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鸦鸣声


作者:孙了红     整理日期:2022-12-31 09:50:33

  此版本收入中短篇《真假之间》《蓝色的响尾蛇》《夜猎记》《木偶的戏剧》《紫色的游泳衣》《囤鱼肝油者》《鸦鸣声》《鬼手》共8篇。
  上
  走下了若干级宽阔的石梯,迎面,有两条矾石面的柜台,四周环绕过来,围成两个小小的长方形的部分。这是××公司地室中的饮食部。
  在柜台里面,备有一些简单的茶点,与几种冷热的饮料,供给顾客们的需求。这里的侍应者,都是年轻的女性,她们有着鲜红刺眼的樱唇,有着上过电刑的秀发,也有着纤细的腰肢与纤细的眉毛。她们的每一支线条,都充分显示都市女性的特有情调。
  由于某种条件的限制,她们的年龄,都在二十七八岁之间。内中有几个,似乎还没有到达成熟的年岁;而她们却借着人工的辅助,努力装点出了成熟的姿态——这像树头的鲜果,原还没有透露天然的红艳,而它们亟于使用一种人造的颜料,涂抹上了鲜明可采的色彩。
  在柜子外边,四周安放着若干独角的圆凳,这是给顾客们的座位。在这里,你可以随意饱餐美点,并随意饱“餐秀色”——这是一个中等阶级的小小享受的所在。
  这时候,大约还没有到上市的时候。右首的柜前,只有寥寥三五个顾客点缀着“市面”,而左侧的一排圆凳,却还空虚虚的,并没有一个人。
  生意既很寥落,那些姑娘们,不免感到无聊。她们原是很活跃的一群,于是,在无事之中,不免找些事来做做;无话之中,不免寻些话来说说;甚至,在无风无浪的平静的海面,她们曾煽动出些意外的风波来,大家骚扰一下。
  “喂!你看,那个人的面庞熟得很。”一个穿淡红绒线背心的姑娘,操着广东式的国语这样说。她把她的热情的眼色,从自己这边的柜台里穿过去,投到了对方的柜台边。
  “哪一个?”问话的姑娘,穿着一件裁剪得很合身的水绿色的旗袍。她伸起涂着指甲的纤指,撂了撂她新做过的鬓发。
  “左边第四个——穿西装的一个。”第一个姑娘轻声地回答。
  “你认识他吗?”第二个姑娘闪动着她的长睫毛。
  “不是认识,我说他的面貌,很像一个外国明星。”
  “他的侧坐着的姿势——一手插在裤袋里——有点像‘劳勃脱杨’,是不是?”
  “不,我是说他的面貌。”第一个姑娘立刻加以纠正。她把一个食指,搔搔她的太阳穴,思索地说:“哎!这人像谁呀?哦,想到了。他像乔治赖甫德,哎,不对,我说错了,他像贝锡赖斯朋。”
  这一位穿淡红背心的姑娘,似乎天生成一枚百灵鸟那样的舌子。她不等那个穿水绿旗袍的同伴开口,立刻,她又自动地附加着说:“金殿喋血记,你看过没有?赖斯朋主演的一张历史片,丽都戏院新映过,我和小顾一同去看的;我们看的是楼厅。”
  “哦,不错,说穿了真有点像贝锡赖斯朋;尤其是他侧面的面影。”水绿旗袍的姑娘,轻轻拍着手,她把谈话拉回到正题。再向对方斜睨了一下,她又着意地反问:“你猜,这人的年龄,有几岁了?”
  “至多,二十八岁,依我猜。”穿红背心的姑娘,把视线从对方的侧影上收回,很有把握似的这么说。
  “呸!让我向西药部小张,替你赊瓶沃古林。好不好?”
  “嘘?你说我眼光不准吗?——那么,你说吧,这人有几岁呢?”
  “至少四十六岁。你再仔细点看,他的额上的电车路,已经有那么深,差不多是Old Man了!还只二十八岁吗?”水绿旗袍的姑娘,立刻提出了抗议。她又补充她的意见:“无论如何,抽壮丁,一定不会轮到他了。”
  这位姑娘说到抽壮丁,她觉得她自己的话,说得相当风趣。于是她颤动着她的肩膀,咯咯地笑起来,笑得非常妩媚。
  “沃古林眼药水,让你自己去买吧!这人会有四十六岁吗?你在发痴了!我说顶多再加上二岁——三十岁。”红背心姑娘不甘示弱。
  “就算再减二岁吧,至少他有四十四岁了。”绿衣姑娘也不甘退让。
  “最最多,三十二岁!”
  “最最少,四十二岁!”
  为了这样一件绝不相干的小事,劳烦两位天真的姑娘展开了微妙的争执;她们争得非常热烈,看样子,简直和一个战时内阁中的辩论,具有同等的严重性。——虽然她们的语声,都是那样低低的。
  “依我看,沃古林药水要买两瓶才好。一个人的年岁,会有十多岁的参差吗?”在这小组会的议席上,这时忽又增添了后来的一席。只见第三位姑娘,参加进来说,“你们这两个傻子,一个猜得那么多,一个又猜得那么少,让我来裁判吧,规规矩矩说,这一个人,大约是三十五六岁。”
  这第三位姑娘正从计算机边缓缓走过来,提出了上面那样的折中的议价——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衣饰较为朴素,穿着一件蓝士林布的旗袍,有一支短铅笔,夹在她的白嫩的耳朵上。原来,她对对方这个赖斯朋的幻影,也已有了两分钟的注意,因之,这时她以外交家的圆活的姿态,出现于她的同伴之前,自认为一个仲裁者。
  那个穿淡红背心的姑娘,似乎具有一种执拗的性情。她旋转头来向这突然插口的第三者轻轻掠了一眼。立刻,她把头颈一扭,坚持地说:“我一定说这人最多只有三十岁。要不要打一下赌?”
  “打赌?嘘!你不会赢!”第三个姑娘撇撇嘴。
  “要你这样帮他,硬要替他隐瞒年龄,是不是你已看中了他。”绿衣姑娘一面说,一面看到数码之外,有一个挂徽章的“监督”者正把视线投向她们这一角。于是她轻轻地,含笑向她的同伴投掷一个手榴弹,却旋转头去,准备结束她的战争。
  “就算我看中了这一个人,你预备怎么样?”第一位姑娘,勇敢而老辣地抵抗着。
  “牙牙崽,呒怕丑!”(注:意味小孩不怕羞也)绿衣姑娘伸出一枚食指,回过头来羞羞自己的粉脸,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生涩的广东话。
  那个穿蓝衣服的第三者,听到了第一位姑娘的勇敢自承,她把她的艳红如玫瑰的腮,鼓成了一个圆圆的鱼泡的样子;她又取下她耳朵上的铅笔,在这鱼泡上面刺了一下,扑哧一声,鱼泡泄掉了气,连着,她把樱唇凑近第一位姑娘面庞,悄悄然说道。
  “邓禄普!”
  说完,她和那个绿衣姑娘,大家一阵倩笑,慌忙扭转身子,躲到了别处去。
  这一小队袖珍形的战士,把她们粉红的机关枪,放射得这样热烈。可是,侧坐在对方柜台边的那个贝锡赖斯朋的幻影,他的脑后,却并没有添装一副视的器官;因之,他竟全不知道,他已遭遇到了一种意外的幸运:竟被那些热情的姑娘们,把他当作了谈话的对象——这是很可惜的!假使他能听到她们那番滑腻腻的谈话,也许,以后他在夜深人静的寂寞的环境中,将会使他获得一种留兰香味的回忆。
  的确的,对方这一个被谈论的人,令人一望之间,会留下一种特异的印象。大体说来,他是一个爱好修饰的人。一头波浪式的头发,似乎曾破费了不少的司丹康,遗憾的事,他这漂亮的头发,已并不是纯粹的乌黑。——那个绿衣姑娘的观察,确乎具有相当的准确性——脚上那双黄色纹皮鞋,好像也曾牺牲过一些小小的时间,否则,决不会擦得那样的亮。他身上穿的,是一套米色而有红色细方格的西装。质料相当高贵。里面一件乳白色的笔挺的绸衬衫,配上一只深红色的领带,这和那些姑娘们的嘴唇,一样的鲜明而耀眼。此外,在他襟边的小袋里,钻出了花花绿绿的小绸帕的衣角,还附加着一支蓝宝石的Paker墨水笔,由此种种,却使这人身上,处处在播散着一种很浓厚的“上海浪子”的气息。——总之,很显然的。他是一个热诚而优秀的“洋货推销员”!
  这位洋货推销专家的身前,放着一瓶绿宝橘汁。一枚细长的蜡纸管,插在瓶口的纸片中。此人侧着身子,坐在这矾石面柜台之前,费掉了二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好像并不曾把瓶子里的黄色液体,吸去十个西西以上。常言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君之意,似乎也不在橘汁。他屡屡拾起他的冷静而锐利的视线,在流盼着迎面石梯上的熙攘的群众,似乎有所期待。
  石梯上的来宾,愈弄愈多了。去了一群,又来了一群。肩膀与肩膀,足趾与足跟,不时发生不可免的摩擦,在这熙来攘往的群众中,如果你能细细观察,无疑地,你会看到一件很显著的事情:那些大伙儿的来宾,几乎有百分之八十以上,他们都是空手而来,又都是空手而去——虽然这地方,标明廉价商场的字样,可是,那些不知足的家伙,还在声声叹息,嫌着货价的骇人!
  这是一种严重的伏流,早已深深潜入了这麻木不仁的大都市,这分明是说,那大伙儿久惯享受的骄子,至此,也已渐渐踏进了无法享受的阶段。
  这一个红领带的家伙,似乎具有一种很冷静的观察力。这时候,他冷眼观察着当前那些扰攘的群众,正自发为一种无声的感喟。一会儿,迎面的梯子上,似乎有些东西,已吸住了他的视线。
  在石梯上,有一个人,正用着一种鸭子式的步伐,在蹒跚地走上来。这人具有一个矮而结实的身躯。一张橘皮式的紫脸,两颊每一个毛孔,都有大号针孔那么大。唇间,留着一撮滑稽的短髭。远看,在圆而扁的鼻子下,好像涂着一朵墨。此人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品质相当高贵;可是,附属在他肥矮的身体上,却有一种臃肿难看的姿态。
  跨下石梯,最先和眼睛接触的,便是那个饮食部,因之,他并不需要精细的寻觅,他便发现了他所要找的目标。
  当在一眼看到那个红领带的家伙时,他立刻拉直了他的沙哑的嗓子,欢喜地喊:
  “哈罗!首——”
  在已喊出的“首”字之下,当然另外还有一个什么字。可是,他只喊出了一半,他望望四周的群众,省悟似地缩住了。
  红领带的家伙等这矮子走进,举起一种含有幽默性的眼光,谴责似的向他说:“请注意,今天我姓石,单名一个冰字。”
  他的语声很冷峭;说时,伸指弹着那只盛橘汁的瓶子。他补充道:“就是冰结濂的冰。”
  矮子暂不发声,他在想:“这算是第几号的姓名呢?随便你吧!”
  矮子想时,拉拉他的紧绷在腿上的裤管,他在这位“今天姓石”的家伙的身边坐下来,他说:“啊!——首”他立刻改口:“啊密司脱——”
  “——石!”红领带的家伙接口。他向这个矮子打趣似的说:“孟兴,你的记性很好!我姓石,你可以姓木!”
  矮子忸怩地笑笑,他问:“密斯脱石,我没有到得太迟吗?”
  “我等了半点钟,”石伸手看看他的脉窠里的浪琴手表说:“你的事情,打听出来没有?”
  这时,柜内有一个身材纤小的圆脸的姑娘,走近这矮子的面前,她把手里的铅笔尖,在石柜面上轻敲了几下,代表了“你要什么”的问句。
  “哎!我还没有吃过午饭,真的,肚子有些饿了。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呢?”这名唤孟兴的矮子,揿揿他的高挺起的肚子。他抬眼看到柜角上的一口玻璃小橱,橱里陈列着些点心的样品。他说:“好!就是三明治——红肠三明治。先来细(四)客。——我的话,你识得呒识得?”
  他似乎知道对面的这个圆脸姑娘,是一个南国佳人,因此,特地卖弄着他的南国乡谈,生硬地,附加了后面必要的两句,一面,他又回头向石冰说:“你问姚朴庭的事吗?”
  “那个淡蓝色的信封里,装着何种性质的秘密文件呢?”红领带的石冰,取出烟盒,把一支土耳其纸烟,在柜上舂了几下。
  “完全打听出来了!”矮子骄傲似地说。
  广东人做事,非常守规则。)这时,有四个小碟子,累赘地被推到了这矮子的身前,矮子的饿眼,射到那些薄薄的面包片上。他改用了一种鸟鸣似的福建乡谈说:“那个蓝信封里,有三封很长的情书,一张赡养据;这是一位在野而有势力的大政客,写给一个舞女的。”
  “政客?谁?”石冰握着他的精美的Ronson打火机暂时停止了他的打火的动作。他也改用鸟语似的声音。一面,他把那个纸管,蘸着瓶里的橘汁,在柜面上写了一个字问道。“是他吗?”
  “正是咧,你真是聪明。”孟兴正把面包,整块地送进嘴里,含糊地回答。
  “如果这些情书与凭据,披露出来,会有什么影响呢?”
  “影响很大吧?你知道的:我们这位大政客,他在表面上,出名是个生活严肃的人,他怕他的面具,会被这件事情所扯碎,这是一种顾忌。再则,近来他的政敌,对他攻击得相当厉害,那些情书一旦披露,很有影响他以后政治生命的可能,所以他很着急咧。”
  “这位政客先生,知道不知道他的那些精彩作品,是在那个姚朴庭的手里呢?”石冰把土耳其的纸烟燃上火。
  “知道的。他曾遣人示意姚朴庭,愿意出一注重价,收回那个淡蓝信封中的全部文件。”矮子嘴里大嚼,他的滑稽的短髭,起落得很忙。
  “那么,姚朴庭有什么表示呢?”
  “他把那些名贵的信件,当作奇货那样囤积了起来,他正预备大大看涨一下,照目前的市价,还不肯脱手哩。”
  红领带的石冰,把身前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推得远一些。他喷掉一口烟,又问:
  “那位姚朴庭先生,又是一位何等样的人物呢?”
  矮子孟兴,正把满嘴的东西吞咽了下去。很奇怪地看了石冰一眼道:“咦!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首领,你会不知道吗?”
  石冰闪着他的敏锐的眼光,看看周遭那嘈杂的人们,他向他这“好记忆”的同伴,眨了一个恬静的白眼。矮子微微一红脸,急忙抑低着他的沙哑的声气说:
  “那位姚朴庭先生,人家顺着他的字音,称他为‘摇不停’;从摇不停三个字上,引申起来,替他取了一个新奇的绰号,叫做‘摆不平’。摆不平三字的意义,就是说:必须要用整沓的钞票,把他填塞起来,方始能够填平——据他自己告诉人家:他的职业是律师;其实,他的不固定的收入,大半是从‘填平’方面得来的。”
  “不平,平,这很有趣!”石冰喷着烟,喃喃这样说。
  “啊!不平遇到平,这该大大倒运了!”矮子这样暗想。
  石冰又说:“我明白了,他是一个业余的敲诈家,是不是?”
  “对!”矮子点点头。
  这时,这位沙喉咙的先生,像老虎吃蝴蝶似的,早已吞啖完了他的四客三明治。他想继续再要一点,但,他偷眼望望当前那些腰肢纤细的姑娘,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捺了一下肚子,忍住了。
  左右两边,圆凳上的人们渐渐加多。柜台里的那些姑娘,不时把俏眼射向这红领带的家伙,似乎在说:怎么还不走?石冰站起来,把两张纸币,抛在柜面上,付掉了账。他抽身离开了这柜台。矮子看看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摸摸短髭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在这地下层的廉价商场里,挤在那些缺少购买力的顾客之中,兜着无目的的圈子。石冰一边走一边向这矮子问:
  “那位姚老夫子,他把这些信件,抓在手里,预备怎么样呢?”
  “他曾向那个政客,讨过价钱——那简直是一个无法负担的吓人的高价!一面,他又扬言,如果在最短时期,再不取赎,他准备把那几封信,送进字纸篓,不再换一个钱——你看,他是多么好说话啊!”
  石冰冷然接口道:“这就是说,再不赎取,他就要把这些信件披露了,是不是?”
  矮子点点头说:“正是,在过去,他也曾把这种立可兑现的支票,在他主顾面前,轻轻扯碎过的——这是他的一贯政策咧。”
  他们缓缓走着,一个小小的圈子兜过来了。走到原来的地方——石梯之下——石冰发现左方的柜台里,有几位姑娘,正把一种很难描摹的眼色,向他身上投掷过来,一面,还在窃窃私语。
  石冰忽然站住步子,故意流露一种垂涎似眼色,高声地说:
  “喂!孟兴,我的心里热得慌,我要喝点冷饮,凉凉我的脏腑。”一边说,一边又在这左边的柜台前,径自坐了下来。
  孟兴觉得有点惊异,但他也感到很高兴,当他把他的肥矮的身躯,再度放上圆凳时,他立刻喊着:
  “细客三明治,细客。”
  “绿宝橘汁。”石冰应声而说。他的眼光,恰巧射在一件淡红绒线的背心上。
  有三张粉脸,迅速抹上了惊奇的倩笑——因为她们明明看见,这红领带的家伙,即刻在对面,曾把大半瓶的绿宝,留着不曾喝完。
  那个穿淡红背心的姑娘,回身取着橘汁时,另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把铅笔尖,在她腰里轻轻点了一下,轻轻地说:“喂!阿珍!你的贝锡赖斯朋,走过来了。真的!他对于你,很有意思咧!”
  “啐!”一个纤小的身子,娇柔地一扭。
  四客三明治,凑近了那撮髭。
  一瓶绿宝,又放到了那条红领带之前。
  三个姑娘,闪向柜内的另一隅,在嘁嘁喳喳大谈;三双俏眼,雨点似的轮流向柜外飘送过来。
  石冰不时用一种热情的视线,答谢着那些姑娘的“盛意”;一面,自管自向孟兴发问:
  “那位大政治家,有什么对策,应付那个姚朴庭呢?”
  “他预备向姚朴庭,酌量加些价,再不肯,那只有出于劫夺的一法了。——当然,他是决不肯让这些信件,轻易披露的。”矮子努力进行第二度的“工作”,一面仍用福建口音沙哑地说。
  他又继续说道:“眼前,姚朴庭把那个蓝信封,藏放在一座法国货的新式保险箱里,他以为这是万无一失了。”
  “以上许多情形,你是从哪里探听来的?可靠不可靠?”
  “可靠之至!”矮子拈着半条红肠,傲然地说:“新近,我和姚朴庭的一个心腹男仆人认了乡亲。我借给了他三百块钱。此外,我又和对方那位政客的车夫新订了一个家谱——他是一个酒鬼;我送了他四瓶汾酒,加上几听罐头牛肉。——他的女人称我为矮伯伯;还说我是天下第一个好人!因之……”
  石冰笑笑,接口说:“这是罐头牛肉的特别功效,你倒很花一些本钱哩。”
  “花掉一些小本钱,换到那么多的情报,那也不坏了。”
  石冰猛吸了一口土耳其烟,赞美道:“不坏不坏!”
  矮子以惊人的速率,吞完了第八客的三明治,他一眼望到石冰身前的橘汁,还是原封未动,于是他把那只玻璃瓶,很斯文地移到了他自己的身前。
  柜以内,播送出一阵混合的轻倩的笑声。
  石冰眼看这矮子,以一种龙取水的姿态,猛吸着那瓶里的黄色的流液。他又问:
  “没有别的消息了吗?”
  “还有还有!多着咧!”矮子暂时吐出了他的纸管。他说:
  “前天呢,不知道还是更前天?姚朴庭突然接到了一封信,于是,他又骚动了起来。”
  “一封信?谁寄的?”
  “你!”矮子暗想:“请你不要假痴假呆吧!”
  “他知道那封信,是我寄给他的吗?”
  “为什么不知道?他的眼光,精细得很咧。”
  “他接到了我的信,有什么表示?”
  “他恐慌得了不得!——”矮子轩轩眉,轻鄙视地说:“真的!法国货的保险箱,有什么用,哪怕德国货咧!”——
  “你不要把事体看得太轻易!”
  “必要的话,我们只要玩玩那些二炭氧火钻或是硝酸甘油的老把戏,那也很够了,你说是不是?”矮子挤挤眼扮了一个鬼脸:“所以,他自己也知道,那口法国保险箱,在你的眼光里,是决不会有马其诺防线那样可怜的价值的!因此,他不得不重新动动他的脑筋了。”
  “如果他真这样想,那太重视我了。”石冰笑笑说。
  矮子又把那支细管,送进他的阔嘴;在一种壳壳声中,吸进了瓶内最后一滴液体。石冰向他看看,立刻伸起一只食指,屈作了一个钩形,向柜内的姑娘们弯了几弯,做成一种召唤的姿势。
  那个站在最远的红背心的姑娘,抢先走了过来。石冰伸直他的食指说:
  “再来一瓶。”
  一瓶冷而黄的流液,随着一张热而红的面孔,一同送到这位赖斯朋的幻影之前,石冰把这橘汁,轻轻推到了矮子的短髭之下。
  矮子望望他这同伴,他把空瓶推开些。他第二度又斯文地,抓着了这满的一瓶。
  他缓缓地说:“昨天,我遇到一个奇怪的经历。”
  “说下去。”
  “就在昨天傍晚,我的那位新认的乡亲——姚朴庭的贴身男仆——他偷偷给了我一个电话,他主人已把那只蓝色的大信封,从保险箱里拿出来藏在身畔。看样子,好像预备要出去了。”
  “哦!”石冰现出了很注意的样子。
  “我的那位乡亲,曾经告诉我,姚朴庭在中国银行静安寺路的分行里,租有一口保管箱,因此我想:那家伙一定是要把这信封,送进保管库中去了。——果真如此,这使我们的下文,比较又要麻烦一点了。你说是不是?”
  石冰弹掉一点纸烟灰,点点头。
  “所以,我一得这个消息,立刻赶到三杏别墅去。”矮子吮咂了一下那支细管,然后这样说。
  “三杏别墅?”
  “这是姚朴庭最近居住的所在。他为养病,新买了这所屋子;地点是在地丰路的尽头。——至于你的信,却是从书宅里面转去的。”
  “哦!说下去吧。”
  “我只费掉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已赶到了三杏别墅的门口。那里有一带高高的围墙,马路对面,一座新添的自警亭,斜对着这围墙的铁门。借着这小小的木亭,正好暂时做了我的掩蔽物。——”
  “哦!”石冰弄熄了他的烟蒂,很着意地倾听。
  “不多一会,果然,我从自警亭的直角形的玻璃里,望见这家伙从铁门里走了出来。他的态度非常悠闲,装得像无事一样。在门外,他忽皱皱眉站定了步子。他像不甚放心似的,按了按他的西装大衣的衣袋。连着,他从大衣袋里,摸出那个蓝色的大信封,看了一看,再把它塞向大衣袋里。然后他缓缓举步,向大西路那边走去。这情形,我在玻璃里看得很清楚,但那个家伙,却是一无所觉。——”
  “他向着大西路那边走去吗?”石凉的眼珠闪着光华。他问:“那你怎么样呢?”
  矮子抹抹他的滑稽的短髭,他举着他的滞钝的眼珠,在来往的人群之中望了一下,他眼望着柜内那些漂亮的姑娘说:
  “当然,我在十码路以外,立刻偷偷尾随在他身后。——走了约有二十家门面,巧得很!我碰到了小毛毛——那个铁膀子的小抖乱——我向他‘拍了一个电报’告诉他有‘公事’,于是那小子摸摸他的‘粉臂’立刻老远跟在他的身后。——”
  第二只瓶又见了瓶底。矮子咂咂嘴,把那只被肃清的瓶子推开些。他继续说下去:
  “奇怪!那家伙沿着那条大西路,像练习台步那样,一直大摇大摆走了下去。——你知道的,那地方是越弄越冷静了。那时候,天色已将近断黑;路上简直不见什么行人。我当然不肯放松这个机会。于是,我招呼了毛毛,我们像一阵风那样抢到他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好一个戈林式的姿势!”石冰讥讽似的插口。他又问:“结果怎么样?”
  “那位摆不平先生,很容易被我们摆平,他真识相;他向毛毛的臂膀看了看,立刻,他无抵抗,无条件,而又无奈何地,把他大衣袋内的宝物——那个蓝信封——双手奉送了我们。”
  “这可以称为三无主义!”石冰又冷峭地说了一句。他问:“你曾把这蓝信封,拆开看看吗?”
  矮子掀掀他的扁圆的鼻子,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忸忸地说:“拆开看过了。你——你猜猜——”
  石冰忽然伸起右手;把四个指头,在口角边上一遮,立刻又向外一送——这是一种银幕上面习见姿态;你能看见那些漂亮的“小生”,常常向他们的女主角,表演这种有趣的小动作,他急急拦住了矮子的话道:“好了!请你不必再往下说吧!”
  当石冰伸出四指,做着这种挥送的姿势,他的眼梢,恰巧在那个红背心的姑娘的脸上轻轻擦过。于是,他无心的动作,立刻使这位姑娘的两靥,被抹上了一朵误会的红霞。
  “喂!一个飞吻!”一个姑娘在轻轻地这样说。
  “电报收到了!要不要我代你签一个字?”另外一个清脆的声音,附加了一句。
  “告诉小张,撕碎你的嘴!”这是那个被调侃的姑娘的反抗。
  石冰对这柜子里的轻松活泼的短镜头,完全看得很清楚,他一面暗笑;一面只管向矮子说:“喂!那个信封里,是几页无字天书呢?还是几张香肥皂的广告呢?”
  “可恶之至!”矮子拍了一下肥腿,怒喊起来道:“那家伙竟敢把大半张旧申报,折叠起来撑满了一信封!”
  石冰大笑起来,幽默地说:“那张同治年间的报纸上,有些什么新闻呢?”
  矮子感到自己努力所制造的成绩,由“不坏”而变成那样的“坏”!他自觉有些难堪;他的橘皮式的脸,涨得很红。一面,他又非常惊奇地说:
  “啊!首领!(他又忘却了顾忌)你真是仙人!那封信里不是真货,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还要问吗?这是显而易见的——”石冰笑笑,恬静地说:“你想吧!那个摆不平的家伙,他明知有人,要劫夺他这信封,他为什么要把这种重要东西,随便带在身上呢?即已带在身上,为什么不藏在贴身,而要放在最外层的大衣袋里呢?他为什么要站在门口,把这信封取出来看呢?他出外为什么不坐车子,而要步行呢?——像他这样的排场,当然不会没有自备的车子的,是不是?——最后,我要问:他为什么要走那条冷僻的路?——况且,你会推测他,预备把这信封送进保管库去;但是那家中国银行的分行,并不是在那条冷静的大西路上呀!是不是?”
  石冰轻轻举出了这一大串的理由,矮子不禁恍然大悟!他又拍了一下腿,连声赞服地说:“啊!密斯脱——石,你真聪明,聪明极了——但是,眼前我们,应该怎么应付呢?”
  矮子这样问时,石冰——暂时不答。这时,他见自己身旁一长排圆凳已经坐满,而有几个顾客,却在找寻他们的座位。于是,他顺口回答他这同伴道:
  “眼前,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付掉我们的账款,让别个顾客吃一点,坐一会。”
  说时,他第二度又付出了橘汁与三明治的代价。
  他从半臂的浅袋里,掏出了他的打火机燃起了新的一支烟;一小串匀密的圈圈,在他的口角悠闲地漏出来。——当他抽身从那圆凳上站起时,他瞥见那个身材苗条的蓝旗袍的姑娘,仰着脸,洋洋地在说:
  “二十八岁的贝锡赖斯朋要走了!唱一支何日君再来,送送他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一种抑制着的轻倩的歌声随之而起;这是那位绿衣姑娘的伴奏。
  一阵混合的欢笑声,轻轻从柜内播散出来,引起了圆凳上的几个顾客的注意。
  石冰向柜内那些热情的姑娘们,投送了最后的留恋一眼,他偕着他这肥的矮同伴离开了这好像很可留恋的地方。他在跨上第一层的石阶时,还听得一个薄怒的声气,尖锐地从嘈杂的声浪中穿出来: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
  矮子孟兴,仍以鸭子式的步法,蹒跚地跟着石冰跨上石阶,他的头颅将近钻出地下层时,他像想到了一件事情,略略顿住了脚步说:
  “啊!首领,还有两件事情,我还没有报告。”
  “两件事吗?我能代你说出一件来。”石冰且走且说:“那个姚朴庭,在假信件被劫之后,他已立刻报告警局,而且,他是指名被‘我’抢劫的,是不是?”
  “啊!首领,你真有些仙气,”孟兴侧转脸来,格外惊异地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你已经亲自出马,打听过了吗?”
  “何必打听?这是不难猜想而知的。”石冰耸耸肩膀说:“总之,你须知道,这是一个巧妙的计策:他既接到了我的恐吓信,他预料着我,也许会派人守候在他的门外。因此,他特地把一个假的信封有意亮着我们的眼,准备我们劫夺——他很希望我们这样做。”
  “但是——他的用意何在呢?”
  “他单等假信被劫之后,立刻报告警局。一面,他要使那些警探们麻烦着我,而分散我的精力;一面,他又要使这信件的原主——那位政治家——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做成一种移祸江东之计。然后,他好找出适当的对策,应付我们两方面。”
  他顿了顿,又道:“他把一片小石投在水里,准备激起几方面的水花来。好!这计策很不错。”
  孟兴伸伸他结实而多毛的臂膀,握着一个拳头表示他的愤慨。
  石冰悠闲地问:“你说,还有第二件事?”
  “即刻我们那位乡亲又告诉我:今天早晨又有第二个信封出现了。”矮子皱皱眉,发出一种困惑的声音说:“他在窗外偷看到他主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拿出一个完全同式样的淡蓝色的大号信封来。他还看见他把一张整张的油纸,厚厚叠作四层,包在那个信封之外,另用一根麻线,十字式的扎在包外。——”
  “啊!那个洋装的信封,披上了一件中国式的油衣,也许,这是真货吧?”石冰扬着手里的纸烟,自语似的这样说。他又着意地问:“你的那位乡亲,不曾见他主人把这东西装进衣袋吗?”
  “以后的情形,他不会看见。因为一刻钟后,他被他的主人,差到永安公司去买沙丁鱼和青苹果,因此他没有看到这信封的下落。”矮子又皱皱眉说:“据他料想:他主人一定是有意借端把他差遣出去的。——因为,在这三杏别墅里面,除了一名车夫之外,只有他这一个贴身的男仆,——那个车夫在前几分钟,预先已经被差了出去;如此,别墅只剩下了姚朴庭独自一个。并且,依素常的习惯,要买公司里的东西,总是用电话通知送货;而这一次却破了例。可知他主人,必是有意遣开了他们,好把这要件藏进什么秘密的所在去。”
  石冰冷笑着说:“我们这位姚先生,他真太细心啦!”矮子又紧握了一下拳头。
  石冰耸耸肩说:“你的那位乡亲,他倒很聪明;他的料想,也许是对的。”他沉吟了一下又说:“依你这样说,那些真的信件,眼前还在三杏别墅里?”
  “我以为如此!”矮子坚决地说:“我知道这老家伙,虽然相当狡猾,但是胆子却很小。昨天,他已尝到我的滋味,料想暂时,他一定不敢再把他的东西公然运输出来吧?”
  石冰沉思似地点点头。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他们在这许多辉煌而富有吸引力之玻璃橱柜之间以一种有闲者的姿态缓缓地兜了几个圈子。当他们将要踏出这个百货公司的门口时,石冰忽然旋转头问:
  “喂!老孟,你的那个失败的战利品没有抛去吗?”
  “那个信封吗?带着咧。”孟兴像想起了似的那样说:“我忘却给你看了。”
  一个淡蓝色的厚厚的大信封,送进了石冰的手间。——这信封里裹着大半张花费了相当大的气力而换来旧申报。
  石冰看了看这封口上被剥碎的火漆印,默然把它接进了自己的衣袋。
  他又不经意地,向这矮子问:“我们这位姚老夫子的家庭里,还有些什么人?”
  “一位夫人,一个姨太太,都是住在高宅里;大儿子已经娶了亲分居在他地;还有一个小儿子,在××中学读书。”矮子像背书那样稔熟地回答。他又附加道:“听说,他这小儿子,却是他的半条命。”
  说话之际他们举步跨出了这贵族化的大商场的门口。踏到南京路与西藏路的交叉口,二人倚着路口的铁栏,又匆匆密谈了几句。最后石冰向这矮子说:
  “老孟这几天你很辛苦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有一家袖珍舞厅,今晚举行通宵,还有一个黑灯舞的节目,你要不要到黑暗里去找些刺激?”
  “黑灯舞,我最欢迎,可惜——”矮子抹抹他的短髭,他像忸怩似的并没有说完。
  “可惜你的夫人,严格管理着红灯!是不是?”石冰笑笑。
  “非常时期,交通困难。”矮子耸耸他的阔肩解嘲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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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鸣声的作者是孙了红,全书语言优美,行文流畅,内容丰富生动引人入胜。为表示对作者的支持,建议在阅读电子书的同时,购买纸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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