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死亡的鸣笛


作者:扶玉公子     整理日期:2022-12-31 08:32:21

  沉厉的刀笔之下,融时间的穿透力、深沉而悲凉的历史感,交错着古今未来、现实虚空。故事涤荡着抗战一代人的离分、五四一个旧氏读书人的悲剧命运,抒写人类共同的终极宿命——死亡。九部短篇小说,九个试图还原时代的故事。死亡的鸣笛,已经响起,九个世界中各自孤独的灵魂,正伏案而出。
  壹 老了
  一 老了
  老了。
  真是老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五十五岁的年纪,即使看似保养得和那些三十岁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终究还是像一朵冰冻的莲花,如何也唤不回往日的生机。也没有一场躁烈的火,再能化开她了。
  所以,她的的确确是老了。
  屋檐上哺孩子的燕比她年轻,院子里头的母狗比她年轻,雨后发芽的春笋更比她年轻了,后来看着看着,竟觉得家里煮饭的老妈子也比她年轻多了。
  她就更加觉得,自己当真是老了。
  便四处要躲避老了的阴影。
  于是把那老妈子也赶了出去,把母狗炖了来吃,把燕子窝给捅了。
  终于,屋子里,只剩了她。她便是最年轻的了。
  桌上一面镜子。她兴奋地对自己笑了一笑,现了许多皱纹出来,仍然觉得,这皱纹是因为刻意地挤出来才有的。
  然而她的腿上、手上,也都是她所以为的刻意挤出的皱纹。
  皱纹,就这么平白受了冤屈。
  真叫人替它可怜。
  二 化妆
  从早到晚,她已经化了不下三十遍。
  谁给她数的呢?是时间。指针滴滴答答地转着,转出一道回忆的马蜂窝,转出一场回忆的龙卷风,转着转着,她又化了一遍了。
  她自己纵是想数也数不来的。她没有那个胆子去记录流逝的时间。她不知疲倦地画着,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的话,指针就永远停在了她点缀妆容的这一刻。
  永远地。
  她的技术真是娴熟,不到一刻钟一个来回,上妆、卸妆,一个小时四遍了。又似乎是害怕手脚太慢,时间就流逝了好多。所以让自己的动作一刻也不要停。
  还是一样地,她不觉折腾,一遍又一遍地化。清晨六点日出,窗边透进一点光,她就迎来了生机似的。学生面对操场上的升旗仪式般,庄重地从箱奁里取出盒子,缓缓打开,两只枯瘦的爬着皱纹的手开始摊出所有的金银首饰,化妆用具。她长舒了一口气。
  她把首饰先放在了一旁,专门花时间来清点用具,眉笔、粉扑、脂粉口红,一样不落下。一定要找到描眉的,才安了安心。
  那些东西,旧日的盒子,旧日的笔,怎么说也老了,可一经被她拿出来,总泛着旧日的年轻。枯木逢春似的。
  她又望着那张脸,叹道:真是美极了。颇有点孤芳自赏的意味。也只能孤芳自赏了。燕子、母狗、老妈子都赏识不了她的美丽了。她又觉得有些可惜。转而又觉得,那些年轻的东西都没了可真好。消失了个干净。总没有什么能来争夺她的美丽了。
  美极了,美是美的。可她却只是叹着,念着,反复地,像她一遍又一遍地化一样,她也一遍又一遍地道。不厌其烦。那既然这么美,为何不去感受一番呢?她这时倒像被人施了蛊,没能用自己的手触碰自己的脸。
  她开始细细地勾勒自己的眉毛。指尖动作轻缓,一笔一笔落得清楚。
  功夫倒是了得的,描摹工笔山水画一般,把自己的眉毛画得落落大方,似山,似水,衬得五十五岁的脸,真的年轻了些。她却感到,不知怎的,反倒给自己添老了。
  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的眉毛,没有哪一个女人的眉毛能如她一般勾人心魄。
  有个男人曾对她说:“你的眉毛,就像拧出的麻花似的。看着就让人想吃。”虽然是很糊涂的比喻,但她却一直记到了现在。二十二年。
  她,总是每个纠缠在情欲里的女人的名字。可能被天花乱坠的蜜语哄骗过,可能被一时的情爱体面诱惑过,可能被寂寞腐蚀过。可能从少女变成了女人,可能又从女人变回了少女。
  总之也可能是每个纠缠在情欲里的没脑子的女人的名字。
  她,是不是这样呢?
  三 衣服
  夜里十点,她开始看起自己的衣服。
  她有许多衣柜,是许多。
  衣柜许多,衣服也许多,许多的许多,布满了空荡的没有几件家具的伶仃的房间,显得充实多了。
  近些年,她倒是一件衣服都没舍得买。也还是没有胆子去买。愈到了四五十的当口上,连门,都不敢迈一步了。可不比街上的孩子,还能蹦蹦跳跳,眼里只有今天,没有明天。
  这些衣服都是积攒了几十年来的。是她二三十岁时期最爱的那些衣物。
  或者,也只有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的年轻的鲜活的生命。这老了的阴影似乎还在她身边。她却不觉。
  几十年前的衣服那么多,几十年后,多的是积了灰的。她还存得好好的,也只剩下一个白裙子了。
  有西式的妮子正装,配着帽子附着条背带裤,一身的格子,是她向往的英国人的摩登潮流风气;
  有中式的美人旗袍,侧身不止能露出一截小腿,似乎还能到腰间,想想穿起来还是那么能摄住男人的眼睛;
  有洋气的花裙子,花纹碎碎的,不显一种格调的美丽,穿起来,就是少女的衣着打扮,活泼,俏丽。
  有……
  有……
  回忆都附着在了上面,却没了她自己。
  里头总之有着许多亮丽的颜色、吸睛的打扮,素雅的不起眼的却只一两件。
  每握在手里一件,都像过去还历历眼前。多年的光阴倒退。和现在隔了好远。
  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指尖颤抖起来,不敢再碰这些陈年的旧物,惊惧地放下这些。
  只唯一一件,她还肯拿在手上。
  她把和身上穿的模样相同的一件裙子拿了起来,嗅了嗅,体味到一种隔世的满足。
  有个男人曾经说:“你穿这件素净的白裙,最是好看。”那么多好看的衣服,她都很喜欢,远胜于这件。但后来她却愿意常常穿着那件最不起眼白裙子。二十二年了。
  今天,她仍然穿的是这一件。
  为了能够一直穿下去,她购置了三十件。天晴天雨、换洗、损坏,所有坏的可能一哄而下,她都不至于穿不了白色的裙子了。
  白色裙子,像成了一种纪念。不,应该是祭奠。
  祭奠死去的光阴。
  四 男人
  因为这些衣服,她想起年轻时候。二十余岁到三十余岁的那段时期,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
  这些人一如她眼里看来很年轻的雨后春笋之多,收也收不完的一地,可现在还能记得起来的,却仅剩下寥寥的四五个了。回忆起来,有的是马脸、有的是方脸、有的是圆脸,还有……想不起来了。
  总是很难有对他们脸部特征的印象了。有的是藕断了丝可能还粘黏着的感情记忆。
  每个多年以后,我们还能想起的已经远去的人,总也是这样。没有了他们的形容,只剩下他们和我们处过的碎裂的、或还是碎裂的情谊。女子和女子之间,男子和女子之间,男子和男子之间,家人朋友,情人伴侣,还不都是一样的。
  这些男人,倒不同,大多都曾给予过她幸福的喜悦。
  即使最后不得不分离,她是笑着的。笑着接受他们的消失于人海。
  有个百货大亨,三十多年前,桌上的这些衣服、首饰,全是他给买的。他还总是怕她不够受用,嘘寒问暖,问她要什么,缺什么,每逢来和她见面,都必问这些话。然而,他虽从事商业,却又隶属于军政界,分身乏术,来的时间向来是少,也总偷偷摸摸地来。
  可他对于自己的宠溺,却并未伴着时间的长短而长短。是一种稳定,像恒温,不会变。在他的怀里,她得到一种女儿般的珍视。真像是掌上明珠似的。
  这是她最初的第一段爱情,记得太深。也曾以为会永久。
  只是,后来,他还是告诉了自己,他要娶一位上流名媛了。
  母亲逼他的。
  四十岁,他依然对于自己的爱情做不得主。她没有怪他。她觉得他是个孝子。
  “这种事情,当然要去做啊。”她甚至嗔怪他的犹疑,不敢下决断,反而来同她商量。最后一次在他怀里,她说。
  她不会勉强他的。
  听到这句话,他也放心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吻了她最后一记,“你太善解人意了。”
  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名姓,更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当然,她没有看到在他告别的第二天,他出入其他风月场所,和另外一个女人抱在一起的画面。那画面,如同一个父亲宠溺自己的女儿。
  她仍然一直都觉得,他是个孝子。这样也好。
  就像一场露水红颜的相逢,可他们的相处不是一夜两夜,而是一年到两年间。
  在她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
  她没有目睹谎言。
  五 又是男人
  也有个已婚的丈夫,那时他在戏台上邂逅了她,他们同在看戏。
  地方是在天蟾舞台,演的是梅兰芳新编的戏《生死恨》。是当时中国的第一部彩色影片。
  这戏,倒是有深意的,于国于家,于每个当世的国人。
  说的是戏子无情,梅大师也可称之为戏子吧?却应了形势改编了明代董应翰所作《易鞋记》传奇,成一曲生死恨。
  温柔乡倒也是温柔乡,他唱的是温柔乡里的家国情。圆润的唱腔、细腻动人的情态,淋漓地洒向整个舞台。
  已婚的丈夫见她为戏而恸,至情至性,便要了地址,日日来找她。她也觉得他鬓角颇有钟爱的梅大师气韵,又无奈不能与梅大师共度一生,便觉得有个梅大师的影子也好。起初,是这么个打算。
  后来竟也诗词赋曲,无所不谈,倒相处融洽。兴致来了,渐渐情不能自已,两人由坐着,讲到站着,又徘徊到了床边,到赤裸纠缠在一起,两相享受着那种欢愉的刺激。
  男人这样,她很能够理解。可一开始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怀着一种新鲜的刺激。新鲜的尝试。直到后来,偷情的深入快感,竟然也感染到了自己。
  一度,她是有些不相信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对着一个有家室妻儿的男人,这样与他痴缠,从无到有,从没有感觉到产生了快意,竟没有产生零星半点的负罪感。
  应该有的,不是吗?
  后来,她才知道,她没有道德上的负罪感,是因为本身她对于他就没有真正的爱情。
  若是有,也就会日复一日饱受精神的折磨,也就会处在卑微的爱而不得的煎熬里,也就会在他离开的时候,感到痛心了。
  但是。她没有。
  是了,到最后,这个男人也和初恋的男人一样,提出了离开。
  这一次,即使也深刻,但她相比初恋时候更坦然了。
  或者,因为他们都只诞生了一种精神交流。就连性爱,都只是精神交流的一部分。然而终于是停留在友情的层面上,没有爱的相吸。这样也好。
  后来他也真正回到了他的家庭中去,做他的丈夫,尽他的责任。
  却没再来了。
  她倒是有点可惜的。渐渐地,也就淡忘了他们这段模糊而朦胧的可以称之为爱,而又无法称之为爱情的故事经历。
  自己,倒也像是演了出戏似的。戏散场了,人下台了。
  就别再留恋了吧。
  终归这段,是短暂的,只持续了两三个月的时间。
  但这一年的两三个月,在中国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六 还是男人
  那个地方仍然是她最惦记的。
  期间她也随着流离去了天津、北平。现在,在哪里,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了。好像,无父无母的人,到哪儿都是流浪。
  现在是不是回到了那个她最惦记的地方?没有答案。
  机缘就是那么巧,十余岁的情窦初开,到二十余岁经历了许多乏味的男人,三十来岁便梅开二度似的,接连逢着两段真挚感情。
  本已打算终止这条感情的路的她,又再逢了一段刻骨的恋。在这之前,她以为自己是一条白蛇素贞,后来发现,可能其实自己更似那个冷眼的许仙。
  已婚丈夫离开的第二天,她碰到了个作家。
  尽管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男人,可对于过去,她向来不觉得是什么创伤。只是觉得疲乏。她已经没有打算要再爱了,提起爱恋的心是很疲乏的,人生充满了疲乏。她有时候想想,也真佩服在这个时代,还能永葆积极的那么一群人。
  故而她的选择是很冷冽的。处处显着冷冽。
  在与人的生活相处中,在街角巷尾的饭馆子里,在登山、在走路,都是一股冷冽。她没法一直活得像一朵向日葵。只想,不至于让自己枯死,就好。
  那是三十出头时候的她的生活法则。那时候的女人,自保的法则。
  她冷冽,是不错的。而这个作家却也不似一般的作家畏畏缩缩、阴郁、阴鸷得很,总之一把子阴阳怪气的作家群体特点,他没显现。反倒看着极为放荡,又十分热烈。他好像一场绵绵的六月的雨,滴滴点点,都有自己的意思在。其至情至性,真当得起文人骚客四个字了,与当时的作家,相去甚远。
  他就在路上,瞥到她那么一眼,顿觉清逸出尘,如梅如雪的。心上,一生就这么一个人了。
  只这一眼,他暗暗记下了她这个人。觉得天经地义似的,后来就直接跑到了她的家里去,她始料未及。
  原来,作家的世界,是有通天本领的。玩弄女人于股掌之间,于书本之间。在现实生活里,也能这样支配一个女人的命运。
  她被他改变了。
  本已经不再奢求有什么爱情了。她却又不知不觉陷入一种疯狂的迷恋中去。尤其是在看了他的书以后,她对于他的狂热追求不觉厌烦,反倒心生满足地接受起来。不是一种被迫的臣服,而是彼此对等的吸引。
  她爱他爱的两句:“臣本高阳旧酒徒,未曾酣醉起呜呜。弥生漫骂奚生傲,此辈于今未可无。”
  她爱他爱的一句:“当今未有真狂士,皆把下流当风流。”
  融人生的理想之重,就那么三句。
  直到最后,她也才发现她爱的更多的是他身上的这些东西。
  那段日子,又是半年。
  这一次,他的离别,并不是他的主动。她也没有主动提起过。是命运的意外,或者是命运必然的安排。
  是因为,太爱了,他的热烈又成了一股反噬的力量,挖出了一个坟坑,把他自己埋了进去。
  点点滴滴,都是蛛丝马迹。他处处疑心她有什么、处处觉得她背着自己偷男人。愈想愈可怕,愈想愈不能自已。
  可是他爱她,他试图想要忍受,却又无法忍受。无法忍受这样不公平地占有她,无法忍受自己和另外的男人一同分享心爱的女人。在他设想的世界里。
  他一生只要这么一个人,他更希望,她也一生只他一个人。
  最后,这个总是支配着女人命运的作家,倒被女人反过来颠覆了命运。
  他绝望地自杀了。
  走的还是作家的路。
  她错愕了。看到她尸体的一刻。只有这两个字的心情。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他明明一直都好好地和她有说有笑。
  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她流了一夜的泪。没能亲手把他埋上。尸体交给了警察。
  动荡的烟云里,人人都自保不了。她的冷冽,成就了她,半年后就使得自己消逝了这段情感的伤痛。
  说她无情也好,说她理性也罢。就只尽管还会黯然,却终于是忘了一切。甚至,仅在那段时间里,把前面遇过的男人,都慢慢抹去了。
  这个作家的死,像一剂镇静的良药,注到了她的血液里。
  离别,是这样匆匆。尽管不知道他为何要离开自己,撇下自己。
  他死了,人们才知道这个作家的地下情女主人公是她。所有怯懦的,反倒成了激切的勇猛。所有摇曳的,这时候都成了坚定的不移。
  徒留给她一个人去面对漫天的流言炮火。
  但她,依然感激遇到他。
  七 最后一个男人
  作家死了以后,人人给她贴上放荡的标签。虽然公案为她平了反,人们还是疑心作家的死跟她有什么关系,说是,她这么美,就注定是个红颜祸水。貂蝉也美,西施也美,杨玉环也美,美的女人,都是罪过。不然怎么会让一个声名鹊起的作家,为她神魂颠倒的。他可还正值壮年啊,大把前途。相干的,不相干的都惋惜了起来。
  真的惋惜,假的惋惜,疯疯闹闹一整个世界,又夹着枪声烽烟的。
  唯她自己,反而在听了这些以后,惋惜的意思更愈浅淡了下去。作家的离开,她觉得这样也好。
  她倒也能承认自己,的确是美。乐得成全一个红颜祸水的谎言。还是那一如既往的冷冽。谁也改变不了的冷冽。虽然凡此种种,都给予过她生命的慰藉。
  这些好的坏的,男人,她都经历过了。但她最爱的,至今唯一的真正舍不得的,反倒还是那个穿着白衣的少年。
  人生里最后的一段感情,就献给了这个小他许多的天真男人。
  他却什么也没有给过她,物质财富没有、精神共鸣没有、才华熏染没有。除了破碎的爱。也只有破碎的爱。亦是不同于以往所有男人的纯绵的爱。除了爱。
  走的最干净的是他,走得最不干净也是他。
  他的离开,是一句话也没有交代的,也让她最恨。唯一的爱里,包裹着唯一的恨。这辈子,其他的男人,她从没有恨过。
  那是作家死的次年了。
  他应当是想要梳着学生时代的学生头的,不知怎的,却梳成了一个油腻腻的大背头,笑起来也硬朗极了。大男孩似的,养成一道明媚的热烈。
  也曾用这很硬朗的笑对她道:“都怪你过分美丽。”
  她就一直珍重自己的这份美丽,不敢毁伤。她再没有了冷冽,有的全是小心翼翼。
  在他离开以后的二十二年里,她都惦记着这份美丽,惦记着他的这句话。
  相逢是什么呢?
  第一次从学校外面的围栏经过,看到他,围着操场疯跑的青春模样。这便彻底令她着了迷。早已忘了自己是个三十多岁的在社会摸爬滚打十多年的女人了。身上没有了青春。没有了少女的气息。
  也没有想过,她天天来看他,为博得一面之缘,他居然就真的每次在她出现的时候,都能被她看到。
  她以为是自己花光了将来几十年所有的好运气。以为是自己终于摆脱了三十多年来遇人不淑的所有坏运气。
  不想,这是另一个爱情的滋生。
  原来他也一直在等着她。
  八 离别
  相识的那一年,到了年尾,他离开了。
  因为知道了自己原来是一支被无数男人蹂躏过的残花败柳,所以离开。
  他没有一句话的告别,她就能猜到这个因由。从那以后,她撒下了无数恨的种子在他身上。
  说起来,没什么可惦记的,她总想。怎么,倒叫自己牵挂了这么些年。
  多年的牵挂,与多年的恨。
  可即使这样,他也没能再回来。她就在无尽的恨里把自己雕琢成一朵足以食人的花。她不靠近别人,别人也靠近不了她。
  与现世万般疏离,又如何。
  到底是千般恩怨,意难平。
  九 衣服
  遇到了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以后,那一如既往的冷冽,全没有了。
  唯一客观存在过的冷冽,是身上这件白衣裙。在他走后,复生。
  一切的冷冽,回来了。
  好像,她又从那一堆衣服里,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
  青春,真是个叫人怀恋的东西。她笑着、冷笑着、苦笑着、真的笑了起来,褪去了所有的花刺。
  就这样,渐渐连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也恨不起来了。
  有的,全是爱。
  想到他为自己画眉,技术真是笨拙得可以,他羡慕她描眉总像作一幅工笔画似的,她在这种羡慕中一遍又一遍地教他;
  想到他穿着素白的校服,在大土坪子操场下课后,兴冲冲跑出来,说喜欢她穿起这条素白的裙子,和自己般配的样子;
  想到他不顾世人眼光,执意要和大了十五岁的自己,在一起,说着,“我会,一直爱着你。”
  想到他既然都愿意和这么一个三十余岁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在一起,怎么会嫌弃自己是一支残花败柳。非要酝酿那么久,等到相识相知,一年以后,才一声不吭地离开。
  忽然,想到——
  他的离开,应是和着战事吧……
  怕她的眼泪流尽了。所以没有开口提出离别。
  可今时今日,她的眼泪依然流尽了。
  恨他去了二十二年。整整,二十二年。她都在恨着他。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他是一直爱着的,她却终其一生,在恨着他。
  十 天亮的梦
  一整个夜晚彻底过去了。天又亮。日出了,六点了。
  又是昨日的六点,还是今日的六点。
  也是明日的六点。
  窗口透进折射的阳光,打出了一道阴影。阴影里头,夹着鸟鸣。像一记温柔的枪声。
  这鸟鸣,竟忽而使她安然。
  这些天,她倦了,也不敢睡去。却在这时做了个梦,梦到她已经九十九岁了,墙边挂着2003年的历纸,居然身边子孙环绕,喊她,“阿嬷阿嬷,阿公还在外头,还没回来,你要等着他,你要等着他!”
  可是她还是合眼了。
  临死,没有等到他们喊的阿公。
  十一 鸟鸣
  第二夜,她真的死去。
  一罐的安眠药还有几颗洒落在床沿。
  透着一阵鸟鸣。
  十二 时间
  2003,她九十九岁。
  五十五岁的她,活在1959年。
  二十二年前,她三十三岁。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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