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谁是胜者


作者:张承志     整理日期:2015-05-06 21:27:45

本书是张承志散文的代表之作,包括一些作者在大西北农村徘徊的感受,一些求知自学的捉摸,还有一些迎面大是大非的发言,是其最具代表性的优秀散文。作者用血性、阳刚、激情和苍茫的文字,书写着一个作家的良知和良心。
  作者简介:
  张承志,原籍山东济南,穆斯林。1948年秋生于北京。
  高中毕业后在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插队,放牧四年。197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学系。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民族历史语言系。历史学硕士。曾就职于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日本爱知大学,均退职,为自由作家。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1978年以来,曾获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二届及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1995年获首届爱文文学奖。
  至此作品系列编成(2014),共出版单行本100部。代表作为《黑骏马》《北方的河《心灵史》。
  目录:
  幻视的橄榄树
  近处的卡尔曼
  泉州女
  石头的胜利
  匈奴的谶歌
  东浦无人踪
  鲁迅路口
  自由的街巷
  斯诺的预旺堡
  谁曾经宣言
  随他去幻想
  盐官会
  尽幅为伴
  桃花面片
  吊瓶子幻视的橄榄树 
  近处的卡尔曼 
  泉州女 
  石头的胜利 
  匈奴的谶歌 
  东浦无人踪 
  鲁迅路口 
  自由的街巷 
  斯诺的预旺堡 
  谁曾经宣言 
  随他去幻想 
  盐官会 
  尽幅为伴 
  桃花面片 
  吊瓶子 
  农历三月二十八日的日记 
  呜咽的马头 
  给我视野 
  卢浮官外 
  早期意味 
  序跋题墨小集 
  2002年3月25日的小报 
  逼视的眼神——肖像摄影中添加的解释
  投石的诉说 
  谁是胜者 
  寺里的学术 
  文明的入门 
  公社的青史 
  三种知识
  他坚持着他的理想主义,坚持着他的对于形而下的蔑视与对于形而上的追求。一种精神的饥渴、信仰的饥渴,乃至可以称作”迷狂”的东西出现在他的作品里,令人肃然又令人惊心动魄。
  ——王蒙
  张承志的写作是心灵的表达,草原上的黑骏马、蒙古额吉、北方河流、金牧场、疲惫的摇滚歌手、哲合忍耶,都是他心灵的替代物。
  ——王安忆
  给我视野
  一
  世上有许多地方,人若是无心则一生都对它们不置一顾;而对其钟情者,它们如强力的磁石,引人千里远投。
  从大坂山到扁都口,沉默于祁连山脉奥深的那条路,就一直诱我投奔。去年刚刚来过还不够,今年又来温习的原因,不过为了让自己的眼睛再享受一次。
  夏天,第二次从南麓穿过祁连山脉的深奥,越过大坂山,抵达了扁都口。青石口的邦克楼,大通河的铁索桥,元的四角城,宋的三角城——都疾疾掠过眼角。一座经幡敖包一霎,我们对准了扁都口。
  以前只是在捉摸地图时,心里曾经飞过一个念头。扁都口,它不仅是古来的孔道,不仅穿行过数不尽的商旅民族,不仅走过霍去病和唐玄奘、隋炀帝和匈奴单于、马仲英和范长江、失败的红军和河湟的回民;它还是两大地理世界,是青藏高原和河西走廊的分界啊。
  从闭锁的无尽丛山、从连绵的青藏高原出来,你将会一眼看见河西。
  我分析着。那是走廊,是连着蒙古瀚海的大平川啊!站在那儿,一眼同时看见蒙古和青藏。那时你获得的,是伟大的视野。很快这个分析变成了火热的追求,我急不可耐,只想马上站在那个立足点上。在那个点上,我能极目眺望——我的眸子盼着那样的享受。
  在雨幕里最后几十公里我有些迫不及待,总觉得前方山弯一过,就是那个出口。然而,山脉还在继续,瘠薄的植被,黑绿的牧草,两侧黑牛毛的帐房。山背面河上游的、微微倾斜的大地,还有网一样在上面淌着的溪流。漆亮憨厚的牦牛盯着我们,提醒着西藏还在延续。
  出口近了。
  我感到了它的靠近。但视野里,还是羌藏的山。
  隔断了蒙古的河西,宽阔若海的蒙古,还有古代的胡——还只是在猜想和判断里,正缓缓地逼近。尽管它们近了,但它们仍在山外。只要没到达边缘,只要不出那个口子,山就依然莽莽伸延。终于悟到——不是别处,这峰回路转的山奥,正是藏民的牧场。于是我开始集中精力,打量两翼的黑帐房夏牧场。就在没留意转过一个山脚的时候,阳光好像猛地射来,一瞬间眼前一亮——
  眼睛上方的天空豁然开阔,祁连突兀地结束了。脚下的古道,如同被吸干了的河水,忽然汇入前方的苍茫。天空舒展开来,无边无声地倾泻过去——
  我不徒劳地形容了。任怎么也不可能写清楚。
  我只是想珍惜,那种时辰我总是提醒自己要珍惜。巨大的两个地理世界环绕着自己,眼睛同时看见了黧黑的祁连和白亮的沙漠。切断了游牧民臂膀的走廊,金张掖银武威垦殖无度的河西走廊,就在这儿,与青藏高原对峙。它的彼岸,是蒙古之海。
  我默默地赞美造物的主。是他,给了我视野的盛宴,惠与我满心的感受。
  唉,没法写。我只是牢牢站稳,握紧相机。
  我有一个习惯:用自己的身子做轴,脚跟旋转,慢慢转着,保持水平——尽力把宽阔的风景多少拍些下来。
  这事我已干了多次,在扁都口也一样,我总是用28广角,兴致勃勃地制作一个接片,不管它们能否应用。我坚持这么做。我喜欢每到一处这样的地方,就如同一种纪念仪式一样,拍一张横跨两界的宽幅画面。
  这件事我做得在心在意。用三张或四张底片,一张接上一张地照。管它什么球面差,管它接得上接不上——因为那是真的“壮观”,在那里笔墨和词汇都无法施展。在那种地方能做的事,只此一桩。
  二
  这个习惯,是在另一个大视野——在隔开阿拉善沙漠和宁夏回民灌区的贺兰山口养成的。
  那一年在宁夏开会,一位朋友说你若想去哪儿就言语,他出车。我想了想回答,那就走一个阿拉善吧。
  阿拉善左旗虽是蒙古地方,却以宁夏的省城为依托。近代以来,不论军事、教育或商业哪个方面,阿拉善蒙古都受着银川回民军阀的控制。尤其求学,呼和浩特太远,要读银川的学校。阿拉善,它像一只脱了臼甩出去的左手,够不着本土的肩膀。但它确是沙漠型的牧场,是最贴近农耕文明的牧区。
  后来,结识过在银川读书的蒙古人,也远眺过贺兰山的峥嵘相。蒙古人告诉我:“近得很!去阿拉善,班车一个小时就到了!”给我车的朋友也说:“你一个小时就到了。”
  那就是说,羊圈和水稻,沙漠与银川,蒙古人与穆斯林,两个地理和两个文化,中间就只隔着一条狭窄得只有“一个小时”的山。二十年走尽了宁夏。我早就该看看——隔山起伏的阿拉善沙漠。
  这个念头,引诱着我。
  一道连山横挡在面前,峥嵘枯焦。一字并肩摆开的它,狭窄的它,真的就是楚河汉界的贺兰山么?
  山脉在这儿断成了一个山口,两翼拉拽而来,在山口子上低低地变成一条长脊。此刻,我站在了“贺兰山缺”上。
  公路如一道细痕,嗖地划过山脊,毫无一丝踟躅。
  左手是游牧的沙漠草原,右手是农耕的黄河灌区。左手的沙漠草原一览无余,右面的灌区被山脊挡着。
  虽然被遮挡,但是右翼的灌区我走的熟。我深知村庄的分布解数,知道怎样从这些狼牙山下去,绕西夏陵,进回民区。秦渠、汉渠、唐徕渠,用天下黄河唯一这一股好水灌这一隅稻子。人不爱吃面,离不开大米。就在贺兰山背后没多远,回民的清真寺星罗棋布。等走尽了一座座渠、闸、桥、堡,看遍了古老灌区的处处庄子,再过下马关,深入固海,直下泾阳,穿透整块大陆,穿透黄土高原……
  什么是“贺兰山缺”?
  左翼的这一侧,我也不陌生。沙窝子有水草,沙漠并不单调。说陌生,是因为我没有实现年轻时候的愿望,骑马从遥遥东部的乌珠穆沁,一直走到这儿。它的文化是我的颜色。瞧,绵羊、山羊、马群,居然也和乌珠穆沁一样膘肥毛亮。稀疏的牧民不骑马,坐骑是摩托骆驼。站在圆滚滚的山脊望去,灰毡包呈着深色的影子,沙窝子里炊烟袅袅。照理说从这儿一直能走到蒙古中央去,只是阿拉善人更愿意绕道银川,到了那儿再试试
  搭火车。
  这不像一个山口,倒像是一座桥梁,一条边境线。
  我享受着风的呼呼推撞,享受着一字并肩的视野。山脉在此断为一个口子,山口高踞俯瞰,地势比蒙古或宁夏都高。我意识到自己正脚跨着两界的文明。蒙古的知识,宁夏的经历,都与这山口密切相关,但又语焉不明。风抖摔着车前的小旗,飞来的云朵,染黑了山巅的锯齿。我凝视着,让眸子尽兴,让胸怀大敞。一种言说不出的心境,一阵阵徒然地冲动。在疾走的山口的强风中,我用身体做轴,端牢相机,用了大约三张底片,照了一帧连接阿拉善沙漠和银川水稻区两个世界的——贺兰山缺口。
  这样的地点,有着这样视野的例子,也许我已经能举出不少。当然,没有地理上的特殊含义、没有介于两块地理区之间——但是一样视野辽阔的地点,就更多了。
  以前,我喜欢捉摸人的活动半径对人的思想性格的意义。一个牧人大概能享有约八十里方圆。那种羊倌八十、马倌二百的日常生活半径,造成了牧人的视野与心胸,给予他们与农耕民族的巨大差异。
  由于害怕落一个鼠目寸光,我总是千里投奔,寻找这样的地方。十几二十多年过去了,地点的体验积蓄了很多。我常独自计算自己的拥有;像那些发了的富汉掂量埋在地下的钱,也像那种风华凋逝的浪荡子暗数有过的情人。如今我已上瘾成癖,如受着磁石吸力,脚上绑着“甲马”。我恍然大悟了:我一生的目的,原来就是这个。
  那也就无从修改。
  就让自己且看且行吧!无论如何,追逐伟大的视野,于我已是流水的日程。这不挺好么——让两脚粘着泥土,让眸子享受盛宴,让身体处于分界,不正是要紧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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