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双面催眠师:屯堡遗梦


作者:丽端     整理日期:2023-01-01 13:24:57

  北漂小白领钱宁慧无意中参加了一个心理实验,随即产生了种种死亡倾向,最终丢掉了工作,生活困顿。而与她一起参加实验的朋友孟家远也同时失踪。神秘的催眠师长庚奉养父之命,从西班牙的地下室突然来到北京,在探访钱宁慧潜意识的过程中,长庚了解到钱宁慧幼年惨痛的遭遇,同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潜意识中也埋藏着重大的秘密。为解开钱宁慧的心结,长庚和她前往贵州天龙堡,发现了钱宁慧身世的秘密。原来,钱宁慧的母系血统竟然来自遥远的玛雅王国,而他们经历的秘密,都与玛雅死亡瓶有关。与此同时,神秘少年子启明的出现,使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长庚和钱宁慧在解开死亡瓶秘密的过程中,逐渐产生了感情。而长庚在解决危机之后,不得不暂时离开钱宁慧,去寻找自己的父亲。
  第一章怪异实验
  2012年中国·北京
  八月三十日下午两点十五分,钱宁慧走进北京大学南门,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她还茫然无知。
  钱宁慧并不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实际上,为了在星期四工作日来到这里,她特地向公司请了半天假,惹得老板颇不高兴。
  钱宁慧也不愿意招惹老板,只是孟家远明天就要离开北京飞往英国了,什么时候能再见都是未知数,于情于理,她都得来送送他。
  她沿着五四路一路朝前走,用纸巾轻轻拭去脑门上的汗珠。此刻正是一天中最为炎热的时候,天气预报说最高温度35摄氏度,但钱宁慧只要一想起老板青黑色的面孔,身周的气温霎时间就会再上升十度,烤得脑海中老板的脸如同油锅中吱吱作响的臭豆腐。
  “师太,师太!”远处的大讲堂广场上有人朝她招手,高大敦实的身板,圆圆的脸上洋溢着皮卡丘般的招牌笑容,可不就是孟家远?
  “师太”是孟家远给钱宁慧取的绰号,因为她的名字“宁慧”听上去就像武侠小说里舞刀弄剑的女尼。钱宁慧非常讨厌这个绰号,于是假装没听见,视线也故意避开了远处使劲挥舞胳膊的孟家远。
  “走这么慢,是不是又崴了脚?”孟家远放下挥动的胳膊,迎着钱宁慧大步走过来,眼睛里满是笑意,“都工作一年了,居然还没练好穿高跟鞋走路?”
  “我笨,哪里比得上你北大高材生,就连高跟鞋都穿得比我好!”想起为了眼前这个家伙得罪了老板,今年的加薪大概就没了指望,钱宁慧没好气地揶揄——早知道应该买个穿高跟鞋的皮卡丘送给他!
  “哈哈,我才不用穿增高鞋。”孟家远得意洋洋地俯视着矮了自己一头的钱宁慧,巧妙地把“高跟鞋”偷换了概念。
  “好啦好啦,高富帅皮卡丘,希望你去英国之后能多学习人家的绅士风度——对待女士要文质彬彬,谦恭退让!”钱宁慧不假思索地回敬。由于父辈是世交,她和孟家远从小就熟识,不过与其说常在一起玩,不如说常在一起斗嘴。哪怕她工作以后刻意伪装职场女性的端庄稳重,一碰到这个家伙还是会原形毕露。
  其实钱宁慧并不想见孟家远,若非被父母一再催逼,她才不会特地跑来给孟家远送行。从小到大,孟家远高高在上的分数总是让钱宁慧觉得自己被压成了影子,于是出于自尊或者嫉妒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在言语上和孟家远较劲,而且可悲地养成了习惯,让有心撮合他俩的双方家长颇为郁闷。
  他们沿着大讲堂广场往前走,一路上投下的树荫让钱宁慧烦躁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于是暗自警醒,任由孟家远得意洋洋地吹嘘他即将前往留学的雷丁大学,自己则像个真正走上社会的成熟女性一样维持着礼貌而又心不在焉的倾听。
  “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雷丁大学的ICMA中心,那是全欧洲最强调证券市场与投资银行实务的商学院,研究水平和剑桥牛津齐平,学生毕业后大多都去高盛、瑞士信贷和摩根斯坦利……咦,你在看什么?”虽然胸腔里充满了即将前往英伦看海听风的豪情,孟家远还是觉察到了钱宁慧注意力的转移——她明显对路边的布告栏发生了兴趣。
  “这个有意思。”钱宁慧指了指一张白底黑字的启示,上面写着:
  “北大心理系特招心理实验被试者若干人,年龄性别不限,报酬优厚。有意者请到哲学楼302室报名参加,时间:8月27日—31日下午2:00—5:00。”
  启示的右下角,则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张涂鸦出来的怪脸,让钱宁慧联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傩戏面具。
  “现在好像正是时候……”钱宁慧自言自语,“不过哲学楼在哪里?”
  “那个就是哲学楼。”孟家远朝着图书馆侧面的一座灰白色建筑扬了扬下巴,“不过你不是来送我的吗,干嘛又想参加什么实验?真是好没诚意啊。”
  “我还从没参加过心理学实验呢,肯定很好玩。”钱宁慧仰头看着面前高大的家伙,“再说人家还报酬优厚!”至少比听圆圆脸皮卡丘吹嘘光明前途有意思……
  “我本来想先去未名湖边坐坐,再去天外天吃烤鸭……”孟家远说到这里,见钱宁慧一脸“真没想象力”的鄙夷表情,终于有些心虚,无奈地拍了拍新剪了发型的脑袋,“算了,实验就实验吧,算是我明天离开祖国前为母校最后一次捐躯!”
  “别说得那么悲壮,人家又不会劈开你的脑袋对比与猪脑花的相似性。”钱宁慧随手把手里一个纸袋塞进孟家远手里,“这是给你的礼物,怪沉的,你就自己拎着吧。”
  “师太你还真客气……”孟家远喜滋滋地打开纸袋,看见里面是一把崭新的天堂男士伞和一本lonely planet旅游书系列的《英国》,不由喜笑颜开,“谢啦师太,哦不,慧姐!”他大步迈到钱宁慧身前给她领路,慷慨地拍着胸脯,“做这个实验如果真有钱,我保证全捐献出来,请你今晚吃烤鸭!”
  哲学楼是北京大学心理学系和中文系所在地,外面虽然骄阳如火,楼内却清凉得如同走进了冰箱冷藏室,也不知道是否和这些雅静的楼名系名造成的心理暗示有关。
  由于此刻学校正放暑假尚未开学,校内只剩下工作人员和钱宁慧孟家远这种闲杂人等,安静得几乎没有人声,就连踏上楼梯时的脚步都是那么清晰,一声声打在钱宁慧心坎上,让她既好奇又紧张。
  “我真后悔,如果那时候我能恶作剧地尖叫一声往外跑,你说不定也就跟着跑了,那样我们就不会参加那个该死的实验……”很久以后,孟家远这样对钱宁慧说。
  可是他们那时候谁也没说话,径直爬上了三楼,在楼道的尽头敲响了302室的房门。一切都顺利异常。
  “请进!”房内有人应答。
  孟家远推开了门,侧开身避免挡住钱宁慧的视线。这是一个颇大的房间,被白色的布屏风分隔成内外两部分,外面的部分放着两张组合在一起的办公桌,一个长相纤柔的年轻女人坐在桌前,看上去像个助教。
  “您好,请问是在这里报名参加心理实验吗?”钱宁慧开口。
  “是的。”戴眼镜的女助教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两人进门,“你们两个人都参加是吧,请先填一下这张表格。”
  钱宁慧拿过一张表格,弯腰在办公桌上开始填写,填写内容包括姓名、年龄、身份证号、电子邮箱、手机和联系地址等。“这些内容都要填吗?”她有些警觉地问。
  “是的,因为要发放酬金,所以必须提供完整的被试者信息。”女助教一边在电脑上敲打着什么,一边回答。
  “请问实验要多久,酬金是多少,什么时候发放?”钱宁慧顺藤摸瓜,赶紧问出这几个关键性问题。
  “测试分初试和复试,总共一个小时左右。只要通过初试进入复试,每人能获得五百人民币,实验完毕在我这里领。”眼见钱宁慧和孟家远都露出一副飞来横财的惊讶模样,女助教不由笑了,“这个钱是老外支付的,北大可给不起——对了你们懂英语吗?懂就直接进去吧。”
  “听我的没错吧,算算能买多少只天外天的烤鸭?”钱宁慧得意地朝孟家远眨了眨眼睛,当先绕过白色屏风,走进了302室的内间。
  内间明显比外间宽敞得多,靠窗的一侧是一排电脑桌,摆放成L形状,一个女生正坐在一台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摁着手中的鼠标,就像是做GRE机考一样。而房间相对的一侧则摆放着三张单人床,床顶都挂着厚厚的遮光帘子,其中一张床上的帘子拉得严严实实,隐约可以看到有人站在床边,正弯腰摆弄着什么。
  房间里很安静,连那个女生按动鼠标的嗒嗒声都清晰可闻。于是钱宁慧和孟家远只好默默地站在墙根下,等着有人来招呼他们。
  忽然,寂静的房间内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嘀嘟声,像是某个仪器已经开启。随后站在布帘内的人轻轻走了出来,在掀开帘子的一刹那,钱宁慧注意到另一个人躺在帘内的单人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熟了一般,而他的脑袋上则套着一个黑色圆箍,导线连着床边一个收音机大小的方盒子,盒子上绿色和红色的小灯闪闪烁烁。
  “看见了吗?”钱宁慧用手肘捅了捅发呆的孟家远。
  “当……当然看见了!”孟家远的身体绷得笔直,就仿佛在参加军训拔军姿一般,和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颇不相称,就连压低的声音都有一丝颤抖。
  不就是个测试仪吗,至于紧张成这样?白长了这么大个儿……钱宁慧鄙视地收回目光,看见那个操作仪器的工作人员正朝他们走来,骤然明白孟家远和自己说的根本不是一码事,男人和女人的关注点就是不一样!
  因为朝他们走过来的是一个女人,美女,还是外国美女!她虽然穿着宽松的白色大褂,将身体曲线几乎遮盖殆尽,仍然如同好莱坞科幻电影里的美女科学家,带着神秘与知性结合而成的迷人风情。
  “你们好,我叫伊玛,可以说英语吗?”还没等钱宁慧看清楚对方硕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棕色的长发,美女已经用英语向他们打招呼了。
  “Ye……Yes!”孟家远赶紧点头,磕磕绊绊的发音让钱宁慧不禁担心他以后在英国可怎么存活。但她不敢嘲笑他,因为她压根儿连对方说什么都没听清。
  “如果有困难,可以请外面的李小姐来协助你们实验。”伊玛微笑地说着,果真打算去叫外面的女助教。
  “NoNoNo……”孟家远慌忙阻止了她,好不容易找回了雅思口试时的感觉,“没问题的,伊玛小姐,请你开始介绍吧。”而一旁的钱宁慧也赶紧点头,好不容易有近距离接触异国美女的机会,她也不愿意放过。不过这个伊玛究竟是哪国人她可看不出来,似乎不像美国人也不像欧洲人,于是好奇地插了一句嘴:“对不起,伊玛小姐,请问你从哪里来?”
  “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不过我持的是危地马拉护照。”伊玛将他们带到电脑前,熟练地打开桌面上某个程序,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容,“你们知道危地马拉和中国没有外交关系,我能来北京真是个奇迹。”
  “危地……?”钱宁慧没听懂这个单词,用汉语向孟家远求助。
  “危地马拉,中美洲的小国,和台湾建交的。”孟家远小声解释,“她大概是殖民的西班牙人后裔。”
  “可以了吗?”伊玛耐心地等两个中国人窃窃私语完毕,让他们分别坐在两台相邻的电脑前。她调整了一下架在电脑显示器上的摄像头,分别给钱宁慧和孟家远各照了一个大头照。然后屏幕上测试程序开启,光标自动停留在“开始”键上。
  “一旦按下开始,里面就会出现需要你们回答‘是’还是‘否’的各个问题,你们用鼠标点击作答,左键表示‘是’,右键表示‘否’。另外有一些快速闪动的画面,并非试题,你们不必管它们。记住不要漏过任何一题,明白了吗?”伊玛看了看两个被试者,见他们都肯定地点了点头,于是发令:“开始。”
  钱宁慧吸了一口气,点下鼠标左键,然后屏幕上便有什么一闪而过,在她下意识去揣摩时,一道问题已经呈现在眼前:“如果颜色A与黄色混合后变成绿色,与红色混合后变成紫色,那么颜色A可以判断为蓝色。左键:是;右键:否。”
  题目很简单,眨眼之间钱宁慧已经不假思索地按下了答案,随即又是什么东西在屏幕上闪过,不待她看清,瞬间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问题:“二十六个英语字母中,J字母排在第十一位。”
  后面大概还有三四十个问题,难度都不曾超过前面两题,如果时间充裕,小学毕业的人就可以达到全对。但是这个测验的特殊处在于题目出现的速度越来越快,被试者的神经也越绷越紧,加上那些不断穿插在题目中一闪而过却始终无法看清的画面,到得七八题之后,钱宁慧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勉强看一遍题目,然后凭借本能按动左键和右键。有时候明知道自己按错了键,却又无法修改甚至没有时间后悔,因为下一个题目已经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让她目不暇接,就连当年读书时考英语六级的听力都不曾如此紧张过。
  等到全部题目答完,墙上的挂钟不过走了三分钟。可钱宁慧却精疲力竭地靠坐在椅子上,闭了闭酸痛的眼睛,有一种脑力耗尽的晕眩。再看看旁边的孟家远,则精神抖擞地歪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伊玛高挑的身影。
  不愧是应试教育的佼佼者,孟家远做高强度测试明显没自己这么费劲……钱宁慧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压下心中烦闷恶心的感觉,正想问能否从墙角的饮水机里接水喝,就听伊玛对前一个做测试的女生摇了摇头:“抱歉,你的初测结果不合适,不能进行下一步实验。”那个女生只好说声谢谢,一脸失望地走到外间去了。
  “伊玛小姐,我能否问问那些快速闪动的图形是什么,我一个都没能看清楚。”趁自己的测试结果还没出来,孟家远瞅着空子问。
  “哦,这是个有关潜意识的测试,那些图形是故意不让你们看清楚的。”伊玛坐在自己的电脑位上,手指熟练地敲击着键盘。
  “可那些题虽然简单,时间却太紧迫,我心里一急按错了键怎么办?”孟家远撞上钱宁慧赞同的眼神,知道自己问的也正是钱宁慧的问题,于是继续聒噪。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梦境、口误和笔误都是由潜意识决定的。我们这个实验的目的,正是为了寻找被试者笔误与潜意识影响之间的规律。”伊玛说完这句话,盯着屏幕沉默了十几秒钟,忽然转头扫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等待初测结果的两个人,脸上有一种难以掩饰的不可思议的神情,“很幸运,你们两人都通过了初测,那你们要进行下一步实验吗?”
  “Absolutely。”这次不等孟家远开口,钱宁慧已经用英语抢先回答。等到答完之后她才有些奇怪,工作一年从未用过英语,这个单词她已经遗忘了很久,怎么一下子就可以脱口而出?
  孟家远看了一眼钱宁慧,似乎责备她同意得太急切太无保留,为了五百块也不该猴急成这样。钱宁慧只好假装没看见。
  “下一步实验是要趁着方才的潜意识效用,测量你们的脑电波。”伊玛指了指实验室里空置的两张单人床,“当然,测量前需要给你们注射一支苯巴比妥,确保你们能陷入睡眠,让潜意识浮上水面。”
  原来还要打针……钱宁慧心里有些忐忑,但看到孟家远已经义无反顾地走到一张床边,只好鼓起勇气也走了过去。
  伊玛的消毒动作很到位,注射也很熟练,显然受过专业的护理培训。她为钱宁慧和孟家远进行了静脉注射后,安顿他们在床上躺平,又将测量脑电波的探测仪在他们头上装好,甚至胸口和手腕上也连接上了探测触头,这才轻轻关上床帘,任由两个被试者陷入了平静的睡眠。
  床帘的遮光性相当好,一拉上就仿佛把白天变成了黄昏。而针剂的药效反应也很快,没多久钱宁慧的眼皮就开始沉重,原本被方才的电脑测试激发的头疼也渐渐消弭,而身下只垫着薄褥的单人床更像是一块落入水中的糖,不断溶化、溶化,于是她整个人就在四面八方轻柔的水波中轻轻荡漾,缓缓下沉……
  等到她终于沉到水底时,钱宁慧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天然岩井之中。一泓翡翠绿的泉水映着天光在自己脚边闪烁,可是仰头望去,湿滑的井壁却如同坚不可摧的牢笼,挡住了自己逃生的路。
  原本松弛的神经再度绷紧,钱宁慧沿着井壁搜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狭小的入口,当即孤注一掷地钻了进去。光线被抛在身后,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只能靠手脚在光滑潮湿的洞壁上摸索,身上不时被洞顶滴下的水滴激起一阵阵寒意。
  溶洞刚开始很低矮,钱宁慧不得不弓着腰向前行进,额头不时还会被洞顶的钟乳石撞痛。可是走了一阵,溶洞却越来越宽敞,四周奇形怪状的石笋石柱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诡异莫测。仿佛她钻进的是一个巨大的螺丝壳,从最开始针尖般的逼仄到后来一层层无限叠加的开阔,让人感到的却不是豁然敞亮,而是一种无法跨越无法逃离的绝望。
  难道,这辈子都无法出去了吗?钱宁慧猛地冒出这个念头,顿时觉得浑身发凉,连再往前走一步的力气也失去了。
  忽然,钱宁慧发现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位于洞壁高处,斜靠着一根粗大的石笋坐着,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仿佛正在沉睡。钱宁慧的心里骤然涌起一阵惊喜,不顾满地冰冷的积水向那一壁钟乳石形成的斜坡爬过去,嘴里不知不觉地喊了一声:“外婆,外婆救我!”
  那个人没有回答,而钱宁慧也终于爬上了那片石笋林立的斜坡。“外婆……”她轻轻喊着,伸出自己水淋淋的手撩开了对方垂落的长发,那些黑色的柔软的头发却在碰触她的一瞬间化为了飞灰,露出了原本被掩盖的一张脸——一个年少男孩儿的脸。
  钱宁慧呆呆地看着那个男孩的脸,再度伸手摸上了他紧闭的眼睑。指尖上传来透心彻骨的冰凉,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很显然,他已经死了,而他的肌肤,也从长发化为飞灰的瞬间开始不断地枯干变色,就像是挂在屋檐下风干的腊肉。
  钱宁慧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尖利的惨叫。
  “怎么样,还好吗?”一个声音传入耳中,视线里顿时出现了一张轮廓鲜明的美丽面孔。钱宁慧想起来,那是伊玛。
  “要不要喝点水?”伊玛将探测仪从钱宁慧头上取下,让她在床上又休息了几分钟,才拉开了遮光帘让她下地。
  “实验结束了吗?”钱宁慧有气无力地问。
  “结束了,你可以走了。”伊玛宽慰地笑着,看着钱宁慧一口气喝干了纸杯中的水,“没事的,大概是你对苯巴比妥有些过敏,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钱宁慧英语不是太好,对伊玛的话只能听懂大概。幸而这个时候孟家远也醒了,没事人一般穿鞋子下地,还不忘了用英语和伊玛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逗得伊玛都笑了起来。
  钱宁慧没心思听他说什么,只是暗自庆幸孟家远没有听见自己睡梦中的惨叫。拿到两人合计的一千块钱酬金时,钱宁慧失去了任何喜悦之情,只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这种情绪一直到她走出哲学楼,重新沐浴在北京七月的烈日下才稍有缓解。
  “对不起孟家远,”钱宁慧说,“我不去吃饭了,我一想起烤鸭两个字就想吐。”
  “不想吃烤鸭,我们就去吃……”孟家远的声音忽然停滞了,因为钱宁慧真的弯下腰,干呕了起来。
  想起刚才梦中那个缩皱成腊肉一般的男孩尸体,钱宁慧心想自己这辈子是再也不会吃烧烤腌制类的食物了。
  2012年西班牙
  安赫尔正在接电话。
  安赫尔·罗萨雷斯教授位于萨拉曼卡大学的办公室有着极好的视线。站在窗前,可以眺望到这座属于欧洲最古老大学之一的建筑群全景,无论是哥特式还是巴洛克式的学院,墙壁边缘都装饰着雕刻精美的神像和怪诞的人脸,并用连绵的卷叶纹和葡萄纹缠绕,透出浓浓的文艺复兴时期装饰风格。而窗下的内庭中,恰好是神学家、诗人和哲学家弗赖·路易斯·德·莱昂的雕像,雕像和萨拉曼卡大学的其他建筑一样,用产自马约尔镇地区的赤金色岩石雕凿而成,常常让安赫尔想起那句著名的诗句:“禁闭着你灵魂的那些岩石,带着成熟的谷穗颜色。”
  探查人类被禁闭的灵魂,恰恰是安赫尔教授的专业爱好。
  不过此刻安赫尔并没有心思打量窗外这座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历史名城,他全神贯注地接着电话,电话那头,正是他派往中国进行项目研究的学生伊玛。
  “是的教授,经过一个星期的实验,在参与完复测的二百八十七个样本中,有效样本一共三十四个,而刚才我提到的样本数据很明显与众不同。”伊玛的语气中明显带着兴奋,“我刚刚把整理好的样本数据库发送到了您的电子邮箱中,您看了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联系我。”
  “谢谢你伊玛,我很抱歉占用了你的整个周末来整理这些数据。我想你现在可以放轻松一些在北京玩玩了,长城和故宫都是享誉世界的名胜。”安赫尔和蔼地笑了笑,“我希望项目经费还足够为你支付这些门票。”
  “没问题,蒙泰乔集团的赞助还是很慷慨的。”伊玛娇媚地笑了,“我很想您,教授,希望您能早点到北京。”
  “我也很想你,亲爱的伊玛。”安赫尔挂掉电话,坐在电脑前打开了自己的工作邮箱。
  三个小时后,安赫尔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在停车场钻进了自己的银灰色福特车里。他开车驶出游人如织的萨拉曼卡大学城,沿着CL-517公路向西行驶了大约50公里,终于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镇,路边的指示牌上用西班牙语写着这里的地名:佩拉隆索。
  小镇上的民居都油漆成淡黄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块新鲜的乳酪,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树林和草地之间。这里的景象总是让安赫尔感到亲切和安宁,因为这里是他自幼生长的地方,他甚至考虑等手头这个项目结束以后就办理退休手续,那样他就可以长期在此居住了。
  安赫尔教授在小镇中心的一座小山前停下了车,然后步行向山上走去。小山顶上是建于十六世纪的一座城堡,用少见的黑色玄武岩建造,显得庄重而又阴郁。不过这座曾经的军事堡垒如今已不再神秘,早在几十年前,它就被佩拉隆索政府开辟成了镇里的图书馆,免费向公众开放。
  “下午好,教授。”入口处的图书管理员礼貌地向安赫尔微笑致意,“您还是要去私人工作室么?”
  “下午好。”安赫尔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晃了晃在加油站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纸包,虽然作为佩拉隆索镇图书馆的名誉顾问,他得以在这座古堡内开辟出一个专供研究用的私人空间,但将食品公然带进图书馆总不是个光彩的事。
  “没关系,我们能够理解。”图书管理员忽然压低了声音,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他’从今天早上九点进去就没有出来过,确实该吃点东西了。您知道,我们不好贸然打搅……”
  “谢谢你的提醒,再见。”这一次安赫尔似乎没有心情和寂寞的图书管理员闲聊,口中敷衍着就匆匆穿过了图书馆大厅。
  按照规划,佩拉索隆古堡的一楼为公共阅览室,二楼为专题阅览室,三楼则是工作人员办公室。可安赫尔却偏偏舍弃了采光和通风比较好的三楼,选择了地下室作为自己的私人研究室。用他的话说:“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所在来从事深不可测的心理学研究。”
  图书馆大厅后有一扇挂着“私人场所”警示牌的木门,橡木上的铜扣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变得黝黑发亮。门后是一道狭窄的石制阶梯,螺旋形向下延伸,安赫尔不得不扶住阶梯旁的石壁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石阶的尽头又是一座加铜扣的橡木门,门楣上悬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给这个地下室增添必要的光亮。不过安赫尔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即使没有光亮也可以娴熟地推开木门,毫无障碍地走进门后那间堆满了书架和挂图的工作室。
  由于没有窗户,这间古堡内的地下室非常阴暗,难怪传说中是古堡主人某伯爵囚禁异教徒的地方。关上厚重的橡木门,室内唯一的光源便只剩下宽大的书桌上一盏台灯,一个瘦削的背影正伏在桌前,丝毫没有察觉安赫尔的到来。
  “加百列。”安赫尔伸手拍了拍伏案之人的肩膀,把装着三明治的纸袋放在书桌上,声音里含着浓浓的慈爱,“来吃点东西,我猜你今天又忘了吃午饭。”
  “父亲。”伏在书桌上专心研究一本图册的男人抬起头,露出黑发下年轻而俊秀的眉眼。虽然称呼安赫尔为父,这个年轻人却有着一副典型的东方面孔,只是因为常年幽居在地下室内,他的皮肤显得比安赫尔苍白得多。
  “蒙泰乔实验中国站已经结束了。”看着加百列开始吃起了三明治,安赫尔站在书桌边说,“根据伊玛的报告,这次的被试者中有一个人出现了γ波。”
  “γ波?”加百列停下了啃咬三明治的动作,“也就是说被试者的脑电波大于35赫兹?那是可以致人死命的频率,能确定是受到潜意识刺激产生的突变吗?”
  “是的,伊玛严格测试了被试者被显意识和潜意识分别控制时的心跳、体温、血压和脑电波等,经过数据对比,确定该γ波是由初测时的闪动画面造成。”安赫尔说着打开了书桌角落里的电脑,从自己的邮箱里调出了伊玛的测试数据,“另外该被试者的初测结果也很有意思,撇开未受潜意识完全控制的前五道测试题,剩下的四十道常识性测验中,一般被试者的平均错误率是47%,你猜她的错误率是多少?”他顿了顿,却并不真的要加百列去猜测,“95%,也就是说,四十道题目中她按错了三十八道题的按键。”
  “她?”加百列皱了皱眉,“我可以看看她的样子么?”
  “可以。”安赫尔从数据库中调出一张摄像头拍摄的大头照,口中开着玩笑,“或许你想确定她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而是一个白痴?”
  加百列咬了一口三明治,无意识地嚼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上被安赫尔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中国女孩,略带着好奇的神色望向摄像头,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想要说着什么。
  “很明显不是白痴,甚至可以说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敏感。”安赫尔说完这句话笑了起来,而加百列一直沉静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
  “需要我去一趟中国么,父亲?”
  “需要,但不是现在。”安赫尔遗憾地耸了耸肩,“申请中国签证很麻烦,得花时间准备一些材料。”
  “不是有蒙泰乔财团吗?”加百列问。
  “他们只是出了项目经费,不到最后关头不肯多出一把力的。”安赫尔不满地抱怨。
  加百列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所以我想让你先去一趟英国,名义上是为一个退伍老兵做治疗,实际上是去接触这个人……”安赫尔再度从数据库中调出一张照片来,“孟家远,男,英国雷丁大学经济系研究生,此刻他正在英国。”
  “他的测试结果怎么样?”加百列问。
  “虽然比不上刚才那个女性被试者,却也明显高于其他人。”安赫尔勉励地拍了拍加百列的肩膀,依然用无法拒绝的慈爱口吻说,“所以你可以先用他来实践一下,用来提高你中国之行的成功率。你说对吗?”
  “是的,父亲。”加百列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俊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仿佛他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机器人。
  台灯的灯光继续从书桌上方倾斜射下,照亮了加百列方才悉心研读的图卷。那是一张由脱毛榕树的内树皮制作的粗糙纸张,不同于埃及的莎草纸也不同于古代欧洲的羊皮纸,上面写着篆刻一般笔画繁复的象形文字,文字旁边还配有人物画像,用红色和绿色的颜料加以装饰。
  而压在这张图卷角上的,则是一册典型中国传统装帧风格的书籍,残破的纸张上带着被烈火烧灼的痕迹。此刻,那脆弱如同枯叶的书页上,清晰地展现着几个繁体中国字:永乐二十年。
  永乐二十年,也就是公元14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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