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宫与谍


作者:红猪有毒     整理日期:2022-12-31 07:57:40

  在风雨飘摇的中州,某一个动荡不安的王朝,朝堂与江湖都难免掀起阵阵腥风血雨,也发生了许多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篇一苍梧谣第一折 连心碧
  红袖招是扬州商贾往来会谈的客栈,是以即使是在第二层的隔间,仍然听得见热烘烘的丝竹声你方唱罢他登场,又兼无孔不入的各种脂粉和酒菜香,整个硕大的客栈不过是酒池肉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烂气息。
  朱四方又一次有意无意敷上江南燕斟酒的纤手,眼睛淹没在堆起的肥肉褶中,笑成猪叫的时候,葭月心中一呕。
  江南燕仍然媚眼如丝,嗔视了朱四飞一眼:“朱帮主,成是不成,您倒是给句话呀!”
  那一眼,朱四方整个酥掉了,“成,别说一万石,只要江少门主一句话,一千万石也答应。”
  “那就签字……”
  “话既然到了这份上,不如我叫一声燕燕妹妹,你叫我一声大哥如何?”那份契约清单被朱四方挡住。
  江南燕妩媚的脸有一闪而逝的僵硬,然而她还是惊喜似的一扬眉:“朱、大哥,妹妹求之不得呢!”
  四方帮帮主朱四方是江南有名的盐商,也是有名的通吃四方,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与名镇一方的锱铢门本是竞争对手,私怨难解。锱铢门的少门主江南燕平生最痛恨的三个人之一,就是朱四方。
  葭月本以为江南燕此生不会与他打交道,不曾想她近来大动作不断,扔下傲气,不惜代价,一口气与五家对手结盟,接连签下大单子,又把主意打到四方帮头上。
  这顿“不急”的酒宴已经从正午喝到了夕日欲颓,酒坛摆了一排,江南燕早已醉了。
  葭月扭头望向窗外。河水在暮色中泛着点点的金光,闪得人眼疼。
  这让葭月想起身旁的江南燕。
  她的房间里有个密室,里面收满了金银珠宝、古董遗录、绫罗细软——一切值钱的东西,只要轻轻打开门,那些金光就会冲破黑暗,刺得人睁不开眼。江南燕是不怕刺眼的,她每日临睡前必然要再添些进去,然后细心一一查点,拿个算盘噼里啪啦合算一遍,才会眉开眼笑地出来,一层一层地上锁。到了早上一起床,不是打水洗脸,仍旧是从枕头下取出一把钥匙,一道道开锁,进去又是好一通查点核算,确定夜里没有凭空消失一两银子,才又满脸幸福甜蜜地出来。那密室就靠在她的床里面,她睡觉喜欢面朝那面墙,大约感觉就像是抱着整屋的钱财,才睡得安稳。
  有一度葭月怀疑她是因为健忘或者珠算差强人意,然而跟着查了几家门下店铺的账本后,葭月发现她是过目不忘的。她看账本快得简直敷衍,可是合上账本,一钱银子也别想错。
  因此葭月拿捏得准江南燕的七寸——如果江南燕是一条妖娆贪婪的美女蛇,也是用金子堆砌而成,吐出的每一丝气息都是铜臭味,每一寸视线只看得见财宝。
  是以葭月和朱四飞一样,不急。
  她手指漫无意识刮着袖口。岁月幽长,足够她慢慢编织让江南燕加倍痛苦却无法解脱的连环扣。第一环必然是那一屋子的珍藏不翼而飞了。
  这样想着,闪着碎金的河面上遥遥驶来一叶简陋的小舟。近了,才看清被光线掩映下的舟头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年身后摇动船桨的是个同样瘦弱的中年妇人,他们脚下是两半篓的秋菱。原来是一对采菱的母子。
  葭月一时怔了。
  久远的以前,她也如此同阿娘泛舟采菱。出发时还是晓风残月,归来已是沉鳞竞跃,暮色四合。
  不过秋菱必然是堆得半人高,沉甸甸得把小舟压得像蹒跚的老人。她同阿娘也不似这般苦楚潦倒、面露悲苦,而是一路唱着歌的。
  是的,那时候。那时候,运河中水清鱼肥,秋菱曼曼;那时候,阿娘和阿爹还没有死,天下也没有那么多死人。
  经过窗口时,少年似有所觉地抬头望来,一张脸疲惫暗黄,眼睛却漆黑明亮。母子俩将小舟停泊,抱了竹篓上了岸,在不远处站定了。
  少年开始招徕客人:“新鲜的菱角——”
  “哎,小子,把菱角送上来看看!”朱四方身边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忽然叫了声。
  朱四方闻言,肉褶中的眼睛一亮。
  “帮主,属下瞧着比每日送去府中的新鲜。”
  朱四方赞许地点点头。
  须臾,少年抱着那半篓菱角进来,躬身送上,眼睛余光扫过满桌的大鱼大肉,低头咽了一口空气。葭月离得他近,他辘辘肠鸣声听得清楚。
  江南燕用两手支着下巴,笑了:“朱大哥喜欢这个?”
  “妹妹见笑了,大哥别的不爱,就好这一口。”
  大汉挑了一颗菱角,细心剥开,小心把白生生的果实放到盘子里。
  朱四方夹了一颗送给江南燕:“妹妹先尝尝?”
  江南燕摇头:“别,我吃不得这个!”
  葭月心中不由冷笑,很久以前,她最爱的,也是这一口,是阿娘死之后才吃不下?
  朱四方不再客气,一口咬了下去,细细嚼,然后“呸”一口吐了出来。
  大汉脸色一变:“怎么了?”
  朱四方一拍桌子,唬得江南燕一震,拍着心口。
  “是苦的……”朱四方阴沉着脸。
  大汉豁然转身,一脚就踢飞了少年。
  葭月眼皮一跳。
  “小子,你在菱角中做了什么手脚?”
  少年被踢到门板上,蜷缩着身子惨叫了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
  “没有……没做什么……”他终于缓过劲儿。
  “嘴硬的小子,让他尝尝!”朱四方冷笑一声,看着他突出的那一坨粘稠的灰色物什。
  大汉提着少年把他的头对着那灰色物什按了下去。
  少年开始干呕。
  妇人听得声响,奔上来,跪下求饶:“大爷饶命,这菱角是我们母子今日新鲜采摘,在清水中细细洗过,决没有做什么……咳咳!”
  她被大汉掐起脖子提溜在空中,一张脸顿时惨白。
  葭月手指一动,望向江南燕。她看没看妇人一眼,柔声对朱四方道:“朱大哥,莫为了这等小事生气,来,喝口水顺顺气!”
  在她眼中,自然什么都比不上她即将到手的金子重要。
  “娘!”少年终于爬起来,扑过来一口咬到大汉腿上,“放开我娘……”
  大汉吃痛,甩脚却没能再次踢飞少年,手下一使劲,妇人嗓子一声模糊的抽气声,两脚无声蹬了蹬,没了气儿。
  “阿娘——”少年凄厉却虚弱叫,同样被抓着头发提溜起来。
  变故如此之快,葭月甚至愣了一瞬。“阿娘,你不要死!”另一道凄厉的哭声响在耳边,那是少女时的自己在火舌中仓皇摇着阿娘。
  葭月两只眼一齐猛跳,袖中剑“唰”地一转。
  “葭月!”
  专心哄着朱四方的江南燕忽然叫了她一声。
  葭月握紧袖刀,转过脸。
  江南燕神色愤怒:“你把这坏心眼的贱奴带下去好生盘问,务必给朱大哥一个满意的交代!”
  她把“盘问”二字咬得极重,而后柔声道:“朱大哥你放心,她有足够的法子让那小子交代清楚。我们兄妹好好吃个饭,死了一个已经够晦气了,别再添堵了。”
  葭月平静看着她,缓缓点头。然后,她缓缓走到大汉面前,缓缓伸手抓过少年的衣领。大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力度令虎口一麻,只得放开了少年。“邪了门……”大汉甩了甩手。
  葭月面无表情,缓缓抓着少年离开,转入旁边的客房。身后跟着朱四方的人,她目不斜视,“砰”一声踢上门,把少年丢在地上。
  少年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只是拿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葭月。
  “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少年脸上泪痕已干,一字一句。
  葭月再次愣住,她看着少年张大嘴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只好咬破手指,用血在墙上一笔一笔写:
  “江南燕,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葭月袖剑白光一闪,少年绝望闭上眼睛。然而那剑并没有刺中他的喉咙,只听得一声干脆的束带断裂声,他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
  “你叫什么?”葭月用食指蘸水,在桌上写。
  少年仍是一字一句:“林少康。”
  “记得你说的话!”葭月写下这几个字,脱了他外衣,划断床顶的纱幔,裹在他身上系成红裙,然后抓住他从后窗跳进隔壁房间,对着少年指了指门口,又飞回房间。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她一把打开门,又迅速甩上门。
  四方帮的人望了望黑漆漆的房间,问道:“那小子呢?”
  葭月用手混乱比了比,几人面面相觑,看不懂。林少康就是那时从隔壁房间无声走出来,向着楼梯而去。
  然后他顿了顿。
  江南燕从楼上歪歪斜斜下来了。
  葭月抿紧了唇。
  江南燕伸手拉住了少年。她最善易容,记性好使得丧心病狂,一定是认出了林少康。
  就是现在吧。葭月袖中剑鞘无声拔开。
  然而下一刻,江南燕被少康一把推开,踉跄了几步,一把扶住凭栏才惊惧地回头,叫:“他、他……跑了!葭月快追!”
  她喊完这句话,朱四方也下来了。
  葭月去追。林少康必须要活着,因此她必须先追到他。
  然而少康却诡异地不见影踪了。
  朱四方大发雷霆:“他难不成扎了翅膀飞了不成!给我一间间搜!”
  江南燕急得直抹眼泪:“那小子果然是有预谋而来!都是我的错!我只记着莫添晦气,打扰我们喝酒,忘了葭月那丫头不会说话,着了那小子的道也叫不出来。朱大哥你罚我吧!”
  她梨花带雨,兼酒醉无力,软软靠在朱四方阔大的胸前。
  朱四方揽了她,心情像是好很多:“怎么能怪你,别哭了!”
  白胖的手为她擦泪,一顿摸。
  葭月的袖剑无声入了鞘。江南燕有多厌恶朱四方她再清楚不过,可是现在她在护着自己,宁愿出卖色相。
  唐向林看见这一幕,会疯吧。葭月幽幽想。
  朱四方抱着江南燕欲进房,哪知她忽然“哇”一口吐了他一身。而且看架势,还要一口接着一口,朱四方黑了脸,去客房换衣服。
  翻遍了红袖招,少年彻底消失不见。
  尽管江南燕一口叫一句“朱大哥”,然而吐得满身恶臭,朱四方彻底没了兴致,悻悻而去。
  深夜,喧闹繁华的红袖招终于平静下来。
  江南燕软软趴在栏杆上,似乎昏睡了过去。
  葭月有一瞬间的满足和解气,并不持久。因为不是她的功劳。
  小二打来热水,葭月拉了拉江南燕的衣袖,她回身,借着葭月的力回房,整个爬了进去,将头也埋进水里。
  “葭月,你出去。”她声音隔着水,模糊不清。
  葭月退出去,闪到客栈的屋顶,然而仍然不见少康的踪迹。
  她站在屋顶,蹙眉发愣。林少康分明是不会功夫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洗了热水澡,江南燕并没有清醒,穿衣服的时候,打翻了灯。黑暗中,她似乎踢翻了很多东西,屋内一片噼里啪啦的摔打声。就是那一刻,葭月仿佛看见暗夜中有身影从江南燕房前闪过,她提气赶过去,却听见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葭月,南燕人呢?”
  是唐向林。走廊的长明灯光下,他俊逸的脸上有细微的汗珠,他怕是刚知道江南燕竟与四方帮做起了生意,因此担心赶来。
  推开门,屋外的灯光照进去,葭月看见江南燕抱膝蹲坐在地上,小小的一团黑,只有长发上的水珠在微弱的光里间或一闪。
  唐向林冲过去:“南燕,你怎么了?”
  他语气又急又惊:“怎么哭了!”
  他那句话却像是说错了,江南燕大声抽泣起来:“唐向林……”
  葭月吃了一惊。
  见惯了她嬉戏怒骂,何曾见过她哭。哭得如此凄厉,几近绝望,任唐向林紧紧抱在怀中。
  唐向林也彻底慌了,只会说:“好了,好了……”
  葭月伸开手,那是江南燕方才从怀中掉落的契约,白纸黑字,朱四方签了字。无所不能的江南燕拿下了朱四方,然而还有什么让她痛哭如此?甚至允许自己哭倒在唐向林怀里?
  江南燕是有傲气的,她不吝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可是从来不会允许自己吃亏。允许被吃的豆腐是有度的。况且,她虽对貌美男子很是喜欢,可是不包括唐向林。平日,唐向林使尽浑身解数想牵她的手都难如上青天。
  那一刻,葭月忽然觉得,江南燕变得让人不懂了。
  那夜的异样在江南燕从唐向林怀中睡醒之后就消失无踪,就像那只是葭月和唐向林的一个梦。梦醒来,江南燕一切照旧,也并不见什么一个叫林少康的少年。只是四方帮的一万石食盐,却是实实在在运往锱铢门下的商铺。
  那一直捏在手心的三寸似乎偏离了。
  这让葭月不安。
  那种不安几天后在畦田山庄又被放大两倍。
  “葭月,你说这里如何?”江南燕立在洗心阁的三楼上凝望着窗外,忽然这样问。
  葭月微怔,朝窗外望去。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白玉窗格外,葱茏的枝头在清风中微微晃动,远处怀抱青山的碧水仿佛在无声应和着,波纹粼粼。
  这、里、如、何。一个字一个字嚼碎。
  指甲在衣袖中一道道划过,贴身的衣袖应声成了麻丝。葭月嚼不懂。
  扬州三月秋色,七分在瑶琨山。
  畦田山庄盘踞在瑶琨山麓、桐水河畔,又得十分瑶琨山色。畦田山庄闻名于天下的除了天下无二的兵器,便是这山光水色了。
  然而江南燕眼里向来只有金银的颜色,容不下花草云风,更没有闲心问询金银往来之外的事。言绝不在此。
  葭月一时想不通。想不通的,还有江南燕竟有闲心受邀,来为唐夫人贺生辰。唐向林那厮橡皮糖的名声固然不是虚传,然而对江南燕向来起效甚微。
  江南燕没有等葭月回答,兀自笑了。一如每次赶赴去谈一单大生意,凤眼微眯,透着一股贪婪决绝的倨傲。
  难道她此来,是打起了唐家堡的兵器生意?
  然而直到夕阳西下,宴会过半,江南燕仍优哉游哉,半副谈生意的意思也没有。几杯女儿红下肚,醉意倒是已溢出眼睫,素日如火如冰的精光在眸中化为横波点点,恍惚就要闪得人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今夕何夕的唐向林只顾得为她倒酒布菜,笑眯眯得绝胜凌霄寺拈花微笑的观音大士,早忘了满座宾客喧哗,俨然也记不得今日这盛宴是为母亲庆生。
  唐夫人轻咳了一声,“林儿——”
  唐向林才算是魂兮归来一半,仍是笑眯眯叫了声:“母亲。”
  “你父亲问,你准备的大礼今日还能到吗?”唐夫人没好气。
  堡主唐礼青脸色早黑了,只是碍于大庭广众之下,没有呵斥。宾客们对唐三公子浪荡好色的名声早有耳闻,见怪不怪。
  唐向林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忙起身,正正经经行了大礼,玉面郑重,说出的话却像是梦话:
  “大礼早随儿子到了一日了。”
  他说着,伸手拉江南燕。江南燕似是不妨,被拉得一个踉跄,亏得他长臂一揽拢到身侧,才不至于摔倒。
  “父亲,母亲!这是儿子给你们带回来的儿媳妇,惊喜吧?”
  唐向林献宝过后,仿佛压制的欢喜终于决堤,露出一口闪瞎人眼的大白牙。
  然而现场却沉寂了片刻。这片刻之前,是先有抽气和惊异声的。还有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那是葭月手边盛满女儿红的玉杯,她的心同杯中酒一起沉入地下去。
  怎么会。江南燕那句“这里如何”怎么会是问——这里可是停栖的地方?
  葭月袖中的丝麻更加细碎。
  唐向林恨不得一天三百遍求亲,然而江南燕是何时答应的?
  葭月心念电转间,场上的沉寂已释然。
  唐家堡三公子爱慕锱铢门少门主江南燕持续了——掐指一算,也有五年之久。作为花丛猎艳无数的情场高手,唐向林栽倒在江南燕石榴裙后,直苦追了三月有余而不得,干脆搬去比邻而居,发誓此生非她不娶。此后经年,不知让多少赌徒赔得家破人忙,还不见移情别恋。那些赌徒们都感动了,然而江南燕这个女人,实在应该划为女人之外的女人之流,始终不为所动。
  唐向林终究回头是岸,这是要另娶佳人——
  然而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佳人已满面娇羞,娇滴滴叫了声:“唐庄主,唐夫人,江南燕有礼了。”
  一众看客闭上了嘴。
  唐家夫妇愣了愣,似没料到叱咤一方的江南燕,竟是如此风华的女娇娥。许是体恤儿子许多年的不易,相顾无言,感慨感动了一番,才在众声庆贺中笑逐颜开。
  唐夫人亲自携了江南燕的手,催唐礼青去取定亲礼。
  “父亲,我跟你一起!”唐向林几乎是架着唐礼青而去。
  这下,宾客们真的炸开了。
  传言唐礼青夫妇为未来儿媳妇打造了一把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琉璃八宝袖珍剑。那把袖珍剑削铁如泥,是江湖十大宝物之一。七年前,唐大、唐二两位公子即死于一场觊觎此宝物来血洗唐家堡的夜战中。悲痛的唐礼青呕心沥血,将畦田山庄打造成奇门遁甲遍布之地,又广纳身手了得的高手,从此再也无人闯得进来。
  诚然,再没有比扬州江南燕更配这宝物了。
  夕阳最后的余晖,晕染得宾主神色尽是光辉。
  金琼玉液在杯中流转,酒又过了一巡。
  葭月拉了拉江南燕的袖子,问:“你要做什么?”
  她没有用手语,也没有用江南燕送的那支鹅毛金笔写字,只用眼睛问。
  江南燕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你猜。”
  葭月不猜,她在纸上写:他是可栖的枝头?
  江南燕双颊被酒烧得发烫,用手托着腮,反问道:“不是吗?”
  葭月顿住了,她将鹅毛笔缓缓一转,收在袖中。
  葭月不回答,再用眼睛问:“你要做什么?”
  江南燕一笑:“你这丫头,怎么就不相信我真想嫁他?”
  葭月一个字也不相信。
  扬州人都道,江南燕是不需要嫁人的。她要嫁,也是嫁给金子。然而普天之下,比她金子多的,并不多。何况,她更热衷于赚钱,而不是拿自己换钱。不然,她不知嫁了多少次。
  一个月前的上元节,唐向林第三百二十八次求亲,江南燕说:“喝酒吧,若是我先醉,尚可考虑。”
  结果唐向林醉得全无知觉,江南燕也醉了,托着腮才不让脑袋东摇西晃,第一次谈起这个话题。
  ?“我听说北海有一种鸟没有脚……”她似漫不经心,“它只能一直飞一直飞一直飞,飞不动了才会栖于碧梧的枝头。”
  葭月想,是啊,她野心大着呢。唐向林怎么能让她甘心停下?
  葭月写:飞去哪?飞不动仍然找不到碧梧枝呢?
  江南燕看了很久似乎也没有看懂,头一歪枕着胳膊醉倒了,嘴里还兀自呢喃:“葭月,你若有心仪的人,记得告诉姐。”
  葭月此时方觉得,是从那时,江南燕就开始让人不懂了。
  “不必多想。”江南燕忽然重重拍了拍葭月的肩头,俯身匆匆耳语,“我来畦田山庄借一样东西。”
  葭月再次愣住。
  江南燕已起身提起酒壶,欲向唐夫人敬酒,哪知脚下一滑,连人带酒就要飞去酒菜桌上。
  葭月没有动。江南燕脚下并没有任何羁绊,不会无缘无故跌倒。
  果然,大家一声惊呼还未发出,她身侧的青衫男子已伸臂一挡,江南燕和酒夸张的飞势就那么老老实实立得笔直。青衫男子的手甚至没有伸出袖口。
  然而江南燕却像是惊了一吓丢了手中酒壶,那酒壶奔着青衫男子而去。
  葭月心下了然。论心机,那青衫男子到底输了一筹。他既是身怀功夫,却不愿被人看出,江南燕如此,他若是躲过去,势必要引起众人注意。
  他只有受酒水一泼。
  “呀,得罪得罪!”
  江南燕惊呼一声,忙举袖给他擦衣襟上的酒。
  他后退一步,微微低头,并不答话。
  葭月在他低头的瞬间看见他冷凝的目光。再看他飞扬的眉目和分明的侧脸,心下低叹,果然是个面貌非凡的男子,才让江南燕不顾其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用。
  是的,一用。
  江南燕抬头,带着酒意的目光凝在他脸上,仿佛醉意更深了几分。
  “这位公子,好似在哪里见过呢!”
  葭月心中一动,是在哪里见过。她想起,是那天在红袖招,她和江南燕上楼时,他迎面经过,江南燕多看了他几眼,调笑道:“这位公子好生眼熟!”
  青衫男子却似乎并不记得她,江南燕过度灼灼的目光使他微微蹙了眉,“姑娘认错人了。”
  “笑话!”江南燕歪头,似笑非笑,“一个大活人我会认错?何况还是如此风华的男人!”
  最后一句的语气已是轻浮至极。
  葭月见过她面对流觞阁的男倌的样子,此时倒不觉得如何。
  “在下确实不曾见过姑娘。”青衫男子再退一步,已是退无可退——后面是面色复杂的众宾客。
  江南燕却像是没看见两人已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妩媚一笑,眼中横波暧昧:“想起来,那夜你喝醉了,因此不记得陪了我一夜……”
  被调戏的人眉头只是深蹙,看客们的眼神越来越亮,唐夫人的脸却是青了。
  葭月心中冷笑,这太是江南燕的作风了。只要她愿意,什么不能说,不能做?
  江南燕却像是醉得忘了形:“十七公子难道忘了,你说我的青眸胜过那夜的明月……”
  ?葭月手指一动。
  她看见一直镇定的青衫男子此时目光一变。也只是一瞬间,再无处寻。难道江南燕是真的认识?
  “嘶——”唐夫人忍不下去了,发出类似被蛇咬到的抽气声。
  她已经无地自容,二分理智也快被颤抖的手抖得消失殆尽:“来人……”
  “让诸位久等!”好在唐向林解了围。他捧着一只锦盒,满面春风,人未至,声已传来。
  他早早便把目光锁定在江南燕身上,冲佳人温柔克制一笑。
  唐向林身姿挺拔高大,一张脸风流俊俏,生来就被算命先生喟叹:天生要在脂粉堆里打滚的。此时这一笑,实在动人心弦。江南燕似也被深深打动,彻底忘了青衫男子,与渐渐走近的唐向林四目相对。
  江南燕修长的眉像是被春风轻轻一拂,漾开舒展,一双青眸便化为春水,朱唇斜斜勾起,微微垂了头。
  一时间,众人只想到“眉目传情,心有灵犀”八个字。
  葭月立在一旁,心知肚明。两人眉目所传,分明是所“借”之物已到手之意。
  唐礼青浑然未觉唐夫人的难堪,面带微笑接过唐向林手中的锦盒,当众打开,众人只觉得冷光乍然划过苍穹,接着像是打碎了光源,缤纷的光线四散开来,只中间一痕短剑的形状不但无光,反倒像是能吞噬光一般,是漆黑的。
  ?“这就是琉璃八宝袖珍剑。”唐礼青对江南燕说。
  “果然是绝世宝物……”江南燕春水般的青眸似也被照得璀璨迷离,伸手去接,却只碰到锦盒的一角。
  “这是我畦田山庄传家之宝,只传准儿媳,少门主却不可一碰。”唐夫人已经镇定许多,夺过锦盒,“啪”的合上,璀璨被锁住。
  江南燕灼灼的目光充满了无辜的茫然:“不可一碰?”
  唐向林深深蹙起好看的眉:“母亲?”
  唐礼青不解望向夫人,唐夫人对他使了个眼色,遂沉默。唐夫人恢复傲慢之态,笑得端庄得体:“今日得诸位前来庆祝,蔽庄为答谢盛情,特将琉璃八宝袖珍剑取来与大家一看,实在不能登大雅之堂。不过也算一表我们夫妇的诚意,向林年已二十六,尚无婚配,此剑还无人可送,只望各位多操心,为小儿觅得贤妻,我夫妇不胜感激之至。”
  “啊……这样……”
  众宾客面面厮觑,听明白了唐夫人的意思,沉默片刻,纷纷应和。
  “母亲,你这是何意?”唐向林变了脸色,“这不是要给南燕……”
  唐夫人寒着一张脸斥责儿子:“给我闭嘴!”
  她望向江南燕:“江少门主是什么人物,岂会稀罕咱们这破铜烂铁。是吗,少门主?”
  江南燕像是终于醒了酒,脸上有懊悔之色,更多的却是恼羞成怒。
  堂堂锱铢门少门主何曾受到如此冷嘲热讽?
  “宝物虽好,却不敢觊觎。”她一贯的妩媚妖娆多了几分凌厉,“今日多有叨扰,这就告辞了!”
  说完,冷冷望了唐向林一眼,转身快步而去。
  唐向林傻了眼,着急得叫了声“南燕”,就追了过去。
  唐夫人却还得体微笑,招呼众宾客,趁人不注意,才冲一旁的家丁示意去追。
  江南燕走得实在不慢,唐向林只有飞身去追,几个起落才赶上,拉住她的袖子,低低说了句话。
  “我江南燕岂是看人脸色的!”
  “你若真心,现在带我走!”
  江南燕气急败坏的声音后,唐向林果然携着她飞快穿过庭院中的迷桩和林阵,很快到了桐水岸边。
  “三公子!”追来的家丁眼见得几人上了船,飞身前来阻止。
  江南燕低声急道:“葭月,快走!”
  葭月早从她疾步离开就看得明白,她定是已“借”了东西,这是确实要“快快走脱”,立即运功急划船桨。唐向林一扬手,洒下一团迷雾,那些凌空的护卫应声掉进水中。
  舟过江心,葭月回头,灯火辉煌的畦田山庄渐行渐远。喧哗声归于寂静,只有船桨摇动江水的声音搅动夜色。
  “拿着。”唐向林从怀中取出一只锦袋,递与江南燕。
  相比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江南燕的神色却是凝重的。
  唐向林笑了笑:“怎么这样看着我?放心,七年年前我亲眼见过,不会有错。”
  江南燕缓缓去接匣子,一只手却敷在他手上不动了,低低缓缓叫了声:“向林。”
  唐向林却是一震,这是江南燕清醒下第一次如此的亲近。他只觉得手背上滑腻一片云团,心也变得酸软如泥,甜腻得懵了。照往常,本该得寸进尺吃豆腐,此时却是不敢动弹半分。
  “谢谢。”江南燕已经迅速收回手。
  唐向林怅然若失地收回手,神色才恢复如常,无限风流地一摇扇子:“都以身相许了,自家人,客气什么!”
  葭月手下一顿,这两个人真的私定了终身?
  为了那个极为紧要的东西?似乎真的是江南燕的作风。此时看来,江南燕唯独对唐向林总是格外冷酷无情,难道只是一种掩饰?
  这个念头抓得葭月心头纷乱,她仍然专心划桨,就像根本不好奇。
  近岸了,三人起身。
  身后却隐隐传来船桨声。
  几人回头,只见几艘快船剑一般追来。
  “这样快……”唐向林扶额叹息,“不会是为了追我回去吧?”
  “这样紧要的宝贝,你老爹想必会再次打开验查。”江南燕语声很快,“快跑!”
  葭月和唐向林快跑得了,不会功夫的江南燕却很快跑不动了。然而畦田山庄的人已经上了岸,乌压压一片追了上来。
  转过一道弯,前方忽有十几个黑衣人迎了上来。
  葭月本能地操起袖刀,却听江南燕喜道:“是江元江宝!”
  是了,既是如此紧要的行动,江南燕怎会不安排接应。
  汇合后,江南燕停下来,喘了口气:“我们兵分两路。”
  自然是自己这个贴身护卫断后,他们好逃脱。
  葭月心中了然,方欲转身,只觉手一暖,江南燕拉过她,将锦袋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碧玉衩,温润的光在暗夜流动。
  葭月大吃一惊。
  江南燕伙同唐向林“借”的东西,竟是连心碧!
  例无虚发,出必穿心见血的连心碧,葭月很小的时候是见过的。唐门最引以为傲的暗器,一见世即被打上了梦幻、冷艳、恐怖的烙印,可惜后来却神秘失踪,已多年不见江湖。
  原来竟藏在畦田山庄。
  好一个家贼难防!江南燕偷来这个要做什么?
  手心一凉,江南燕将连心碧放她手心,用力握住。
  葭月倏然抬头。
  昏暗中看不清江南燕的表情,只眸子晶莹明亮,一如手心的连心碧。她声音肃然:“葭月你听着,我要你带着它,同唐向林一起先走,七日后,我们在家里见。”
  葭月忘记了如何打手势表达困惑。辗转得来的宝贝,竟一转身给了自己?
  “是它和唐向林,一个都不能少。”江南燕一如商场上的杀伐决断,“记住,唐向林在,他们投鼠忌器,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懂?”
  葭月终于抬手:“你先……”
  “南燕,不可以……”唐向林显然也吃了一惊。
  “我来引开追兵。”江南燕打断他,“向林,你明白,不见到连心碧,我不会有危险。”
  唐向林还要说什么,江南燕抬手打断:“相信我!走!”
  唐向林闭上了嘴。
  脚步声近。
  江南燕冷声叫:“葭月!再不听话扣你三年月钱另加三年卖身信不信?”
  “……”葭月默然。用钱威胁人,是江南燕被逼急必用的招数。
  葭月忍不住打手势:“你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要杀一个人。”江南燕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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