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时光深处的小美好


作者:阮笙绿     整理日期:2022-12-31 08:39:16

  青春从来都是惨烈的,不用刻意美化,也不用无病呻吟。那片废墟和尘埃之下掩埋着他们的青春......龙咏声是活在废墟下的人,她固守着过去,逃避现实,虚伪地快乐着,直到有一个人牵着她的手,带她到回忆里走了一遍,然后毁掉了她的信仰,毁掉所有她所痴迷并固执守护的东西,在她心上的伤口撒上让她痛不欲生的毒,对她说: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我有多爱你。这个时候,她才幡然醒悟,有些人真得早已不在,而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无路可退了。或许,时过境迁后才会明白,曾经以为可以一辈子的那个人,其实并不能陪你走多远,他在的地方,只限于蒙上了尘埃的回忆里。毕竟,时光慢慢走远,谁还会在原地等待呢?
  第一章
  情人的梦想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而是不灭的希望,是疲惫生活中的光荣梦想。——杜拉斯
  1.
  七夕情人节的下午五点钟,龙咏声一连接到了好几拨电话。第一拨电话是她同一个园艺公司的同事兼死党李夕。电话一接通就是一句热情的洋文,“达林,情人节快乐,今天去哪儿约会啊?”
  龙咏声还躺在床上睡觉,也许是头一天淋了雨,有点感冒,脑袋昏昏沉沉的,说起话来有气无力,“还约个鬼会,昨天晚上刚分手,还淋了一场雨,倒霉死了。”
  “分手?你有病啊,又在情人节前一天分手,这很不吉利的,你懂不懂?要分也要等情人节过了再说,好歹也能捞个情人节礼物。”李夕在电话那头噼里啪啦,劈头就是一通数落。龙咏声能想象得出她一边对着镜子涂睫毛膏,一边对着电话咬牙切齿的模样,“龙咏声啊,龙咏声,你不愧是咱们公司的‘失恋百科全书’。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说你都失恋多少次了?这次又是怎么回事?他是外遇了还是爱上男人了?还是人家的原配又打上门了?我真不懂,那么多年了,你看男人的眼光怎么还是那么烂?”
  “这次很自然,没话说了,就很和平地分手了。”龙咏声在电话这头讪讪地笑了两声,将被子从头上拉开,让本来就有点塞的鼻子,呼吸得顺畅一些,“也许是我生得不是时候,七夕这天出生,估计是犯了什么忌讳了。爱情运就是差了点,但是别急啊,我才二十七岁,三十岁之前一定能嫁出去。”
  “百折不挠,永垂不朽。你的精神倒是挺值得嘉奖的,但是麻烦你下次看人看准一点。别随便什么人给你块糖,你就巴巴地摇着尾巴跟人走,至少先要打听清楚那人的出身背景。万一是个杀人犯,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李夕数落着她,声音有些含糊。估计这会儿正在涂唇彩,然后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答应了一声,小声跟龙咏声说再见,“不跟你说了,他等得不耐烦了,我走了啊。你也别窝在家里,打扮漂亮点出去转转,没准还能捞个艳遇。哦,对了,生日快乐,亲一个,拜拜。”
  虽然早就知道跟李夕说话,就完全不会有她插嘴的余地,但是挂上电话,龙咏声还是忍不住头疼了好一阵。接下来手机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响,电话的内容大同小异,大多数都是祝她情人节快乐。她不厌其烦地逐个解释,自己失恋了,情人节不好过,然后对方安慰她几句,挂掉电话。
  一旦失恋,就决不能藏着掖着,要告知周围所有人她已经恢复自由身,这一条是龙咏声给自己定的规矩。按照她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是在她藏着掖着的时候,周围刚好有人想追她,却因为她有了男朋友而不敢追怎么办?
  李夕曾经好奇地问过她,“咏声啊,你就完全不难过吗?告诉全世界你失恋了,不就等于自己把伤疤揭给大家看吗?不疼吗?”
  龙咏声啃着冰激凌,一脸大无畏地回答她,“疼啊,可是疼着疼着就习惯了。”
  这句话,也被公司的同事原原本本地记录进了“龙氏失恋百科全书”,之后的无数次实践也证明了这句话是比牛顿第一定律还有深度的真理。龙咏声确实疼着疼着就习惯了,而大家看她自揭伤疤,看着看着,竟然也都习惯了。到了最后,跟她打招呼的方式也变得奇奇怪怪,不是“你吃了吗?”而是“今天又失恋了吗?”
  龙咏声也没意见,傻呵呵地照单全收。
  失恋是为了迎接更好的恋爱,也许下一个男人就是我的真命天子。
  她总是这样告诫自己,并激励自己。
  男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换,不认识龙咏声的人,会误会她很花心。可是认识她的人,就绝对不会这么想,因为她谈恋爱很用心,无论是三天的恋爱还是三年的恋爱,她都抱着要跟这个男人结婚的心态来认真交往。有一次公司聚会的时候,几个女生又围在一起谈论恋爱的问题,李夕捏着一罐啤酒,对醉醺醺的龙咏声说:“咏声,你不是不用心,是太用心了,动不动就说结婚,那些男人都是被你吓跑的。”
  一针见血。
  周围的女生使劲点头,纷纷劝她,“太认真的女生,现在并不受欢迎了。若即若离的半糖主义,在恋爱中才是王道。”
  可是龙咏声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对认真的恋爱太过执着,依旧四处横冲直撞,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却还是乐此不疲。
  晚上八点钟,龙咏声再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都疼,这才强迫自己爬起来,慢悠悠地刷牙洗脸,然后换了套衣服,准备下楼去吃点东西。这时候手机又响了起来,她还以为又是谁打来祝她情人节快乐,连屏幕都没看,就一边换鞋走出门,一边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是一片空洞的沉默,间歇着能听到对方细微的呼吸声。龙咏声又说了一声“喂”,见对方还是没反应,就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在黑漆漆的楼道里看了眼屏幕,上面两个正在通话的动画小人下方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一个让她意外的名字:咏绿。
  龙咏绿,龙咏声的双胞胎妹妹,早在几年前便跟她断绝关系,并且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双胞胎妹妹。
  “咏……绿?咏绿是你吗?”太久没有说过话,龙咏声虽然有些意外又有些紧张,但是又怕她出什么事,于是小声地确认着。
  对方没有回答,半晌听筒那头才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言辞哥上个月出狱了,你知道吗?”
  淡淡的声音,几乎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在叙述一件事。龙咏声却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口上狠狠地撞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音,回荡在空荡漆黑的楼道里,无限扩大,她的耳朵也跟着嗡嗡作响。
  出狱了,哦,原来已经三年了,三年这么快就过去了。
  “我知道你没良心,但是没想到,你竟然会没良心到这个地步,竟然连言辞哥出狱,你都不去接。龙咏声,你到底要狠心到什么地步?”咏绿的声音依旧不大,但是一字一句都是凶巴巴的,恨不得要绑上一把刀,将话筒对面的人碎尸万段。
  “我……我那天有事……”龙咏声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像抽空了一样,动弹不得,脸色苍白得像张白纸,急着给自己找点借口。她平时也算是伶牙俐齿,到了这时候,说起话来却开始结巴,“咏绿,你先别生气,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那天……那天……”
  急着找借口,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她不是没有说谎话的才能,可是这一次这个谎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记得那天,清清楚楚地记得。
  那天是星期天,她休息,其实一点事情都没有,她从早到晚都在家里睡觉,手机关机,连闹钟都关掉,一连睡了十二个小时。天黑的时候才爬起来,晚上自己收拾得光鲜动人,跟李夕一起去酒吧玩去了。她还记得那天那个叫作“卡酷伊”的酒吧开周年庆派对,派对的主题是“制服控”,她还穿了套改良过的水手套裙。李夕还批评她的眼影跟裙子不配,硬是把她拉到厕所里,亲手将她化成蓝色妖姬才罢手。
  借口找不到,最后只能沉默,咏绿好像也根本不想听她解释。静了半天,才幽幽地丢出一句话,“你要是不喜欢言辞哥,就求你别再靠近他了,他被你害得已经够惨的了。”
  然后电话飞快地被挂断,只剩下一阵茫然的嘟嘟声,龙咏声却站在楼道里保持着通话的姿势,半天没动弹一下。
  其实龙咏声觉得自己挺健忘的,很多事情只要她不想记得,就绝对会彻彻底底地忘掉。这也算是一项特异功能,托这项特异功能的福,大学之前,她过得比任何人都开心幸福。就算考试考了全年级倒数第一,顶多是难过几分钟,因此老师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数落完她,转过身去,她就能继续跟自己后坐的小胖子,继续有说有笑。
  所以在她不停被清空的大脑中,所留下的画面并不多,而且每每回忆起来,她都会自欺欺人地刻意撰改一番,不开心的换成开心的,伤心的变成高兴的,就连小时候偷了妈妈的五块钱买泡泡糖,之后被爸爸用拖鞋抽了两嘴巴这件事,她也能厚颜无耻地撰改成,那其实是咏绿偷的钱,不关她的事,她是被冤枉的。
  自欺欺人的活法一直都让她乐在其中,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有些画面,有些人,存在在记忆中,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她多努力想要忘记,多努力想要撰改,都不能撼动它分毫,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画面不但没有褪色,反而在她一遍一遍的挣扎和摩挲中,变得异常鲜明。
  就比方说,她那位于郊区的老家,那个有着“龙山村”这样剽悍的名字的村子,村后那条通往麦田的那条小路,路两旁长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白天里三三两两嬉闹撒欢的小孩,围着田埂捉迷藏,挖蚯蚓。一到了晚上又寂静得像是另外一个世界,耳边只听得见风声和虫鸣。她远远地站在田埂上,看见年轻男人满身都是血地朝她跑过来,温润干净的面容上满是恐慌,他朝她喊:“咏声姐,快跑啊……快跑……”
  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太黑还是太过惊慌,记忆出现了错乱,那个人在她面前晃了一下,马上就换了另外一副面孔,他冷硬地望着她,手里还握着把小藏刀。她认得那把藏刀,那是她送给一个人的生日礼物,弯弯的形状,如同初一时的月牙。她一见到就喜欢得不得了,可是此时,这把刀上却沾满了血。
  她将身子使劲往后缩,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全身都是泥,脏得恶心。那个人将刀扔掉,抓起她瑟瑟发抖的手,沉声对她说:“咏声,不要怕,不要怕,我会保护你。”
  那天是初一,月亮像藏刀一样只有那么弯弯的一条,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那双望着她的染上鲜血的眼睛,更加光辉璀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刻在她的心上,成了恒久的烙印。
  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慌太过清晰,直到今天回忆起来,龙咏声还感觉自己浑身肮脏,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几乎遮不住身体,她喘息着蹲下身抱着肩膀,瑟瑟发抖。这时候楼下有人上楼,打开了楼道口的灯。周围猛地亮了起来,她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蓝白相间的海军风洋装,干净又漂亮,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只是光线猛地照进眼睛里,她一下子没有适应,猝不及防地流下两行眼泪,于是慌忙捂住眼睛,在同栋楼的阿姨异样的眼神中,匆匆地下楼去了。
  2.
  龙咏声租住的单身公寓,位于闹市区,年代虽然久了点,但是外观看起来还不错。最重要的是交通很便利,只要走下楼,吃喝玩乐就样样齐全,所以尽管房东不讲理又罗唆,还借口房价涨了,涨了房租,她也没舍得搬出去。
  今天是七夕情人节,楼下更是热闹。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成双成对,女生几乎人人手捧玫瑰,满脸红光,幸福得快要冒泡了。龙咏声一个人走了一段路,看着满大街的玫瑰,就隐隐约约地开始后悔昨天晚上跟前男友分手的冲动,李夕说得没错,要分手也要等到过完今天,就算再不痛快,起码今天也能手捧玫瑰,回家装点装点房间,也总比现在这样形单影只,只能看着别人手里的玫瑰眼馋得流口水。
  从街头走到街尾,也没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龙咏声饿着肚子形单影只地走着。她越往前走越觉得气恼,情人节没情人,仿佛就要被全天下的人歧视一样。那像样点的店里,都只供应情侣套餐,并且在门口挂着考究的木牌,上书:客满,请止步。倒是角落里的牛肉拉面馆里没半个人影,清凉得跟这条街的热闹格格不入。那个穿着兰州传统民族服装的假兰州人看见龙咏声从旁边经过,还扯着嗓子叫她:“哎,那位小姐,别往前走了。前面都是情侣餐厅,一个人就来吃拉面吧,反正也没客人,我给你打八折。”
  龙咏声没理他,低着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情人节一个人本来就够可怜的了,她才不要吃八折的牛肉拉面,她才不要将自己推向越来越凄凉的境地,就算一个人也要到好的餐厅去吃。
  可是一连被好几家餐厅拒之门外,半个小时之后,她终于在一家看起来颇有情调的法式餐厅里找到了位置,是跟另外一个单身的客人拼桌。龙咏声本来有些不乐意,但是听说对方是个单身的男人时,便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能多认识一个男人也不错,也许对方是个潜力股呢?
  服务生去跟对方沟通了,她就抱着这样不单纯的心思站在前台喜滋滋地等着。眼睛随着服务生的脚步瞄到那张两个人的桌子,是个靠窗的位子,外面能看到街心广场的喷泉,还挺浪漫,最重要的是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衣着整齐光鲜,初步判定应该是个不错的男人,能给个八十分。
  龙咏声在心里给对方评着分,心里暗暗得意,庆幸自己没自暴自弃地去吃八折的牛肉拉面,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这时候服务生已经跟对方解释完整件事,朝她这边指了一下,对方随着服务生的动作抬起头来,目光刚好与她相撞,两个人同时愣在当场。突然,龙咏声转身就跑了。
  七夕这天出生的人,果然不受上天眷顾,她已经够单纯了,只是想出来好好吃顿饭而已,不但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消息,还见到了最不该让她见到的人。
  这个世界果然变小了吗?还是说,上帝嫌她的人生还不够戏剧化,在她最沮丧的一天,又加了这么一出狗血的相遇戏码。
  “咏声姐,龙咏声,是你吗?”
  后面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对方似乎追了出来,她假装没听见,脚步不停。刚开始还是在走,感觉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在加快,她的步子也越来越急,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但是对方依旧没给她逃跑的机会,几个大步追到她跟前,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咏声,我已经看见你了,你跑什么?”
  被人当面点出名来,就算脸皮厚如城墙,龙咏声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装作没看见,只得回头,冲对方笑了笑,随口胡说:“我哪里要跑,我是突然想起来家里的煤气好像没关,想回去看看。呦,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微尘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关微尘看到龙咏声的模样,明知道她在胡扯,却还是忍不住无奈地笑道:“你才比我大两岁吧,龙咏声,别说得好像长辈一样,还有,我们才三年没见吧,三年前我也是这个高度,一点都没有长大。”
  他的长相算是上好的,皮肤白皙,眼神温和。眯着眼睛笑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温良无害的感觉,像是日本漫画里的漂亮学弟,就算从不撒娇,温柔可靠,身高够高,完全是个大人的样子,也仍然有大堆大堆的学姐愿意为了他而赴汤蹈火。
  “才三年而已,我还以为过了很多年了呢。对了,你不是还在日本吗?什么时候回的国?”看见对方的笑容,龙咏声紧张的神经似乎缓和了一些,索性也就大方了起来,跟他闲话家常。
  “已经回来一年多了。哎,咏声,我们可不可以换个地方说话?”关微尘怕龙咏声再跑,一直不敢松手。再说两个人以这种拉扯的姿态站在大街上,实在有些不雅观,便看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睛问:“你是先回家关煤气呢?还是回去吃饭?先去哪里都可以,我不赶时间,也没有约会,可以陪着你。”
  龙咏声家的煤气都好几个月没开过了,哪里用得着关,而且现在这种情况,她也实在很怕跟他共处一室,就索性脸皮厚到底,讪笑了两声,说:“我是准备出来吃饭的,好像煤气没开,哈哈,我记错了,先回去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哎,微尘啊,你先松开手好不好?你捏得我的胳膊好疼。”
  关微尘这才松开自己的手,有些委屈地弯起唇角笑着抱怨了一句,“没办法啊,咏声,你看见我就跑,我也很受伤的。”
  回到刚才的那家餐厅,位置还在,服务生替她拉开椅子,她给自己点了份胡椒牛排。这期间两个人依旧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我刚才是真没看见你,微尘,你说,我们又没仇,我也不欠你钱,犯不着躲着你,对吧?”
  要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撒起谎来,能理直气壮,反复强调直到别人相信为止。在关微尘认识的人中,也就龙咏声有这么高深的功力,仔细算一算,撒谎这门课程,她还是他的启蒙老师呢。他想到以前,浅浅地笑起来,要服务生加了个杯子,亲手为她倒了杯红酒,“三年来,你倒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无论说什么都一定要说到别人相信你为止。我投降,是我误会你了,都是我不对。”
  “那是因为,我说的是实话,你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我。”龙咏声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举起杯子撞了撞关微尘的杯子,“好了,我们别说这个了。今天是个好日子,而且那么难得能在这里碰上,先喝酒,姐祝你情人节快乐。”说完,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反应过来,就率先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难得能在这里碰上……
  关微尘也举起杯,透过头顶上暖红色的光线暧昧地看着龙咏声的脸,生活在不同城市的两个人,难得能够碰上,按照概率学来计算,这种机率比中五百万大奖高不到哪里去,但是若是有一方是故意等在这里的呢?那么概率恐怕就要翻上几十倍,甚至几百倍了吧?
  三年没见,她似乎还是老样子,出门一定要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喜欢有清爽条纹的衣服,百年不变的齐肩发,染成亚麻色,刘海很厚,跟眉毛平齐,露出的脸只有巴掌那么大,像个中学生,笑起来没心没肺,喝起酒来,无论多大的杯子,都不要命一样,一饮而尽。
  之前他也无数次想象过她的脸,想象着再次见面时,她会是什么表情,也曾经无数次觉得心痛,不敢继续往下想,不敢回忆那个晚上,他将她压在身下时,她满脸的眼泪,双手紧紧地攀着他的肩膀,含糊不清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他怎么都听不清她叫的是谁。发生了那件事后,他一度以为他们再见面时,肯定无法像以前一样说笑了。现在看到她如初的笑脸,反倒释怀了许多,喝掉杯子中的酒,又给两个人倒了第二杯,轻轻碰了下她的杯子,说:
  “这一杯不是情人节快乐,而是生日快乐,咏声,二十七岁生日快乐。”
  龙咏声不满地瞪了关微尘一眼,有几分娇嗔地从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你个死小子,不说出我的年龄,不痛快是吧?刚到二十五岁的人,你多了不起啊。”
  “喂,二十七跟二十五,只相差两岁而已,不用这么介意吧?”关微尘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小腿被她的高跟鞋踢到,一阵钻心的疼,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俯下身使劲揉了揉。看到龙咏声露出得意的表情,又无奈地笑了起来,“你再欺负我,我可是要还手了。”
  两个人这么闹了一阵,心中的芥蒂似乎都消除了,边聊边愉快地吃着美餐。吃完饭,已经是十一点钟了。走出餐厅时,天上飘起了细雨,温度陡然间降了好几度,他们都没打伞,原本就有些感冒的龙咏声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关微尘走在她旁边,很细心地发现了她的异样,便脱下身上的薄外套替她披上,龙咏声一惊,慌忙扯下外套,执意要他快点穿上。
  “你心脏不好,就不要逞那个强,万一又像以前那样晕倒了怎么办?我淋点雨没关系。”
  “我哪里有那么虚弱?”关微尘笑着抱怨,接过外套重新给她披上,“从小到大,我就晕倒过那么一次,亏你到现在还记得。”
  “只晕倒一次,也把我们吓得半死好不好?我和言辞还以为你死了,正商量着把你偷偷埋在哪里,毁尸灭迹呢。”龙咏声没在推开披在肩膀上的衣服,说到小时候干过的荒唐事。本想哈哈大笑一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言辞这个名字,嗓子就无端端干涩得厉害,笑声怎么也发不出来,最后从嗓子里冒出来的,只是两声奇怪的“哼哼”声。
  关微尘也沉默着,别过头看着满街闪闪烁烁的霓虹。那些霓虹跟头顶上灰蒙蒙的天连接在一起,有种缥缈而遥远的感觉,远没有记忆中从田间小路上看到的,跟天上的星星闪成一片的万家灯火来得美丽而真实。他看着天空无比怀念地笑了一下,“言辞哥也该出狱了吧?”
  “听咏绿说上个月就出来了。”龙咏声答话。
  “你说,言辞哥下次见到我,还会不会拍着肩膀叫我学抽烟。”关微尘轻轻笑着,侧头看她的表情。
  她的表情很冷淡,抬起眼睛看向远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肯定会的,那个死性不改的家伙,不让他抽烟简直要了他的命。”
  “那下次见面,我要带几条好烟给他才行,在牢里是不能抽烟的,他应该会很闷吧。”关微尘说着也学着她的样子抬头看远方,细密的雨丝淋湿了他的眼睛,他能看到的只是一团水雾,和模糊不清的灰色天空。
  不能抽烟,赵言辞,你一定会疯掉的吧?
  龙咏声想象着他懊恼地挠着头,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身上虽然披着关微尘的薄外套,却还觉得冷。冷风伴着细雨钻进她的脖子,一如那个人最后看她的眼神,冰冷而绝望,和某个夜晚时那种曾经给过她无限希望的血色光辉交错在一起,让她一时分不清楚,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就在这个时候,关微尘握起了她的手,“咏声,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可是那不是你的错。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龙山村快要拆迁了,回去看看吧。”
  3.
  龙山村要拆迁这件事,龙咏声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早。她现在所在的K市,虽然是个丁点大的小城市,却沾了与两个国际化大都市相临的光,发展可谓是神速。国内外驰名的大型企业挤满了工业园区,工业的发达附带着繁荣了很多行业,就比如龙咏声所在美丽家园的园艺有限公司。
  K市连接着几个大城市,周围却没有一个大型的花卉种植基地,头脑灵光的老总不甘心只做做室内外园林设计,接了几个大型的园林绿化工程之后,野心渐渐大了起来,想要建造一个大型的花卉种植基地,一方面解决室内培育基地培育出来的上好花苗的销路,另一方面满足周围几个大城市日益增大的花卉需求。
  为这件事情,公司开会讨论了几次。最后一次开会时,老总兴高采烈地宣布已经联系好了投资方,而且地址也选定了,就定在K市郊区的龙山村,那里依山傍水,气候适宜,水源也够充足,是种植基地再理想不过的首选地。
  龙咏声听到要在自己的家乡建种植基地,蹭的一声就从会议室里跳了起来,当着全公司同事的面就在那里嚷嚷,“胡总,龙山村可不能拆,我们龙家祖祖辈辈都在那里生活,把村子拆了,不就等于把我们的根刨了吗?不行不行,给多少拆迁款都不行。”
  老总心情正好,也没追究龙咏声私自打断会议的罪过,还指着她开起了玩笑,“得,这还没拆呢,就碰着一个钉子户。”
  会议室里一阵哄堂大笑。坐在龙咏声旁边的李夕只觉得她真丢人,连忙扯着她的衣角,示意她快坐下,哪知道龙咏声死活都不肯坐下,“胡总,我说的是真的,我们家门口还有一棵我爷爷栽的银杏树呢,房子拆了,银杏树是不是也要被挖掉?那棵树是我童年的记忆,我接受不了。”
  老总双手环胸靠在真皮的老板椅上看她,“龙咏声,你在这里工作也快有三年了,你说,是你的童年记忆重要,还是我们公司的发展重要?”
  龙咏声双手撑着桌子,本来想说,当然是我的童年记忆重要,谁管公司发展不发展啊,我能领到工资就行。可惜这些话没能说出口,就被李夕一把按在了椅子上,一边按着她,还一边冲老总讨好地笑了笑,打起了圆场,“不如这样吧,咏声,我给你出个主意。等到拆迁的时候,我找几个园林的兄弟,帮你把那颗银杏树挖起来,栽在你们新家门口,你看怎么样?”
  幸好李夕的这一挡,挡掉了一场灾难,否则龙咏声那不计后果的话要是说出口来,之后肯定就直接收拾东西滚蛋了。事后想起后怕的龙咏声特意到星巴克买了杯咖啡感谢李夕的救命之恩,李夕抄起办公桌上的文件袋就狠狠地抽在了她的脑袋上,恨铁不成钢地骂她,“龙咏声,你做事能不能走走脑子,谁在乎你的童年记忆,没看见吗?开会的时候整个会议室的人眼睛都是绿的,老总说了,这个项目如果成功,我们的年终分红都会翻好几倍,大家眼里只有钞票,你却在那么捍卫你的童年记忆。拜托,要不是我打圆场,你差点就把整个公司的人都得罪了。”
  龙咏声赔着笑脸,将咖啡举过头顶,做顶礼膜拜状,“恩人,您的救命之恩,小的永生难忘,请受小的一拜。”
  “去去去,我又没死,拜什么拜。”李夕接过她的咖啡,笑着瞪了她一眼,转过身去,继续忙着画设计图去了。
  龙咏声也回到座位上,准备开始工作,可是鼠标停留在电脑桌面上,竟然怎么都无法点开那一排排的档案。她的桌面是用数码相机翻拍的一张老照片,照片太过久远,有些微微泛黄,但是却十分清晰,看得出翻拍这张照片的人用了不少心思。照片上是一棵郁郁葱葱的银杏树,扇形的树叶向着阳光一片片伸展着,带着清晨的露珠,每一个角度看过去都闪闪发亮,树叶之间有个十五六岁大的少年藏在枝叶间看书。也许是看到有人拍他,正不爽地朝这边看过来,秀气的五官中透着少年特有的青涩,乌黑的头发被周围的光线映亮,呈现出一种让人着迷的色泽。
  他望着她,透过电脑屏幕,那视线仿佛能穿越时间的洪荒一直落在她的脸上,然后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上的书,“咏声,你再闹暑假作业我就不帮你做了。”
  “唉呦,好怕你呦。”她配合着记忆中的台词,在心里念叨,“你敢不帮我做,我就告诉老师,你看黄色书刊。”
  “这哪里是黄色书刊,这是名著。”他在树丛中举起手中的书本气急败坏地为自己辩白,“你看,杜拉斯《情人》,我可是在学校图书馆里借来的。图书馆里有黄色书刊吗?白痴。”
  她凑过去看,看到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又有些犯晕,于是就在树下扯着他的胳膊耍起赖来,“喂,喂,你读给我听嘛,讲的什么,让你看得这么着迷。”
  “真想知道?”他无奈地看她一眼,见她使劲点头,便翻回第一页,清清嗓子,慢慢地念了起来,他的声音很圆润,周围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将那个暑假的清晨定格成了永恒。直到十二年后的今天她回忆起来,还几乎能清晰地听到他读的那一段文字: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当时的她并不明白这段话的意思,甚至觉得有些可笑,有哪个男人会不爱女人年轻时候的美丽面容,偏偏觉得备受摧残过后的老态更加美丽。她一向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当场就表达了自己对那个男人的不满。可是当时的他却说:“咏声,如果等你老了,我再看见你,跟你说了同样的话,你会骂我变态吗?”
  “会啊,当然会,因为你肯定是在嘲笑我,老了丑了,太难看。”
  她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毫不客气地将他从树上扯下来,扇形的树叶落了他们一身。他躺在地上,护着那本书,冲她愤怒地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龙咏声,你没良心。”
  对,她从小就没良心,可是却清清楚楚地记下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即使不太懂也记得清清楚楚,像刺青一样刻在脑子里,无法忘也不想忘。她有特异功能,她能忘记很多很多的事情,好像是忘记那些事情,也只是为了更好地记住关于他的事情,哪怕是一句话,一个笑容。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呢?龙山村要拆迁了,银杏树再也没办法长在我家门口。如果你回来的话,还能不能找到我?没有树,你怎么爬上去,往我院子里扔石子呢?没有那些石子的响动,我又怎么知道,你来找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溜出去和你一起去躺在银杏树上看星星呢?她看着桌面上的照片,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最后竟然哭了出来。
  李夕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看着她一耸一耸的肩膀,吓了一跳。过了好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在哭,蹬了蹬屁股下的转椅凑过来,拍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那棵银杏树就真有那么重要吗?可是花卉基地要在龙山村建是势在必行了,我会找人帮你将那棵树好好地挖出来的,别哭了,乖……”
  她捂着眼睛趴在桌子上,索性一抽一答地哭了个痛快,结果那杯“孝敬”李夕的星巴克全部倒进了她自己的肚子。下班的时候,李夕还请她吃了一杯哈根达斯,她红着眼睛一边舔着勺子,一边继续一抽一答,“李夕,你得给我介绍个男朋友,我的精神支柱已经没了,我要活下去就只能靠男人了。”
  “好。”李夕为了安慰她,自然是满口答应。可是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咏声啊,你其实没必要这么乱七八糟地交男朋友,好女孩交男朋友的原则应该是宁缺毋滥,不是你这样来者不拒,是个男人你就肯跟人家交往。你到底是有多怕孤单的一个人?”
  她塞了一勺冰激凌在嘴巴里,抽抽搭搭,“我想要有人爱我,否则我就觉得好空虚,我会死的……”
  “你想要有人陪你,还是想要爱情?还是只想找个人结婚?”李夕又问。
  “当然是爱情啊。”她答。
  “那么爱情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李夕双手环胸不解地看着她,“是空气?还是水分,还是就像你现在啃的冰激凌?”
  龙咏声这次不抽了,将冰激凌往桌子上一摔,用慷慨激昂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念着,“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而是不灭的希望,是疲惫生活中的光荣梦想。”
  这句话出自《情人》,她当然没心思将整本书看完,依然是他念给她听的。在那棵银杏树下,当时一起听的还有其他几个玩伴,比他们都小两岁的关微尘也在,她什么都听不懂,唯独关微尘听得一脸的兴致盎然,她就推了关微尘一把,那个时候她还叫关微尘关关,因为好记,其他的伙伴也都跟着叫他关关。
  “关关,别听这些了,少儿不宜。走,姐带你去钓龙虾。”
  关关坚决地摇头,拽着他的衣角不肯走,“我不去钓龙虾,我要听言辞哥讲故事。”
  “听听听,小心跟他一样变成个老夫子。”她冲关关扮鬼脸,附带着朝还在念着那本小说的人翻了个白眼,自己提着小水桶走开了。
  记忆似乎是完整的,可是每次回忆起这一段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故意想忘记的。现在无论怎么努力,她也想不出那段记忆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实在想不起来,最后索性就放弃,她才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4.
  七夕的那天晚上,关微尘将龙咏声送到楼下,两个人互换了电话号码,就再也没见过面。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龙咏声和李夕忙着一份园林设计图,几乎从早到晚都待在公司里,自然也没时间给关微尘打电话,关微尘倒是经常给龙咏声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但每次都很不凑巧,龙咏声不是在忙,就是手机忘记充电,总是事后很久才看到有未接电话或者短信。每次都错过关微尘发出的约会邀请,再后来,当龙山村花卉种植基地的相关事宜提上日程时,龙咏声就彻底关掉了手机。
  她暂时不想回龙山村,又或者说她不太敢回去。
  那里有太多她不愿去触碰的回忆。她怕回去之后,这些年来,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心里堡垒会轰塌,到时候,她实在没有信心能像以前一样,从那样的绝境中再站起来。
  她把自己认识的人经历的事,分为两种,当下和回忆,像李夕这样的死党和现在的工作毋庸置疑属于当下,而有些人和事注定只能留在回忆里,就比如关微尘和龙山村。她想好好地活在当下,而回忆里的人和事,就留在回忆中还是少接触为妙。
  她这么告诫自己,更加拼了命一样认真地工作,下了班就跟同事朋友一起泡吧唱K,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热热闹闹,没有一丝间隙。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涉,K市市政府的批示终于下达下来,同意龙山村的拆迁计划,公司这边也开始着手组建新的小组,计划着拆迁一结束,就立刻驻扎进村里,为公司的辉煌明天,努力奋斗。
  由于没有兴致,在公司选人的时候,她特意往后面缩了又缩,可是还是被老总一下子点了出来。
  “龙咏声,你是土生土长的龙山村人,最熟悉龙山村周围的情况,花卉基地内外的园艺设计就交给你和李夕了,好好干啊,别拆了我们自家的招牌。”
  胡总那老狐狸一样的眼神在龙咏声脸上一扫,那种威严的眼神再加上冠冕堂皇的一句话,将龙咏声所有的反驳都噎了回去。
  她低着头站在角落里使劲抠着衣角,正想着用什么理由能将这个差事推掉时,李夕就将头凑过来,小声在她耳边嘀咕,“负责花卉基地的园艺设计不用常驻龙山村,可是个关系咱们公司脸面的活,胡总这么安排,是等于告诉你,他把脸面给了你,你可不能给脸不要脸。咏声,如果你还想在公司干的话,就忍着,牢骚私下里发。当然,如果你不想干了,我也不拦着你。”
  龙咏声侧头看了李夕一眼,李夕在后面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她踌躇了一会儿,没吭声,又重新低下头去。
  李夕说得没错,她不是什么人才,又不是谁的情人,胡总犯不着一次一次让着她,而这份工作的待遇也确实是不错,凡事还有一个死党李夕罩着她。仔细权衡一下,她确实是要安分一点。
  第二天的宴会上,投资商的相关人员与技术小组第一次见面了。龙咏声黑着眼圈,穿了一套白底黑纹的细致礼服,像国宝一样与李夕一起穿梭在宴会中,跟在场的每一个人打着招呼。胡总联系到的投资商是有名的丰华集团,丰华集团也很重视这一次的投资,派了不少优秀人才准备入驻龙山村。最让人振奋的是,丰华董事长关易丰的其中一位公子也在这次的入驻人员名单里,是本次投资案的总负责人。
  “咏声,你这次要把握好机会,听说这一次来了不少的潜力股……”大学时期就早已名花有主的李夕手里端了杯红酒,附在龙咏声耳边小声念叨。自从上一次接到龙咏声让她帮忙找个好男人的委托,她现在见了男人就条件反射地想往龙咏声身边拉。参加男朋友的聚会时也特别留心条件适合的单身男人的联系方式,经常惹得男朋友醋意大发。她说着朝一旁努了努嘴,“看上了就快进攻,别输给花培的那群小妖精。”
  花培是花卉培育中心的简称,那里是公司培育新型花苗的地方。一群有着浪漫情怀,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每天与花为舞,沾染了不少娇气,就像培育中心的那些花苗一样,青葱娇嫩得让人嫉妒。
  “她们哪是我的对手。”龙咏声气势十足,在李夕的掩护之下很快地瞄完了全场,确定了行动目标,便对李夕做了个“配合我”的手势,大大方方地朝那个背影看起来最亮眼的年轻男人走去。
  李夕心领神会地朝她眨眨眼,端着高脚杯,绕到会场的另外一边,然后装做无意地走到正在跟那目标物说话的老总面前,真心地恭维起来:“胡总,你今天真帅气,我差点以为认错了人。”
  “哈哈,哪里哪里,我都一把年纪了,还什么帅气,李夕,你可真会说话。”老总对李夕的恭维似乎十分受用,乐呵呵地转移了目标,跟李夕聊了起来。
  目标物落了单,龙咏声抓紧机会立刻靠了过去,从一旁的餐桌上拿起一块小蛋糕,佯装淑女地小小咬了一口,然后学着花培中心那些刚毕业的小女生一样,满脸幸福地赞叹,“好好吃哦。”
  目标物果然被她无比娇嗔的声音吸引,转过身来,干净姣好的面孔完全暴露在龙咏声面前。龙咏声顿时一愣,一张娇嗔的少女面孔顿时僵在原处,然后慢慢地土崩瓦解。
  “咏声,真的是你,我在胡总给我的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还在想会不会在宴会上也能碰到你。”
  目标物弯起唇角,露出一抹笑,那笑容很温暖很干净,就如同春日里蔓延在白色洋房上的长春藤,让他整个人一瞬间亮了起来。周围有几个花培的女生频频往这边转头瞄望,龙咏声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胡乱地将蛋糕全部塞在嘴巴里,将嘴巴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跟他打招呼,“真巧啊,微尘,竟然又是你。”
  小时候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姐姐长姐姐短的家伙,突然西装笔挺地出现在她面前,俨然一副社会好青年的派头。这种绝佳的形象,还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我们这算不算是很有缘分?”怕她呛到,关微尘从身边走过的服务生手里拿过一杯饮料,递到她的手上,又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顺顺气,“咏声,你怎么从小到大都一个样子?吃东西时为什么不能慢点?不用担心,我又不跟你抢。”
  这个明显过于亲昵的举动在人来人往的宴会上颇为扎眼,那几个一直虎视眈眈注视着关微尘的花培的女生一个个脸色发青,恼恨地瞪了龙咏声一眼,甚至还有个胆大的,用不大不小刚好被她听见的声音冷哼一句,“哼,老牛吃嫩草。”
  “咳……”龙咏声这一次是真的被呛到了,为了掩饰尴尬全部塞进嘴巴里的蛋糕显然让她的喉咙负担过重,全部咽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还有些食物渣子跑进了气管里,又呛又酸的感觉冲进大脑。一瞬间,龙咏声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又喝了一大杯橙汁才算顺过气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动静过大,还是太过狼狈,刚顺过气,她就再次无比尴尬地发现,宴会中大半人都在看她,关微尘更是笑得快闭过气去了。只不过这小子从小笑起来就含蓄,不会哈哈大笑,通常都是一个人抿嘴小声的笑,实在忍不住时也只会找个东西为身体支撑点,隐忍地低着头,偷偷地笑。笑声不大,但是经常笑得身体一抖一抖的,比龙山村男孩子们那种捧着肚子满地打滚的笑法要文雅多了,也算是颇具特色。
  可是眼下龙咏声实在无心欣赏他文雅的笑法,黑着一张脸推了推他的肩膀,小声说:“你能不笑了吗?所有人都在看我们,很尴尬的,好不好?”
  “哦,好……对不起……”关微尘抬起头,当即开始认真收敛笑脸,努力将笑的弧度控制回之前那种温和的笑,看到龙咏声嘴角上沾着一点蛋糕屑,很自然地伸出手指为她抹掉,说:“咏声,你还真是在乎自己的年龄。每次提到关于年龄的事,你都会失控。”
  周围又是一阵哗然,那几个花培的小姑娘气得跺着脚走开了。龙咏声一下子就乐了起来,刚才被指责“老牛吃嫩草”的郁闷也跟着消失了,心情大好地答道:“女人过了二十五岁都会开始在乎年龄,这种心情,你是不会懂的。”
  关微尘当然是不懂二十五岁跟二十七岁到底有什么区别,他也不跟她争辩,微笑着改变了个话题,“咏声,这次我们要一起去龙山村工作了。想起小时候在龙山村时开心的日子,真是怀念。”
  “你什么时候进入丰华工作的?”龙咏声重新拿起一块小蛋糕塞进嘴巴里,边吃边问。可是问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等等,算盘珠叔叔姓关,你叫关微尘,天哪,我小时候见过的算盘珠叔叔不会就是现在鼎鼎大名的关易丰吧。”
  “算盘珠是爸爸小时候的外号,还是龙妈取的呢,他本名是叫关易丰。”关微尘笑答,为了避免她再咽到,很体贴地又给她拿了杯橙汁,并且抢回了她手上的蛋糕,用桌子上准备好的刀叉跟干净的盘子,替她切成更小的一块一块,这才重新递回她手上。
  龙咏声确实是很惊讶了。小时候每到暑假和寒假的时候,这个小中日混血娃就会被保姆送到她家,她只知道他老家在龙山村,而他常年跟妈妈一起住在日本的北海道,他妈妈心脏不好,已经快下不了床了,他爸爸在英国做生意,无暇照顾他,只能委托自己儿时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也就是龙咏声的妈妈暂为照看。每次随之而来的还有大批的好吃的,和新奇的玩具,龙妈说他的日本妈妈想让小关关有个正常的童年,有得吃有得玩,还多了一个粉雕玉砌的弟弟,龙咏声开心还来不及呢,当然不会问那么多。真得没想到,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看起来很和善的算盘珠叔叔的来头竟然这么大。
  “关总裁家的公子要来领导我们进驻龙山村,原来说的就是你啊。”龙咏声大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句话说出来有些古古怪怪的。
  “这并不是我的意愿,你也知道我大学学的是心理学,毕业后拿到医生资格证书,回到S市开了一家心理诊所,生意还算不错,当心理医生才是我的志愿。”关微尘转着手上的杯子,笑容也跟着迷离起来,“这次的事情是跟爸爸做的一个交易。我要是能出色地完成这次的投资案,就放我自由,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咏声,你会帮我吧?”他说到这里,眼睛似有若无地扫向龙咏声,她脸上扑着很厚的粉底,化了妆,犹如带了一张假面具。他看着她,想透过那层面具看进她的心里,可是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那晚过后,她的心门就对他关闭了。他站在门外,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扯着她的手撒娇,用并不太熟的中文说,咏声姐,我们一起睡觉好不好?
  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桥梁,被他自己亲手毁掉了。
  “心理医生也不错啊,微尘,你真年轻有为,姐为你感到光荣。”龙咏声笑着绕过他的问题,大姐姐一样豪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很怂地撤退,“我先去趟洗手间,你自己先玩吧。”
  关上洗手间的门,龙咏声轻轻呼出一口气,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疲惫的面孔,苦笑着泼了自己一脸的水。
  小时候,听村里的老接生婆说,七夕出生的人是犯了天条的罪人,注定一生凄苦,就像牛郎和织女注定要天各一方一样,最在乎的东西,最亲近的人注定都会慢慢离她而去。
  先是赵言辞,接着是咏绿,现在连最后的银杏树上天都不肯留给她。而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带头去挖走她的银杏树的那个人,竟然是关微尘。
  是其他的什么人都好,她都可以将那个人的名字写在稻草扎的小人身上,然后使劲把他钉在墙上,每天拿飞镖射他,诅咒他断子绝孙。
  可是她能诅咒关微尘吗?她能诅咒关关吗?
  其实,她也想过,这种事情怪不得任何人,是社会发展的需要,当然更加怪不到关微尘的头上,但是谁都不去怪,她能怎么办?
  狠狠地洗了一把脸,脸上的妆也花得不能见人了,她只得从包里拿出化妆品重新化了一遍。以前,她很讨厌化妆,觉得麻烦,但是现在她渐渐爱上化妆的感觉了,在脸上扑上一层层的色彩,犹如带上一张面具,真实的她缩在后面,会感觉非常有安全感。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关微尘正靠在外面的洗手台上等着她,就像小时候她跟着赵言辞去山上抓蝎子的那段日子,他也总是这个样子等在村口,一如从前一样抿着唇低头不语的内敛样子,看见她却又会第一时间绽放出最温暖人心的笑。
  “咏声,你怎么进去那么久?”
  “绅士是不能问女生这么不优雅的问题的。”龙咏声越过他,打开水龙头,细细地洗着手,也许是他等在外面的姿态实在是太让人怀念了,她的心思竟然有些恍惚,关上水龙头的那一瞬,她听到自己竟然在问:“关关,龙山村一定要拆吗?那棵银杏树一定要挖掉吗?”
  关微尘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还会用小时候的称呼叫他,他保持着靠在洗手台上的姿势,侧过头认真地看着她,“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咏声姐,就算那棵银杏树一直在那里,他也回不来了。”
  “你胡说,他在,他一直都在……”龙咏声陡然激动起来,将手上的水甩了关微尘一脸。
  “龙咏声。”关微尘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住她的大嚷大叫,一向温和有礼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微怒的表情,“你接受现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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