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耳光响亮:东西作品集


作者:东西     整理日期:2014-08-27 08:57:35

讲述了少女牛红梅在十几年的光阴里,牛红梅做完了女性所有的角色——少女、姐姐、恋人、妻子、母亲、第三者。该小说聚汇了那些破碎的、不健全的心灵,他们被人伤害,同时又伤害着别人,甚至还不时地相互伤害。这是一部上个世纪60年代出生者的心灵史,有整整一代人在“精神父亲”消失后的迷惘、夸张和变形。
  作者简介:
  东西,原名田代琳。主要作品有后悔录》、《耳光响亮》、《没有语言的生活》、《你不知道她有多美》、《救命》、《谁看透了我们》等。是中国新生代作家中的代表性作家,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
  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尾巴第一章
  从现开始,我倒退着行走,用后脑勺充当眼睛。那些象征时间的树木,和树木下纷乱的杂草,一一扑入我的后脑勺,擦过我的双肩,最后消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看见时间的枝头,最先挂满冰雪,然后是秋天的红色叶片,然后是夏天的几堆绿色和春天的几簇鲜花。我马不停蹄地倒走着,累了就看看电视或倒在席梦思上睡觉,渴了就从冰箱里拿出易拉罐止渴。我沉醉在倒走的姿态里,走过20年漫长的路程。一顶发黄的蚊帐拦住我的退路,它像一帧褪色的照片,虽然陈旧但亲切无比。我钻进蚊帐,躺到一张温热的床上,想好好地放松一下自己。
  我睡在20年前某个秋天的早晨,一阵哀乐声把我吵醒。我伸手摸了摸旁边的枕头,枕头上空空荡荡。我叫了一声妈妈,没有人回答,只有低沉沙哑的哀乐,像一只冒昧闯入的蝙蝠,在蚊帐顶盘旋。窗外不太明朗的光线,像是一个人的手掌,轻轻抚摸对面的床铺。我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两声哈欠,朝对面的床走去。父亲已不在床上,只有哥哥牛青松还睡在迷朦的光线里,鼾声从他的鼻孔飞出来。
  我对着门口喊牛正国,何碧雪,你们都哑巴了吗?牛正国是我父亲的名字,何碧雪是我的母亲,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们的大名。屋外静悄悄的,他们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抓起床头的衬衣,匆忙地穿到身上,把第五颗纽扣塞到第四颗扣眼,用第一颗扣眼套住了第三颗纽扣,胸前的衬衣乱得像一团麻,正如我乱七八糟的心情。呜呜地哭着,我走出卧室,看见母亲坐在一张矮凳上。她坐得很端正,双手伏着膝盖,两只耳朵夸张地晃动,认真地聆听收音机里的声音。收音机像一只鸟悬在她的头顶,声音如雨点浸湿她的头发和眼睫毛,仿佛有一层薄薄的烟灰慢慢地爬上她脸蛋,她的脸愈来愈难看愈来愈严肃。她轻轻地对我说:毛主席逝世了。
  说这话时,她并不看我,试图从凳子上站起来,但她的身子晃了几晃,几乎又跌到凳子上。等她终于站稳,我发觉她的双腿像风中的铁丝不停地颤抖。我突然感到全身发冷,对母亲说爸爸不见了。母亲的目光扑闪一下,说他可能去学校了吧,但他从来没走得这么早。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夜色在我凝望的瞬间匆匆逃走,白天的光线铺满街道,窗口下那团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依然黑沉沉的,像是夜晚脱下的一堆衣裳。
  中午,朝阳广场上聚满了悼念毛主席的人群,我跟随母亲坐在兴宁国营棉纺织厂的队列里。太阳像一个快要爆炸的火球,烤干了木器厂的粉末,烧烂了路旁废弃的单车轮胎。许多人把书本和报纸盖在头上,他们的脸膛一半明亮一半阴暗,撕报纸的声音和放屁的声音混淆在一起。悼念大会还没有正式开始,我站在母亲的肩膀上,看见整个广场被黑压压的人头淹没,妇女们结着辫子,男人们留着小平头,偶尔有几个光脑袋夹杂在人群中,像是浮出水面的匏瓜。会场的右角,静静地裂开一道口子,杨美一丝不挂地朝会场中央走来,用一张破烂的报纸蒙住双眼,身上的污垢像鱼的鳞片闪亮。在朝阳路、长青巷,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得这个从不说话从不穿衣服脑子里有毛病的杨美。没有人阻挡他,他所到之处人群纷纷闪开。眼看着他要走进棉纺厂女工的队列了,几个未婚的女工发出尖叫。这时,一位肥胖的公安从人群中闪出,像一座山堵在杨美的面前。杨美撞到公安的身上,就像撞到一只吹胀的气球上,被弹了回去。杨美撞了几次,没有把面前的气球撞倒,便扭过身子准备改变路线。
  公安用他宽大的手掌扯下杨美脸上的报纸,问他为什么蒙住眼睛?杨美的两颗眼珠望着天空,眼眶的下半部填满了白眼仁。一群小孩围住杨美喊:聋子、哑巴、坏蛋、神经病。公安说你也懂得害羞,懂得害羞就赶快回家去穿裤子。公安推了一下杨美。杨美突然蹲下身子,大声地哭起来。杨美的哭声中,飘出一串清晰的语言:主席不只是你们的主席,也是我的主席。你们可以悼念他,我为什么不可以悼念他?你们可以叫我坏蛋、神经病、流氓,不可以不让我参加追悼会。公安伸手去拉杨美,杨美的胳膊拐了几拐。公安说我不是不让你参加追悼会,只是你这样太不雅观。如果你真要悼念毛主席,那么请你先穿上裤子。杨美抬起头,望了公安一眼,说真的?公安说真的。杨美抬手抹泪,从地上站起来,说我这就去穿,我这就去穿裤子。
  公安护送杨美走出会场。杨美用手掌盖住他的鸟仔,他的双脚已经跨出去几大步,但他的眼睛还留在女工的队列里;他的嘴角飞出几声傻笑,双手举起来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我偷偷发笑,被母亲扇了一巴掌。我用双手捂住左脸,疼痛在我的掌心跳来跳去。这时,我看见兴宁小学校长刘大选,朝着我们走来。
  刘大选站在我母亲面前,双手背在身后。他说牛大嫂,牛老师呢?母亲说他不是到学校去了吗?刘大选说没有,学校里根本没有牛老师的踪影。全校的老师都到齐了,只差他一个。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参加呢?母亲低下头,说也许他病了,他到医院看病去了。刘大选说是真病还是假病?母亲说真病,一大早他就上医院去了。说不定这一刻,他正站在病人的队列里,和大家一起开追悼会哩。刘大选说这样就好。说完,他转身走开,可是我的左脸还在火辣辣地痛。
  追悼会的最后一个仪式,每个人都要走过毛主席像前,向他老人家三鞠躬。白色的头,花白的头、黑色的头、没有头发的头低下去又昂起来,他们脸上挂着泪水,慢慢地离开毛主席像,爬上单位的货车。货车弹了几下,伤心地离开广场。母亲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她用手帕怎么也抹不干。我对母亲说,你的眼泪把你的脸都洗干净了。母亲说你是小孩,懂什么,你的外婆她死得好惨啦。
  回家的路上,江爱菊伯妈不停地用衣襟抹泪。她说我怎么哭也哭不过何碧雪,因为我只有一双眼睛,而她和她的儿子共有四只眼睛,你想想两只眼睛怎么哭得过四只眼睛呢?母亲突然破涕为笑,说老江呀,我们家老牛不见了,我真害怕出什么事。江爱菊说不会的,好好的太平世界,怎么会出事呢?母亲说好几个领导人在这一年死了,1月8日周总理逝世了,7月6日朱德逝世了,现在毛泽东也逝世了。他们都逝世了,我们可怎么办?江爱菊说怎么办?我们可不能跟着他们死,何碧雪,你可别想不开啊。母亲说怎么会呢。
  我们并没有把父亲牛正国的失踪当一回事,我们包括我的姐姐牛红梅,我的哥哥牛青松。我们想品行端正言行一致胆小如鼠的牛正国,绝对失踪不了,他那么热爱这个世界,何况他的妻子何碧雪风韵犹存,那么美丽动人,更何况他的三个孩子,也就是我们,那么出类拔萃。这样想过之后,我们决定杀一盘军棋。我们在餐桌上摊开塑料棋盘,然后为谁执红子谁执白子发生了争吵。那时候我们十分崇拜红军,连做梦都想当一次红军。我从牛青松手里抢过红色的军旗、司令和军长,牛青松说拿去吧,你把红的都拿去吧,红军也有吃败仗的时候。牛青松很快就把那些棋子竖起来,每一颗棋子都荷枪实弹充满杀气。摆着架势正准备厮杀的时候,我们才发觉没有公证。我们对着牛红梅的卧室喊牛大姐,快来给我们做一盘公证。牛大姐并不答应我们,她原先开着的卧室的门,在我们的叫喊声中嘭的一声关闭,那一扇咖啡色的门板,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晃了几晃,冷冰冰的,像9月里的一根冰棒。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挤到门板前,从裂开的门缝朝里张望。为了争抢门缝,我们彼此动用了胳膊肘子和嘴巴。牛青松骂了一声我操你妈。我骂他野仔。骂过之后,我们又相视一笑。我们说她在换裙子。她在打扮。她又要去会她的男朋友了。
  我们同时从门板边退回来,然后同时用肩膀撞过去。我们嘴里喊着一二三,肩膀便撞到门板上,沉闷的撞击声擦过我们的耳朵。门板一动不动。我们说再来。我们于是又喊一二三,又把肩膀撞向门板。门板还是一丝不动。我们便站在门前,齐声对着门里喊:牛红梅,请你给我们做一盘公证,仅仅一盘,我们求你了。我们已经摆好了棋子,现在我们斗志昂扬,开弓没有回头箭,拉开了架势就得杀。希望你认清当前的形势,为我们做一盘公证。我们现在是请你,等会儿我们会强迫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给我们做一盘公证。牛红梅,你听到了吗?
  门哗的一声拉开,牛红梅像一只母狮子从卧室里冲出来,吓了我们一个倒退。牛红梅说听到了听到了我听到了,你们要拿我怎样?她把手里的木梳子当做武器,在我们眼前劈来劈去,然后劈到她的头发上,开始认真地梳头,把我们给彻底地忘记了。她突然变得温驯起来,一边梳头一边说,我没有时间给你们当什么公证,我还得出门办事。我们说办什么事?你一定又是去会那个男人。牛红梅笑了笑,脸上的两个酒窝像两个句号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她说会男人又怎么样?你们长大了还不是要会女人?这时,我们才发现牛红梅已经换上了一套裙子。淡蓝色的裙子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白点。我们说你打扮得像一只花母鸡。牛红梅把头一甩,长长的头发飘起来又落下去。她丢下梳子走出家门。我们对着她的背影喊牛红梅牛红梅。她根本不理我们。在我们的呼喊中,她显得很得意,屁股一扭一扭地,就像现在舞台上的那些时装模特儿,一扭一扭地走向大街。
  母亲突然从我们的身后钻出来,对着走向大街的牛红梅喊道,你给我回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去约会。牛红梅转过身,眯着眼睛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阳。我们发觉那一刻的阳光全部落在她的脸上,我们已经看不到她的脸蛋了。几秒钟之后,她的脸蛋才又从阳光里露出来。她说不就是下午4点吗?为什么不能约会。母亲说不能约会就不能约会,你给我回来!
  牛红梅穿着那身漂亮的裙子走回家中。我们对她做了一个鬼脸,说给我们做一盘公证吧。她说去你妈的。说完,她把我们餐桌上的棋子全部掀翻。我们只好跨出家门,跑到巷子里打架。牛青松鼓足气,先让我在他的肚皮上打一拳,然后我再鼓足气,让他在我的肚皮上打一拳。我们像两位气功大师,你一拳我一拳地打着。母亲的声音从家里飘出来,她在叫我们的名字。我们肚皮下的气一下子就漏光了,像泄气的单车轮胎,懒洋洋地滚回家里。母亲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打架。我们说不就是4点半吗,为什么不能打架?我们想下军棋,但又没有人给我们当公证。我们不打架我们干什么?母亲说你们就知道打打打,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爸爸失踪了?
  母亲的脸上布满了乌黑的阴云,她刚刚哭过毛主席的眼睛,现在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牛红梅突然大笑起来,说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说完,她用手拍了拍裙子,准备继续去会她的男朋友。母亲说你给我好好地待着,这不是大事什么才算大事?母亲只说了半截话,眼泪便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我说爸爸没有失踪,他的单车还放在车棚里。我的发现像一丁点儿火星,照亮了母亲的脸膛,她双目圆瞪,问我真的吗?我说真的。母亲说真的就好。母亲一边说着真的就好,一边跑出家门扑向车棚,我们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父亲的那辆旧单车乖乖地站在车棚里,单车的坐包已经掉了一半,车头的铃铛锈迹斑斑。很难想象就在昨天,我们的父亲还骑着它穿街过巷,到兴宁小学去上班。我用手接了一下铃铛,铃铛被铁锈紧紧卡住,没有发出声音。我用脚踢了一下单车的前轮,前轮一动不动,像是焊牢在铁架上似的。牛青松返回家里,从父亲的书桌上找来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插进车锁里,扭了好久都没把车锁打开。我们每个人都试着扭了一次,车锁像一口咬紧的铁牙纹丝不动。我们的手上全都沾满了铁锈。
  牛青松说再扭不开,我就把锁头砸了。他的话音未落,锁头嗒的一声自动弹开,我们都大吃一惊。牛青松想把单车推出车棚,但单车的轮子根本不能转动,车刹、泥巴、铁锈已经把车轮黏死,看上去,它就像一辆几年没有人动过的单车,它仿佛在一夜之间衰老了,显得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可是就在昨天下午,我分明看见父亲踩着它回家,清脆的铃声犹在耳畔。
  母亲像一个受骗上当的人突然醒悟,说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单车不能证明你们的爸爸没有失踪。牛青松把单车丢回车棚。然后,我们跟在母亲的身后,她走我们也走,她停我们也跟着停。但是我们没有跟着她哭。她搬过一张板凳拦在门口,像一位英雄坐在板凳的中央,说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离开家门半步。我们待在各自的位置上,耐心地等候父亲归来。
  我认真看着每个从我家门前走过的行人,他们的面孔有的陌生有的并不陌生。夕阳已经从高楼的另一面落下去了,世界寂静得可以。我的胸口像一只老鼠在蹦蹦跳跳,生怕天突然塌下来,地突然陷落下去,害怕高楼被风刮倒,汽车撞死行人,害怕冬天打雷,夏天落雪。那一刻我像被雨淋湿的病孩,胆战心惊浑身发抖地守望我家的大门。母亲一声不吭,牛红梅和牛青松也一言不发。他们不时地朝大门之外望一眼,什么也不说心中有团火。渐渐地我有些困倦了,像一只猫伏在母亲的膝盖上睡去,把那些重要的事情,全部丢到了后脑勺子的后面。
  睁开眼,天已经全黑。我想怎么一眨眼工夫,天就黑了呢?天黑了,我的父亲就不会回来了。忽然,母亲推了我一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地喊道,快来看,你们的爸爸他回来了。我们全都挤到门口,朝漆黑如墨的巷道张望。我们看见父亲正从巷道的那一头走来,昏暗的路灯轻轻地落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他时而明亮时而阴暗地走向我们,我们已经听到他那亲切而又熟悉的脚步声。我甚至提前享受了一下父亲迈进家门时的喜悦心情。
  母亲急不可待地扑出家门,把头偏向左边又偏向右边,她好像要仔细地看一看,来人是不是父亲。看了一会儿,她便迈开大步咚咚地迎上去。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冲出家门,紧跟在她的身后。远远地,我朝着那个人叫爸爸。那个人没有回答,越走越近,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清楚地摆在我们面前。他说谁叫我爸爸?然后友善地低下头,伸出他的右手扣在我的头顶。母亲说你不是他们的爸爸。他们的爸爸今早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们等了他一天,他还没有回来。我是他的妻子,他们是他的儿女。我们没有跟他吵架,也没有跟他过不去。他工作积极,身体健康,尽管家庭收入一般,但日子还过得下去。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突然失踪了。我想了一天都想不明白。母亲一边哭着一边跟那个陌生的男人倾诉。我们都觉得她说得太多了,但没有人阻拦她。那个人说问题也许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也许他到亲戚家办事去了,也许他喝醉了酒,正躺在朋友家睡大觉。母亲说不会的,他从来不喝酒。那人说可惜我不是他们的爸爸,我得先走了。
  那个人从我们的身边离开,愈走愈远,快要走到小巷尽头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朝我们挥了挥手。这时的小巷空无一人,路灯依旧昏黄着,风扫动着地上的废纸和几块白色的塑料布。母亲不停地揉着她的眼睛,说我怎么就看花了眼呢?我分明看清楚了,他是你们的爸爸,可是走近一看,他不是。我们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不停地揉我们的眼睛。我们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有气无力地往回走,所有的激情从我们的脚板底溜走了。牛青松说睡觉吧,也许睡一觉起来,爸爸就回来了。
  牛青松合衣倒到床上,只一分钟便鼾声四起。母亲在他的床板上拍了几巴掌,说起来起来,你怎么能够这样。你们想一想,你们的爸爸有没有不回家的时候?我们说没有?爸爸从来没有不回家的。母亲说现在他不回家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的爸爸死了。牛青松从床上弹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不会的,人又不是蚂蚁,说死就死。母亲说怎么不会?你起来。你们都给我坐好了。
  我们严肃认真地坐在母亲的面前。她严肃认真地扫了我们一眼,说现在你们三个人,加我一起共四个,我们一起来举手表决,看你们的爸爸死了没有。你们认为你们的爸爸死了,就把手举起来。你们认为他还没有死,就不用举手。大家都沉默着,眼珠子转来转去。牛红梅东瞧瞧西望望,双手突然掩住嘴巴想笑。母亲说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如果你爸爸真的死了,你还笑得起来。母亲说着,把她的右手缓慢而又庄严地举过头顶。母亲像举一把沉重的铁锤,脸上的五官全部扭曲,仿佛铁锤的重量全部压在她的脸上。没有人跟着她举手,母亲很失望。她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说牛翠柏,我算是白疼你了。你爸爸对你好不好?我点点头说好。我对你好不好?我继续点头说好。那你为什么不举手?我说爸爸也许还没有死。母亲说现在不是他死不死的问题,而是你的立场问题。你是站在牛红梅一边呢?还是站在我这一边。我说我站在你这一边。我把我的右手呼地举起来。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但是牛红梅和牛青松仍然没有举手的意思。母亲举着手臂对他们说,这是你们应该享有的权利,举或不举你们自己考虑。我和母亲举着手臂等待他们的手臂,他们的手臂一动不动。母亲说两票对两票,打平。母亲准备收回她的手臂,我忙举起我的左手。我说三比二。牛青松说不算,一个人只能算一票,你把两只手举起来,好像是向我们投降。我说我双手赞成妈妈,我百分之两百地相信爸爸已经死了。牛青松说我弃权。母亲说既然你弃权,那就是两票对一票。现在我们再来表决一次,看去不去找你们的爸爸?同意现在去找你们爸爸的,把手举起来。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举起了手臂。牛青松从凳子上站起来,准备溜走。母亲说你要干什么?牛青松说我弃权。母亲说弃权并不意味着放弃责任,你得跟我们一同出去找你爸爸。牛青松朝门外望了一眼,说黑不溜秋的,我们去哪里找他?母亲说牛红梅先到省医院,去问问那个医师,那个医师叫冯什么?我说叫冯奇才,在内科门诊。母亲说对,你就去找冯奇才,然后到各大医院查一查,看你们的爸爸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事故住院了。牛红梅,你明白了吗?
  牛红梅从凳子上站起来,双腿一并,说明白。母亲说牛青松,你到兴宁派出所报案,把你爸爸失踪的情况跟他们说清楚。牛青松说好的。母亲最后指着我说,你好好地待在家里,不让任何人踏进家门,除非是你爸爸。我要到你舅舅家姑姑家以及所有的亲戚家和你爸爸的朋友家去,听明白了吗?我说明白了,但我有点儿害怕。母亲说怕什么?我摇着头说不知道,反正我有点儿害怕。母亲用手在我头上摸了摸,说坚强一点儿,邱少云被火烧了还一动不动,黄继光敢拿自己的胸口去堵敌人的枪眼,董存瑞敢手举炸药包炸敌人的桥,你守一下家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你真的害怕了,就不停地念毛主席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在毛主席语录的鼓舞下,我向母亲坚强地点了点头。我说人在阵地在,我在家在,妈妈你放心。母亲说好样的。
  他们都出去了,我像一只孤单的羊在家里走来走去。我的头顶上悬着一只15W的灯泡,灯光像西下的夕阳,照亮我家的客厅。有许多细小的虫子,围着夕阳翩翩起舞。窗外是黑咕隆咚的,路灯仿佛在一瞬间熄灭。我决定找一把刀捏在手里。刀在何方?刀在厨房里。我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菜刀泛着寒光冰凉我的手掌。一阵敲门声传来。我说谁?是我,江爱菊伯妈说,是你妈叫我来的,你妈说就你一个人在家,要我来给你做伴。我说我妈说了,除了我爸爸,谁也不能踏进我家半步。江伯妈说那你一个人怕不怕?我说不怕,我有菜刀。江伯妈说牛翠柏乖乖,把门儿开开。我说不开不开,爸爸没回来。
  江伯妈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了。我突然记起我父亲有一把匕首,那把匕首长年锁在父亲书桌的左边抽屉,它和父亲的日记、备课本以及考试题锁在一起。走进卧室,我碰了碰书桌的锁头,锁头无声地弹开了。父亲没有把锁头锁好,这是极不正常的现象。拉开抽屉,我看见父亲珍藏的那把匕首和匕首下面压着的一张纸条,它们像两把铁锤,锤向我的眼球。一瞬间,那白纸上的黑字,全变成了匕首,戳向我:
  碧雪、红梅
  青松、翠柏:
  永别了!希望你们好好生活,珍惜家庭。青松、翠柏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红梅要学会自强自立。碧雪,这个家全靠你啦。我爱你们!
    牛正国
           1976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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