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昆仑哨(全两册)


作者:窦椋     整理日期:2023-01-01 12:04:40

  本书是一部军旅题材小说,讲述了在自然条件极其恶劣的昆仑山某制高点,主人公徐开路带领哨所成员常年默默守护西北命脉昆仑山隧道的故事。他协同战友抓捕偷猎分子、解决爆炸险情,带领新队员排查堵截外敌破坏势力的渗透,却愧对妻子和从未谋面的儿子。他忠于信仰、敢于斗争,展现出誓死捍卫祖国领土的赤胆忠诚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战斗精神。这是一首反映边防军人军胆、军魂的斑斓凯歌和壮烈史诗。和徐开路一样,每名高原兵都有各自的成长之路和情感世界,守土卫国是他们的职责,但作为个体,他们更多需要面对的是挑战和斗争,以及沉默、孤独甚至牺牲。本书真实再现了那些平凡而又伟大的战士们在战斗中成长、在沉默中坚守的高尚情操,表达了成边军人守土有责、守土负责、守土尽责的决心,发出了忠于祖国、坚守边防的最强声,是一部正能量作品。
  第1章
  我奔向遥不可及的哨卡,寻找雪域时空里的你,不知道是你用年华晕染了世界,还是高原为你涂上了油彩,总之,紧握你如枯枝般的手,我如同投入白云间宽广和煦的怀抱。
  仰望昆仑哨所制高点,如天梯入云。
  数节废旧铁轨搭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延伸至四千八百六十八米高的陡峭山巅,山巅之上有散落的巨石,并未镌刻书上写的“亚洲脊柱、龙脉根源、万山之祖”之类的词语,只有一座比配电,呆愣愣地戳在光秃秃的山尖上,既不遮风也不隐蔽,甚是唐突。
  连接青海与西藏的昆仑山隧道,静静地俯卧在兵舍下方几百米的地方,它的周边目之所及遍是黄沙,沟壑像老农额头的皱纹爬满峦川,北风夹杂着一层腾空而起的沙雾席卷而过,露出已死透的人造杂草以及奇形怪状的碎石,让一切置身荒芜,清晰了又模糊,一棵飘摇残败的枯树苗孤苦伶仃,却像是世界上最后一朵盛开的白莲花,昭告天下这里没有开萌的迹象,也不至于完全毁灭。
  都知道,最高的山峰是珠穆朗玛峰,最长的河是尼罗河,最远的远方在南极、在北极、在乌斯怀亚、在朗伊尔城、在世界的尽头……但没有多少人知道最高的铁路在哪里,最高的冻土隧道在哪里,她是否连通着生命讯息,蕴含着精神高地,隐藏着动人故事。这里可以诠释残酷、孤独、冷漠、绝望、空洞、麻木……但这里又那么扎实地融入我的血液,在似乎静止了的光阴中,幻化成皓月繁星,照耀心门,敲击胸膛。她穿过大地的肾脏,留下无尽的沉默,她伫立,她回望,她高唱凯歌,她低声呜咽,然而,不管她是什么情绪,在朝阳与暮色之间,火车巨龙呼啸而过,径直朝她飞奔而去,从这头到那头,拥抱更高的高原。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昂首站立,一直注视着她,贪婪地接受她呼出的贫瘠氧气,我无时无刻不在听她沉重的喘息……清瘦的徐开路像是自言自语,他站在昆仑山的制高点,脸上是晒脱落后残留的死皮,眼角有泪,还冒着热气。
  徐开路身着松松垮垮的迷彩服,肩挂自动步枪,每天都擦的枪此刻也像刚从土堆里刨出来的一样。他龇着漏风的牙,挥舞左手,和列兵刘轩坤站在山巅,白云贴着他们的头顶飞驰,刘轩坤脸上露出仰慕的表情。他说:“战友们告诉我,青海七十二万平方千米,整个军级总队覆盖全省,任何一个基层单位都可以去,唯独不能去昆仑山隧道守护中队,尤其是距离这个中队四五十千米远的一号哨,谁去谁是尕(西北土话,土鳖的意思),没有水、没有电、没有信号,十八岁的年纪,两年后就能造得像三十八岁,从青春期直奔更年期,都不知道啥叫身体机能的巅峰。来的路上我差点儿哭背过气,被掐人中掐醒的,现在听你这么说,心里好受多了。”
  徐开路面无表情地听着,摘下帽子,理了理稀疏的头发说:“他们说得对。”
  刘轩坤以为徐开路一定会告诉他,别听那些平庸之人奉劝别人也堕落的话,我们才是和平年代虽然艰苦但最厚重、虽不体面但最崇高的兵。然而徐开路并没有多做解释,刘轩坤等了个寂寞。
  刘轩坤问:“到底他们说得对,还是你说得对?”
  徐开路说:“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昆仑。将来,你也会有你心中的昆仑。昆仑看似永远是一副面孔,其实它才有最鲜明的性格。”
  空中白云突然染上了黑墨,远处三四道闪电并列划破天际,刚才还静谧美好,瞬间乌云压顶。徐开路不管身体的其他部位,率先捂住了帽子。刘轩坤疑惑地看向徐开路,还没来得及错眼珠,犀利的风号叫着奔腾而来。还系着帽带的帽子从头上被掫掉,在山崖间飞舞,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徐开路拽起刘轩坤转身便往岗楼跑,但刘轩坤还惦记着他的帽子,挣脱开他,不顾身后的呼喊,沿着上兵舍的小路跑。刚跑出去十多米,突然鹅蛋般大的冰雹从天而降,直击急速奔跑的刘轩坤脑门,鲜血飞溅。
  兵舍里,徐开路查看刘轩坤的伤势,因为半夜刘轩坤疼醒了好几次,还发出阵阵呻吟。
  徐开路说:“忍忍吧,不出人命都是小事。”
  刘轩坤哭着说:“我要去西宁,哪怕是格尔木、德令哈、大柴旦检查站也行。”
  徐开路说:“白天还说要跟着我在这儿干一番大事业。”
  刘轩坤说:“班长,那是看你说得激情四射,不忍心不配合。事业?这里有事业?您自己信不?”
  徐开路没有回答,翻身下床,把烧成炭色的铁壶从炉子上提下来,用铁筷子把盖板夹开,拨弄了几下底部的气门,火苗很快蹿上来,映红了他的脸。
  副班长陈爱山说:“刘儿啊,你还是重点名校毕业的,说话没水平,觉悟也不行,不能这么跟上级说话啊,你要委婉一些、迂回一些,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确实挺白扯,虽说没有事业但还是有事情干的,对不对?”
  刘轩坤说:“除了站岗还有什么事?你们是被什么理论洗的脑?总能秀出新的下限。”
  陈爱山说:“唉,可以数一数隧道里的枕木到底有几节嘛。”
  刘轩坤说:“早数清楚了。”
  陈爱山说:“刚来几天就数清楚了?我好几年了还没数清楚呢。”
  刘轩坤说:“我数清楚了。”
  陈爱山说:“那完了,完了!脑子太好用,在这地方待不住的。明天开始你跟我去打理温室里的西红柿,那是个大活儿,老少爷们关键时候可靠着西红柿改善生活呢。”
  刘轩坤说:“秧子不少,只有十几棵结柿子,还用打理?”
  陈爱山说:“正是因为不怎么结柿子才让你去打理嘛,我刚来的时候,连秧子都栽不活,更别提结柿子了。第一棵成活以后,我恨不能抱着它睡觉,班长半小时查它一次,比查哨都勤,它们不是普通的西红柿秧子。”
  刘轩坤说:“金丝做的?”
  陈爱山说:“比金丝稀罕,当你满眼荒芜,看到它就像看到一片绿洲;当你心如荒漠,看到它就像置身现代文明;当你思念亲人,看到它就像看到了亲爹。”
  刘轩坤说:“你去陪你亲爹,我不去,我头疼!”
  早晨七点,仍伸手不见五指。
  一辆平头东风运兵车从格尔木城西的保障大队驶出,上了一〇九公路,从格尔木到昆仑山口只有一百六十千米左右的路程,平时三小时足够,但今天的天气,他们到达目的地至少需要六七小时。驾驶员老周身边坐着总部来的文化处处长严峻、西宁来的通信技师张弛,车厢里满载给养,仔细看,便会发现给养箱中间挤着六名裹着大衣仍然冻得嘴唇发白的士兵,尽管有些狼狈,但男队员眉宇间依旧透着俊朗英气,发型打着军容风纪要求的擦边球,女队员皮肤则略显白嫩滋润,化着与条令条例标准有出入的妆。
  张弛问严峻:“昨天等了你们一整天,迟了这么久?”
  严峻说:“路面结冰,车子打滑,实在不敢开了,住在大柴旦检查站附近的小旅店,旅店的环境可以说是没啥环境,开水都不提供,你猜多少钱一晚?”
  张弛说:“起码一千。”
  严峻说:“行家。那地方几天看不见一个客源,咋那么贵哩?”
  张弛说:“人家绝对良心价,这不奇怪,还有更离谱的,德令哈到格尔木之间没有落脚地,这种天气,错过了那里,万一车子抛锚或者路况有问题,十有八九会冻死。”
  严峻说:“人家贵的不是房费,是位置,买房买地段这思路在青藏线沿途才是最好的体现。”
  严峻望着窗外,老周的墨镜上倒映着悲怆的昆仑山脉、姿势一成不变的公路以及永远灰色的太阳。而张弛十几年都在这条路上奔波,他没有丝毫看景的心情,用一格信号也没有的手机玩着单机游戏,但这似乎让他更无聊。
  海拔在攀升,看到严峻脸涨得通红,张弛把氧气袋递给他,他吸了两口便放下了。
  张弛问:“您这是?”
  严峻说:“省着点儿用,在这里,这玩意儿就是命。”
  严峻拿起对讲机呼叫车厢后的小分队队长王曦:“提醒一下队员们别睡着了,可不能感冒,在这里如果感冒就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王曦看着辗转反侧、呼吸困难的女队员说:“放心,想睡也睡不了!”
  严峻对张弛说:“休息一下会不会好点儿?”
  张弛看了一眼路基下的悬崖说:“不会,只会耽搁时间,天黑前上不了昆仑垭口,危险系数呈几何级数增加。”
  严峻说:“那我们让女队员坐驾驶室,至少暖和些。”
  严峻拉着张弛钻进了车厢,透过车尾篷布的缝隙看着群山似乎在倒退,又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变化。
  张弛说:“领导,你们图个啥,站在昆仑山巅连说句话都费劲,怎么演节目?”
  严峻说:“不演也行,但一定要到,意义不同。”
  张弛盯着队员们生无可恋的脸小声嘀咕:“我看不出有什么意义,让人难过的意义不如没意义。”
  严峻频繁看表,远处漫山遍野的经幡环绕一所寺庙竞相跳跃。张弛说:“那是扎什伦布寺,又好像是察汗诺寺,又或者根本没有名字。”玛尼堆、经幡、寺庙消失了,路上没有一辆车,只有沙土、碎石和看不见标示线的公路。
  一小时过去,严峻竭力回忆这几天才领略到的长江源头、万丈盐桥、雪山冰川、昆仑雪景、瀚海日出、沙漠森林……可惜什么都没想起来,眼前的空旷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两小时过去,风在咆哮,掀起一阵阵沙尘,遮天蔽日,沙枣树和骆驼刺星星点点散落其间,难成气候。
  三小时过去,周围没有任何变化,老周不时摘下眼镜揉揉眼睛说:“你们知道雪盲,听说过沙盲吗?我快看不见了。”
  张弛说:“白沙如雪。”
  四小时……天地间,除了汽车和在车厢里不停变换着各种奇葩姿势的队员,就是车外绵延的群山和一座座大小不一、鼓鼓囊囊的沙丘。
  张弛焦虑地说:“早知道应该选择铁路,大不了少带点儿物资和人。”
  严峻说:“干脆别来得了,况且昆仑山隧道没有站台,虽然协调铁路部门会给我们停一下,但不是紧急任务,别给人家添麻烦。走一走这条战士上勤的路吧,体会一下他们的心境。”
  张弛说:“体会到了吧?他们的心境是下辈子再也不来这儿,一堆堆死气沉沉的土包和屏障,在你们眼里是风景,出发时就有的风景,现在还是风景吗?只有风没有景。”
  严峻裹上大衣不言语,张弛叹了一口气,四位男队员脸色也不好看,他们暗暗向张弛投去赞同的目光。
  突然,一声异响,车子逐渐减速,直到纹丝不动,严峻跳下车后,看到老周趴在冒着白烟的发动机位置使劲嘬着烟,一脸愁容地查看着什么。
  从老周蹙起的眉头,严峻预估问题应该不小:“还能不能开?”
  老周说:“倒是能。”
  严峻说:“那有戏。”
  老周说:“会爆缸。”
  严峻说:“在高原说话就不要大喘气了。”
  严峻不想再看老周一眼。
  八人蹲在路边,直勾勾地盯着张弛操作背负式通信台,扩音器里“刺啦刺啦”的响声,和张弛喉咙里的杂音雷同。
  十分钟过去,背负式通信台还没有接收到信号的迹象。
  张弛说,这里正好是信号盲区。严峻并不懂通信,但他不认为这里是信号盲区,而是张弛这个人有盲区。他看看指北针,又研究了一会儿地图,再抬头看天:“要么联系到救援,要么步行去纳赤台,那里有昆仑泉眼,有泉眼的地方应该有人、有建筑物、有信号。距离纳赤台还有二十千米,这不是平原的二十千米,这是含氧量只有内地百分之三十的二十千米;这不是风和日丽的二十千米,这是风如尖刀、雪如利刃的二十千米。”
  张弛扔下通信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说:“我们可能要选择后者了。”
  严峻绕着张弛转着圈说:“你不是通信大拿吗?全军优秀人才奖也给你了,你不是保障上百次大型任务零失误吗?今天要破纪录了?你不是张弛吗?张弛最应该有度,咋也没尿了?”
  六名演出队队员也眼巴巴地看着张弛,眼神里满是渴望,尤其是女队员陈钰和康桦,她们拿出太阳伞为张弛遮风挡灰,尽管吃力,但精神头十足,她们真想听到张弛跳起来说“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可惜,张弛在鼓捣了半天后,说:“这是我的人生巅峰,别说打伞,来高原后,想找个女性朋友打我都没机会。”
  陈钰说:“格尔木兵站的医疗队有位女同志。”
  张弛说:“她不会给我打伞,她只负责打消毒水、打点滴、打疫苗。还是你们对我好。”
  陈钰问:“我倒不关心别的,只关心能不能修好。”
  张弛说:“够呛。”
  陈钰和康桦齐刷刷地收起了伞,一起白了他一眼,让张弛的幸福来得突然,失去得也猝不及防。
  严峻说:“一个号称穿越电磁迷雾的通信能手,一个用车轮丈量高原的老司机……唉,不说了,你们去纳赤台,我留下看守车辆和物资。”
  张弛说:“真不用,不会有人来不说,天黑前等不来救援,会有生命危险。”
  严峻没有固执,九人携带压缩干粮和水,一路纵队,顶风前行。
  风沙、雪粒扑面而来,一路上无人言语,因为只要张嘴就会灌进风雪。五千米后,严峻和队员们已脚步踉跄,嘴唇发紫,气喘吁吁。
  张弛和老周已是高原体质,状态良好,他俩一人拖架着一名女队员,一路纵队的队形完全乱了。
  严峻抬头看,东风运兵车已和大地融为一体,纳赤台还遥不可及。风吹起薄雪,雪层像泛着白光的海浪,连成一片持续拂过他们的脚踝,加重了腾云驾雾之感。
  严峻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红景天胶囊,吞了两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坚持住……不管是什么样的二十千米……只有二十千米而已……这些年我们跑过的二十千米……加起来早已超过好几个可可西里,昆仑山……可可西里……这里埋葬着先驱,他们的灵魂在这里永生,所以它终究会与我们和睦相处。”
  严峻不提“灵魂”还好,陈钰听完便瘫软在张弛怀里,擦了一把鼻涕,哭着说:“如果我回不去了,请替我告诉我妈,我尽力了,实在走不动了。”
  严峻说:“站起来!有没有兵的样子!”
  结果,严峻太过用力,一口氧没跟上,眼冒金星,蹲了下去。
  现场气氛尴尬,但谁也没有勇气嘲笑别人。张弛说:“连我都不敢保证下一秒会是什么‘揍性’。”
  队伍停滞了,因为每一次重新前进,都需要太多的时间去重新鼓起勇气。严峻用手撑着膝盖,脸朝下,看着身后丢盔弃甲的队伍,心里苦,但不敢说。
  突然,他发现队伍后方有人,且不止一个,再仔细看是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他们的移动速度很快,但很有节奏,等再近一些,严峻才知道那是行着五体投地的大礼,用胸膛丈量高原的朝圣藏民。
  老周喃喃地说:“他们的胸脯比车轮还抗造啊?!”
  两个孩子是双胞胎男孩,年龄在四岁左右的样子,走路还不扎实,他们被男人用裹着破布条的弹力绳拴在腰上,孩子的活动半径便只有绳子的极限长度,他们也学着男人的样子,双手合十,紧走几步,手板触地,支撑身体缓慢俯卧在地,做一个简短的朝拜礼后,晃晃悠悠爬起来,循环往复。动作虽然吃力,但娴熟程度和年龄极不相符,不知他们从何而来,是去日喀则、拉萨还是冈仁波齐,总之从他们已经结痂的脸上和满身的油泥中,能看出他们一路经受了怎样的苦难,尽管他们竭力气定神闲。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由远及近,再从身边如清风般掠过,他们只是好奇地看了严峻等人两眼后,再提不起任何兴趣。虽然男人的打扮着实不堪,除了胸前磨得锃亮的皮围裙还算可圈可点,再没有一件能看出本来面目的装束,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鞋子磨破了半截,露出的脚指头和鞋子的颜色毫不违和。但他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流露着得意,让观者瞬间觉得这不是因为穷困潦倒,反而这是他们的勋章。男人对严峻等人的好奇视若无睹,他面无表情,好像这些远道而来的人和这大地风霜没什么不同。严峻断定他刚才看的那两眼也只是羡慕迷彩军大衣,而不是在乎这几个看起来很孱弱的家伙。
  陈钰问:“孩子不用上学吗?这时候他们应该在学校,这算不算虐待儿童?”
  严峻的脸不知道是高原红沉淀,还是被陈钰的质疑弄羞臊了,说:“收起那不合时宜的泛滥的同情心,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说到点子上,却什么也解决不了。不理解,是因为这样的经历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在家是掌上明珠,在部队也被保护得周全,永远学不会换位思考,别用你的标准套别人的人生。”
  陈钰被骂得莫名其妙,委屈极了。
  张弛解围说:“他们认为有生之年能绕神山一圈是最大的功德和救赎,也许这足够漫长的苦旅就是他们的大学。”
  陈钰用行动反驳严峻,从背包里掏出压缩饼干走向孩子,压缩饼干的包装上没有任何广告图案,小孩不知为何物,不敢接。陈钰手忙脚乱地拆开包装纸,抽出一块饼干塞进嘴里,刻意发出以前她最不齿的吧唧声,碎渣子掉出来迎风飘散,陈钰管不了那么多,噎得眼泪打转也竭力表现出美味的神态。孩子心领神会,纷纷伸出脏兮兮的手接过了饼干,并以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起来。男人向孩子说着什么,没人听得懂,他走到陈钰跟前,向陈钰行礼,并说了“扎西德勒”,这句大家听懂了。男人拽着孩子继续前行,孩子一步三回头,向陈钰露出笑脸,陈钰没有控制住,鼻子酸了。
  严峻追上去,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男人,男人露出雪白的牙齿,没有阳光照射也熠熠生辉。他推托着,但执拗不过严峻,还是塞进了皮围裙内侧的口袋里。
  陈钰问:“在这种地方给钱有用吗?”
  张弛说:“很多天后,他们终归要到达布达拉宫、扎什伦布寺或者冈仁波齐,那里人山人海,用得上。”
  为了回报严峻,男人从腰间拽出一个羊皮水袋,表面磨得十分光滑,和男人的皮围裙差不多。男人拔掉牦牛角材质的塞子,递到严峻面前。
  严峻眼珠子已经鼓胀,布满血丝,迷彩帽上白花花的好几圈盐碱痕迹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他凑近看了看那个水袋,里面有黑乎乎的药水,一股奇怪刺鼻的味道让严峻毛孔竖了起来,瞬间精神了不少,但要喝下去还需下决心。
  男人说着什么,张弛大略地做了翻译:“这是藏地特有的草药,缓解高原反应比红景天效果好。”
  严峻缩着脖子,“咕咚”灌了一口,那滋味百转千回,感觉五脏六腑在蠕动。他又递给身后的张弛,九人依次喝了一轮,有的人并没敢着实下嘴,所以水袋还是沉甸甸的。但男人再次报以笑容,严峻和他握手,和两个小家伙拥抱。他们身上的味道让刚刚喝下的药水在胃里翻腾,但严峻强忍住了。
  九人笔直站立目送他们,他们变成一大两小三杆风向标,镶嵌在目之所及的中央,逐渐模糊。严峻使劲吸了一口气,喊了一声:“出发!”队伍手拉手再次向前,双胞胎一步三回头时清澈的眼睛激荡在他们心中,像蓝天碧水又灿若星河。陈钰和康桦没有再发一句牢骚。
  老周说:“高原十几年,我们什么时候竟然需要孩子来激励和鞭策了?”
  无人区,无尽的萧瑟,灰色的肃杀,战靴踩在坚硬的冰碴上,发出“咔咔”的声音,杂乱的脚步是对老周疑问的应答。
  纳赤台小镇终于到了,令人大失所望的是这里徒有虚名,哪算什么小镇,竟没有一户人家,虽然残存几幢建筑,但只是摆设。尽管“昆仑神泉、冰山甘露”的石碑硕大雄伟,但当其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泉眼呈现在众人面前时,众人神情愕然,泉眼竟不如村头老槐树下的水井壮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泉水没有结冰,而且澄澈清洌,晶莹透明,汩汩地往外喷涌。
  等陈钰取出水壶,才发现男同志没有给她预留位置,把泉眼团团包围,直接下嘴开喝了。尤其是以王曦为代表的男队员,喝相较为难看。
  喝了个水饱的张弛摸着浑圆的肚子说:“你们越唾手可得、越不以为意的东西,在这里越珍贵。”
  严峻抹了一把胡子上的水渍说:“你别总结了,信号!”
  张弛熟练地展开通信台,鼓捣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有信号,说:“这个设备比卫星电话精确,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今天见鬼了。”
  严峻问:“为什么不带卫星电话?”
  张弛说:“这您可冤枉我了,我们要寻找的救援中队也处在信号盲区,他们也用通信台。”
  张弛汗珠子啪啪地砸在通信台上。
  严峻说:“这要是连不上,只能等过路的卡车了。”
  老周说:“这个季节,运气好的话一天有个两三辆,运气不好,两三天也不会有一辆。”
  所有人脸上阴云密布,康桦哭出了声。
  大家百爪挠心之际,老周拍了一下大腿,从迷彩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走出泉眼范围。
  张弛问:“你干吗?”
  老周沿着公路往回走,大步流星,慢慢地开始一路小跑。
  张弛喊:“你是要丢下我们吗……呃,不会的,除非他想与狼共舞。”
  老周不管不顾,只是小跑,直到快消失在大家视野里时才停下来,他蹲在路边,路基下悬崖万丈,悬崖底部早已塌方的土路失去了原本的轨迹,它斑驳的样子预示着那里更久无人烟。老周静静地坐在那里,偏西的夕阳若有若无,仍然足够给他沧桑的脸涂上金黄,洒下阴影。
  老周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的是十几只蔫蔫巴巴的辣椒,他把辣椒一个个郑重地一字排开摆在石头上,捧几把黄土堆成小土包,又从迷彩服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打开一看还有三根,磨磨蹭蹭掏出两根,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把最后一根也抽出来:“反正迟早要戒烟,就今天吧,戒烟从没得抽开始。”
  老周把烟一根根点燃插在小土包上:“我差点儿忘了来看你,你那点儿小心眼我知道,肯定生气了。我给你赔不是,我带了你最喜欢的朝天椒,吃一口鼻涕眼泪全冒出来了,糟老头也能变精神小伙儿。以前我特不屑,你走了之后才发现它的妙处,就像我之前对你的男子汉气概有质疑一样,后来才知道你才是爷们儿,全运输大队无人能及。昆仑山上刻着你的名字,雄浑有力,永远也不会消失。虽然你说走就走了,其实一茬茬的兵都走了,就你没走,你的军旅生涯比将军都长,和昆仑哨一样坚挺。哨所里还有你送去的兵,叫徐开路,名字叫开路,不承想他是为火车开路,一开好多年,和你一样执拗,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我替你去看看他,也带上级派来的小分队去看看他,你要是愿意让我去,就吱一声,不愿意,也别使劲留我,差不多得了。这一转眼都十几年了,我快干不动了,等走完这一趟,也该回家陪陪娃了。提到娃,当年你要是没走,你的娃应该比我的娃大不少。前年……前年我们去你老家了,嫂子……嫂子嫁到邻村去了,我打听过那户人家,是老实巴交过日子的人。上次没敢跟你说,想想还是说了吧,她过得好,也是你愿意看到的……”
  老周眼含热泪,看着烟灰四处飘散,似乎在等着对方作答。
  这时身后真的有“吱吱”的声音传过来。
  老周“妈呀”一声,以为老班长从土堆里钻出来了。扭头看见王曦站在身后,肩上挂着中士衔,却比中将眼神更威猛,一张嘴,带着严峻的指示来的。
  王曦说:“好有仪式感,但你忽略了一个程序,没有请示报告。这荒山野岭,不要单独行动为好。”
  老周说:“马上就走。”
  王曦说:“现在就得走。”
  老周说:“我要是不呢?”
  王曦说:“搞什么封建迷信,跳大神能脱离险境的话我在这儿跳一天,什么姿势都可以。”
  老周说:“滚蛋!”
  老周整理着被风吹散的小土包。
  王曦上前一脚踢飞了老周毕恭毕敬营造好的仪式摆设。
  老周呼地站起来,贴近王曦说:“我让你从我眼前消失!”
  王曦说:“能得你,我代表的是总……”
  老周一把掐住了王曦的脖子。
  王曦说:“我代表……”
  老周紧接着奋力挥出一拳,王曦的嘴唇马上飙出血来,有些蒙,一脸不相信老周气性这么大,爆发得这么快。
  王曦吐了一口血沫子说:“我代……”
  老周说:“管你代表谁,我知道我代表谁揍你。”
  老周的话淹没在风中,王曦大声咒骂着,两人厮打在一起。
  大家远远看见两人成了“土里滚儿”,“呱唧呱唧”跑来,谁也不顾张弛在身后的忠告:“不能跑,不要命了!”
  康桦如脚踩棉花,一不留神摔了个狗啃泥,顺手拽倒了前面的陈钰,一名队员准备去扶她,脚下不稳,也来了个大马趴,每个人都穿着大衣,臃肿肥硕,堆成一锅烩后,混乱无章。
  公路另一侧,两人也笨拙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下九流的招数全用上了,哪还有什么格斗技巧和格斗礼仪。严峻站在公路中央,左瞅瞅右看看,头痛耳鸣加剧,呼吸越发急促,短暂的天旋地转之后,出人意料的是他没有咆哮,而是面向昆仑哨的方向双目紧闭,任凭风在呼啸,满地皆是凌乱,确实,从空中俯瞰,这里的鸡零狗碎,还不如蚂蚁搬家壮观,太过生气其实是视野太窄。严峻这样奉劝自己要冷静。
  两组人马不到两分钟便偃旗息鼓,一个个气若游丝、目光呆滞。
  严峻说:“后浪们,接着闹腾,刚刚不挺活跃吗?多才多艺、精力充沛、性格鲜明、敢爱敢恨,这是你们的优势,我说全了吗?”
  王曦松开了老周的大衣领子,一撮棉毛从手中滑落,老周从王曦身上翻下来,两人坐在地上气喘如牛,惭愧地看着向他们缓缓走来的严峻。
  严峻指着老周的鼻子骂道:“多大的人了,你怎么想的?”
  老周说:“我接受处分。”
  严峻说:“我不可能包庇你。即使是他不对,是我让他来的,撇开战友关系,他是来为你们服务的,有这种待客之道吗?再说了,你一个人跑这儿来拜山神?”
  有了帮手,王曦昂扬起来,从地上直起了腰身,居高临下地瞪着老周。
  老周说:“对,我拜的就是神,他是我们运输大队的神,是昆仑山的神,没有他们这些神,你们有机会站在我面前叫嚣吗?你们甚至都来不了纳赤台,来不了昆仑山,没有这些神,就没有路,一条都没有。”
  王曦捂住已经肿胀的嘴唇说:“你看你看你看,脑袋是真坏了,还理直气壮。”
  严峻看见了被王曦踢得乱七八糟的辣椒和烟叶,狠狠地示意王曦闭嘴。
  王曦嘀咕:“我是受害者。”
  严峻一把推开王曦,径直走向老周先前坐过的地方,动手试图帮老周恢复原样,一边整理一边说:“我知道这儿发生过什么了。”
  老周指着崖底若隐若现的铁壳子说:“他还在那里,他的车也还在那里,我们想过要把他接回去,可是等执行完任务再回来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遗体,我们都默契地认为他是不愿意再走了,他太累了,要藏起来,守着这条天路,为来往的人指路,不让我们再打扰他的梦想。你们以为他孤独吗?这沿途有数不清的战友陪伴着他,偶尔还有狼群、骆驼和叫不上名的野花儿,你们如果懂这里,就会知道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放大十倍、百倍,和天一样高远,和地一样辽阔。可是你们不懂这里,繁华都市才是你们的归宿,做梦都是那密密麻麻但记不清任何一个面孔的声色犬马之所吧,如果允许,别动不动以慰问和服务的名义来这儿了,拍下一堆图片视频,回去上色、加滤镜后发个朋友圈,高兴上几小时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从来没想过,真心愿意给你们点赞的人看不到你们的朋友圈。这次也一样,你们不会记得多久的,但我记得!我一年要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五十多趟,每当我觉得生活简直糟透了的时候,班长都会告诉我,糟糕才是常态,不糟糕怎么知道一个人的快乐值、价值感、幸福度可以这么高。一根辣椒就能提起神、爽上天,就能三天三夜不睡觉,去开不愿意开的车,见不愿意见的人,干不愿意干的事。”
  张弛在扯老周的袖子,老周甩开他的手,抹掉一把把豆大的泪珠说:“你们以为只要来就有意义吗?那只是对你们有意义吧,你们走后他们会翻来覆去地激动,他们甚至能说出每个细节,包括你们身上和这荒山迥异的味道。”
  严峻怔怔地听着,大衣领子上的毛一根根飘舞着,跃动在他的墨镜上,他摘下墨镜,摘下迷彩帽面向悬崖肃立,像一位音乐指挥家,不知是太过投入还是用力,嘴角轻微抽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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