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阮小姐,你好吗?


作者:阮笙绿     整理日期:2022-12-31 08:37:51

  看到她和前男友深吻,他愤怒地举板砖,瞪着赤红的双眼,狼一样阴狠地砸向前男友的后脑。“我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在病床上刚苏醒的前男友问。陈夙愿递给白楚昊一张名片:“是我干的,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告我,该赔偿的我都会赔偿。”不是说好要撇清关系吗?为什么还要知法犯法?难道她女追男的戏码来了个惊天大逆袭?对,没错!她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和陈夙愿修成正果。可事与愿违,养父的离奇身亡,国宝画的失踪,让她接近崩溃。她换个人来爱好不好?可突如其来的“我爱你、我要你”, 又瞬间让她不知所措。阮小姐,你到底要闹哪样?
  第一章最糟糕的重遇
  1
  位于市中心威尔逊酒店的顶级套房是这个城市公认的奢华住所,来自意大利的高级定制全套家具和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圆形大床,温馨而浪漫的香薰,一切的一切都让来到这里的男女意乱情迷。
  少女裹着浴巾从浴室里走出来,半湿的长发搭在身后,随着纤细腰肢的扭动左右摇摆。有未干的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滑过白皙的脖颈、轮廓诱人的锁骨,一路滑向被浴巾包裹的起伏,犹如一双充满诱惑的手,带着你看遍风景,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喊停,害得人心里痒痒的。
  “真是只小狐狸。”床上的男人本就已经喝醉,看到这样的景致更是迷醉,红着一双眼睛爬下床,一把抱住少女,迫不及待地扯开了浴巾……
  啪——
  图像到这里戛然而止,有人按掉了投影仪的开关,屏幕上一片漆黑,正如某人的脸色一般。
  “大家都看到了,林美涛先生有外遇在先,我的当事人是受害者,理应得到赔偿,我们提出的数字一点也不过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起来,说话铿锵有力、有理有据。
  这里是S市人民法院一号法庭,现在正在进行一桩离婚案的审理,刚才那段视频是原告方提供的,是指控被告也就是男方出轨的证据。此时的法官和陪审员面色凝重地看着手中的文件,原告席上打扮庄重且利落的女人双手环胸面无表情,被告席上坐着的年轻男人则一脸的沮丧,使劲地对辩护席上的男人使眼色。
  被告辩护席上坐着的男人长了一张年轻而美好的面孔,眉目秀雅,天生带着股淡漠疏离的气质,合体的西装勾勒出完美的肩部线条,是个很容易吸引他人目光的男人。当然,要除却他此时过分阴沉的表情。
  被告席上坐着的林美涛向辩护席上使了半天眼色,见对方都没动静,有些着急地小声叫了一声:“陈律师,你说话呀,陈律师……”
  陈夙愿抬起头瞥了急得团团转的林美涛一眼,随即低下头去,似乎没打算做任何辩护。
  他一直在想刚才的那段视频,视频显然是偷拍的,林美涛也显然是被人设计了,现在原告,也就是林美涛的老婆江秀秀成了受害者,这个官司大势已去,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然而官司的输赢并不是他最在意的,他在意的是刚才视频里的那个少女。
  那个少女的脸虽然打了马赛克,但他依然认得出来她是谁。
  是阮惜。
  拳头在不经意间握得死紧,直到休庭的时候也没松开。
  休庭时,林美涛怒气冲冲地跑来质问陈夙愿为什么不尽力替他辩护,陈夙愿收拾起文件,冷笑了一声:“你有意欺瞒,我怎么尽力?”
  林美涛脸色难看地吞吞吐吐:“我是被那个小贱人设计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一定是那个小贱人给我下了迷药。”
  “这跟我没关系,我只知道这场官司是输定了,我们只能重新思考一下赔偿问题,争取将损失降到最小。”陈夙愿说着将资料塞进文件夹,递给一旁的助手,转身去了洗手间。
  身后已经有大堆的记者围了上来,林美涛被围在中间,急得团团转,而林家父母早已从后门离开了。
  林家和江家是这个城市上流社会的翘楚,去年还在轰轰烈烈地搞联姻,今年就闹出了这么一出丑闻,两家父母早已丢光了脸,同时也给了八卦记者们最好的新闻题材。
  就像很多年前,那些记者围在陈家门口一样。八卦就像一场盛宴,总是能够给了无生趣的生活带来一些虚妄的欢悦。
  陈夙愿关上洗手间的门,走到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捧起水狠狠地泼了自己一脸。再抬起头时,满脸的水珠纷纷滑落,濡湿了他衬衫的领口,他突然又想到了那段视频,视频中那滴滑过少女皮肤的水滴。
  阮惜。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拳狠狠地打在玻璃上,玻璃瞬间裂开,他的手背上也渗出殷红的血珠。他却浑然不觉,满眼都是少女光裸的脚腕,那纤细的脚腕上挂着一串殷红的红宝石脚链。那串脚链是他买给她的,甚至还是他亲手替她戴上的,现在却出现在了淫乱视频里,成了肮脏画面的点缀。
  真是讽刺。
  “师傅,师傅……”外面传来助手小马的声音,似乎是休庭时间快结束了。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收回手,冲掉上面的血丝,拿面纸仔细擦干,仿佛一瞬间又恢复了冷静的律师模样,打开洗手间的门出去了。
  2
  那场官司的惨败是注定了的,江秀秀不但拿到了巨额的补偿金,还分走了林美涛在林氏的一半股份。宣判时,陈夙愿能够清楚地看到林美涛满眼的怒意。
  他当然知道自己没尽力,他无法尽力。在看到那段视频之后,他无法对曾经抱过阮惜的男人尽力维护,或者说,若不是职业道德约束,他敢肯定自己一定会落井下石。
  下了庭之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找阮惜,可是阮惜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无奈之下他只好去了阮惜的学校,但得到的答案却是:阮惜经常逃课、夜不归宿,没人知道她去哪里了。他没办法,开始在学校周围的酒吧、KTV一家一家寻找,就这么一直折腾到半夜也没见到她的影子。天快亮时,他被折腾得精疲力竭,才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他刚下了庭,还在想到哪里能找到阮惜时,阮惜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有人给陈夙愿打了电话,当然不是阮惜,是一个很陌生的声音。
  “陈先生,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阮惜的女生?”对方的声音中透着耐性被磨光的焦躁,语气也很不客气,似乎出了很严重的事。
  听到阮惜这个名字,陈夙愿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认得,怎么了?”
  “她在我们这边出了点事情,想找你协助调查一下,请问你跟阮惜是什么关系?”对方问。
  “我是她……亲戚。”这一次陈夙愿足足愣了十几秒才回话,因为太长时间没见,他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关系。
  “既然是亲戚,那就好办了。麻烦你来一下半山公墓,我们这里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一个女生大半夜不回家,躲在公墓里吓人,昨天晚上有一个工作人员被她吓晕过去,现在还在医院呢。”这一次,陈夙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对方咬牙的声音。
  这一次,陈夙愿愣了。
  半山公墓,陈宁生的墓好像就在那里。
  到了半山公墓管理员的办公室时,已经接近中午,陈夙愿还穿着上庭时的那套行头,西装革履,一派社会精英的模样。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阮惜。阮惜睁着一双大眼看他,随即别开了头,似乎没打算理他,眼神还是记忆里那样锐利,常年苍白的脸上满是乌青,让人十分好奇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她的长相算是精致的,小脸、大眼、挺鼻,从小到大万年不变的黑亮长直发,喜欢穿黑白色系的衣服,只不过那套原本应该整齐干净的衣服现在已经又皱又脏,看起来有些狼狈。
  他有很多话要问她,但是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又不着急了,只是打量了她一番,也没准备主动说话。
  办公室里面另一位工作人员注意到了陈夙愿,从桌旁站起身来问:“阮惜的亲戚,陈先生吗?”
  陈夙愿点了点头,随即问:“怎么回事?”
  “我们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工作人员面色不善,说话的时候不时回头看阮惜,“一个女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大半夜不回家躲在公墓里吓人。昨天晚上一个保安巡逻的时候,发现一个墓碑前有人,就过去看了看,谁知道她回过头来,满脸的血。你也看到了她头发那么长,脸又白,多吓人,那个保安当场就吓晕过去了,现在还在医院没醒过来呢。你看怎么办吧。”
  听完这段描述,一直坐在窗台上悠闲地晃悠着两条腿的阮惜终于发话了:“喂,你们有没有同情心啊,昨天下雨路滑,我上山的时候跌了一跤,脸都破相了,你们不但不同情我,还指责我吓人。我哪里吓人了?谁规定的半夜不能进公墓?是那个保安胆子小,胆子小还敢在公墓工作,活该被吓。”
  “我们这里有制度,半夜就是不能进公墓。”那个工作人员已经被气昏了,完全失去了职业素养,说完又面对着陈夙愿咬牙切齿,“你看,她一直就这么个态度,根本无法沟通。”
  “我什么态度了?谁无法沟通了?”阮惜跳下窗台,嚷嚷道,“你们不让我走是什么意思?我还要告你们非法拘禁呢。”
  吵闹又开始了,阮惜一向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那个工作人员也显然不是省油的灯,两个人吵闹了十几分钟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陈夙愿被夹在中间只觉得头昏脑涨,实在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听到最后不得不大嚷一声:“好了,那个保安的医药费我会付,精神损失费我也会付,这样可以了吗?”
  那个工作人员安静了下来,倒是阮惜开始不乐意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承认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再说一遍,我没错,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没地方可去了而已。”
  只不过是没地方可去了而已。
  这句话让陈夙愿愣在当场,他几乎是立刻想到阮惜就读的学校,那家大学应该是寄宿制的。
  “学校呢?”
  “被开除了。”
  果然。
  陈夙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努力调整好心态跟工作人员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个人走出了办公室。谈判进行了半个小时,很快就有了结果:陈夙愿赔偿那个保安医药费加精神损失费共计五万,而公墓管理方也承诺不会再就此事追究阮惜的责任。毕竟阮惜会混进公墓一直留宿到半夜也是他们管理上的失误,把事情闹大,对谁都没有好处。
  带着阮惜走出公墓办公室,陈夙愿在公墓内部经营的花店里买了束花,本想去拜祭下陈宁生,可最终还是没去,将那束花委托给花店的工作人员,让他们带为拜祭。
  阮惜在一旁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连拜祭都不敢去,你终究也不过是个懦夫。”
  陈夙愿没理她,继续朝山下走。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危机四伏,谁没有不能碰触的伤口呢?
  到了山脚下,陈夙愿打开车门上车,理所当然地以为无处可去的阮惜会跟着上车,谁知道阮惜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绕过车子朝前走。他有些怒了,下车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就往车子里拖。
  “你干什么?”阮惜大叫。
  “带你回家。”陈夙愿黑着脸,“否则你一个无家可归又被学校开除的人能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总之不去你家!天下那么大,还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阮惜拼命地往后退,想挣脱陈夙愿的手,可无奈他实在抓得太紧,怎么都挣不脱,只能继续大喊,“你再不放手,我就告你强奸。”
  “好啊,去告,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律师?反正我自己也是律师,这方面的人脉我可是广得很。”陈夙愿瞪她,手上的力道只增不减,“别说什么天下之大,天下再大也没你阮惜的容身之处,否则大哥死之后怎么会把你交给我?我可是曾经明确拒绝过你的告白的人,这么尴尬的关系都顾不上了,可见你是多不招人喜欢。”
  后面那句话显然戳到了阮惜的痛处,她瞬间崩溃了,疯了一样跳起来朝着陈夙愿就是一阵捶打,边打边咆哮:“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哪里不招人喜欢了?喜欢我的人可多得是,别自以为是了。跟你告白那时我才十七岁,年少无知蠢毙了才会做那种事,现在还提它做什么?我死都不会跟你回家的,我宁愿去睡公墓,去陪着宁生爸爸。”
  陈夙愿任由她打,也不还手,脑袋里一直回响着她刚才的话。
  十七岁的告白或许是无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不屑回忆往昔的他突然想起了一双纯真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留了一头黑直发,坐在走廊的台阶上晃悠着两条腿,风吹起她的头发,跟旁边的野草纠缠在一起,她就仰着那张脸突然拉住了正要经过的他的胳膊,无所畏惧地大声说:“喂,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多愚蠢。
  就像她说的,事到如今还提它干什么呢?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伸出双手,一把将发疯中的她抱起来,强行塞进了车子里。
  最终也没问出那段视频的事,不管之前是怎样的怀疑,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他似乎还是愿意相信,相信她始终是他心里那洁白纯真的模样。
  3
  阮惜情绪很差,即使勉强坐进车里,也还是不依不饶。陈夙愿替她系好安全带就发动了车子,快速开上了马路。
  疯了约莫半个小时,她大概是累了,开始断断续续地哭,而他也终于能喘一口气了。
  她在哭,他在一旁看着,一边看一边思考一个问题。这个少女到底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的?
  记忆里,她虽然不讨喜,却是个猫一样安静的姑娘才对,到底为什么变成了刺猬?
  第一次见她,他清楚地记得是在自己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
  陈宁生是陈夙愿的远房表哥,虽然年纪比他大很多,但是对父母早丧寄宿在自己家的陈夙愿很是照顾。
  陈家在S市算是名门,出过许多著名的画家、艺术家,走出去都被人高看几眼,但是陈夙愿不同。他虽然生在名门望族,却有一双一无是处又心术不正的父母,因为走私罪被通缉,然后被警察双双击毙在边境,所以他过得连普通人都不如。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未真正上过餐桌吃饭,几乎没穿过新衣服,甚至没有零花钱。幸好他虽然没有半分艺术细胞,却对金钱有特殊的敏感,从懂事起就知道利用亲戚家里收藏品甚多的优势,翻拍收藏品的照片,设计成明信片,拿到学校里卖给老师,赚点零花钱。后来他辗转住进陈宁生家里,陈宁生给了他一部分资金,他就在学校的便利店里租了柜台,商品由店主代为销售,他会付销售额的百分之三十给店主作为柜台的租金。这种生意一直在做,只是地点在变,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他刚在某商场租下了他第四间店面。
  那天,陈夙愿回到家没看到陈宁生,就在画室等了一会儿。画室里很乱,似乎陈宁生又通宵画画了。此时的画架上有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小女孩,背景就是这凌乱的画室,小女孩猫一样蜷曲在窗台上看窗外的星星,画面安逸而宁静。小女孩眼神很冷很锐利,却有着一张纯真而苍白的脸。那种视觉冲击让人很难忘记,连一向对画不感兴趣的陈夙愿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还不见陈宁生回来,他便出门去找,然后就在家里的走廊上,看到了画里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头上戴着发箍,发箍上盛开着一朵黑色的山茶花,眼睛很大肤色苍白,正猫一样从外面爬进来,看到走廊上的陈夙愿显然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摔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他一惊,慌忙跑过去想扶她,却没想到,小女孩见他跑过来,竟然不顾摔伤的腿,硬是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快步拐进走廊的另一端,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小片鲜红的血迹留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分外刺眼。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使劲揉了揉眼睛,血迹还在。就在他看着女孩消失的方向发呆的时候,陈宁生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他,嘴角微扬就笑了起来。
  “夙愿,大哥收养了一个女儿,比你小四岁,以后有人陪你玩了,你开不开心?”
  陈宁生是个好看的男人,皮肤白净,衣着整齐,没有传说中艺术家的颓废模样,一笑起来,白齿红唇更是无比的赏心悦目。陈夙愿自小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偶像,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见他如此开心,自然也替他开心。
  “大哥开心我就开心。”他是这么答的。
  很快,他知道了那个女孩叫阮惜,父母出了车祸,成了孤儿。他试着接受她、喜欢她,可是她显然并不领情,只要一看见他朝自己走过来,便能躲就躲,不能躲就闭着嘴巴,一句话不说。以至于刚刚开始的一整年里,他们只说过两次话。
  一次,他指着她腿上摔出来的伤,不满地问:“我又不是坏人,你跑什么?”
  她正坐在窗台上画画,画远处的树和房子,随口回一句:“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坏人?”
  第二次,他挡住了她面前的风景,她走过来拿速写本拍他的头:“走开,刚开的花都被你挡住了,我还怎么画?”
  没错,记忆里她总是在画画,窗台上、房间里、走廊上、秋千旁。每次他回家,她都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如同家里的一处风景。虽与她不亲近,也谈不上喜欢,但她却有种让人心神宁静的奇妙感觉。所以,每天回家,寻找她的身影就成了他的必修功课。
  后来混得熟了,也确实曾经发生过表白之类的荒唐事,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人太痛苦了,他也许会考虑跟她交往看看的。
  他还记得陈宁生死后,是他把她送进那所寄宿制的大学,临走时,他有些不忍心地问她:“你一个人能行吗?”
  而她只是神情冷漠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安安静静地回道:“除了和宁生爸爸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其他时候我都是一个人。”
  那种眼神和语气,说没有刺痛他是骗人的,可是再刺痛又有什么用,他们是因为陈宁生而聚到一起的,陈宁生不在了,他们终究不过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那时候学校还没开学,宿舍里空荡荡的,寂静无声,而就是那种寂静将他迫不及待想送走她的心表露无遗。他站在门口,挪了挪脚,从年久失修的楼层里散发出来的霉味和腥臭让他有些窘迫,他轻咳了一声,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银行卡递到她面前:“这个给你,里面是你的生活费,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买,我会一直存钱进去,不用担心会透支。”
  她刚挂好蚊帐,雪白带蕾丝边的蚊帐带着公主的甜蜜气息,跟老旧的宿舍楼格格不入。她迅速钻进蚊帐中,并用小夹子将它夹得严严实实,似乎并不打算再搭理他,更没去接那张薄薄的磁卡。
  她的无视,让他产生一丝怒意,理所当然地替代了先前的窘迫,将银行卡放在桌子上,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接着他考了律师执照,有了自己的事务所,忙赚钱,忙事业,彻底将她忘在了脑后。说是亲戚,其实,如果不是出了公墓这档子事,他几乎以为自己会忘记阮惜这个人。
  事情若简单描述就是这个样子。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简单描述的话,大概也是一种幸福吧。
  开着车的陈夙愿自嘲地摇了摇头。
  4
  将车停进地下车库,陈夙愿连拉带拽地将阮惜弄上了楼。
  这是位于市中心的一个优质社区,是陈夙愿为自己置办的窝。房子并不大,八十平方米的两居室,装修采用了大面积的黑白色系,干净利落,没有一点艺术气息,倒跟陈夙愿的性格很相称。陈宁生去世之后,他就间接地被陈家扫地出门,不得不搬来了这里,自此跟陈家再没一点关系。
  阮惜也是。陈宁生是猝死,还未来得及立下遗嘱,而他当年收养阮惜因为没有结婚不符合收养条件,始终没办齐收养的相关手续,阮惜自然没有继承权,他名下的产业被陈家人理所当然地接手了,要不是陈夙愿,她估计真的会流落街头。想到这一点,陈夙愿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没那么不堪。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不但要自给自足,还要供一个二十二岁的女生读书吃饭,仁至于此,还想让他怎么样?
  他将阮惜带进门,阮惜一句话都没说,板着一张脸往里面走,陈夙愿在她后面嚷:“地毯刚刚干洗过,换鞋再进去。”他有些轻微的洁癖,看到崭新的地毯上留下一排灰黑色的脚印,直皱眉头,忙着拿了双自己替换用的拖鞋追上来。可是阮惜并没有理他的意思,径直进了房间,并且大力摔上了门。
  “那是我的房间,你住隔壁客房。”陈夙愿生气了,将拖鞋扔到了门上。
  拖鞋还未落地,阮惜猛地开门出来,风一般冲进了隔壁房间,依然大力摔上了门。
  然后那扇门很久没再打开,阮惜锁了门,在房间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这种神经兮兮又不通情理的行为,以前他们一起住在陈宁生家里的时候也时常出现,陈夙愿早已习惯。他泡了个面,权当晚饭,匆匆吃完就准备赶去事务所处理一些后续事务,出门之前想了一想,又折身回来,拿了碗泡面放在餐桌上,以防止她肚子饿的时候出来找不到吃的。
  “我去一下事务所,你自己好好待在家里。”他隔着门对她喊话,“以后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回来再说,要说什么呢?
  谈谈那段视频,问她为什么那么贱?或者再把她送去学校,还是谈谈被开除的理由?
  他有种预感,以上的哪种选择都不会令人开心,以后的路会怎么样,他真的不知道。
  他这么想着,皱着眉头出了门。
  可是带着这样的情绪,终究是无法不走神的,开车的时候,他只是从后视镜朝后看了一眼,看到空荡荡的后座,那是阮惜坐过的位置,他的思绪就忍不住飘向了远方。
  他想起他十七岁那年,第一次偷开陈宁生的车,还是被她怂恿的。
  他本来就是寄宿陈宁生家里,为了不给陈宁生惹麻烦,平日里尽可能的乖巧懂事,金钱方面也尽可能的独立,从未干过什么出格的事,那一天,他本来也是要在家里复习功课的,快要高考了,他目标要考的大学,是全国重点,分数线很高,他可不想有一分一毫的失利。
  他在温习,陈宁生又不在,阮惜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无聊,突然想到这个季节,龙潭路上的栀子花应该开了,便想要去写生,可是龙潭路很远,也没有直达的公交车,出租车这种,要与陌生男人同处狭小空间的交通工具,她死活也不想坐,想来想去,便开始打起来陈夙愿的主意。
  那时候她来这个家里刚满一年,跟陈夙愿也没说过多少话,但是这个安安静静的大男生,每天跟她一起吃饭,睡觉前还会跟她说晚安,她跟陈宁生一起画画,缺少模特时,也会临时拉他来客串,自然比外面那些男人要顺眼得多,再说了,他长得那么好看,就算没有宁生爸爸在旁边,她也不会害怕了。
  她背着画板,将纸笔颜料装好,跑到他的房门口,透过没关的房门,往里看了看,他正趴在桌子前看书,眉头皱得死死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他身上,将他单薄的侧影,渡上一层薄薄的金辉。
  她从来都不喜欢文化课,也不理解他怎么能对着书本,做那么久的习题都不觉得累,只觉得他用功的样子真得很有美感,当即画瘾发作,在他门口支起了画板,偷过门缝,边偷看,边画他。
  勾勒线条,上色……轮廓、头发、鼻子眼睛……感觉就像是用自己的手抚摸过他的脸,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却又欲罢不能,心跳不知不觉中开始加速,这种感觉刺激又好玩,画画的速度忍不住快了几分,若是她此时照一下镜子,一定会被自己脸上那种兴奋的表情的吓到。
  画到一半,色还没上完,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陈夙愿端着水杯,看到半蹲在他门口的她,愣了一下,就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阮惜被吓得不轻,又怕他看到自己在偷画他,整个人都扑到了画板上,将画板遮得严严实实的,抬起小脸,看着他使劲摇头,然后条件反射指了指前方的窗户,瞪着眼睛,凶他:“画窗户,你有意见吗?”
  他做题做得头昏脑涨,才懒得管她画窗户还是画门呢,就“哦”了一声,下楼去厨房倒水喝。
  看着他离开,阮惜才松了一口气,慢慢移开身子,快速将画纸画板收了收,赶紧逃回了房间。至于想求他,带她出门写生的事,早就忘在脑后了。
  回房间藏好了作案工具,阮惜探头探脑走到走廊,看着他端着水杯走上来,她故意仰头挺胸,与他擦肩而过,刚走没几步,就听他陈夙愿在身后叫她。
  “喂。”
  “干什么?”她转身,一副很凶的模样。
  他挑了挑眉,指着她的裙子忽然笑了,“你裙子上,怎么有我的脸?”
  阮惜脸一僵,赶紧低头看,才发现裙子上果然有张脸,想来是因为自己刚才扑在了没干的画纸上,将画纸上的画完完整整印在了白裙子上。
  偷画他,以这种方式被抓包,她恼羞成怒,咬着牙,丢下“要你管”三个字,飞快钻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午饭时间,家政公司的吴姨来给他们做午饭,午饭做好了,叫他们两个下楼来吃,他先下来了,帮着吴姨开饭,饭菜上桌,她才慢吞吞从楼上走下来,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怎么都抬不起头来。
  一年来,他对她的古怪早已习惯了,再说她又比他小那么多,基本上什么都让着她,看她因为刚才的事还在别扭,就忍不住去和解。
  “刚才是我看错了,大概也不是我的脸。”他边吃饭边说,还给她夹了一筷子鱼。
  她平时最爱吃鱼,但是又不太会吃,每次吃鱼都被鱼刺卡到,因此不太敢吃,若是陈宁生在,必定会细心地帮她挑干净刺,才夹给她吃,今天陈宁生不在,挑刺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刺挑得很干净,阮惜吃了他的鱼,自然也不好意思再甩脸色,就别别扭扭嘟囔着:“本来就不是你,自作多情。”然后就雨过天晴了。
  吃完了饭,阮惜又想起了龙潭路的栀子花,那片栀子花开在一片老式建筑中,清纯又热烈,她见陈宁生画过,自此之后就一直心心念念等着花再开。
  而且花期就那么一段时间,错过了就要再等一年呢。
  想想她就又开始愁眉苦脸起来,还跑去厨房问吴姨会不会开车。
  “不会。”吴姨摇了摇头,慈爱地看着阮惜,“小惜,你问这个干什么?要出门吗?出门阿姨帮你叫辆出租车。”
  阮惜连忙摇头,连说:“不用了不用了。”
  然后就上楼去了。
  陈夙愿在楼上看着她,见她上来,就问她:“你要出门?一个人?”
  阮惜当然想一个人出门啊,可要怎么出啊?她犹豫着看着陈夙愿,还是忍不住问:“你有驾照吗?”“我还不满十八岁。”陈夙愿挑了挑眉,那意思很明显,还不到法定年龄,他怎么可能有?
  “可我见过宁生爸爸教你开车。”她不死心,继续追问。
  “会开车跟有没有驾照是两码事。”他还是不太明白她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会开车就行,你能带我去趟龙潭路吗?”阮惜望着他,雪白的脸,乌黑的眸,整个人可怜兮兮的。
  阮惜在画坛成名很早,从小就被当成小神童养着,不与人交往,脾气古怪,来到这个家里,在陈宁生的教导下,算是改了很多,但是也一直都是浑身带刺的,鲜少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人。
  陈夙愿有些心软,可是开车不是小事,一来,他没驾照,遇见交警一定会被查,二来,他根本就没独立上过路,路上要是出点什么意外,他要怎么跟陈宁生交代。
  这么想着,虽然心软,但还是坚决地拒绝了她。
  阮惜很气愤,猛地将他推开,嚷了一句:“胆小鬼。”就跑开了。
  她去了花园,他也没去追她,继续回房间里温习,可是阮惜似乎存心跟他作对一样,不停用小石子砸他的窗户,“砰砰”声吵得他无法专心,怒火瞬间就升腾起来,打开窗户,冲楼下的她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阮惜手里拿着石子,仰着头,乌黑的眸子满是固执:“我想去龙潭路。”
  陈夙愿咬了咬牙,“去,我带你去。”
  她立刻开心起来,笑起来的样子,比她身后的花还娇艳。
  陈夙愿换了衣服下楼,她早已准备妥当,背着大画架,在门口等他。他原本还有些懊恼,自己本就不多的复习时间,又要浪费掉一个下午,但是看她满脸期待的样子,瞬间又觉得,其实偶尔出去走走,并没有什么不好。
  “你等着,我去打车。”他边走边对她说,可是还没走出两步,袖子就被她死死地拉住。
  他回头,阮惜抓着他袖子的手紧了紧,似乎有些紧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使劲摇头,“不要打车,我不喜欢跟陌生人坐一辆车。”
  陈夙愿是在那一刻,才第一次明白,陈宁生为什么容忍她不去学校,接受正规教育,而是将老师请到家里来,是因为,这个小姑娘,她真的无法跟陌生人相处。
  无法跟陌生人相处,却愿意让他带自己出门,这是不是说明,她已经开始信任他了?这么想着,陈夙愿竟有些自豪,折了回来,去楼上陈宁生房间拿了车钥匙,去车库开车。
  陈宁生有两辆车,一辆白色奥迪,一辆银灰色的SUV,平时出门,陈宁生都会开SUV,因为要带画具,SUV空间大些,奥迪便成了摆设,除了偶尔会开出去教教陈夙愿,几乎都没动过。
  陈夙愿学业太忙,也很久没摸车了,坐上驾驶座,摸索着打开油门,颤巍巍开出家门,阮惜在副驾上兴奋地拍着手,“哇,动了,动了,愿愿,你好厉害。”
  现在想来,那是她第一次叫他愿愿,而他全幅精力都在油门和刹车上,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对他称呼的改变,只觉得她好吵,皱着眉,让她闭嘴。
  阮惜乖乖闭了嘴,但是还是握着小拳头在替他小声地加油,他本就紧张,被她这么一弄,反倒不紧张了,顺利将车开上了大路,开到了龙潭路。
  龙潭路的栀子花果然名不虚传,一片明清老式建筑中,成片成片的栀子花开得浓烈,花香扑鼻。阮惜见了这幅画面,一改平日里古怪的模样,兴奋地跳下车,背着画板朝前冲。
  陈夙愿将车停在马路对面,马路上车来车往,阮惜这个见了景物就发疯的画疯子完全不看车,背着画架横冲直撞,他一边锁车,一边嚷嚷着要她小心,真是操碎了心,最后不得不追上她,拽着她的手腕,强行让她走人行横道。
  阮惜哪里管什么人行横道,指着对面成片画与房子,对着他叫:“愿愿,你看,多美。愿愿,这么美得地方,我要是不来,一定会后悔死的。”
  他握着她的手腕,看她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的脸,看她鼻尖上细细的汗,一路上那诸多的抱怨,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花就在这里,错过了今年还有明年,有什么好着急的?”他笑。
  “明年是明年的,今年是今年的,每一年的花都不一样。”她一本正经地噘着嘴,“明年我还要来。愿愿,明年,你还带我来吗?”
  他到了此时,才注意到“愿愿”这个称呼,着实愣了两秒,随即心底便有一些陌生的,柔软的东西,晕了开来,让他忍不住心开始发痒,想听她多叫两次,“你叫我什么?”
  “愿愿啊。”她笑起来,“不好听吗?”
  “哦。”他拉着她的手腕,在心底答:好听的。
  那个下午,过得很快,傍晚了阮惜还不肯回家,他也舍不得催她,就任由她画到日落西山。
  她尽了兴,收拾好了画具,两个饥肠辘辘的人,才回家。回到家自然是被陈宁生骂了一顿,但是看到她偷看他时,亮亮的调皮的眼神,他又觉得这一次的离经叛道,其实非常值得。
  晚上睡觉之前,她又穿着那条染了色的白裙子晃到了他的房门口,指着裙子上面的脸,对他说:“愿愿,这个就是你,我画的你。”
  他的脸清晰地印在她的裙子上,在胸口的位置,看起来十分得亲昵,陈夙愿有些脸红,别扭地扭过头去,“你画我干什么?”
  “因为你好看。”阮惜仰着头,“只有好看的东西,才配让我画。”
  她那种骄傲的眼神,他至今还记得,怎么都无法忘记。
  可就是这样一个骄傲的小神童,怎么就落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一直到了公司,也没舒展开皱起的眉头。
  5
  陈夙愿是个工作起来有些自虐的人,一旦专注一件事就很容易沉迷进去,进而忽略身边所有的事,有时候甚至连最基本的生理需要都可以停止,不吃不喝甚至不上厕所。今天的案子是宗侵权案,案子虽然不算复杂,但是却有很多钻法律空子的细节。对方律师也铆足了力气在打擦边球,他也必须好好应对才行,所以必须在下次开庭前多整理些相似案例,争取用事实钉死对方律师。
  厚厚的卷宗在办公桌上堆成了小山,他一本一本翻阅,一直到凌晨两点才告一段落。从“小山”中抬起头来,先是感觉到肚子饿,然后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个人,忍不住暗暗叫了声“糟糕”。
  “什么事糟糕了?世界上还有能让你喊糟糕的事?”办公桌右侧的真皮大沙发上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接着是不雅的哈欠声,然后那人似乎看到了墙上的挂钟,惊讶地大叫了一声,“我才睡了一会儿,怎么这么晚了?”
  陈夙愿揉了揉太阳穴,转过头来,看着身旁的人奇怪地问道:“容肆?你什么时候来的?”
  “跟你一起来的啊,陈先生。”叫做容肆的是个跟陈夙愿差不多大的年轻男人,他有一头褐色的短发,是个很好看的人。他的好看跟陈夙愿的好看有些不同,陈夙愿是那种介乎于书卷气和冷漠之间的淡雅,而这个叫容肆的男生有种阴柔的气质,笑起来带着孩童一般的纯真和痞气,让人很难忘。
  容肆是这个事务所的大股东,虽然也是名律师却根本没正式打过官司,甚至连法律条例都背不全,事事都依赖着陈夙愿,几乎跟他形影不离。两大帅哥时常走在一起,成为这栋大厦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有人这么形容他们:陈夙愿是头优雅的狼,容肆则是漂亮的狐狸。而这两个人却不知为何成了合伙人,真真有些狼狈为奸的意思。
  “你跟我一起来的?”陈夙愿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太让人伤心了,在你心里我远远没有桌子上那些卷宗重要。”容肆揉着眼睛站起来,走过去拍了拍正匆忙收拾东西的陈夙愿的肩膀,一副八卦欲旺盛的好奇样,抻长脖子问,“先说说,你刚才说什么糟糕了?”
  其实对于将阮惜接过来跟自己一起住这件事,陈夙愿心里还是不太自在的,当初将她带回来是一时冲动,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便能想出一万个不方便。
  比如,他一个人住惯了,在家里衣着会比较随便,现在多了个女生,也就代表,他以后在家的每一天都要穿得整整齐齐。
  再比如,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以后早上晚上,将会多个人出来跟他挤,他原有的生活节奏有可能被打乱。
  再比如,家里只有一个阳台,男生女生的内衣内裤晾在一起,说不尴尬是假的。
  好吧,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最在意的还是,缺了陈宁生这个润滑剂,他们这两个处境尴尬的人要怎么相处?若阮惜是个普通点的女生也就罢了,偏偏她是阮惜,是让人一看见就无法静心的阮惜。
  陈夙愿想到这里就觉得头疼,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
  陈夙愿那万年不遇的苦恼模样让容肆更加好奇,铆足了劲头地打听:“喂喂,说说嘛陈先生,也许我能为你分忧呢。”
  “你不火上浇油就不错了。”陈夙愿皱了皱眉头,虽然深知好友的品性,但是此时他确实想找个人诉诉苦,便将阮惜的事,从头到尾跟对方说了一遍。当然没提阮惜跟陈宁生的那段丑闻,只是着重说了阮惜在学校里的“光辉事迹”和自己的无奈。哪知道他还没说完,容肆就接过了话头:“阮惜啊,就是当年占了各大报纸头条的小神童阮惜啊,当年在报纸上看是个小美女呢,真想见见长大后的她是什么样子。”
  听他一副凑热闹的口气,陈夙愿再次后悔跟他说这些,收拾起东西准备回去。容肆嬉笑着一把将他拉住:“让我见见嘛,我保证不乱说话,也不调戏她,就只是去打个招呼混个脸熟。”陈夙愿回头,刚准备拒绝,就见对方已经换了一张义正词严的脸,正经道,“而且,陈先生,你不觉得自己作为亲戚太不合格了吗?女生遇见了这种事情一定很无助,空虚寂寞又冷,这个时候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呢?她需要有个人陪着,逗她开心给她温暖。而且,很显然我就是那个有时间有幽默感,可以陪着她,给她温暖的人。”
  “我们家现在拒绝访客。”陈夙愿才不理他,甩开他的手就出了办公室,哪知道容肆竟然一步不离地跟了上来。
  这下子陈夙愿倒是有些奇怪了,他不是第一天认识容肆,也算比较了解他。容肆其人,没耐心的公子哥一个,仗着点小聪明在大学法律系胡混到毕业,也就是勉强混到毕业证而已,连律师执照的来源都让人怀疑,对女人更是朝三暮四到人神共愤,很少见他对谁上过心的,今天竟然对阮惜这个陌生人这么感兴趣,当真是罕见。
  “阮惜啊,她可是阮惜啊,学过画画的人都想见她。”容肆看着陈夙愿一脸的古怪再次强调,“我童年时期听绘画老师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人家阮惜,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成就,你再看看你,连个鸡蛋都画不好’。”
  “好吧。”陈夙愿被他的执着打败了,点头同意带他回家,但是也不忘提醒他一句,“她脾气有些古怪,我可不能保证你一定能见到她。”
  得到放行,容肆欢呼雀跃,嬉笑着说:“没关系,神童嘛,总要有些个性才合理。”
  神童啊……
  听到这两个字,陈夙愿微微有些发愣,他又想起了当初陈宁生介绍起阮惜时,那种自豪的语气———
  “夙愿,你别看惜惜年纪小,画画却非常棒,得过不少大奖呢,我要用心培养她,以后让她成为我的接班人。”
  而现在呢?
  那么自豪的陈宁生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那么短命,他引以为豪的女儿会变成再不拿画笔,也无法与人相处的废柴吧。
  命运真是捉弄人。
  最后他叹了口气,对兴致勃勃的容肆笑了笑:“希望你不会感到失望。”
  6
  带着容肆回到家,陈夙愿就发现一件很糟糕的事,阮惜不见了。
  房间的门是大敞着的,东西一样没碰,泡面还放在原处,只有黑白格的地毯上留下的那一排灰色脚印证明房间里确实有人待过。
  八十平方米的空间并不大,陈夙愿很快找完了厨房卫生间,连阳台上的储物柜都神经质地打开看了一下,确定真的没人才觉得事情不妙,皱着眉头回到了客厅。
  “她能去哪儿?”据他所知,她在这所城市里没有亲人,以前在陈家跟着陈宁生住的时候也极少出门,她会去、能去的地方真的不多。
  难道……又去了公墓?
  陈夙愿极短地叹了口气,便飞快地拉着容肆出门,边走边说:“快走。”
  “去哪儿?”容肆莫名其妙。
  “公墓。”
  白色的奥迪A8急驰在出城的公路上,陈夙愿的神情有些焦急,不时看一眼临时在花店买的白色花束。容肆坐在副驾上乐得清闲,八卦欲空前旺盛:“你不是说跟女生一起住很不习惯吗?现在她走了,不是正合你意?”
  “我也想这么想,可是你别忘了,我现在算是唯一一个跟她有点关系的人,她出了事我良心上也过不去。”陈夙愿一边开车,一边叹出一口气。
  “哦,原来陈先生也是有良心的。”容肆在旁边没心没肺地笑。
  陈夙愿瞪了他一眼,懒得再接话。
  凌晨时分,公路上的车并不是很多,两旁的路灯照射出一片片冷白的光,天阴得发灰,头顶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四处望去除了越来越远的霓虹在闪烁,再没有其他色彩。这样的夜晚难免让人觉得沉闷,沉闷到一向无所畏惧且是无神论者的陈夙愿突然有种被命运之神掐住了脖子,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的荒谬错觉。
  车开到城郊的半山公墓时,天空开始飘起细雨。陈夙愿拿了花束撑着伞跑进公墓,来到陈宁生墓前,果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冰冷的墓碑前,怀里抱着一束雏菊。细密的小雨如薄纱从天空中落下,为她周围蒙上一层冰凉而柔软的光晕。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女人,女人一身黑衣,撑着伞,看不清楚长相,只是隐约能看到女人似乎说了句什么,原本蹲在墓碑前的阮惜突然疯了一样跳起来,狠狠地抽了那个女人一个耳光,女人的头偏向一边,很久都没动,似乎也没打算还手。
  “你既然看到了林业雄从后门离开,为什么当初警察调查的时候不说,为什么任由我宁生爸爸含冤?”阮惜小小的身子,爆发出来的刺耳尖叫声,让陈夙愿吓了一跳,当然更让他意外的是她话里的内容。
  林业雄从后门离开?
  什么时候?案发的时候?
  其实到了今日,陈宁生的死也没有最终定论,所有的证据只显示他是服用过量的治疗心脏的药物引发心脏骤停而猝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舆论被导向了陈宁生的私生活和陈宁生倒卖国宝的事件上。
  八卦记者们几乎是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力将所有肮脏的字眼都用在了陈宁生身上,陈宁生和阮惜的关系也被渲染得淫乱而暧昧,而最让陈家人觉得抬不起头来的是,陈宁生在死前一度成了倒卖国宝的嫌疑犯。据说他伪造了那幅著名的《游园图》,将博物馆中的真迹换了出来,然后卖给了国外的买家,获得了巨额利润。
  陈宁生是本市著名的画家和收藏家,他的画作一度成为国内外收藏家们的心头好,而且他很擅长模仿名画,几乎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电视台还因此做了一期节目,用陈宁生的模仿作品和真品放在一起,让专家辨别,单从笔法和画作本身来看,竟然没有一个专家能辨别出真伪,让业界许多专业人士叹为观止。
  所以《游园图》被伪造之后,博物馆方面首先想到的就是陈宁生,接着警方介入调查。而就在警方介入不久,陈宁生就服用过量药物猝死在画室里,大家理所当然地想到了畏罪自杀。虽然《游园图》的真迹至今还下落不明,但伪造国宝案早已随着时间不了了之。
  可这一切跟林业雄又有什么关系?
  林业雄是本市黑道出身,是黑道洗白的成功典范,现如今更是仗着自己曾经的势力和人脉壮大了林氏,是林氏财团的创办人,也是离婚案的当事人林美涛的父亲。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和陈宁生都是人生经历的两种极端,是两条平行线,一黑一白,永远都不可能有交集。
  他怎么会被牵扯到这个案件里呢?
  还有,难道阮惜这一次设计林美涛只是为了得到一些线索?
  他快步向前,走得近些终于看清了撑伞的女人的长相,竟然是江秀秀。
  江秀秀此时也看到了陈夙愿,面对陈夙愿惊愕的眼神,她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阮惜。这个女人冷静得出奇,说起话来的声调都没什么起伏:“我不是圣人,不需要为任何人的死负责。而且那个时候我已经跟林美涛订婚,我如果把事情说出来,江家和林家就无法联姻,林家会撤回对江氏的投资。你知道那个时期如果林氏撤资江氏会怎么样吗?会一夜之间破产。我不可能那么做。”
  阮惜瞪着她,心里似有千万把刺刀在翻搅,疼得她快要窒息了,可是她不能说什么,因为她自己也不是圣人。如果把她换到当时江秀秀的位置上,她也不敢肯定自己会选择说实话而不保护自己的家族。
  她瞪着江秀秀,瞪着瞪着就流了一脸的眼泪,身体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陈夙愿慌忙冲上前去,扶了她一把。
  江秀秀看了阮惜一眼,眼中虽有怜悯,却并未表现出来。她知道,眼前的少女面临的问题是个巨大的坑,即便碰一下,也会粉身碎骨,她重新撑好雨伞。
  “你帮我重归自由身,我说出我知道的一切,现在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们的交易到此为止,以后也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再见。”
  阮惜没有吭声。陈夙愿看着江秀秀离开,隐约有些明白了她口中的交易指的是什么,忍不住怒火中烧,抓住阮惜胳膊的手不自觉地开始用力:“那段视频果然是你拍的,是你设计的林美涛。你怎么这么幼稚?林美涛那种纨绔公子哥是你能碰的吗?”
  “幼稚?”阮惜抬起头,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看着让人心疼。她推开陈夙愿,蹲下身摸了摸陈宁生的墓碑,“幼稚又怎么样?至少我得到了一些线索,知道了宁生爸爸的死果然跟姓林的有关。而你呢?你又为宁生爸爸做过什么?”
  “你以为你这样做,大哥在天上看到会开心吗?”陈夙愿的怒气已经到达了极点,他一想到视频中林美涛的手曾经放在她光裸的肩膀上,曾经将她抱在怀里,就妒忌得发狂,想要将她的衣服撕开,将她按到水里,好好洗刷掉那些肮脏的痕迹,“用身体换来的线索你不觉得脏吗?”
  阮惜显然没想到陈夙愿会这么说,她抬起头来,看着陈夙愿,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林美涛是什么样的人?他是这个城市里有名的花花公子,他睡过的明星嫩模数都数不过来,你觉得他这样的人会干净吗?”陈夙愿看着阮惜脸上越来越深的痛苦,突然有种报复后的快感。他被这种快感征服,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扭曲,一面伤害一面痛苦,“不过他这种人有一样还是好的,床上技巧特别好,怎么样,跟他上床很爽吧?”
  啪!
  他的话音未落,阮惜就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眸光潋滟似有泪光闪动。
  “浑蛋……”她咬着牙,很久才挤出这两个字,只不过这两个字一出口,心里的疼痛就已经冲撞她的全身,堵住她的喉咙,大脑也如同缺氧一般嗡嗡轰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其实她是想解释的,解释那段视频里,她的浴袍下面穿着衣服,林美涛那个时候也已经醉得半死,刚解开她的浴袍就倒下了,根本什么都没做,所以视频才只到那里。她计划得很周全,根本没打算让那个坏蛋占什么便宜。
  可是现在她突然不想解释了。
  “没错,很爽。”她慢慢吸着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冷冷的带着嘲讽的声音,“至少比跟你上床那次爽多了,如果有机会再来一次也没问题。”
  这一次,她清清楚楚看到了陈夙愿眼中的崩溃。果然,陈夙愿猛地抬起手,她立刻扬了扬下巴,胜利者一样骄傲地挑衅:“怎么?还想打我吗?在我宁生爸爸的面前打我?哼,来啊,你打一下试试,我宁生爸爸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陈宁生是陈夙愿在这个世界上最尊敬的人,是他的死穴。他低头看了眼陈宁生的墓碑,颓然地放下手,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地转身,奔出了墓地。
  雨还在下个不停,淋在身上却并不觉得冷,他觉得自己的心和人都已经麻木了,再不会有任何感觉。
  “愿愿,这个就是你,我画的你。”
  “因为你好看,只有好看的东西,才配让我画。”
  ……
  “怎么?还想打我吗?在我宁生爸爸的面前打我?哼,来啊,你打一下试试,我宁生爸爸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记忆中少女软糯的声音骄傲的脸,跟刚才尖锐的声音,苍白的脸,重叠在一起,让他分不清现实和回忆,他想回头,可是她的所作所为让他无法忍受,他握着拳头,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回头。
  在这一刻,他是真的发誓再也不要去管阮惜了,再也不见她了,也让自己好过一些。可是命运就是这样难以挣脱,被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怎么也不可能真正断了牵绊。
  快要跑出公墓时,身后有人慌张地跑到了管理室,大喊:“里面有个小姑娘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倒下了,我们不敢动她,你们快去看看吧。”
  “在哪儿?”工作人员问。
  “3706号墓地。”那人慌张地答。
  3706号墓地是陈宁生的墓地。
  陈夙愿听到这里,转身朝墓地跑,到了陈宁生墓前就看到几个人围在那里。他分开人群,果然看到阮惜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吓了一跳,刚才所有的忌妒痛恨瞬间烟消云散,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俯下身察看她的情况,手不经意碰到了她的额头,惊人的热度将他吓了一跳,来不及细细思索就将已经有些不清醒的她打横抱起,飞快地朝公墓外面跑。
  容肆抻长了脖子在车里等了半天,也不见陈夙愿回来,等得有些无聊了,正准备放下座位躺着听听歌。可是头还没缩回来,就见陈夙愿抱着一个人跑了过来,他眼明手快,立即跳下车,打开车的后门。
  “怎么了?”他凑过去问。
  “在发高烧。”陈夙愿将阮惜放进车后座,语气焦急,回答简洁,“你坐后面看着她,我们要快些去医院。”
  容肆点了点头钻进后座,坐在阮惜身边。陈夙愿发动车子,性能良好的车子疾驰起来,差点将后座蜷曲成一团的女生甩下座位。容肆慌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回座位。
  女生的胳膊很细,让人有种一用力便会折断的错觉。容肆抓着这样的胳膊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女生难受地呻吟一声,头挪了一下,遮盖在脸上的头发滑到肩上,露出苍白的面孔。
  这是时隔十年,容肆再次见到这张脸,也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这张脸。十年时光如老旧的磁带刺啦而过,大脑中有很多画面,让他有些恍惚。
  过了十年这张脸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略微瘦了些,五官更为立体,脸颊上带着的病态的红晕显得有些陌生。他轻咳了一声,抬头问陈夙愿:“她就是阮惜?”语气里有明显的不自然。
  陈夙愿正在专心开车,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容肆也没再说话,专心想着心事。
  阮惜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她只觉得自己像是飘了起来,站在云端,看着远处的宁生爸爸在冲自己笑。她很开心,努力朝他的方向跑,可是怎么跑也靠近不了他,只能绝望地叫着:“宁生爸爸,宁生爸爸,不要走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真的,好痛苦……”
  陈夙愿将车直接停在医院急诊室门口,抱着阮惜就冲了进去。急诊室里医生关了门在忙碌,他靠在急诊室门口等着,神情依然不轻松。
  “人真是脆弱。”他侧过头去看着一旁的容肆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如果她真的死了,就是我害的吧?”
  容肆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他在想别的事。
  他在想,人生就如一场梦,那么自己梦中思念的、恨的、寻找的那个人,到底是幻想,还是真实?如果是幻想,那么过去的十年他过得该是多么可笑,如果是真实,见面时自己又为什么会如此平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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