜。后来他曾经拐弯抹角地找过起码一打教授和副教授,打探各种专业的底细。后来有一次颜林的老爹出差来新疆,到他们学校看他,他问道:“一个有四年制汉语专业本科生基础,一门半外语,六年插队新疆历史,具有一定热情和干劲,身体条件良好的三十多岁老青年——究竟选择什么职业最好?”瘦老头斩钉截铁地回答:“地理。毫无疑问,只有地理。”
  他不禁苦笑了,眼睛还出神地盯着那个红脸后生。没想到这些话当了真:还有三个月,也许是两个月,他就要走上人文地理学研究生考试的考场。如果能参加人文地理学的考试,他就不用害怕自己的文科出身和高等数学的威胁。而据颜林他爹说,北京有位姓柳的老教授,几十年一直研究人文地理,目前正要大开山门,物色门徒。一切信号都是绿色,一切迹象都像这陕北高原的气息一样,显示着生机和美好。他在毕业前那阵乱哄哄的日子里啃完了一大堆地理系的讲义、小册子和一本《地表水》,并且刚刚把德国地理学家李希藿芬(Richthofen)的名著《中国》日文版第一卷借到了手。现在,天空晴朗湛蓝,风儿正吹满篷帆,他朝着亲自选定的那个目标启碇开航了。
  促使他最后斩断了种种迟疑的是毕业分配。“计划生育办公室!”他气得火冒三丈。秦老师惋惜地说,这是照顾你家在北京,只有这么一个名额啦。他铁青着脸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秦老师也很不舒服,因为这个结果对她谆谆开导他的那些方言调查理论也是一个大嘲笑。等秦老师端着饭盒走开以后,他突然狂怒地把两个饭碗砸在水泥地上。他踩着粉碎的白瓷片,撞开拥塞的人群,一直冲出了食堂。他当天就去图书馆借来了地理系的讲义。
  那个红脸膛的陕北小伙儿突然站了起来,朝他憨憨地一笑,满车赚足了钱的农民都拍打着身上的黄土——卡车正慢慢地停住。他吃惊地朝车外一望:
  青羊坪——三个白粉大字一下映入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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